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群——十幾個很稚嫩的男孩,表情做作,一看就是初一的。還有三四個貌似是初三的學生,懶洋洋地靠牆站著,嘴角帶笑,似乎準備好了看熱鬧。
她嚥了一下口水,攥了攥唯一的武器——抹布。
……這架勢,一張抹布好像抽不過來。
正對面的徐志強仍然拉長著一張馬臉,面色比平時還黑。
餘週週下定決心,抽賊先抽王,毛主席說,要抽主要矛盾。
她已經感覺到了肩膀微微發抖,於是打定主意不開口,害怕聲音的顫抖會暴露自己的恐慌。
“行不行啊,都幾點了?快開始啊!”最後排初三的麻子臉男生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徐志強才有了點笑容,轉過頭去朝學長點頭哈腰一陣,才斂起聲音,指揮起背後的小弟兄們。
“一、二、三!”徐志強低聲喊。
男廁所前的初一小男生們彷彿排練好了一般,全體齊刷刷地單膝跪地,聲音整齊劃一。
“嫂子!”
餘週週措手不及,嚇得靠緊了牆壁,張皇地看著徐志強和麵前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們都仰著臉,晶亮亮的眼睛裡面有著湊熱鬧的興奮勁兒,閃閃發光地投向她。
“平、平身……”
她話音未落,這些男孩子都刷地一下跳起來,紛紛拍著徐志強的肩膀說恭喜。
這時候餘週週才漸漸冷靜下來,她用小手指輕輕釦著牆皮,感覺到它碎成一小塊一小塊掉在腳邊,發出撲朔朔的聲響。
必須趕快跑。她側過臉觀察了一下被這些男孩子堵住的走廊,盤算著趁其不備猛地衝出去會有多大勝算,卻突然感覺到右手被人牽了起來。
徐志強小眼睛裡面飽含的深情讓餘週週不寒而慄,他像蹩腳的瓊瑤劇男主角一般凝望著餘週週,左手牽著她,右手插兜,卻嚼著口香糖,順便還在抖腳。
“其實我知道我一直都很虛偽,我也知道我浪跡人生,一直不拿女人當回事兒,直到,我遇見你。”
餘週週茫然地看著他,很希望打斷眼前男生的告白,誠懇地建議對方,你還是揍我比較好。
“你的逃避,是因為不愛我,還是因為愛我卻不信任我?”
餘週週很想趕緊把手從他黝黑多毛的手掌中拽出來,卻又恐懼於對方人多勢眾,不敢用力。她知道自己其實仰脖子大吼一聲“張老師”也許能把張敏從遠處召喚過來,可是——如果不能呢?
在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想起了林楊。在師大附中一定沒有這樣的“流氓團伙”,即使有,那麼在她挨徐志強辱罵的時候他一定會站出來,更何況此時此刻?
然而8中是她自己的選擇。
為了蓋世武功秘籍而掉在山崖底下的英雄,如果遇到了斑斕猛虎,是不可以退卻的。
“那些都是過眼雲煙,我想說的只有一句,我愛——”
“徐志強!”餘週週終於開口,嗓音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顫巍巍。
“詩朗誦”被打亂的徐志強眼神有些呆滯,他停住,看著她把手從自己的手掌中抽離。
“我不喜歡你。”餘週週大聲說。周圍的人立時神態複雜地竊竊私語,徐志強早就褪去了情聖附體時候的肉麻勁兒,那張馬臉上的橫肉暴起。
“誰規定你喜歡我我就一定喜歡你的?不過你要是因為這件事情就報復我,你……你—……你這心胸,根本就不是男人!”
後排幾個初三的男生已經笑翻了,他們朝一個清秀白淨的男孩努努嘴,那個男孩就笑著走過來,手裡拎著一本書,用書背敲了敲徐志強的頭。
“我今天放學要是直接走了,就錯過一場好戲啊,趙哥說你看書之後走火入魔了,照著人家的情節排練了好幾天?”
看書之後?餘週週抬起頭,目光緊盯著被男孩拎在手裡的書。
封面上是一個穿著日本水手服的女孩子,還有幾個粉紅色的大字,《愛上調皮優等生》。
她知道這種書,也聽那些女生說過,都是“不健康”的書。在餘週週還沒想明白這之中的關聯的時候,男生們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紛紛走過去對徐志強開玩笑般地拳打腳踢,罵他一精一神病。
餘週週貼著牆邊低頭小跑,想要趁亂逃出去,結果被一隻手拎住校服的後領拖了回來。
“餘週週,我告訴你,我他媽今天是給你面子——”徐志強看來已經結束了“演出”,恢復了本色,而且極為惱羞成怒……
“餘週週?”剛才那個拿著書揶揄徐志強的白淨少年似乎吃了一驚,餘週週正在對著徐志強齜牙咧嘴,並沒有注意到那個少年的表情。
“徐志強!”
那個少年朝他們大喊了一聲,餘週週這才把目光投向他。少年清秀疏朗的眉眼看起來有些面善,不過終歸是個陌生人——自然,她怎麼可能認識這些不良少年。
“徐志強,我才想起來這個女生我認識,你給我個面子,別跟她一般見識。”
面子受損的徐志強哪裡聽得進這些話,他面紅耳赤,揪住了餘週週的領子就不撒手。
“學習好的女生一抓一大把,這個不識抬舉,你換一個不就行了?……強……強扭的瓜不甜,”說完又笑著指指手裡拿本花裡胡哨的書,“人家亞彌和冬樹可是互相喜歡,哪像你這樣,跟土匪搶壓寨夫人似的。”
再兇悍的小混混,說白了也只是14歲不到的孩子,面子掛不住的徐志強惡狠狠地瞪了與週週一眼,“滾!長得又醜又肥,書呆子,誰他媽瞎了眼才喜歡你!”
剛才也不知道是誰瞎了眼。餘週週把領子從對方手裡拽出來,整了整,輕聲說了一句,“恭喜你重見光明。”
然後,拔腿就跑,也不管背後多少人在笑她。
跑到班級門口才發現,張敏早就不知去向,雖然揹包和卷子還扔在講臺上。組長詫異地看了看氣喘吁吁的餘週週,看她拎著抹布低頭走回黑板槽前繼續一點點地摳著粉筆灰。
其實後背早就被冷汗浸得冰涼。
他們終於掃除完畢,餘週週洗乾淨手,和抹布依依惜別。
抬眼,卻看到剛才那個白淨男生和另一個長得像小耗子的男孩斜挎著書包從班級門口走過去,他們也在朝門裡張望。
“你等一下!”餘週週拎著書包跑出門,他們兩個停下來,小耗子歪著嘴咯咯咯地笑。
餘週週白了那個男生一眼,對剛才替她解圍的男孩子鞠了一躬。
“謝謝你。”
男孩展顏一笑,“你不記得我啦?”
餘週週疑惑地看著他,旁邊的小耗子也一臉詢問。
“我是……”男孩子急迫的神情一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帶著歉意地笑了笑。
“走!”他拽著小耗子的領子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走了。餘週週望著他們的背影愣了一會兒,才撫著心口長出一口氣,靠牆慢慢蹲了下來。
其實,她真的很害怕。
晚上回到家,媽媽已經做好了飯。餘週週拿筷子挑著米粒,心神不寧。
“週週,怎麼了?”
餘週週思前想後,終於輕聲開口,“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媽媽,有人喜歡我……”
餘週週的媽媽哭笑不得,連忙抽出紙巾給她擦眼淚,“有人喜歡你是好事,哭什麼?不是吧,別人喜歡你,就把你激動成這樣?”
餘週週連忙搖頭,可是剛剛的緊張恐慌終於找到了出口發洩,她只能抽抽搭搭地哭,根本解釋不清楚,當她看到男廁所門口烏泱泱的一片不良少年的時候,究竟害怕成了什麼樣子。
這件事情,餘週週最終並沒有寫信告訴陳桉。她仍然會把那些瑣事和感觸寫在各種紙的背面寄給他,只有這件事情,隻字未提。
經歷了近在身邊的恐怖威脅,她才知道,月亮太遠。
人間的種種,它也只能在天空中遠遠地看著。餘週週擁有的,不過是一塊髒兮兮的抹布。 ——
那件事情過去之後的第二天早晨,餘週週的媽媽親自送她上學。在餘週週反覆多次用最最委婉的方式解釋了張敏的無能之後,媽媽終於放棄了將此事告訴老師的打算。
報復和追究並不總是最好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著,讓它一點點沉寂下去。
不過讓餘週週寬心的是,徐志強只是瞪了她幾眼,並沒有繼續找她麻煩。沒過幾天,她就聽說徐志強有了女朋友。
隔壁班的女孩,據說是個好學生。
這件爆炸性新聞在初一年級私底下傳揚了好幾天,徐志強率領一干兄弟喊嫂子的浪漫舉動被捧上了天。餘週週嘴角抽動,哭笑不得。
媽媽接送了她幾天發現平安無事之後,就任由她獨自回家。週五的晚上,餘週週路過學校附近那個半地下室的租書屋,看到裡面空無一人,突然心血來潮地走了進去。
老闆記人的本領很強,看到她進門,就把兩大本合訂本的漫畫《通靈王》摞在了櫃檯上。
“丫頭,你上次要的書!”
餘週週嚇了一大跳,連忙從兜裡掏出十塊錢押金遞給老闆,抱起髒兮兮的漫畫說了聲謝謝。目光巡視一週,幽暗的租書屋裡面雜亂不堪,各種書和雜物都摞在一起,書架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
“我再隨便看看。”她輕聲說完,就低頭走到漫畫區假裝認真地看起了書背上的名稱,同時用眼睛瞄著老闆——她很想飄到那個專門擺放言情小說的亂七八糟的書櫃前去找一本書,但是又十分難為情。
終於逮到老闆轉身進裡屋,她才快步走到那個“思想不健康”的區域,抬起頭飛速瀏覽著書的名稱和花花綠綠的封面。
終於找到了,《愛上調皮優等生》。
餘週週抽出那本書,警惕性極高地再次走回漫畫書區才翻開了封面。
用了幾分鐘快速瀏覽,她弄清了整個故事的劇情。
小混混冬樹與優等生亞彌不打不相識,歡喜冤家,喜結良緣。
我呸。餘週週不屑地往後翻著,突然看到某一頁的插圖,嚇得差點把整本書都扔出去,趕緊合上了,卻感覺到封面都在燙手。
……兩個人……在接吻……衣服穿得好少……
餘週週恨得牙都癢癢。這個徐志強,真噁心!
不過一想到他冒著傻氣模仿書裡的情節告白,甚至還揹著蹩腳的臺詞,她就又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樂,好像窺視到了黑社會老大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缺心眼。餘週週想。
卻忘記了自己私下地也沒少依照漫畫和電視劇做類似缺心眼的事情。
她嘆口氣,正準備把書放回書架上,突然感覺到自己後頸噴到了熱熱的氣,好像有人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呼吸。
餘週週猛地回過頭,眼前的人正是那天替自己解圍的少年。
“啊,是你——你怎麼都不出聲啊……你想嚇死誰啊……”餘週週雙手背後,把書藏了起來。
“你在看什麼?”少年饒有興味地往她身後瞄著。
“沒什麼,沒什麼,我……”她空出一隻手指著被她暫時放在桌面上的《通靈王》,“我借了本漫畫。”
少年轉過身去研究桌子上的《通靈王》,餘週週連忙在漫畫區找了個空位把那本《愛上調皮優等生》塞了進去。
“我已經付過押金了,我得走了,”餘週週假笑著,抄起桌子上的漫畫書,“再見!”
少年卻拉住了她的袖子,滿面笑容地說,“週週,你真的不認識我啦?”
“你是誰?”
這一次,他似乎不再像上次一樣顧忌著身邊的同伴,笑得很開懷地大聲說。
“我是奔奔啊!”
餘週週張大嘴巴傻呆呆地望著他。
其實,她早就記不清楚奔奔的長相,記憶中只是留下朦朦朧朧的輪廓。但是這都不重要,奔奔長高了也好,變樣子了也好,他永遠是奔奔。
餘週週尖叫起來。老闆急急忙忙從裡屋掀開簾子往外一看,只見一個小姑娘眉開眼笑地掐著一個少年的脖子,搖來晃去。
他笑了笑,放下簾子重又回屋了。
餘週週興奮了半天才平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怎麼就我一個人高興,你怎麼也不叫兩聲……”
奔奔歪頭一笑,“我好幾天前就已經高興過了啊!”
是替自己解圍的那天吧?餘週週只顧著傻笑,呵呵呵,呵呵呵,拉著奔奔的袖子搖了又搖,最後連自己都忍不了自己的白痴舉動,努力收斂了笑容。
“那……那天,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就是奔奔啊?”
奔奔聞聲,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那一瞬間,餘週週終於又看到了小時候那個安靜靦腆的小夥伴。
“我兄弟在旁邊呢……我怎麼說……”
餘週週瞭然地點頭。
一個黑社會老大,名叫奔奔——這無論如何也讓人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