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
周沈然抬起頭,身邊的餘週週好像是在對他講話,卻並沒有看他,仍然全身貫注地盯著書架,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書。
他不明白對方怎麼能這麼輕描淡寫地跟他搭話,就好像他只是她的一個久未謀面的小學同學,還是不怎麼熟悉的那種。
但卻還是不受控制地開口問,“什麼故事?”——
在家裡被媽媽唸叨得要崩潰,他不得已,以買考研輔導書的名義出來閒逛,沒想到在書店的角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三年不見,對方不再梳著馬尾辮,甚至只是一個背影,然而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書店裡讀者寥寥,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頭頂豔陽高照,一低頭自己彷彿又變成了那個瘦小的鼓號隊員,穿著硬邦邦的綠色號手服,胸前還有一串醜到極致的白色裝飾穗。
眼前的女孩子沒有穿鼓號隊服,是大片大片綠色海洋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在洗手池前呆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附上了定身咒。
在大隊輔導員指揮下,大家整隊整隊朝著洗手池的方向靠攏,周沈然側過臉突然看見自己班裡面那幾個個字高高的男生正混跡在打小鼓的女生群中,不知道說了什麼,惹得周圍一片嬉笑,他們的臉上也顯露出一絲得色,尚顯青澀,但總會隨著年紀越來越駕輕就熟。
那樣旁若無人,在陽光曝曬下,散發著乾爽的年輕的氣息。
世界上總是一種人,無論他們是六歲還是十六歲,總是站在人群中心。他們不記得身邊面目模糊的別人,可是別人翻閱自己的青春時,每一頁都有他們。
周沈然無論如何也無法抹乾淨自己的青春紀念冊。他的紀念冊裡面好像都是別人在搶鏡,人海中,遍尋不到自己。
跳了一級,剛到新班級的時候,老師總是像關照幼兒園小朋友一樣關照他——他隱約知道,老師關照的不是他,而是他媽媽。同學們一開始對他的好奇也漸漸消散。周沈然個子小,面目普通,黑瘦黑瘦,站在哪裡都不起眼。
他原來的班級裡有個潑辣的小姑娘總是愛用話刺兒他,雖然有時候說話有些過分,他會氣紅了臉大聲說,“我給你告老師,我要去告訴我媽……”
大家會鬨笑,說他這麼大的人了還總把媽媽掛在嘴邊。小姑娘笑得格外燦爛,嘎嘎嘎的笑聲像一隻小鴨子,周沈然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好像也不是那麼生氣。
即使她總是說,你老是跟著我幹嗎,賤不賤啊?
不過後來,那個女孩子還是被老師狠狠批評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媽媽是怎麼知道寶貝兒子在學校被欺負被罵的——她總是有途徑知道自己的一切的。女孩子滿臉通紅,哭著回班,當著大家的面念檢討書,一邊念,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釘在座位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告訴她,他其實沒有告老師,也沒有告訴他媽媽。
真的沒有。
那女孩從此之後一句話也沒對他說過。其他人也沒有。
周沈然跳級的那一天,他媽媽半蹲下身子為他正領子,領他去新班級。他餘光瞥見那個女孩子坐在前排面無表情地看他——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媽媽所說的那種“欺負你的人到時候肯定都抬不起頭,你能跳級,比他們都聰明都優秀,到時候他們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覺得很孤單。
原來這種感覺是孤單。
在新的班級裡面,他重新成為了一個影子,甚至連和他一樣比別人小一歲的蔣川也都有自己的夥伴圈子,儘管跟在凌翔茜和林楊背後總像個拖著鼻涕的小跟班,卻也讓周沈然很羨慕。
他們的家長彼此相熟,有時候會一起吃飯,大人在飯桌上的話題總是很無聊,他們早早下桌,跑出飯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裡四處巡視,觀察待宰的甲魚鱒魚黃鱔烏雞。另外三個人湊在一起說得熱鬧,他想插一句話,思前想後,卻總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長鬚子的鯰魚好像老爺爺。”
凌翔茜總是喜歡把一種東西比作另一種東西,蔣川在一邊點頭如搗蒜,林楊則不屑地搖頭,“哪兒像啊?”
“凌翔茜說像就像。”蔣川鈍鈍地說,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媽啊?”林楊對著魚缸抓狂,凌翔茜氣紅了臉,三個人拌嘴拌得亂七八糟,周沈然正待開口,突然看見蔣川媽媽遠遠走過來。
“你們幾個別出門,別跑遠了,好好玩——”說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臉慈愛的笑,說,“別光顧著自己玩,帶著沈然,他是弟弟,你們得照顧他。”
永遠是這樣。
他寧肯在別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進,也不願意被大人輕率地推進去,成為一個異類。你們要照顧他,你們要帶著他——他成了被託付的任務,他們討厭他,臉上卻是一副不敢討厭的表情。
蔣川媽媽的笑容似乎是對著他,又好像穿過了他,笑到了他背後去。
凌翔茜無奈地撇撇嘴,突然說,“周沈然,你覺得鯰魚像不像老頭?”
周沈然措手不及,張口結舌半天,餘光瞄了瞄蔣川媽媽的笑容,於是狠狠點點頭。
林楊更加不屑地抱著胳膊看他,蔣川則好像氣悶於凌翔茜的跟班數量超出了唯一編制,而凌翔茜,勝利完成了“照顧周沈然”的任務,繼續蹲在魚缸前觀察鯰魚,彷彿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
之後他們三個繼續鬥嘴,周沈然訕訕地站起身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隔壁女廁所門口兩個女人的聲音。
他媽媽,和林楊媽媽。
周沈然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媽媽之間的恩恩怨怨,中間還夾著另外一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她媽媽像神經質一樣跟許多人講述,他總是在一邊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楊媽媽是什麼表情,以及潛藏在那種表情之下,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從小就從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時擁有兩套表情,卻將談話進行得順利無阻。
那對母女自然是可惡的,他知道。雖然已經記不清兩三歲時候被媽媽抱著第一次見到她們時候的情景了,但是總會想起某天在商場明亮的一層大廳,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雙眼睛讓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癢癢——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麼,反正他媽媽生氣,他就應該跟著憤怒。
他媽媽說,野種,賤人。
他學著說,野種,賤人。
兒時的一切不問為什麼,某幾個詞不知不覺滲入身體和記憶。即使長大後有疑問,也只需要記住一點——自己家人永遠沒有錯。
錯的可以是別人,可以是命運,總之,自己沒有錯。這樣堅信著,人生就沒有迷惑可言。
“我聽說那孩子在學校是大隊委員?楊楊不是大隊長嗎?”
周沈然聽見林楊媽媽有點尷尬地呵呵一笑,“大隊部那麼多孩子,哪能都認識啊,畢竟不是一個班的。”
撒謊。
周沈然彷彿一瞬間用耳朵窺見了林楊媽媽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級的時候跳級升入林楊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經指著在操場上跳皮筋的女孩子問,“她叫什麼名字?”
林楊正低頭顛球,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飛了出去,沿著圍牆邊咕嚕咕嚕滾遠了。
他一扭頭,不看周沈然,“你問她幹嘛?”
周沈然想起他媽媽囑咐過他的話,什麼都沒說,只是搖搖頭,“就是問問。”
林楊跑出去撿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楊,他總是覺得林楊瞧不起他,不知道為什麼。越想表現出色讓對方不再那麼居高臨下地對待自己,卻越覺得很無力——林楊什麼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個突破口,任何一個,讓他媽媽不會再念叨,你看看人家林楊……
他手足無措,餘光所及之處,女孩的馬尾辮隨著她跌躍也在腦後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潑的黑色鯉魚。
“餘週週。”
他回過神,林楊已經抱著球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聲音很輕,狀似無所謂,可是偽裝得不太好。
不過周沈然無暇關注林楊的反常彆扭,他只當是林楊懶得搭理他。
餘週週。
這麼多年,周沈然終於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名字。
從他小時候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裡的一雙令人厭惡卻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記得他上小學的第一天,爸爸媽媽一起開車送他到校門口,媽媽蹲下身子幫他整整領子,囑咐了幾句,突然說起,見到那個小兔崽子,別搭理她!
他抬頭,窺見爸爸微皺的眉頭,只是一瞬,立刻風平浪靜。
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個小兔崽子”是誰,就乖乖點頭。走到班級門口,才想起這幾天爸媽吵架時候反反覆覆提及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媽總是在吵架,因為各種事情,但是最終所有的事情兜兜轉轉都回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林楊輕飄飄的一句話,周沈然才知道,他家裡面所有在深夜裡被摔碎的花瓶發出的清脆響聲,還有房門重重關上的沉悶轟響,都叫做餘週週。
周沈然的媽媽告訴他餘週週和他一個學校,告訴他一定要比餘週週成績好,告訴他要比餘週週優秀,把她踩在腳底下,卻又囑咐他,那種女人的孩子,你都不應該正眼瞧她,就當她不存在!
周沈然無暇思考這些話裡面有多少矛盾。他是臺下的無名影子,她站在臺上笑語嫣然。她和林楊一樣無懈可擊,他要怎麼樣才能完成媽媽的囑託?
於是只能在心裡腹誹。你看,她這次主持藝術節報幕的時候卡殼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隊輔導員罵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時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終都成了他心裡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無意間就給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別人誇獎餘週週的時候造謠中傷她,在餘週週出糗的時候笑得聲音最大,哪怕她根本聽不到。他所有的小快樂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認為她應該痛苦。
他希望自己強大極了,林楊對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對他沒話找話,蔣川大聲說“周沈然說是就是”,而餘週週則窩在角落低聲哭泣。
心裡有個秘密蠢蠢欲動,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罵她賤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到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媽媽說過,千叮嚀萬囑咐,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說出去。
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突然覺得神明附體。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是無論如何,他要讓那些風雲人物看看。
鬼使神差拔腿狂奔,朝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衝了過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勢狠狠地打了她屁一股一下——其實手根本沒有碰到。聽到周圍的鬨笑聲,周沈然咧嘴笑起來,轉身跑回鼓號隊的陣營,一邊跑一邊回頭觀察餘週週的反應。
心裡倏忽間就溢滿了成就感,太陽是最明亮的聚光燈,他站在臺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聽著那幾個高個子男生的口哨聲。
女孩子終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臉剛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認識他。
周沈然不知怎麼,心頭一慌,腳步一頓,身體慣性前傾,喉嚨處被衣領狠狠地磊住,一瞬間嗆出了眼淚,彎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著頭,模糊的視線中只看到白色的褲子。
“你找死啊?”
聚光燈太短暫。黑暗過後,主角上場,周沈然驚覺,他只是序曲中的報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