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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凌渡宇撥開巴極的手,走到欄干前,極目遠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極來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凌渡宇嘆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極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凌渡宇再嘆一口氣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極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體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構成,這和晴子的事有甚麼關係?”

    凌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極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為固體時,要比液態的水為輕,所以冰能浮於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極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凌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極,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種記憶人類在激情下發射腦能的奇異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裡自殺、憑弔、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極面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為食糧。”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製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單止記憶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極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異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面,產生了人類不能瞭解的變化……”

    巴極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抽象觀念。

    巴極呻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作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著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為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異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凌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復往,去而復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種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相復活過來。跟著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復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極暴喝道:“閉嘴!”面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並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會他,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極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很明白巴極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與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於某一原因自殺後,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訊息,以人類不能瞭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於是“晴子”出現了,“回來”了。

    這一刻,巴極才真正去戀愛。

    以一種至純至淨的形式去深愛。

    那並非延續,而是一種“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面的副產品,超離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極驀地驚覺,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異物”上,教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復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面的。可是自從凌渡宇到來後,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極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現,這種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異的三角戀情。

    凌渡宇再嘆一聲。

    巴極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著懇求的味兒。

    凌渡宇離開了巴極,離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幹甚麼。

    是否應立即離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離去是無可抵禦的苦痛和傷悲。

    他並不比巴極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煞車的尖叫響起,他方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機位上,面色頗不自然。

    凌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凌渡宇失聲道:“甚麼?”

    愛麗絲重覆再說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漸平復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那裡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裡。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給其他的守衛發覺。”

    凌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幾倍,他捲入了巴極、晴子的三角戀愛裡,心神恍惚,日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地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莊。

    凌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只能從內開做,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賺門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凌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鬍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極把他縛在祭臺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裡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曬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種,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於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同玻璃屋駛去。凌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極目下是在甚麼情緒裡,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願見到凌渡宇。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裡,只是凌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面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氣,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莊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極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臺,憑欄遠眺,有種難言的孤寂和與世隔離。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著的物體,凌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屍體。

    凌渡宇走出露臺。

    巴極緩緩轉身,神情出奇地平靜。

    凌渡宇望著地上,這樣的距離,使他看到人體的形狀。

    是誰的屍體?

    巴極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凌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極喟然一嘆,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勝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極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衝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機槍等待著,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台處停了一駕直升機……可是,直升機飛離天台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機的尾部,立時墮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凌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極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俾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種種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裡,巴極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聽密碼的人,一定是這裡的內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極的王國?

    巴極道:“這裡有封信,給你的。”

    凌渡宇愕然,順著巴極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臺那唯一的圓臺上,一封信靜靜躺在臺面,封套中書著“凌渡宇收”幾個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極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著:“雅黛妮在我手裡,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極。

    巴極一看,嘆道:“所以找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幹掉,何來今日之果。”

    凌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凌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極放了小鬍子韓林,致有目下之禍。不明白的只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極,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凌渡宇問道:“那被我幹掉的人,和韓林是甚麼關係?”

    巴極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訝然望向巴極。

    巴極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離開這裡。”

    凌渡宇面色一變,道:“甚麼?”

    巴極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壞,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制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離去。”

    凌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壞通訊系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莊內確潛伏了可怕的破壞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確是嚴峻非常。

    凌渡宇道:“為甚麼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後,大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巴極眼中透出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臺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像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異情景晴子!

    你在那裡?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棲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極為甚麼拒絕撤走,當巴極了解到“晴子”只是夢湖所產生的異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巴極最渴望的,是死於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極博士,是怎樣地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衝腦頂,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極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頭火熱,他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願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離開晴子。

    他的真愛。

    凌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甚麼一定要我走?”

    巴極面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極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極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臺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離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甚麼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極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準備了一架戰機,在離此三哩遠的機場。”跟著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鉅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後的生活,你看著辦吧!”

    凌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甚麼人?”

    巴極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驚地道:“我的女兒。”他不願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極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機會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檯面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懷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憐憫、歉疚……

    巴極眼中方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中我向你說比較適合點。”

    巴極微微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掣,分佈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臺,會將數十枚驚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莊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毀於灰燼裡,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於死地的人,須付回他們的生命作代價。”

    戰機衝離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制的SU-24FENCER攻擊機及持續轟炸機,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萬磅衝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極限可達五萬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遠至二十公里外,靈活性雖還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莊的美製鷹式戰機,空中戰鬥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後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驚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餘。

    愛麗絲被衝力帶得仰貼椅背,俏面上交織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違抗巴極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帶走,大是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著她可愛的側面,想起巴極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係,確是可悲。

    敵暗我明,目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極對外的通訊網絡,佔盡優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極可說陷於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極的防禦佈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機在空中優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徹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銀蛇鑽動。

    愛麗絲戀棧地以目光緊緊攫抓著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面。

    飛機忽地一震,機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衝去。

    由萬多尺的高空,向下急衝。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凌渡宇,在淚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後仰至極盡,張大的口不斷喘氣。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機繼續下衝,機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機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鈞一髮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著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聽到晴子的呼喚,瞬間後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臺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萬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機,與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與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機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衝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氣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機一下子衝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凌渡宇的心靈內充斥著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著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悽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莊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聽著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裡,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恆的愛火裡,就像四方八面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瞭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裡,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裡,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極盡愛的奉獻,遠離孤獨那黑暗悽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牧檳謐羈植賴摹骯露饋薄H死嚳⒚髁恕吧瘛保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極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離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離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回那孤獨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於“永恆”、“愛”和任何事物。

    當我還陷身於生命惡夢的深洞裡,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曉了我“愛”是甚麼東西。

    我願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只求你賜與我一下輕觸,然而現在我必須離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離去。我一定會回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回來。

    晴子無限悽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甚麼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後,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凌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扎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離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恆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回來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回來……

    當凌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剎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後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瞭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異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裡。

    凌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機直向夢湖衝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離,俯衝造成飛機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於叫出聲來。

    凌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甚麼也看不見。

    凌渡宇一抽控制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機翼,死命將機鼻提高。

    飛機繼續向下衝落。來到離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機衝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氣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天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眩人眼目。

    戰機慢慢飛離湖面,逐步爬升,沒入雲裡。

    凌渡宇終於離開了夢湖。

    巴極站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默默地看著戰機俯衝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雲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只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兇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後,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種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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