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
回千風知道回百應已聽進去了。
他其實最不願意的就是回百應聽進他的話:因為如果採納了,他的機會就消失了。
他一生中已多次為了對自己人“誠”而失去“良機”(當然是只對自己人,對其他人,尤其是敵人,他才不會授人予柄,也不會蠢到讓敵人洞悉自己的心意和秘密),連他們最愛的人,也因而放棄了自己:他已發誓不作這種蠢事——然而非常明顯的,他又犯上了一次。
“那你說說看,”回百應又用他那張青筋如小蛇般粗、賁起蒼老樹盤根的大手,託著他那熱帶叢林似的亂髭盤踞的大腮,饒有興味的問,“葛寒燈遇上的是誰的背叛?”
“‘飛愈太保’公輸猿犬。”
“葛寒燈也沒有提防這個他一手栽培的人,是不?”
“是的。”
回千風回答得有點痛苦。
這話題本來就是由他引起的。
沒辦法,到這地步,只有面對。
“可是,”回百應張開了他的血盆大口,用兩隻指頭去掰他那一顆已顯鬆動的左邊臼齒,語音含糊的道,“一燈獨明’葛寒燈在那一役,卻不似‘天下不可無此公’林鳳公一般,倒了,下來,他沒有倒.是不是?”
“是的。”
回千風的眼睛死了。
“你可記得他沒徹底崩毀,反敗為勝的主因?”
回百應已弄得一手是牙血。
“司空劍冠。”回千風心頭忍不住讚歎,不光因為“五大皆兇”司空劍慣,而是因為發現他眼前的“老總”依然清醒,仍然精明、悍然神武,且明察秋毫、來路明晰、心細膽大,“他沒有背叛葛寒燈。”
“應該是這樣說,”回百應滿嘴是血的糾正了他,“司空劍冠非但沒有叛變,還在‘千葉山莊’莊主葛老頭兒適逢變生不測之時,出手幫助了他,平息了內亂!是也不是?”
“是!”
“所以,重用一個人,眼前就有兩種後果。”回百應好像覺得已掏挖得差不多了,遂抽出了指頭,就明刀明槍的在衣襟上揩了揩,連血帶牙垢就此抹去了,道,“一種是林鳳公的下場,他所信任的池散木和遊臥農背叛和殺害了他;一種是葛寒燈的結果:他一手扶植的公輸猿犬出賣造反,但也是他大力栽培的司空劍冠卻替他平息了內亂、解決了叛徒,制裁了仇敵。”
“是的。”
“你會是司空劍冠?還是公輸猿犬?”
“我……”
“你不必回答——你也無法回答,但答案卻在我心中。”
“總堂主英明。”
“我也不太英明,只不過也不蠢。我決不會為了世上有公輸猿犬這種人,而放棄重任司空劍冠這等好幫手。”
是……”
這一次,回千風只覺喉頭一熱,連眼,也模糊了,腦門也哄的一聲。
——本來一身本領、滿腔熱血,就是交付識貨的人!
“現在我再問你一次,如果我們要趁‘洛陽王’舊主剛去,新主未定之際,奠定‘妙手堂’回家宗主大業,你倒給我說說看,要先向誰下手?如何下手?”
這個問題分兩個層次:
——要先向誰下手?
這是第一個問題。
“方邪真。”
回千風毫不考慮就說。
“為什麼?”
“因為他有一股力量,且才智武功兼備,前一段時期,我們本來已穩住了整個洛陽城裡城外的勢力了,可惜他一上來,就使我們元氣大傷,城池盡失。有他一個反你,人人都敢反你。有他領著‘蘭亭’的人跟我們作對,自然人人都敢與我們挑戰。他又不能收買,且與我們已成死敵。他的老爹、親弟都死於我們派去的殺手手裡,但絕少主和雷二哥也都一死一傷在他中。我們的仇恨己截不斷,不死不休。他有領袖群雄的氣派,趁他羽毛未豐,得要趕快把他清除,以免後患無窮。”
一說到智謀,回千風就非常振奮。
“我已請了人對付他。”
“我早就知道:就算沒有卑職為總堂主招兵買馬,總堂主,也一定早有計劃消滅這個障礙的。”
“我透過壓力,也運用了一些方式,已使得秦明月、關時漢都派遣手上一流殺手去做掉方邪真這娘不拉罩去他奶奶不勒肏的傢伙——如無意外,現在,牛頭、馬臉、蝴蝶夢都已向他動手了。”
回千風大喜:“他們如果一齊動手,姓方的就算不死,只怕也難有好治。”
“不過,”回百應皺著眉——他的眉毛很濃,且連印堂都長滿了毛,像亂草崗一樣,一旦皺眉,與兩道眉毛連在一起,像一道粗線條打橫“一”字一樣。“我看,裡面好像有些擔憂,關時漢也沒明告,但我感覺到了——那些殺手全是豺狼、狐狸、鯉魚、蛇!沒一個是老實可交的!”
回千風安慰道:“不過,姓方的小煞星就算過得了這一關,也斷斷過不了‘要錢要命’、‘滿天星、亮晶晶’那一關。”
“他最過不了的還不是這些。”回百應冷嗤了一聲,毛髮叢中的大耳朵像兩隻耗子般聳了聳,“‘神不知、鬼不覺’也來了。”
“他們來了!?”
回千風喜出望外。
“對。”
回百應倒是表現得很沉。
“他們來了就好了。”
“不過他們倒不是我們請來的。”
“哦?還有誰請得動他們?”
“他們既來了洛陽,除了要對付方邪真,說不定也一樣會對付咱們——咱們得提防了。”
回千風聽了,臉色凝重:“我不打緊,回總一人身系天下安危,洛陽枯榮,得要保重小心。——依我看,大膽阿燈、大馬路晴虎這些人,得要回調總堂以保護回總千金之軀才行。”
“這我自有分數。”回百應伸出大手,拍了拍回千風的手背,表示對他好意領情,然後道:“現在洛陽城裡黑白兩道、江湖武林,一片強權豪奪、混亂殺戮,我們不但要攫住時機,還得要沉重應戰才是。”
“不過,”回百應又在叩他的腮,大概他的牙又在痛了:“你沒有真正的回答我的問題。”
回千風好像吃了一驚。
“你答方邪真。他只是一個人。殺了他,只是消滅了一個敵人,對‘妙手堂’,也是剪除了一個大敵,但並沒有任何實際上任何好處,也不是發展的必經之路——事實上像他那種人,才華炫目,武藝超群,多是在洛陽城裡,想殺他的人,決不止我們一家;只怕,恨之入骨,也不得將之挫骨揚灰的人,咕拉雞巴肏他個老子的還多不勝數呢!”回百應進一步說明,又嗒拉嗤吐的啐了一口濃痰,道:
“我要問你:是先行攻擊、消滅、剷除哪一個家族為先?”他“嘓嘓嘓”的叩了叩鐵皮似的方額,“洛陽王溫晚率眾一去,城裡只剩四大世家——少一個剩下的便強大一些,要是隻剩我們一家,洛陽軍西路便是我們回家的天下了。”
然後他雙眉一沉,語音也濃重了起來:“問題是:先消滅哪一家是好?——這第一步,決不能走錯。一走錯,滿盤皆落空。”
他霍然抬頭,雙目又火了一火,“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哇啦啦的又吐了一口又青又綠的大痰:“我有十四名姨太太,又有子弟兵卒無數,我可不想有別人抱她們上床,也不想他們為我戰死——所以你的意見很重要。”
回千風審慎地問:“回總的意思是說:先行剷除其他三大家族中任何一家?”
“對。”
“——是剷除?”
“也是消滅。”
“這……”
“你說。”
“這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回百應憤然不悅,“我既問了你,你就得說。”
“回總是不是一定要我說?”
“你如果不說,那就白廢今兒我跟你談這一番話了。”回百應的目色暗淡,像熾到了頂點的炭精,“一個人若知道得太多,但又付出得太少,那絕對不是件好事。”
回百應的話,先教人不寒而悚。
回千風悚然道:“如果回總一定要我說,我先得有一個請求。”
“你說。”
“務請答允。”
“你說了,我考慮。”
“請回總允許我退職,歸隱田園,不再過問江湖事。”回千風凜然道,“不然,剁我一手或一足,廢我武功,那就得保全身,感激不盡!”
回百應一聽,靜了下來,雙目卻似噴出火來,盯住回千風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