【病入膏肓:美麗新世界】
萬事勝意
ˇ萬事勝意ˇ
餘週週在門口換下鞋,走進客廳。林楊的家裡好像比以前有一些小變化——但是變了哪裡,她記不清了。
小時候的記憶實在很有選擇性,她能記得林楊在省政一府幼兒園滑梯前的彆扭表情,還有被飯盒砸了之後身上狼狽的湯湯水水,卻記不住他家當年用得是什麼顏色的牆紙。
“你吃什麼水果嗎?我給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還是獼猴桃還是菠蘿?對了,還有巧克力派和話梅,你等一下我給你拿過來!”
林楊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拋在腦後,轉而投入了餵豬的大業中。
當他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口的時候,抬起頭就看見餘週週微微前傾著身子,正聚一精一會神地望著自己的書櫃,目光沿著排列好的書背一點點移動。
略顯單薄的腰身凸顯出剛剛發育的青澀,餘週週今天沒有梳馬尾辮,而是梳成了公主頭,只把一部分頭髮在腦後用淺藍色的貝殼髮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軟長髮都披散在肩上,隨著她的動作綢緞一般流瀉下來。林楊的目光追著髮絲的蹤跡,不經意間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學校粗製濫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總是有點透視作用,他不經意地捕捉到領口附近的淺藍色胸罩肩帶——
“林楊?”
這一聲突然的召喚讓心虛的林楊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餘週週從劇烈咳嗽的林楊手裡接過盤子放在學習桌上面,轉過身疑惑地盯著他,“你沒事吧?”
“沒!”林楊連忙低下頭在書桌底下的櫃子裡面翻找起來,然後拽出一個淡藍色的卡通文件夾,從裡面抽出一張活頁紙,遞給餘週週,“恩,給你,重寫一張吧。”
餘週週接過那張紙,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後面對背後的一大片空白髮呆。
“好好寫哦,寫不好我還要你重寫,反正活頁紙我有的是!”
“我寫不出來。”
林楊七竅生煙,“你到底想幹嗎?”
“給我看看別人給你寫的同學錄好不好?”
林楊楞了一下,就把手裡那一大本都遞給了餘週週,然後坐在她旁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用修長雪白地手指一頁頁翻動著同學錄——那裡面都是讓他很驕傲的成果。
每個人都給他寫得滿滿的,很高的評價,很美好的祝福,絲毫沒有敷衍——除了餘週週。
前程似錦,事事順心。好土,虧她想得出來。
餘週週看到凌翔茜的那頁,背後的贈言幾乎沒有任何傷感的祝願語句,只有細碎的回憶,字裡行間的熟稔和親密無間絲毫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種天生的自信,好像從來沒有懷疑過,未來他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那麼自然親近,就像蔣川在同學錄的背面錯字連篇不知所云的所謂贈言,最後末了還要加上一句,“林楊你去吃大便吧!趁熱!”
然後她看到了餘婷婷的。
中規中矩的贈言,娟秀的字跡,乍一看上去沒有一丁點的特別。
然而最後一句話,平平靜靜地放在那裡。
“你永遠是我心裡最優秀的大隊長。”
只是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樂”。餘週週側過臉去看林楊,他正讀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記了當年那顆沒有署名的玻璃蘋果的存在。
餘週週合上本子,“好吧,我給你寫。”
林楊興高采烈地把紙鋪展在桌子上,同時很狗腿地遞上了藍色的水筆。
沒想到餘週週根本沒有長篇大論的打算,她大筆一揮,只刷刷寫了四個字。
“萬事勝意”。
林楊都快吐血了,“你幹嘛,我讓你過來難道就是把那四個字補上?”
餘週週搖頭,“你看仔細了,這四個字跟那四個字不一樣!”
萬事勝意,不是萬事如意。
“你已經萬事如意了,什麼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這個了。這四個字是我外婆告訴我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給你。”
餘週週十二分認真,林楊忽然不敢抬頭直視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著腳下淺灰色的拖鞋,仍然有點不高興地問,“哪裡好?”
“萬事勝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結果,都比你當初想象的,還要好一點點。”
她舉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點點”的含義,林楊的目光卻從食指和拇指之間的空隙穿了過去,直接對上了餘週週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低下頭,從她手中抽走那張紙,彆扭地說,“哦,好吧,那就這樣吧。”
說完之後林楊就開始後悔。完成任務的餘週週自然就可以離開了,他卻捨不得,然而又不知道什麼藉口才能留住她。
然而今天的餘週週卻格外的配合,一點都不和他對著幹,也不……也不欺負他。
“你家裡面有迪士尼動畫的全集?”
“恩,小時候看過,”林楊費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們從衣櫃上拿下來,“你要看嗎?”
“好啊,我沒看過,”餘週週隨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真夠傻的。林楊把這句評價嚥進肚子裡面,笑嘻嘻地打開電視。電影開演之後,他從托盤拿起一個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遞給餘週週一袋旺旺仙貝。
餘週週很沉默地看著,在林楊無聊到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白雪公主不長這個樣子。”
“難道你見過活的?”
“你不懂。”她搖搖頭,“不看了,沒意思。”
林楊關掉電視,有點無助地看著餘週週,她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樣子竟然有些憂傷。
“林楊,你最喜歡的童話是哪篇?”
他被這個問題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餘週週笑了,“我喜歡《夜鶯》,是安徒生的,講一個國王和夜鶯的故事。”
“我沒看過,”林楊對餘週週感興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給我講講?”
“以後吧,”餘週週說完之後自己都楞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看了看林楊的書桌,“哦,你家買了電腦?”
“恩,”林楊點頭,“咱們學校的微機課用的系統實在太破了,居然還是win32。”
可是餘週週絲毫不關心win32的系統究竟有多麼破,林楊覺得她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道在擔心著什麼。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書櫃上,然後呆呆地看了許久。
林楊也抬起頭,一眼就望見被放在最高層左邊那一格里面的黃色卡帶,64合一。他曾經萬分小心地踩著椅子把它放在那裡,可是卻一次都沒有玩過。
“週週,你以前,為什麼不想跟我玩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問題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為什麼。”餘週週搖頭,突然笑了,“林楊,一起打遊戲吧!就玩那盤帶。”
可憐的64合一,這麼多年,包括餘喬哥哥在內的三個人誰都沒有玩過。
又是魂鬥羅,又是第三關,餘週週似乎從來就沒進步過,不過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著林楊,林楊卻也什麼都沒說,就站在一邊開槍替她打掩護,等待著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個簡單的遊戲,打得很漫長。
玩松鼠大作戰的時候,餘週週總是操縱自己的那隻戴帽子的松鼠從背後偷襲同伴林楊,把他的松鼠舉起來,然後朝著眼鏡蛇扔過去。林楊最終忍無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別再欺負我?”
餘週週白了他一眼,“你樂意!誰讓你不躲開?”
林楊被噎得沒話說。的確,他樂意,他從來就不躲開,無論遊戲裡面還是遊戲外面。
他俯下身,用右手託著下巴,盯著GAME OVER的屏幕微笑起來。
“好吧,是我樂意。” ——
餘週週迎著滿天紅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轉過身,就能看見林楊家的陽臺,他還站在陽臺上朝她揮著手,幾乎都能想象到對方臉上傻呼呼的笑容。
她低下頭,鼻子有點酸,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
冗長的畢業典禮終於結束,無論如何,詹燕飛和餘週週都算是這一屆的風雲人物,她們和林楊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禮上出現了,詩朗誦或者學生代表發言,各司其職,演了最後一場戲。
“所以你要回城西唸書?”
“恩,35中學。週週你到底決定去哪個初中?”
餘週週神秘地搖頭,“不告訴你,不過以後我會給你寫信的。”
詹燕飛眼睛裡面含著淚花,“週週,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子。”
餘週週微笑,“你是我心裡永遠的小燕子。”
還好,她們誰都沒有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餘週週遠遠地看到被一群學生和家長圍在中間懷抱鮮花的於老師,她站在外圍看了許久。
於老師幾次三番說要跟餘週週家長談一談,然而媽媽總是冷笑一聲說“貪得無厭”。幾個月前,媽媽終於空出時間和餘週週認真地就升學問題談了很久。
“你們老師能幫上什麼忙?她不過就是想趁最後的機會再收點禮。去師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幫你打聽好了,放心吧週週。”
“什麼?”餘週週驚訝萬分,“我可以去師大附中?”
“怎麼不可以?”媽媽不解地看她,“師大附中也招收議價生啊,託關係再交兩萬塊錢建校費就可以了,還能找人辦進最好的班級呢,有什麼難的?我前一陣子太忙,明天就去給你跑這件事情。”
之前所有關於奧數和前途的糾結,其實竟然只需要關係和錢就能迎刃而解,她卻以為自己已經被拋入絕境。
餘週週的臉上浮現了一種荒謬的驚喜。
然後很快就褪去。
“可是,媽媽,我不想去師大附中。”她一字一頓,清凌凌地說。
沒有人逼她。
女俠餘週週是自願從懸崖上跳下去的。
為了一個陌生的美麗新世界。
當人群略微散去的時候,她鼓起勇氣走到於老師的面前,正在低頭整理領花的於老師抬起頭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並沒有說出任何臨別贈言,反而皺皺眉頭再一次提及了升學的事情。
“餘週週啊,你最後到底怎麼想的啊,我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著調的學生,你的學籍檔案最後調到……”
“於老師,”餘週週第一次打斷了她的話。
“於老師,其實你可以做個好老師的。”
於老師訝異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餘週週。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餘週週終於代替一年級的自己說出了淤積在心底的話,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 ——
林楊終於逃離了擠滿家長學生的後臺,他奔出劇場的大門口,剛好看到餘週週揹著書包離開的背影。
“週週!”他大聲喊起來,毫無顧忌——因為爸媽一起出差了。
餘週週回頭,他興高采烈地拽著她的書包帶,“週週,一起回家嗎?”
“今天我有事。”餘週週低頭不看他。
林楊很失望地嘆了口氣,“這樣啊,那我們再見面就要等到開學了,我暑假的時候會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歐洲,爸爸去談生意,正好帶我和媽媽旅遊,可能要去一陣子,假期就不能見面了。不過,開學的時候咱們就能見面了,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我要去好多個國家呢。”
餘週週勉強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順風。”
林楊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還在一邊自說自話。
“你說,這回咱們能不能分到同一個班?”
餘週週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緒流動。她動動唇,好像要說什麼,最終卻還是隻化為了一個笑容。
“恩。說不定呢,說不定……能分到同一個班級呢。”
到時候見。 ——
林楊摸著後腦勺,好像一年級入學時候被飯盒砸到的地方還在隱隱地痛。
九月一號的天空格外陰沉。
他倔強地留到校園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牆上張貼的分班名單一張一張看完。
根本就沒有餘週週。
你騙我。林楊沉默地盯著牆上的紅紙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個窟窿來。
她一直在騙他。
當年四皇妃告訴皇帝,我明天還過來。
可她同樣沒有來。
13歲的林楊,已經是個小小男子漢,卻在雨天下的圍牆邊,哭得一塌糊塗。手裡拿著的特意給她帶回來的法國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氣烤化,又被雨水澆得更加慘不忍睹。
餘週週最後一次用失約和離別狠狠地欺負了他。
她說,你已經萬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萬事勝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還要好一點。
大騙子。林楊咬著牙。
他什麼時候萬事如意了?
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從來就沒有如了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