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名之為貴賓室,實為囚籠的地方,我把與思古的對答盡告大黑球后,怨道:“你這混蛋千不揀萬不選,偏找個最不適當的身份讓我去冒充。這回肯定凶多吉少,說不定我一離艦即被逮捕,你這通緝犯也好不了多少。”
大黑球得意的道:“這叫錯有錯著才對。你一見到女王,扮作痛改前非的模樣,乖乖獻上夢還,值此用人之時,她不會拿你怎樣。到時又獻上暗子棒,保證她芳心大悅,問你要什麼賞賜,你便告訴她想到浮游世界去,騙她說當你弄清楚那個宇宙大秘密後,會回來向她稟告,就這麼辦!”
我恨得牙癢癢的道:“不如給我你的穴蟾石,與夢還一併獻予女王,她會更快樂。”
大黑球失聲道:“怎麼可以呢?”
我當然不是認真的,卻試出他自私成性,但沒時間與他計較,道:“你聽過銀河人嗎?”
大黑球沉吟片晌,道:“聽過聽過,但卻是道聽途說回來,難分真假。”
我道:“你知多少說多少。”
大黑球道:“那該是發生在奇連克侖大帝遇弒前的一段時間,奇連克侖親率大軍圍剿銀河人,不放過一個,直至今天,三國外的種族都不明白奇連克侖為何要這麼趕盡殺絕。”
我不解道:“有什麼好奇怪的?”
大黑球道:“當然奇怪,奇連克侖大帝雖然好戰,但自立國後,從未將整個種族連根拔起過,只有銀河人是唯一的例外。過去的五千多萬年,我沒有聽過關於銀河人的任何消息,可見銀河人真的絕種了。”
又說道:“你好像很關心銀河人。”
我岔開道:“如果有辦法脫身開溜,你會隨我走嗎?”
大黑球頹然道:“若是溜往浮游世界,我立即跟你走。可是……朋友,我們可以逃到哪裡去呢?這是阿米佩斯人的地盤,要逃出河系已不容易,即使成功離開阿米佩斯星河,還要面對魔洞部人傾全力而來的搜捕。當宇宙三國中有兩國向我們下了通緝令,將沒有種族敢收留我們,且會舉報。朋友!相信我,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天馬。”
我不以為然的道:“宇宙這麼大,只要隨便往一個方向走,終有甩脫敵人的機會。”
大黑球嘆道:“你的話很有道理,問題在低估了我們的敵人,特別是魔洞部人。不要以為他們是和稀泥,你能輕易幹掉幾個,只因那四個剛從小魔洞鑽出來的渾球仍處於能量重組的階段,發揮不出一半的攻擊力。而魔洞部人其中一個戰無不勝的原因,是宇宙動員最迅速的驚人能力,他們可從一個魔洞鑽進去,再從另一個魔洞鑽出來,魔洞是無處不在,所有魔洞都是相通的。現在他們正密切注意阿米佩斯星河,只要我們在河系外現身,肯定避不過他們的偵察,可以逃多遠呢?唯一的生路,是說服芙紀瑤,再沒有另一個辦法。”
又苦澀的道:“還有是阿米佩斯人的身份辨識器,除鑑定我們的身份外,會在我們的真身留下我們沒法察覺的印記,只要我們出現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將無所遁形。所以即使我們能偷離飛船,仍沒可能離開河系。”
我苦笑道:“你真是好關照。”
君南號整艘抖顫起來,不住增速。
空間跳躍的時間到了。
我躺在宇眠床上,心中思潮起伏,四周是絕對的黑暗,我有夜視能力的眼睛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君南號逐漸攀上光速。
我變了,變了很多。剛才我和思古的對話,用謀用術,施詐使騙,並不是候鳥的思想方式。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已超越了候鳥。一切是這麼自然而然,大有可能來自另一個的“我”。
第二個想不通的問題,是思古為何完全沒有懷疑我。我或可以瞞過身份鑑定掃描,卻絕瞞不過思古,他是阿米佩斯四位大公之一,宇宙裡頂尖兒的生物,能量是尖微子的級數,像我辨認法娜顯般,是不可能認錯的。唯一的解釋,就是不論如何進化、改變,某一部分是完全沒有改變的,正是這部分,令掃描器和思古確認我為韋典拿。而大黑球因缺乏這部分,縱然擁有阿米佩斯人所有的物質特徵,仍沒法充作阿米佩斯人。這個部分是我的本原嗎?
宇眠床的分子開始分解、活躍,從實物轉化為保護性的能量,我沉進能量的中央位置,渾渾融融,說不出的寫意舒適。
我的思考沒有停下來,反變得更澎湃洶湧。思古的話給我的衝擊是無比震撼,像終生處於迷霧中的生物見到光明,我大有可能是被滅絕了的銀河人的遺種。如果沒有因夢還而來的夢,我是不會有這樣的聯想,現在卻是從心底按也按不住的生出如此感覺。
太多的巧合,反變得沒有巧合,支離破碎的片段,被重組成模糊但合理的圖像。就在我於晶苞誕生前的歲月裡,奇連克侖大帝對銀河人展開滅絕之戰,直至毀掉銀河人的最後戰線,銀河人的聖土地球,由那一刻開始,銀河人便在宇宙的生存榜上被抹掉。韋典拿大公參與了那場銀河人最後的戰爭,同時得到了夢還,卻瞞著奇連克侖大帝,瞞過所有人,包括他的同類,自此他受到夢還的影響,性格大變,神魂顛倒,不務正業,踏遍宇宙的去找尋浮游世界,成為宇宙生命最著的冒險家,最後葬身於穴蟾星內。
法娜顯確實了不起,在挺身赴義前憑宇內無雙的心靈感覺,把我送到夢還所在的星體,令我巧得夢還,也得到了最大的生機。沒有夢還,我今天肯定沒法躺在這裡,經驗阿米佩斯人的空間跳躍,自離開九月星後,我首次感到安全。至少在完成跳躍前,我是不會受到任何騷擾,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弄清楚自身的情況。
心核開放了,我依法娜顯的教導,嘗試純憑本身的能力,進行轉化為純能量體的過程,如果成功了,我便有季候飛行的本錢,不用每到一個星球去,都要坐飛艦。
更重要的是我須向阿米佩斯人偷師,學會空間跳躍。
韋典拿為何要去找尋浮游世界呢?
夢還離開手指,回到心核去,與處於心核內空間中央位置來自遁天號的磁元結成一體,能量立即以之為中心擴張,貫注真身每一個分子裡去,分子有秩序的解體,依循我實習了半個生氣週期千錘百煉的候鳥獨有的方式,進行連鎖式的量子級反應,快緩有致的相剋相生,互撞互擊,演化為新的能量單元微子,我終於成功回覆微子化的能量體,那種喜悅蓋過了一切。以往每次進行這個危險的過程,總有法娜顯在旁註視,於我出岔子前幫忙,這次是破天荒第一次全賴自己的力量依法施為,也可說是達到候鳥的最低標準,練成基本功。但與候鳥有一個根本的分別,是我仍擁有物質的真身。
沒有大黑球“義贈”的磁元,再加上夢還,我是沒法向魔洞部人射出決定性的一箭。我對磁元的瞭解在增加著,它已成了我核中之核,擴大了心核的容量,無限的加強攻擊力,於能量供應上更反應出有力迅疾的支援,但我曉得仍遠未能發揮它真正的威力,我須摸索和嘗試。
相較而言,夢還仍非依我指示辦事,只是像曉得我心意般加以配合,不過卻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唯一沒有微子化的是心盾,由此可知心盾是超微子級的能量體,是我的候鳥母親們心靈力量的具體表現,像她們般無微不至的照拂我。當我回歸心核,心盾從鳥甲轉化為純能量,團團包裹心核,保護我。
心盾、夢還和磁元,成為我最親密的戰友。
思感神經往四面八方延伸,我感到君南號一如復活過來的宇宙飛禽,晶玉的身體向我真身的肌肉般,擁有擴張和收縮的機能,能量跳躍,像生物般的呼吸,充盈驚人的活力。
空間的跳躍可在任何一刻發生,我準備十足的等候著。
韋典拿為何要知道浮游世界那個被形容為驚天動地的秘密呢?奇連克侖極可能是當時宇宙最超卓的生物,廣闊無邊的宇宙任他橫行,自由自在,為何在聽過秘密後,竟會徹底改變,變成要征服宇宙的狂魔,展開無休止的殺戮?我首次對浮游世界產生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奇連克侖的遇弒,會不會與這個驚天動地之秘有關連,我隱隱感到這個可能性很大。浮游世界、征服宇宙、銀河人的滅絕,三者極有可能是互有牽連的。
君南號開始延伸和收縮,能量蓄聚,予我趨向爆炸的感覺,鳥身變成微子化的純能量體鳥身內所有的物質和生命的烙印仍奇蹟的保持不變。阿米佩斯人的宇航技術顯然比大黑球高上不止一籌。
誰能刺殺宇內第一生物的奇連克侖?雖然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正如大黑球說過的,沒有生物能在正面交鋒的情況下殺死奇連克侖,不是正面交鋒又如何?我心中起了一陣戰悚,聯想到候鳥族的滅亡,那也不是在公平的對陣中發生,,而是處心積慮、於掌握候鳥唯一的破綻下驟然發動,攻其不備,一擊成功。作風實在太接近了。
如果刺殺奇連克侖和滅我候鳥族的兇手為同一生物,那當年在我誕生地附近出現的生物便是他了。忽然間,我有掀開迷霧的感覺,原本毫不相關的事,連結起來顯露出模糊的輪廓。
空間跳躍開始了。
我的思感神經與宇鳥渾融無間,一如我改造九月星的情況。宇鳥的頭頸往前延伸俯探,兩支鳥爪同時在艦腹下往後伸出探抓,似欲借力撐起般,整個艦體前後擴張,縱向的移動,令整頭宇鳥似突然拉長了,身體的弧度美至難以形容。然後兩團能量在鳥爪心爆炸,推動得全艦驟然增速至近乎一半季候飛行的驚人速度。
宇鳥號破開虛空,到了另一空間去。大放光明的光明空間,事實上與暗子空間沒有任何分別,同樣是“看”不到任何東西,一片空白。
我感受到無比動人的感覺。我感覺到艦內的所有生物,包括大黑球和思古大公,均進入了宇眠無知無覺的狀態裡,獨有我在默默體驗匪夷所思的空間跳躍,掌握它的秘密。這是個令我感動的曼妙時刻。
可敬的法娜顯,你會為我的奮鬥到底而歡欣嗎?我終於明白空間跳躍的訣竅,看到希望的一線曙光。對於我找尋自己的本原,亦有一個好開始。至於滅族的大敵,更是呼之欲出,最大的嫌疑者,不出芙紀瑤、上參無念和漠壁三人。我僅在此立誓不論如何困難,如何不可能,我會找到這個兇手,對他作出最嚴酷的報復。宇宙間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我這個堅定不移的想法,阻止我這麼做。
光明空間充塞著明子,在體積上比微子更小一級,但在能量階梯上卻要比微子高上一層,且是處於異常的靜態。它們更緊密的排列,扭曲了空間和時間。當宇鳥在不受任何阻力下,保持季候飛行的半速在這與正常空間平衡並存的虛域滑翔,比之在正常空間半速的季候飛行還要快上千倍,廣闊的空間變得觸手可及,這次經驗的收益於我的未來是無可估量的。
同一時間我感到心核中的磁元開始躍動,吸收著光明空間的能量,補充我因探索這空間而不住耗損的能量。那不是磁能,而是明子的能量。
思感神經收縮回歸心核之內,精神集中往磁元的躍動,片刻後整個心核隨磁元同步躍動,不分彼此。然後我感應到夢還,感覺到它引領著我,進入寄存在它處的深刻記憶,潛入它還給我的夢裡去。
我在一道長廊走著,有片刻心裡一片模糊,似乎記起了什麼東西似的,很快被另一個意識取代,心中清晰起來。七號地下儲存庫一片死寂,平時僅有的幾個工作人員均已離開,好作最後的準備。
我曉得自己正在做違背軍令的蠢事,一旦被發現後果嚴重,但內心不能遏的抑的衝動,卻驅使我這麼做。沒有人能明白我,因為我對“七點三十三號”存品持有與其他同僚完全不同的看法、感覺。於我來說,七點三十三號我暱稱為“夢還”的存品,才是過客星太空異品研究基地最神秘珍貴的收藏物。基地七個倉庫存儲的五十萬件來自銀河系不同星系的礦石、異物,沒有一件及得上它。如果不是我堅持,夢還早被送到這座專放置認為沒有效益、被拋棄了的廢物倉庫。經過二十年的努力,我費盡心力仍無法破解夢還的奧秘,可是我從來沒有捨棄它。直至三十年前,在基地指揮官的嚴令下它被扔到七號地下儲存庫,我只要能偷空便去探望它。夢還是我親手在銀河系的邊緣星系發現的,當我掌握住它的一刻,我和它建立了神秘和沒法解釋的聯繫,直至今天。可惜其他人沒有這種感覺。
我來到走廊盡頭,接受身份分析儀全身掃描,“啪”的一聲,合成金屬鋼門在面前退往兩旁,儲藏室亮起柔和的淡黃照明光,我毫不猶豫的走進去。沒有夢還,我是絕不會離開過客星。由於飛船空間和載重的限制,除一號儲存倉的藏品獲准運走外,其他存品均要留下。但我已顧不了這麼多,縱然違令,我也要私下帶它一起走。
以千計的物品陳列在五十個貼牆擺置的玻璃櫥櫃內,我熟門熟路的來到其中的一個櫥櫃前,拉開櫃門,呈三角體狀質似灰炭高不過兩存的夢還默默與其他存品擠在一塊兒,乍看似全無獨特之處,可是我很清楚,夢還是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得到它後的五十年,我為它夢縈魂牽,貫注了所有的感情。只有在最深最甜的夢域,我們才能真正“接觸”和“溝通”。
“我的夥伴,你可曉得我們人類正面對生死存亡的考驗嗎?”
夢還默默聆聽,我知道它聽得懂我心裡的話。一股莫以名之的哀傷湧上心頭,縱然要死,我也要和夢還一起面對或許無法避免的厄運。我舉起抖顫著的手,往夢還伸過去,一抓下竟抓空了,心神狂震。
“伏禹!”
我劇顫轉身,就在這一刻,我感到夢還到了我的心臟內去,不佔任何空間,與我的心臟融渾為一。
一個人出現在入口處,輕巧的護甲裹著全身。接著頭甲花瓣般收縮到肩頭的位置,變成個圓環,現出美阿娜的如花玉容,她是基地最關心我的同僚,是我的知己,更是我刻骨銘心的情人,在對夢還的立場上,雖然她不同意我的看法,卻是唯一肯為我說話的人。
美阿娜玉容蒼白,雙目充滿絕望的神色,櫻唇抖顫的道:“獵犬星的軍事基地已被敵人摧毀,沒有一個人能逃出來。現在我們過客星基地的自動毀滅裝置已經啟動,最後一艘飛船將在十五分鐘後起飛,再不走便來不及了,飛船是不會等任何人,快隨我去。”
獵犬星的基地是銀河邊緣最強大的軍事基地,離過客星只有一百二十光年,擁有二百艘最頂尖的航母級戰鬥飛船,超過十萬架太空戰機,原本估計至少可抵擋敵人的進犯達數十年之久,捱至援軍到達,怎知一天都守不了。敵我的實力太懸殊了,外星河生物的殘暴不仁更令我髮指。我的心直往下沉,降至絕望的深淵。對冷血的敵人我們是如此無能為力。人類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致如此收場?
我“醒”了過來。
君南號仍在光明空間悄悄飛行。夢還愈來愈厲害了,竟透過夢來告訴我它的來歷和與人類的關係,令我親身經歷和體驗這個叫伏禹的銀河人的生命中的片段,有如身臨其境,感覺異樣至極,醒來的一刻,我有點分不清是自己還是伏禹。我開始明白韋典拿的情況,只看夢還在五千多萬年後仍叫夢還,便知韋典拿也有著與我同樣的遭遇,而韋典拿神魂顛倒的原因,可能是出於內疚。
伏禹早該於當時煙消雲散,只留下夢還不斷找尋新的夥伴,它現在挑選了我,背後有什麼原因呢?
我肯定不是銀河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奇連克侖是不會讓銀河人逃脫的,人類實在差得太遠了,他們絕無疑問已被徹底滅絕,那麼我是誰呢?
夢還!夢還!你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嗎?
君南號抖顫著。
我排除一切困擾心神的念頭,緊守心神,撒出思感神經,全神貫注在君南號完成空間跳躍返回正空間的神奇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