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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扣子

    與奔奔的重逢讓餘週週因為很長時間以來都略顯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飛揚起來。

    別後多年,戲劇相逢,這原來並不只是電視劇裡面才有的離譜情節。

    又或者說,離譜的從來都不是重逢,而是他們竟然還記得彼此,並真心地想念對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顆喜悅念舊的心。

    餘週週有太多話想跟奔奔講,你這些年在哪裡讀的小學,你家住在哪裡,我們是不是還是鄰居,你怎麼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卻突然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這個小夥伴在身邊,來日方長,他們可以慢慢地聊。

    “原來你是2班的啊,”餘週週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沒見過你。”

    “我倒是見過你幾次,你們班值周,你早自習的時候來我們班檢查衛生。不過我沒想到是你,你和小時候變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單肩書包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打著他的屁一股。

    “是嗎?”餘週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奔奔驚喜地指著她的臉說,“不過笑起來還是一樣的。”

    餘週週聞言也開始認真端詳起奔奔的樣子,他長高了,比餘週週還高半個頭——這自然是廢話,仍然是白淨的面龐,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時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許多,只是始終略顯單薄蒼白。

    “你和小時候……”餘週週說了一半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比較的資格。她已經記不清奔奔兒時的樣子了。童年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後的親密無間的小玩伴早就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在遭遇困頓的時候專門用來懷念和傷感的理由。

    不過至少她可以看出來,他長大了,長大很多。

    時間的魔法從來都不會在一瞬間從帽子中掏出一隻白兔來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裡蒙塵落灰很多年,你從不在意,某天驀然回首,你才發現帽子裡面已經開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餘週週帶著一臉欣喜的笑容說,“奔奔,你長大了。”

    奔奔摸摸鼻子,低頭說,“好長時間沒有人叫我奔奔了。”

    餘週週有些悵然,然後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麼?”

    “慕容沉樟。”

    “什麼?”

    “慕容,沉沒的沉,木字旁,樟樹的樟,慕容沉樟。”

    餘週週石化了兩秒鐘。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幾乎彎下了腰。

    “怎麼了?”奔奔有些臉紅,不解地皺著眉。

    “你這是……”餘週週大口喘著粗氣,“你這是,網名嗎?”

    “什麼網名?!我就叫這個名字!”奔奔連忙解釋,“這個名字不好聽嗎?”

    “好聽,好聽,”餘週週點頭,可是臉上促狹的笑意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不過我沒聽說過哪個真實生活中的人會叫這樣的名字,好聽,真的……很好聽。”

    奔奔有些氣餒,他不知道如何解釋對於一個混“黑社會”的少年來說這樣拉風的名字有多麼重要,所有人都覺得他的名字很酷,為什麼餘週週能笑成這樣?

    “好吧,”他無奈地擺擺手,“你還是叫我……奔奔吧,不過,別,別在別人面前叫。”

    奔奔對於這個小名有種隱約的排斥,這讓餘週週有一點點詫異,不過她很快地驅散了這點小小的不快。他們正站在十字路口上,餘週週指了指前方的紅綠燈,“我要從這邊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區,你呢?”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遠。”

    “很遠?”餘週週很奇怪,按照戶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學的嗎?

    “恩,在市政一府那邊。”

    “那你出校門就應該往公交車站走啊,跟我走了這麼遠,你還得返回去……”

    奔奔笑著搖搖頭,“我們有點事,就在這附近,週週你快走吧。”

    餘週週本能地從奔奔躲閃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險的意味,她想說什麼,卻遠遠地看到被車流擋在遠處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認出了那天的幾個初三男生,正互相調笑著往這邊走。

    餘週週沒有猶豫。

    “好的,我走。再見。”

    餘週週低下頭急匆匆地闖紅燈過馬路,驚魂不定地站在對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經淹沒在那群少年中了——還好,這群人並沒有拎著任何類似武器的東西,應該不是去打仗。

    她有些悵然,這麼多的話還沒有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也對她一無所知。

    不過還有時間。他們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從陌生到熟悉。只不過餘週週忘記了,成長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讓交朋友變得越來越難。

    她燦爛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揮了揮手。 ——

    “學校裡那些小混混,有沒有再找你的麻煩?”媽媽一邊盛飯一邊問。餘週週正在跟盤子裡面的螃蟹殼作鬥爭,一時沒有聽清楚。

    “我問,學校裡面的小混混,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沒!”週週很高興地抬起頭,“媽媽,你知道嗎,我今天遇見奔奔了!”

    “奔奔?”媽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是咱們動遷之後租的那個房子的鄰居家小孩?”

    “恩。”

    “你怎麼認出他來的?他跟小時候的長相沒有變化嗎?”

    餘週週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現在的奔奔,就是個小混混。 ——

    餘週週皺著眉頭,圓珠筆已經在手心裡面轉了好幾圈都無法落下一個字。她最近跟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譚麗娜不僅僅會借用中指食指拇指讓筆在手中正反旋  轉,甚至還能讓圓珠筆從小指一路繞到拇指食指間夾住,再反方向翻滾回去,週而復始,好像在手背上飛舞著一隻急速振動翅膀的蜻蜓。不過這樣靈巧的譚麗娜,卻  因為徒弟餘週週笨拙,幾次發誓要上吊——然而餘週週的確是個勤奮的學生,她很努力,每時每刻都在練習,不過幸運的是,班級裡面的自習課向來鬧哄哄的,別人  都聽不見她的桌子上傳來的噼裡啪啦的響動,也沒有注意到鋼筆帽被甩飛的時候噴濺出來的藍色鋼筆水。

    “該死!”餘週週放下筆,圓珠筆忘記蓋帽,剛才轉筆失敗,落下來的時候又在紙面上狠狠地劃了一道。

    週記。每週都要上交一篇不少於三百字的週記和5張鋼筆字練習紙。餘週週並不對作文打怵,但是這種寫給老師看的週記,總是讓她很為難。

    “陳桉,我覺得事情總是很有趣。老師想看我們的記事,我偏偏不願意寫給她看,而你不願意看到我的信,我偏偏寫起來沒完。哦,我不是抱怨,我真的不是在抱怨。”

    其實餘週週知道,自己也並不是願意把所有事情都告訴陳桉。很多過於小女生的事情,她還是努力避免讓對方知曉,比如自己對於漂亮筆記本的執念,還有對於各類文具的狂熱。

    曾經樂團排練休息的間隙她也曾經看見過陳桉站在窗邊,陽光穿過老舊排練場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只顧著低頭看書,書頁上隨意地夾著一支  普普通通的圓珠筆或者自動鉛。陳桉的書包裡面只有一個普通的筆袋,裡面只有兩支圓珠筆,一支鋼筆,一直自動鉛,一塊橡皮。他做數學題或者物理題的時候可能  會畫圖,但是甚至都不用格尺。

    餘週週明白一個人的學習成績與他用什麼樣的筆寫字是無關的,可是,不知怎麼,漂亮文具漸漸成為了她的愛好。如果她買到了一隻設計格外獨特的自動鉛,那  麼做數學題畫圖的時候她的思路就會更順暢,而一本略帶磨砂表面的淺灰色暗格筆記本,就能讓她在英語課記筆記的時候更專心。

    這漸漸地已經變成了一種怪癖。獨自一人流連在周邊各種文教店裡面,淘寶。

    週五的早上學校要求大家提前半小時到校排練下星期的建校四十週年慶典。餘週週到得格外早,百無聊賴地溜進了文教店。

    正在毫無意識地把架子上所有的真彩和晨光圓珠筆一支支拿下來在白紙上寫字測試,突然聽到旁邊不遠處一個女孩子正急吼吼地對同伴大喊。

    “我要瘋了,明明就要遲到了,我媽非要給我縫襯衫釦子,我抓了一手果醬,她讓我幫她拿著點釦子,我沒有辦法就含在嘴裡了。我爸又來勁兒了,把我準備好  的校服拿衣架給掛起來了——這不添亂嘛!我一著急,張嘴喊他,結果把釦子給嚥下去了。那麼大的塑料釦子,你說這可怎麼辦?!”

    “開刀取出來。把肚子從喉嚨口到肚臍眼劃一個大大的口子,仔細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後一句話彷彿是耳語。那個吞釦子的女孩子還在大聲抱怨,而那個提議開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邊用很輕的聲音自言自語。

    辛美香。

    她穿著皺巴巴的校服,馬尾辮扎的鬆鬆的,好像根本沒來得及梳頭。辛美香一邊動著嘴唇自言自語,一邊露出有點恍惚的笑容,絲毫沒注意到身邊就是石化的餘週週,正在用食指輕輕掃過真彩專區的各色圓珠筆,一副極有興趣的樣子。

    餘週週嚥了一口口水。

    “其實我聽說,那個釦子……一上廁所……就出來了。”她輕聲說。

    辛美香嚇了一大跳,那種淡定飄忽的笑容一閃即逝,她死死盯著餘週週,面無表情,手也不再觸碰圓珠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陣子,餘週週決定放過那顆無辜的扣子,她的視線重新對焦到圓珠筆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畫著加菲貓的淺藍色水筆按了一下,在紙上劃了幾下,鬼使神差地畫了一個圓圓的四眼釦子。

    她尷尬地放回那支筆,乾巴巴地笑笑,“我以為這是圓珠筆,沒想到是中性筆,呵呵,呵呵。”

    “我喜歡中性筆。”辛美香輕聲說。她的聲音毫無特點,又很少講話,餘週週總是記不住她的嗓音。

    “其實我更喜歡筆記本。”辛美香用有些貪婪地目光掃過後排桌面上的各色韓國進口筆記本,又搖了搖頭。

    “我也是!”餘週週笑得極開心,剛想問她喜歡卡通封面還是風景封面,話到嘴邊竟然變成了,“你聽誰說釦子掉進肚子裡要開刀的?”

    說完她就覺得很後悔。這隻瘋狂的扣子。

    辛美香愣了一會兒,正當餘週週以為她又像課堂上一樣永遠都不會說話了的時候,她突然開口。

    “我媽媽說的。”

    說完她就笑了。

    兩三歲的時候,辛美香也把釦子吞到肚子裡面去了。她害怕媽媽吼她,嚇得躲到牆角思想鬥爭了一整天,才戰戰兢兢地找到媽媽,邊說邊掉眼淚——媽,我把釦子,我把釦子吞了。

    辛美香的媽媽那天出奇地好脾氣,沒有大吼大叫,只是陰沉著臉說,開刀,把肚子劃開,從這兒到這兒。說著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劃了一下。手還沒拿開,她就嚇破了膽,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把她抱起來,溫柔地拍著她的頭說,不怕不怕,我們上便盆那蹲著,一會兒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辛美香的記憶中,那是媽媽最溫柔的時刻,空前,絕後。

    餘週週只看到她扔下這句話之後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就離開了,書包撞歪了旁邊桌面上的一排嶄新的史努比筆記本。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聽著門口的那兩個女孩子繼續大聲討論如何把肚子裡面的扣子弄出來。

    那個星期的週記,轉筆轉了一下午的餘週週沒有想到任何能夠敘述給老師看的事情。

    週一早上,她對語文課代表解釋道,一大早上吃油條豆腐腦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本子掉進盛豆腐腦的盆裡面了。

    “實在是,撈不出來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誠懇。

    下星期就換個新本子吧,就買上面帶米老鼠的那個藍本子,餘週週想,用新筆記本,說不定就會有靈感。

    想到這裡,她突然回頭看了看蜷縮在角落裡面不知道在發什麼呆的辛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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