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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餓扁了。”溫淼往桌子上面一趴,毛茸茸的頭髮梢隨著動作輕輕擺了擺,像初秋迎風招展的狗尾巴草。

    “你早上沒吃飯?”

    辛美香下意識動了動嘴唇,想說的話卻已經被左前方的餘週週說了出來。

    那麼自然,語氣熟捻親切,辛美香不禁在小失望的同時,心裡一陣輕鬆。

    如果被自己說出來,一定很生硬吧,一定很拘謹吧,一定會被聽到的人……想歪吧?

    怎麼會像他們那樣理所當然,那樣好看的姿態,親密憚度,舉手投足都帶有一種不自知的矜傲。

    辛美香低頭繼續在演算紙上推算電路圖,只是自動鉛筆芯“啪”地折斷,斷掉的一小段飛向了左邊隔著一條窄窄過道的溫淼。她的目光順著鉛芯飛行的路徑看過去,溫淼正可憐巴巴地趴在桌上,臉正仰著,抬眼望向前方餘週週的後背,額頭上皺起幾道紋路,右手卻不消停地揪著餘週週的馬尾辮。

    “我說,你肯定有吃的吧?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胖了,真的,臉都圓了,你怎麼吃成這樣的啊,二二,交出來吧,你肯定有吃的……”

    在馬遠奔幸災樂禍的誇張笑聲中,餘週週一言不發,抓起桌子上的現代漢語詞典回身拍了過去,動作乾脆,目光清冷,辛美香甚至都聽到了溫淼的下巴撞到桌子時候發出的沉悶聲響。

    “幹嘛拍我?”溫淼跳起來,捂著下巴嗷嗷大叫,“你想拍死我啊?”

    餘週週眯起眼睛,笑得一臉陰險:“你知道但多了。”

    辛美香收回目光,努力將思路接續到未完成的電路圖上,然而題目已知條件中剩下的那一段電阻就死活不知道該放到路徑中的哪一段。

    “該死的,初三剛開始,距離中考還有一整年呢,急什麼啊,把早自習提到七點鐘,我六點多一點就要起床,怎麼起得來啊,賴一會兒床就來不及吃早飯了嘛……你到底有吃的啊,還是你已經都吃進去了……”

    溫淼無賴的聲音細細碎碎響在耳畔,那一段無處可去的電阻橫在辛美香的腦海中,彷彿一條無法靠岸的小舟。

    “二二,這是你的?”最後一刻衝進教室的溫淼一屁一股坐到椅子上,拎起桌上的茶葉蛋,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戳了戳餘週週的後背。

    餘週週回身看了一眼,用一副“我們早就注意到了”的八卦表情,笑嘻嘻地回敬:“我可不下蛋。”

    馬遠奔迷迷糊糊地補充道:“我剛來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誰放在你桌子上的。你問問來得更早的人吧。”

    辛美香立刻全面戒備,甚至自己都能感覺到後背繃了起來。她到教室總是很早,他們都知道的,如果溫淼問起來,如果溫淼問起來……

    然而溫淼只是環視了一週,嘿嘿笑了一聲,就非常不客氣地伸手開始剝蛋殼了。

    辛美香聽見心底有一聲微弱稻息。

    她沒有很多零花錢,或許也只能給他買一次早餐而已了。

    不過,好歹也像小說裡面的女主角一樣,偷偷給自己喜歡的男生買過一次早餐了。小心翼翼地拎著,鬼鬼祟祟地放在他桌上,謹慎珍重,若無其事,一舉一動都讓她有一種存在感。

    存在感。彷彿上天正拿著一架攝像機遠遠地拍著,而她懷揣著隱秘的情感,正不自知地做著一個甜美故事的主角。

    辛美香抬眼看了看正因為溫淼吃東西聲音太大而用字典猛拍他腦袋的餘週週,復又低下頭去,心中那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彷彿減輕了不少。

    不知道為什麼。

    就好像原本那部拍攝無憂無慮的主角們的風光生活的紀錄片,被她這個隱秘的行為扭轉成了一部有著深刻主題和獨特視角的青春文藝片。

    她這樣想著,微微笑起來,餘光不經意間捕捉到了溫淼的視線。

    對方剝著雞蛋殼,目光輕輕掃過她,沒有一秒鐘的停留。

    辛美香的筆尖停滯了一下,復有匆匆寫了下去。

    連做個白日夢都不行嗎?這麼快就戳破。

    窗外太陽正在樓宇間攀升。漫長無夢的白日才剛剛開始。

    有時候辛美香抬起頭看到餘週週和溫淼桌子附近圍繞著的詢問解題方法的同學,會有那麼一瞬間的羨慕。

    此時的辛美香已經穩居班級前五名,雖然不能撼動餘週週的領先優勢,卻顯然比晚年第六名溫淼的實力要強得多。

    可是從來沒有人向她請教過問題。

    也許因為這個混亂的學校中原本就少有人認真學習,僅有的幾個已經習慣於向餘週週和溫淼詢問;也許因為她曾經是大家眼中的白痴,礙於面子誰也不會真的“不恥下問”;也許因為辛美香頂著一張萬年僵硬的“少他媽來煩我”的臉——當然,這句話是溫淼說的。

    那時候辛美香沒能夠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間或流露出了一副羨慕的神情,被日理萬機的餘週週捕捉到了。

    她開著玩笑說:“美香你倒是來幫幫忙嘛。”語氣中帶有一絲假模假式的嗔怪。

    餘週週式的溫柔和善解人意。

    帶著一種小說和電影中的主角光環,晃瞎了旁人,偏偏又顯得那麼周到,無可指摘,最最可恨。

    辛美香本能地想要拒絕,卻又不想要在場面上輸給萬人迷的餘週週,掙扎了一下,帶著勉強的笑意,徒勞地動了動嘴唇。

    “得了吧,就她頂著那張‘別他媽煩我’的臉?借我三個膽兒我也不敢去問她啊!”

    就在這一刻,溫淼戲謔的笑聲響起來,餘週週又是不由分說抄起字典回頭砸過去,辛美香趁機低下頭,冷著臉坐實了溫淼的調侃。

    放學回家的時候,餘週週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和溫淼鬥嘴,話題漸漸又轉移到了餘二二這個名號上面去,溫淼一副沈屾親衛隊憚度肆無忌憚地嘲笑著餘週週,辛美香在一邊聽得心煩意亂。

    不一樣。溫淼一張討人嫌的刀子嘴,可是不一樣。

    她們得到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然而餘週週話鋒一轉,“對了,我覺得美香有點像沈屾。”

    一樣少言寡慾,一樣頂著一張“少他媽煩我”的臉,一樣拼了命地學習。

    溫淼卻又大聲叫了起來,“哪兒像啊?”

    辛美香拎起書包轉身出門。

    對,溫淼說的對。

    她們不像。

    沈屾哪裡有她這樣貪心?

    辛美香再一次抬起頭看向遠處鉛灰色奠空,這個城市的冬天這樣讓人壓抑。她甚至開始想念響的時候圍坐在自家小賣部門口光著膀子打麻將喝啤酒罵孃的叔叔們了。有他們在,至少父親有地方可以消磨,母親的怒火也目標發射,她可以蜷縮在安靜的小屋角落,像一隻冬眠的蛇,等待不知什麼時候才來的春天。

    而現在,她就不得不在逼仄的室內面對爭吵不休的父母。那些惡毒粗俗的彼此辱罵讓辛美香下定決心在新年的時候鼓起勇氣要一個禮物。

    她需要一個隨身聽,聽什麼都行,只要聽不到他們。

    正這樣想著,她偏過頭,看到餘週週隨手將銀白色的SonyCD機放在了桌上,用右手掏了掏耳朵,疲累地趴在了桌子上,好像最近幾天格外地虛弱。

    不知怎麼,她突然心生嚮往,斜過身子伸長胳膊捅了捅餘週週的後背。

    “怎麼了,美香?”餘週週輕輕揉了揉眼睛。

    “你的那個,借我行嗎?就聽一會兒。”

    餘週週身後的溫淼也正在聽音樂,一邊做題一邊陶醉地哼著歌。

    “你拿去吧,”她大方地一笑遞給辛美香,“我突然頭疼,好像有點發燒,不聽了,你先拿去吧。”

    辛美香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耳機,分清楚了L和R,然後輕輕地塞在了耳洞裡。

    餘週週忘了關機器,於是蘇格蘭風笛聲如流水般傾瀉入辛美香的腦海。

    她側過頭看到同樣帶著白色耳機的溫淼,想象著自己此刻的樣子,突然間鼻子一酸,沉沉低下頭去。

    然而那臺機器餘週週最終忘記從辛美香這裡要還回去了。她還沒到放學就請假回家了,因為發燒,一臉紅彤彤。

    直到她離開前一刻,溫淼仍然潑皮地伸出手指搭在她脖頸後方故作認真地問:“熟了?”

    然後一本正經地跟張敏打報告申請送餘週週回家。

    辛美香不禁微笑。這就是她眼裡的溫淼。

    有那麼一點點調皮搗蛋,卻十分有分寸,溫和無害,又有擔當。

    和她從小喜歡的小說中那種光芒耀眼的男孩子不同,溫淼不是簡寧,溫淼甚至都不是任何一個能說得出名字的角色。

    然而辛美香自己完全說不出理由。餘週週和溫淼都是那樣值得她羨慕或者妒忌的人。

    她卻獨獨厭惡餘週週。

    因為溫淼是男孩子嗎?

    或者,因為別的什麼?

    那天晚上辛美香心滿意足地帶著耳機坐在昏黃的小檯燈下順暢無阻地連接電路圖,身邊的父母例行的叫罵聲彷彿被隔絕在了彼端,只留下她獨自在此端甜蜜的微笑。

    只是還會時不時地偷瞄一眼窄窄的藍色屏幕上面的電量標識。餘週週畢竟沒有借給她充電器,一旦沒有電了,手中銀白色的圓鐵盒就只是一個能充門面的擺設——然而她根本不是主人。

    她們每天晚上都可以這樣度過,一邊學習,一邊聽歌,不用擔心沒電,不用擔心真正的主人討債。她,他,他,她們,都可以。

    只有她的這個晚上是偷來的。

    但是總有一天。

    辛美香的思路乘著那段電阻在腦海中悠然地飄。

    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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