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英雄救美嘍!”餘週週眨著眼睛起鬨,善意的樣子。
米喬沒有接茬,似乎還沒有從回憶裡面走出來。
她只是低低地喃喃道,可惜一點都不美。
冀希傑衝上來把米喬護在懷裡,自己背對著群眾們從天而降的磚頭瓦片石頭子兒塑料瓶兒,將她快速地拖出了戰場。中間究竟捱了多少下,米喬不得而知。
鬧校的人終究還是數量少,很快就被嚇住了,除了兩個人翻牆跑掉了,其他跌落下來的,統統被趕來靛育老師拎去教導處問話處理了。
群眾們正在歡呼慶祝的時候,米喬一個猛虎撲食就推倒了手裡還捏著一個裝了半瓶水的娃哈哈純淨水瓶的胖子。
“你幹嘛又打我……”
“別以為我看不到你趁亂使勁兒往我站的地方扔東西狠砸,我他媽就知道你還是對班長不死心!!!”
胖子到底還是成長了不少,他掙脫了米喬的鉗制開始逃跑,兩個人圍繞著小操場在大家的起鬨聲中展開了追逐戰。
誰都不知道,米喬必須跑起來遠離大家,是因為她需要迎面而來的風消化掉自己臉上無法抑制的笑容。
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想要笑,停不了。
也許是因為大難不死。
也許是因為揍胖子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剛才她脫離危險圈之後,那個人在她耳朵邊嗔怪,真以為自己是女金剛啊,一個女孩子,小心點行不行?!
這個人讓她早就沉睡的性別意識猛然驚醒。
他說,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米喬在奔跑的間隙轉過臉,那個穿著米黃色T恤的身影離人群遠遠的。
手裡還拿著那根被自己扯下來的凳子腿兒。
所以後來,她跑到正在往凳子上面裝腿兒的冀希傑桌子前,大聲地說,“你以後還是跟著我吧。我同意了。”
對方仍然沒抬頭,只是淡淡地說,知道了。
冀希傑從來都沒有過像其他人一樣畏懼或者崇拜米喬。米喬暗自揣測,也許是之前過早地見到了自己抬不起磚頭那幻滅的一幕,所以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樹立起來過任何女神像。
然而不久之後,她便知道了,冀希傑的宗教是唯一真神論,而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女神。
那個女神的名字叫餘週週。
那個女神不打架,有文化,懂禮貌,長得好看。
米喬坐在水泥管子上搓著手背上積累了一天凝結的塵土,靜靜聽著冀希傑的講述,低頭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什麼嘛,女版的小白臉嘛。
餘週週聽到這裡,跳起來大叫:“小白臉?”
米喬得意地揚眉,“對啊,難道你不是?”
沒想到餘週週居然興奮地跳到洗手檯的鏡子前面,摸著自己的臉微笑著說,“謝謝米喬,你真好。”
米喬噁心地翻天覆地,這次絕對不是因為化療。
米喬並沒有很掛心小白臉餘週週,因為五年級的末尾,冀希傑有了一個小女朋友。
周圍一些發育早的女生已經有了月經初潮,男女生之間也開始有了一點點懵懂的相互吸引。冀希傑上次英雄救……救班長,加上幾次和外校群毆事件中的出色表現,終於得到了男生們的一致認可。他更多地融入這個班級,對遊戲廳和檯球室輕車熟路,被大家召喚和需要。雖然還是不大愛講話,但是也開朗了不少。
米喬從來沒有居功自傲,把受人歡迎的小白臉冀希傑當作是自己改造的。她仍然堅信冀希傑骨子裡面就有一種冷冰冰的邪氣,但是又很有禮節,即使混在不三不四的男生中間,照樣出挑得像個好孩子。
就是這樣矛盾靛質,只是哪一邊更佔上風一點而已。
上次因為被救而泛起的一點點少女心情逐漸被陽光曝曬揮發,頭頂有那麼蔚藍奠空,城郊有那麼廣闊的土地,在餘週週因為奧數而哭泣的五年級末尾,米喬的頭頂,仍然萬里無雲。
直到她看到不遠處的冀希傑同學正和班裡面一個公認的小美女牽著手。
米喬直到現在也沒法解釋自己當時的行為。她沒有行使班長權力大叫著“我給你們告老師”,也沒有狠狠地一拍冀希傑的肩膀詫異詢問“你們幹什麼呢?”
米喬雖然大咧咧,但畢竟不是傻子。
然而她並沒有如聽故事的餘週週所料想的一樣回家生悶氣。
她跟蹤人家。
並且跟到一半的時候被冀希傑發現了。
冀希傑露出了一個看好戲的笑容,轉回頭繼續走,把小女朋友送回家——幸好兩個人並沒有像電視上一樣有什麼告別吻,何況城郊一片破敗老房子夾在修路建房的轟隆聲中,怎麼也浪漫不起來。
然後他走過來,站到躲在電線杆背後的米喬前面:“你長得太寬了,電線杆擋不住,省省吧。”
你長得太寬了。
你長得太寬了。
你長得……太寬了……
這是米喬一生中永遠難以忘懷的時刻。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坐在水泥管上面領了。以前能讓話題繼續下去的只有米喬,然而這一次,她也很沉默。
米喬本能地不喜歡自己此時的狀態。她定定神,用平時一樣大咧咧的口氣問:“你眼角怎麼結痂了啊,又打架了?”
冀希傑笑了笑:“哦,我爸打的。”
冀希傑從來不遮遮掩掩,即使不愛講話,也從來不刻意隱瞞什麼。
米喬並不是很善於交談和寒暄的人,她當即跳起來:“你爸?你爸?……我爸都沒這麼打過我,他每次都意思意思而已,你爸怎麼那麼狠啊?”
米喬的父親是附近工地的包工頭,沒太多文化,米喬媽媽早年癌症去世之後,他一個大男人獨自拉扯著個三歲的小丫頭直到今天,教育方式往往比較簡單——買禮物,好吃好喝,絕對不委屈女兒,但是惹了禍,就一個字,打!
但是無論如何,米喬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來越皮實,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親下手有多麼輕。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傑說。
輕描淡寫。
米喬終於意識到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冀希傑和胖子他們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時候還不懂氣質,也不知道命運這回事,只是覺得,這個人,總歸不是要混在他們之中的。
正如冀希傑那一次認真地和她講起餘週週所說的“她和我們不一樣,她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米喬也很想告訴他,你也和我們不一樣。
米喬不知道應該繼續說點什麼,冀希傑卻自己開口。
“他平時對我還不錯。我沒有媽媽,是我爸一直帶著我。但是他愛喝酒,喝多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笑:“我還得謝謝你呢,米喬,要不是你訓練我的身手,我也不會躲得那麼快,以前你看見我鼻青臉腫,那不是胖子他們揍的,那都是我爸。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
米喬有點彆扭地說,“不用謝……不過你和……你和……”
“哦,你說我女朋友啊。”
從13歲不到、鬍子還沒長出來的小男生的口中無比流暢地冒出這三個字,著實令米喬沮喪。
“昨天才交的,”頓了頓,冀希傑終於不再裝酷,露出了一點孩子奠真氣,“她說喜歡我。胖子他們說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喬無語,她想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都會是吃飯、睡覺、打胖子了。
“其實……”米喬頓了頓,用自己覺得最噁心的語氣說,“你當我的跟班就已經很酷了啊。”
冀希傑非常認真地考慮了半天,緩緩地說,“我覺得,還是有女朋友比較酷。”
後來冀希傑進步為“還是換女朋友比較酷”。
再後來,“還是有好幾個女朋友比較酷。”
隨著冀希傑聲名鵲起,米喬也越來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傑究竟在追求什麼。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沒什麼遠大志向。然而冀希傑明顯是心裡面有點什麼小抱負的,但是一舉一動,卻格外看不懂。
還沒有等米喬看懂,冀希傑就不見了。
他逃課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連續逃這麼多天。米喬跑去問老師,得到的結論是,冀希傑又轉學了。
他的到來和離開同樣沒有任何徵兆。
很多人說,冀希傑的親生父母來接他了,親生父母特別有錢,他是開著漂亮的黑色轎車來把他帶走的,冀希傑這下子交好運了……
胖子拍拍米喬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說,“班長,這個是冀希傑臨走前託我給你的……別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轉學,他都沒跟我說過呢……”
米喬忘了揍他,一把搶過來,坐到臺階上慢慢拆開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傑在錄像廳看了太多的香港電影,什麼事情都想要酷一點,包括道別。
窄窄的小紙條,乾淨的字跡。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他對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發瘋,其實也是因為這輩子太苦了吧。我不想離開這兒,我覺得在這兒特別開心,可是我親生父母來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我覺得他倆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沒辦法。
我們是好哥們,最好的哥們。但是我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再見了。
你要好好讀書,別總打架了,其實胖子他們是讓著你,一群男生怎麼會打不過你一個女生呢?
祝你學習進步,身體健康!”
米喬把信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心裡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為什麼眼睛發酸,眨也不眨任由淚水落下來打溼了信紙。
信封最裡面有個硬邦邦的東西,她把手伸進去掏出來,竟然是一個淺藍色的蝴蝶髮卡,上面也彆著一張小紙條。
“你想留長頭髮嗎?女孩子還是留長頭髮好。其實我想買大猩猩的髮卡,但是到處都沒有賣的。我還是覺得你比較適合戴大猩猩的。”
米喬講到這裡,她父親突然走進來,告訴她該去做檢查了。
然後轉過身,有點靦腆地說,“米喬的同學吧?你總來陪她,都耽誤學習了吧?我做爸爸的,沒別的可說,很感激你。”
說話粗聲粗氣的包工頭父親早就發了家,被自己女兒戲稱為暴發戶老米。餘週週看著眼前這個憔悴消瘦有禮貌的男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米喬敘述中的那個大嗓門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聯繫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學校了,我明天模擬考,後天再來看你?”
米喬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笑嘻嘻地催促:“趕緊滾回去複習八榮八恥三個代表吧,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著餘週週,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良久,她當著正在忙忙碌碌幫她做各種準備的父親和護士的面,不顧病房裡其他人詫異的眼光,大聲地對餘週週說:
“後來初中時候我就在你們北江校隔壁。”
“我後來又見到他了。”
“後來……”
餘週週也朦朦朧朧預感到了什麼,她專注地聽著,直到米喬在爸爸的勸阻之下,乖乖被輪椅推離了病房。
病房的門合上之前,餘週週看到米喬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彎著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里面的不捨卻讓餘週週的腦海剎那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米喬,竟然就是這樣一個亂糟糟的場景。隔壁床老太太嘿喲嘿喲地,護士舉著吊瓶叮叮噹噹,米喬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話沒有說完。
餘週週自小學習了太多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的絕招,任何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即使是苦難,也可以換個角度咂摸出一點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繼媽媽和齊叔叔去世之後,再一次領略了一種無能為力。
後來。
米喬最後離開的時候,也許早就預感到了什麼。她拼了命地告訴餘週週後來的事情。
可是已經沒有後來。
米喬可以說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沒有遺憾,她恣意張揚,坦蕩快樂,無愧於心。
然而最大的遺憾,就是她再也沒有製造任何遺憾的機會了。
後來的後來。
她還有太多的故事,沒有來得及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