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馬車在西直門外不遠一片樹林中停下。
馬車停穩,燕翎睜眼,只見馬車停在樹林中一座一明兩暗的茅屋前,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也不見一個人影。忽聽車把式道:“到了地頭了,請下車吧。”
燕翎跳下了馬車,四外一看,笑問道:“這就是閣下所說的龍潭虎穴麼?”
話剛說完,一個冰冷女子話聲傳了過來:“你以為不是?”
燕翎循聽望,茅屋中閃出了一個美豔少女,一身黑色勁裝,嬌靨上籠罩著一層濃濃的寒霜,利刃般兩道目光,直逼燕翎。
燕翎沒等黑衣少女開口便道:“芳駕是翠吟姑娘吧?”
“難怪你能破我‘七煞陣’,果然高明,可惜啊,可惜!”
燕翎道:“可惜什麼?”
“可惜你馬上就要死在這兒了。”
“這麼說姑娘是要殺我。”
“我發誓非手刃你不可。”
“姑娘,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麼?”
“你自己明白!”
“姑娘,我知道你花費了很大的心血,也知道你作了最大的犧牲,可是,姑娘,我有我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不錯!”黑衣少女咬牙切齒,眉宇間閃漾起懍人殺機:“你有你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你喪心病狂,賣身投靠,對你的主子忠心耿耿,若是死了胤禎,你的榮華富貴就成了泡影……”
“姑娘錯了,死了個四阿哥,還有二阿哥,-阿哥,我那兒都能吃飯,那兒都可以博取榮華富貴……”
“可是胤禎是最具實力的一個。”
“姑娘看準了胤禎能成事!”
“我卻不能讓他成事,胤禎他陰狠毒辣,倘若讓他成了氣候,天下的百姓,豈不是水深火熱,陷得更深。”
“姑娘又錯了,縱然死一個胤禎,還有無數個儲君,你這麼做並不能動搖他們的根本。”
“你要耍花言巧語,想讓我饒你不死。”
“姑娘再一次的錯了,我只是引導姑娘往深處想,並無意讓姑娘饒我不死,事實上姑娘也奈何我不得。”
黑衣少女勃然色變,冰冷道:“我卻不信。”突然飛起一指點了過來。
燕翎早防著了,而且也知道絕不能往後退,後頭還有個莫測高深的車把式。
是故,他一吸氣,身子橫竄出三尺。
黑衣少女一指落了空。鞭梢兒也帶著勁風,“叭!”地一聲抽在了地上。
黑衣少女一招落空,如影附形,緊追而至,雙掌翻飛,又攻了上去。
別看她是一雙柔若無骨的玉手,可比利刃還厲害,尤其招招都是殺著,專找燕翎要害。
燕翎沒還手,身軀閃動,一連躲過了八掌。
只聽一聲沉喝道:“姑娘閃開,讓我來。”
話落人到,車把式騰空掠至,掌中鞭恍若靈蛇,飛卷燕翎。
燕翎淡然一笑道:“閣下,我禮讓姑娘家,可不能也讓你,得罪了。”
右腕一翻,閃電般抓住了鞭梢兒,振腕一抖,車把式一個身軀掠空而過,直往樹林中飛去。
黑衣少女厲喝道:“好個喪心病狂的狗腿子。”閃身就要撲燕翎。
忽聽蒼勁沉喝傳了過來:“小翠,退後。”黑衣少女身軀後彈,掠入茅屋中。
燕翎循聲望去,只見四面八方出現了二三十名勁裝黑衣漢子,一個手持匣弩、噴筒,緩步逼近,正面是個白袍老人,像貌奇特,白髮成束,長眉垂頰,巨目,獅鼻,海口,一張臉赤紅。
燕翎為之一怔,脫口道:“原來是‘滅清教’!”
白袍老人目光如炬,一閃,冰冷道:“小狗腿子,你也知道‘滅清教’!”
燕翎一定神,笑道:“知道,知道,當然知道,我要是連‘滅清教’都不知道,豈不是以太孤陋寡聞。”
他表面上很輕鬆,暗地裡卻揪著心,他不怕人多,卻不敢不把這些匣弩、噴筒放在眼裡。
看這陣仗,很顯然地,“滅清教”是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對面這白袍老人是燕家舊識,他可以輕易逃過這一關,可是他怕“滅清教”的人良莠不齊,洩了他的身份,壞了他的大任務,卻不能對白袍老人當面證明,甚至根本不能讓對方知道,他就是當日那蒙面人。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燕翎正自思忖對策,周圍的“滅清教”人已逼近兩丈內,白袍老人一抬手,“滅清教”
的人都停住了。車把式出現在白袍老人身旁,一身狼狽,滿面羞怒,咬牙切齒道:“雷老,殺。”
白袍老人道:“放心,今天說什麼他也留不住這條命了!”
燕翎腦際靈光一閃,道:“雷老!看尊駕的像貌,打扮,再加上這聲稱呼,讓我突然想起了個人,尊駕莫非就是一向隱於長白天池,冰天雪地之中的雷老人?”
白袍老人一怔:“小狗腿子,你才多大年紀,居然知道雷老人?”
燕翎道:“這麼說,尊駕果然是雷老人。”
雷老人道:“老夫是雷老人怎麼樣,不是雷老人又怎麼樣?”
燕翎沒馬上回答,上下打量了雷老人一陣,然後搖了頭:“看像貌打扮都像,只是……,恕我直言一句,尊駕恐怕是個冒牌雷老人。”
雷老人又一怔,怒聲道:“老夫是冒牌的?小狗腿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燕翎道:“我生得晚,沒親眼見過雷老人那些神奇的事蹟,可是我聽人說過,我有十成把握,雷老人不會帶著人,用這麼多匣弩、噴筒,對付一個後生晚輩。”
雷老人兩眼暴睜,霹靂般大叫:“小狗腿子住口。”
燕翎道:“難道我說的不是實情?”
車把式忙道:“雷老,這狗腿子玩心眼兒,您可別上他的當。”
雷老人暴喝道:“你也閉上嘴,老夫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都多,還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麼心眼兒?”
車把式硬沒敢再吭氣兒。
燕翎道:“這倒是,你閣下儘可以放寬心,這位冒牌的雷老人,不會把這些要命的傢伙撤走的。”
“閉上你的狗嘴,”雷老人哇哇大叫:“你敢再說老夫是冒牌的,就折了你。”
燕翎笑笑道:“還是用這些狠玩藝對付我吧,要不然你很難把我這條命留下。”
雷老人鬚髮暴張,一襲白袍吹了氣似的倏地鼓起,戟指燕翎,厲聲道:“小狗腿子,你,你,你……,好,你們都給我聽著,老夫要親自誅殺這小狗腿子,不許你們任何一個輕舉妄動,你們要是有誰敢不聽老夫的,別怪老夫翻臉無情。”
車把式急道:“雷老……”
“住嘴,你敢不聽我的!”
“屬下不敢。”車把式躬身低頭。
“那就什麼也不要說,給老夫退後,教主責怪下來,自有老夫承擔。”
車把式一句話沒說就退向後去。
雷老人一雙巨目之中,突然暴射兩道比雷還亮的厲芒,腳下移動,緩步逼向燕翎,一襲白袍仍然鼓著。
燕翎暗暗凝功:“閣下,設若我僥倖能勝你一招半式呢?”
“小狗腿子。”雷老人切齒咬牙:“不必費那麼大事,老夫只發三招,倘若過了三招你仍活,老夫就放你走。”
燕翎心裡猛地一跳,道:“閣下,君子一言。”
雷老人一口牙咬得格格作響:“老夫若是失信於你,願親手摘下這顆白頭。”
說話間,人已逼近一丈,只聽他道:“小狗腿子,你小心,老夫要發招了。”
燕翎道:“只管發招就是。”
雷老人一聲暴喝,騰空而起,電射而至。
燕翎只覺一片強大已極的勁氣迎面撞了過來,心頭一驚,就要躲閃,卻猛覺自己被這片勁氣牢牢罩住,竟然難以動彈,不由大驚。
就在這時候,雷老人一隻右掌已當胸遞到,五指如鉤,抓向燕翎胸腹之間要害。
燕翎大急,急之下,猛提真氣,功力聚至七成,騰身再往上拔。
這一下,順利拔起了,脫出了雷老人的勁氣圈,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擊。
燕翎騰起之後,身軀橫移近丈落地,道:“閣下,這是頭一招。”
雷老人一怔:“好小子,怪不得你敢跟‘滅清教’作對,你的能耐是不小。”
燕翎道:“只怕你更要殺我了。”
雷老人怒笑道:“你怎麼知道。”
“‘滅清教’斷不會留我這種人在世,跟你們作對的。”
“你說對了,小子,接老夫第二招。”雷老人這回沒有騰撲,只是緩慢舉步。
燕翎明白,這第二招比頭一招還厲害,立即功聚八成,靜觀變化。
雷老人每一步,腳下並未見坑,可是他每走一步,腳下卻留下一個跟他的腳印一樣的薄薄冰片。同時,他混身上下也冒出白氣,望之簡直嚇人。
燕翎知道這是什麼功夫,絕不能讓雷老人發出的任何勁氣沾上身,否則非凍僵不可。燕翎的腳下也開始移動,他跟雷老人繞圈打轉,兩眼緊緊地盯著雷老人一雙巨目,一眨都不敢眨。
周圍眾人,雖是都巴不得雷老人能一招擊斃燕翎,可是此刻也都屏息凝神,緊張得不得了。繞著繞著,雷老人突然開始攻擊,雙臂揮出,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罩向燕翎,像張網也似的。
燕翎身軀疾旋,就在他疾快旋身的當兒,一股勁風撞向那片白茫茫的霧氣,撞得那片霧氣一頓。
就在這一頓的當兒,燕翎已帶著勁風掠出近丈距離,道:“閣下,第二招。”
雷老人白袍突然恢復原狀,混身大汗似的,鬚髮盡溢,連白袍都溼了,他凝視著燕翎,一動未動。燕翎也沒動,也凝望著雷老人。
一瞬間的靜寂之後,雷老人突然開口:“小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白,白玉樓。”
“白玉樓?老夫怎沒聽說過這三個字。”
燕翎沒說話。
“小子,老夫要取你性命,頭一招過後,此一意念更加三分,而如今這第二招過後……”
“怎麼樣?”
“老夫卻有點捨不得殺你了。”
“這話怎麼說?”
“老夫愛惜你這身武功。”
“是麼?”
“一點都不錯。”
“你愛惜我這身武功,又怎麼樣?”
“棄暗投明,老夫薦你加入‘滅清教’,並保你至少是名堂主。”
燕翎笑而不語。
雷老人目光一凝:“怎麼,你嫌這職位低?”
燕翎仍沒說話。
雷老人怒聲道:“小子,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燕翎淡然道:“人各有志。”
雷老人臉色一變:“你怎麼說?”
燕翎道:“江湖上混不出個名堂來的,為不辜負我這昂藏七尺軀,為不辜負我這身所學,所以我才離開江湖,投身官家,你讓我離開官家,這不是讓我捨本逐末麼,再說,如今我身在官家,榮任皇子府的護衛,何等威風,何等神氣,你讓我搖身一變,成為天下通緝的叛逆,你想我會幹麼?”
雷老人勃然色變:“小子,你要知道……”
燕翎道:“我知道,現在你又要殺我了,是不?”
“不錯,你這種人,若是不肯為我所用,那便留你不得,你要三思啊。”
“用不著三思,我知道我若是不為‘滅清教’所用,你一定會殺我,不過有一點你也要明白!”
“你是指那一點?”
“你得殺得了我才有用。”
雷老人鬚髮-張,霹靂般暴喝:“小子,你真以為老夫殺不了你?!”
燕翎笑笑道:“這很難說,事實擺在眼前,非常明顯,三招之限已過了兩招,我的勝算比你大,是不是?”
雷老人一襲白袍倏又鼓起,咬牙道;“好,你就試試。”
話落,一個身軀陡然拔起,直上半空。
燕翎明白雷老人要用什麼絕學,心頭不免為之一震。
就這一轉眼工夫,雷老人已兩臂張開,宛若一隻巨鶴似的在半空裡作了一個盤旋,然後頭下腳上,張開著雙臂,飛星隕石般瀉落,向著燕翎當頭撲下。
燕翎只覺一片山倒似的勁氣當頭壓下,其沉重,其威猛,讓他有窒息之感。
他知道,這時候不能躲,除非能一躍掠出五丈外,因為如今方圓五丈內都在威力範圍之內。要在平時,他可以輕易一躍掠出五丈以外,而如今,勁氣泰山壓頂似的,不但讓他有窒息之感,而且使他的騰躍之能大打折扣,如何能一躍掠出五丈以外!
他在等機會,等那可以脫出威力範圍的一瞬間機會。
就在他心念轉動間,雷老人已瀉落到他頭頂一丈之內,他突然揚聲說道:“好俊的‘追魂天羅。’”
雷老人入耳這句話,猛為之一怔,就這一怔神間,由上下壓的勁氣威力大減。
燕翎把握機會,提口氣橫躍而出,直掠五丈以外。
雷老人同時落地,地上砂石猛一陣飛旋。
燕翎遙遙抱拳道:“多謝手下留情,告辭。”
身軀倒縱而起,貫日長虹般飛掠而去。
雷老人忙招手叫:“且慢。”
遲了,他還是喊遲了,燕翎已經不見了。
雷老人怔住了,喃喃說道:“他怎麼識得我這‘追魂天羅’,他怎麼識得我這‘追魂天羅’。”
口口口
燕翎回府了,回到了八阿哥府。
他一進門就覺出氣氛不對來了,府裡愁雲密佈,氣氛低沉,簡直就跟死了一樣。
他心裡登時就明白了八分,正往後走,榮桂橫裡過來把他攔住了,把他拉到了一處牆角後,才急忙地低聲說道:“爺,老八完了。”
燕翎馬上又多明白了兩分,道:“老八完了?怎麼個意思?”
榮桂道:“他不是花錢進宮活動麼,那知不但沒活動成,反而招來了大災禍。”
“說我聽聽。”
“皇上說他少不更事,他那個媽又出身微賤,不能立為太子,皇上接著又一查,好傢伙,他花錢買通人的事兒全敗露了,這下他的親王爵位沒了,那些個大員都革了職,佟國維沾了是個國舅的光,只當面捱了幾句訓叱,大學士馬齊最慘,皇上指他離間骨肉,下旨交刑部斬首,要不是滿朝文武保奏得快,這會兒腦袋早搬家了。”
燕翎哼哼一笑道:“我沒料錯,他確是這麼個下場。”
榮桂一怔:“怎麼,您早料著了!”
“要讓他成了事,我怎麼向四爺交待,他人呢?”
“在暖閣呢,玉瑤格格跟他那位乾妹妹在陪著他呢。”
燕翎一怔:“怎麼,玉瑤格格來了。”
“她跟老八一向交厚,也最同情老八,聽說出了這種事兒,她能不來麼?”
燕翎沉吟了一下,道:“這會兒不去看他了,我回屋躺會兒去,等玉瑤格格走了,你來知會我一聲。”
“怎麼,您不願見玉瑤格格。”
“不是的,有她們在,說話不方便。”說完這話,他逕自走了。
回到了屋裡,把門一關,和衣躺上了床,他不是要睡,他眼望著頂棚在動腦筋,思忖下幾步棋該怎麼走。他不是要睡,可是畢竟他還是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把他驚醒了,睜眼一看天,天都黑了,他問了一聲:“誰呀?”
“我,榮桂。”
他下床去開了門,榮桂一進來就說:“走了。”
燕翎道:“剛走哇?”
“可不?八成兒也是為了等您,見您一直沒回來,這才走的。”
“老八呢?還在暖閣?”
“不,上書房去了。”
“找擦把臉兒去見他去。”
“給您留飯了,要不要吃過了再去?”
“不用,這會兒不餓,等會兒再說吧。”
別看榮桂貴為八阿哥的總管,一般不算小的官兒都得對他客客氣氣的,可是燕翎吃住他,唯獨對燕翎,他得服服貼貼巴結著點兒,燕翎說什麼,他也只有連聲唯唯!
燕翎擦了把臉之後,上書房去了。
書房裡有燈,可是門關著,沒動靜。燕翎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誰?”八阿哥這一聲問得相當粗暴。
燕翎道:“我,八爺,玉樓。”
“噢,是玉樓啊。”八阿哥馬上沒脾氣了:“進來吧。”
進了書房,八阿哥正在書桌後坐著,臉色相當難看,桌上攤著紙,攔著筆,紙上寫了劃掉,劃掉了又寫,顯示他的心情相當煩燥、相當亂。
“玉樓,你又上那兒去了?”
“您說呢?”
“別招我,我今兒心情不好。”
“我早回來了,也聽榮桂說了!”
“怎麼?你早回來了?”
“別怪我早沒來見您,兩位客人在,我不方便說話。”
“玉瑤又不是外人,有什麼不方便說話的。”
“話不能這麼說,我總認為這種事還是不讓人知道的好,也沒必要讓人知道,玉瑤格格幫不上您什麼忙,何必讓她跟著煩心。”
“這麼說我倒是錯怪你了。”
“您的心情我能體會。”
“玉瑤一直問你,等你等到剛才才走。”
燕翎沒說話,默默地坐了下去。
“玉樓,我完了!”
“我覺得愧對八爺。”燕翎叱一口氣,抬起了頭。
“別這麼說,我只覺得糟塌了你這個大才!”
“八爺,您……”
“真的,玉樓,這就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道理一樣,我自無能、沒用,連帶的也把你給糟塌了。”
“八爺,您這麼說,叫人聽了心裡實在難受。”
“不談了,咱們談點兒別的,談點兒輕鬆的。”
“聽您的口氣,您是打算就這麼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麼辦?這是命,我天生跟那個座兒沒緣,自不量力,白花心血,白費力氣。”
話只是普通幾句,可透著無限淒涼。
連燕翎都禁不住心裡為他難受:“八爺,我不以為……”
“不,玉樓,我等於已被打下了十八層地獄,永遠沒有趕去的機會了。”
“八爺,打古至今……”
“別給我舉例子,我明白,這種事兒你沒我清楚,我這情形跟別人不同,到現在我才知道,就是別個都死光了也輪不到我,只因為我的出身,我不是嫡嗣,你懂了麼,這不只是喜惡問題,我還有機會!”
“我懂了,八爺,可是,您甘心麼?”
“你要是讓我說實話,我不甘心,我絕不甘心,可是我沒有機會,一點兒機會都沒有,要是再不自量力,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自招殺身之禍。”
“這麼說,您是不甘心,但卻又沒辦法,是麼?”
“正是這樣。”
燕翎沒說話。
“難道不成你有回天之力?”八阿哥忍不住問了一句。
燕翎搖了頭:“八爺,我不是大羅金仙,我沒有回天之力。”
“那……”
“可是我有這麼個想法,我吃不到的,別人就算吃進了口,他也休想順利地把它嚥下去。”
八阿哥一直腰,道:“玉樓,這話怎麼說。”
“八爺,咱們先把對象弄清楚?”
“什麼先把對象弄清楚。”
“您以為,您的事兒是壞在誰手裡?”
“皇上,當然是皇上,還有誰?”
“您真這麼想麼?”
“我怎麼能不這麼想,事實如此……”
“不然,八爺。”
“不然?”
“您怎麼不想想,您花錢活動的事兒,要是沒人使壞,皇上怎麼會知道?”
八阿哥呆了一呆:“據說皇上是調查的……”
“調什麼查?隆科多進宮的事兒,您知道麼?”
八阿哥又是一怔:“隆科多,他,他進宮去了?什麼時候?”
“總不會是在您之前吧。”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八爺。您以為我老往外頭跑,是去玩兒啊。”
“這麼說,你是懷疑……”
“隆科多這個人您是知道的,他在宮裡活躍的情形,您也清楚,他不會聽不見一點風聲,您以為他聽見風聲以後會怎麼辦,幫您掩著、蓋著?”
八阿哥臉色變了,猛然拍了桌子,咬起了牙:“隆科多……”
“八爺,別怪隆科多,怪不著他,各為其主,這是必然的,拿我來說吧,我能不為您盡心盡力麼。”
“好老四!”八阿哥一口牙咬得格格作響。
“您這才算找著正主兒了。”
八阿哥突然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頹然搖頭:“老四,我,我鬥不過他。”
“論眼前的處境,我不能不承認,您的確是遜他一籌。”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八爺,您就只看得見眼前麼?”
八阿哥目光一凝:“玉樓,你這話……”
“世間事變幻無常,眼前他雖勝您一籌,可是他想吃的,不只他一個人想吃,他未必十拿九穩,就算他吃得到口,八爺您能不能別讓他那麼舒服地順利嚥下去。”
“你要我怎麼辦?掐住他的脖子。”
“一點兒沒錯。”
“我掐得住麼?”
“您不能這樣不蹶不振,八爺,您也不能只看眼前,只一次失利,你就毫無鬥志,舉手投降了。”
“不,沒那一說,可是……”
“八爺,您自己清楚,我也不能不承認,眼前您是不行,可是以後呢,您就準知道以後也不行?您就不能不動聲色,招兵買馬,來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我懂你的意思,然後,然後我又能怎麼樣,那時候他是皇上了,玉樓……”
“我知道,八爺,皇上又怎麼樣,皇上又不是那推不倒的泰山,那怕是泰山,一天鏟一點兒,照樣能把它移到別處去,八爺,朝代是怎麼改換的,皇上要都穩如泰山,我說句大膽的話,打古至今就沒那麼多朝代了,也就沒如今這大清朝了,您說是不是。”
八阿哥馬上又像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拍桌子,道:“對,一語驚醒夢中人……”
“八爺,您下了決心了?”
“下了決心了。”
“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啊。”
“我知道,我不是沒長性的人,這口氣我咽不下,我要是連這種熱心都沒有,那我真成了沒氣沒囊的人了。”
“八爺,這您才算給我們這些為您賣力賣命的吃了顆定心丸。”
“教我,玉樓。”
“別急,八爺,得慢慢來,不動聲色穩紮穩打,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一步放鬆。”
“我知道,怎麼做,你說吧,對你,我是言必行,計必從。”
“真的,八爺?”
“瞧你問的,難道還要我給你出個字據不成。”
燕翎目光一凝:“修好老大、老二,還有其他有實力的幾位。”
八阿哥一怔:“你這是合六國而抗秦。”
“不,不是那一套,那一套不靈,強秦不是併吞了六國了麼?我的意思是修好別人,打擊老四,您吃不著的,也別讓他吃。”
“這樣行麼?玉樓?”
“您認為有什麼不行的?”
“這樣準能整垮老四?”
“眾志成城,您幾位要是聯合起來,那股力量是可怕的,老四該不是對手。”
“這道理我懂,問題是他們幾個肯不肯跟我聯合,他們幾個之間能不能合得來、合得久。”
“您的顧慮是對的,大家一向各自為政,互相敵對仇視,突然間讓他們聯合在一起,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就是這意思。”
“竹爺,容易是不容易,可並不是絕不可為,事在人為,這件事不只關係您一個人的利害,如今的情勢是非走這條路不可,利害攸關,我想他們會考慮的。”
八阿哥搖搖頭道:“怕只怕他們的私心太重。”
“這是免不了的,您沒聽說過我,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我勸您也留點兒私心,將來一旦整垮老四,就是這幾位你爭我奪的時候了。”
“怎麼,你不是讓我真跟他們聯合。”
燕翎笑了笑:“八爺,您既然有角逐這個位子之心,怎麼還這麼仁厚,難怪您不是別人的對手。”
八阿哥苦笑了一聲:“我倒不是仁厚,而是比別人遲鈍點兒、傻點兒而已。”
“我希望從今後您能改一改,要不然您不如乾脆放手。”
“這時候讓我放手,我不甘心,你所說的這件事兒,是不是得我親自出面?”
“不,您怎麼能親自出面,萬一那一個一時想不通,一口拒絕了您呢,您下得了臺麼,交給別人去辦,這樣可以有個緩衝的餘地,什麼事兒都得您親自去跑,您養著這麼多人是幹什麼的。”
“那麼您的意思,是讓我把這件如此重大的事兒,交給誰去辦?”
“您看呢?”
“當然是你了。”
燕翎笑了:“老大,老二那兒,我有把握,別的就得慢慢找關係想辦法了。”
八阿哥搖頭道:“老大那兒應該好說話,只是老二……”
“怎麼樣?”
“老二現在坐得穩穩的,他那肯跟我們這幾個搞這個?”
“這您就錯了。”
“我怎麼錯了。”
“您要知道,老二如今雖然是坐在儲君的座子上,可是坐得並不穩,他自己應該清楚,對他威脅最大的,就是老四,有人願意助他一臂之力,除去他這個最大威脅,他何樂而不為。”
八阿哥呆了一呆,道:“這倒是,這倒是,玉樓,還是你行。”
燕翎站了起來,道:“夜長夢多,事不宜遲,我這就著手去辦……”
八阿哥忙跟著站起:“這就去辦?”
燕翎道:“先把老大,老二拉住再說,先拉住這兩個實力人物,其他的再慢慢來,保不定他們一見情勢,會自動投進這個陣營來。”
八阿哥道:“但願如此了,那你就去吧,別的我不多說什麼了,等事兒辦成了,我會重重謝你。”
“謝謝八爺,您平日養著我都是幹什麼的,這不就是養兵千日,用於一時麼?”
說完了話,燕翎轉身要走。
“慢著,玉樓。”
燕翎停步回身:“您還有什麼事兒?”
八阿哥道:“無論幹什麼,都得錢,去找榮桂先支些去!”
燕翎道:“老大,老二這兒用不著,等別處用得著的時候再拿吧。”
他轉身出去了,八阿哥送到了書房門口。
口口口
燕翎先到了二阿哥府,到二阿哥府他先找到了鮑師爺,鮑師爺一見著他,就急急拉著了他的手,道:“老弟,成了,老大完了,二爺的病也好了。”
燕翎淡然道:“噢,怎麼這麼快。”
“怎麼不快?福晉進宮一哭訴,皇上就信了,當即就派了大內侍衛闖進了直郡王府,果然在你說的那個地兒挖出了個草人,大內侍衛把這個草人帶回宮去,皇上大為震怒,馬上下旨削了老大的封爵,就在府裡監禁,閤府的奴僕都賞給了十四阿哥,這全是你的功勞,二爺正要重重賞你呢,連福晉都說要好好謝謝你,你回來得正好,快跟我見二爺去。”他拉著燕翎就要走。
燕翎道:“慢著,鮑老,二爺我是要見的,我回來就是為見二爺,可是有件事我得先在您這兒報個信。”
“幹嘛這麼說,有什麼事兒你只管說,用得著我的那是一句話。”
幹師爺的人都夠機靈,鮑師爺的兩眼尤其亮,他還能不知道這位“李志飛”,如今在二阿哥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當然是極力討好,曲意巴結。
燕翎把來意告訴了鮑師爺。
鮑師爺直了眼:“這,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老弟你也糊塗了,二爺恨老大恨入了骨,尤其病剛好,他怎麼會願意跟老大攜手,要他跟老八聯合,或許說得通,這裡頭只有老大在,你最好是連提都別提。”
燕翎道:“鮑老,沒來之前,我就知道這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可是我畢竟回來了,因為我盤算過,這件事對二爺有百利而無一害……”
“老弟……”
“鮑老,你讓我去說,成不成那是我的事,行不?”
“老弟,你知道,我是為你好,我是怕你惹二爺生氣,如今你在二爺面前正走紅,要是為這件事……”
“謝謝鮑老的好意,既然進了二爺的門,我有責任、有義務做些對二爺有利的事,否則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要是真為這件事而獲罪,那我就不再說什麼了,至少我盡了我的職責,心安理得了。”
“老弟,你……”
“走吧,鮑老。”燕翎先走了出去。
“老弟。”鮑師爺叫一聲,急急跟了出去,他追上了燕翎,一邊走還一邊勸,燕翎卻笑而不語。
轉眼工夫到了二阿哥養病處“靜心軒”,用不著通報兩個人就進去了。
二阿哥正斜倚在床上喝銀耳呢,鮑師爺跟燕翎一進來,他馬上擋開了銀耳,支走了丫頭,就要下床。
燕翎忙道:“二爺,您請躺著。”
他攔他的,二阿哥還是下了床:“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多虧了你,我病好了,老大……”
燕翎道:“二爺,鮑師爺都告訴我了。”
二阿哥伸手拉住了燕翎:“志飛我要謝你,福晉也要謝你……”
“二爺,我的職責份內事,怎麼敢當您跟福晉這個謝字?”
“不,我的命是你救的,不管怎麼說,我一定得謝。”
“二爺……”
“別說了,你說什麼都沒用,我跟福晉是謝定了,想要什麼,你自己說。”
“如果您垂愛非賞不可,這樣,您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你只管說。”
燕翎把來意說了。
二阿哥聽直了眼:“怎麼說,你,你,志飛,你糊塗了?”
“二爺,我沒糊塗。”
“你,你這不是惹我生氣麼,讓我跟老八合,我都要考慮,何況是跟他,他是我的仇人,他想要我的命……”
“我知道,如果您能不計較,反而伸出手去跟他聯合,別人會怎麼看您。”
“我不管別人會怎麼看我……”
“不,二爺,您不能不在意,您想想這八個字,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君子之風,雨過天晴,難道您不想讓人說您一聲仁厚!”
“可是……”
“二爺,就因為您明智,所以我才敢給您作這麼一個建議,否則我斷不會在這節骨眼兒上跑來見您說這個。”
二阿哥平靜了些:“志飛,你想想看,我仍然是儲君,仍然獨獲天眷,好好的我幹嘛跟他們搞這個。”
“不然,二爺。”
“不然!”
“在您還沒有接掌大寶以前,他們任何一個不會放棄爭奪,也就是說您隨時隨地都面臨著威脅,這您不會否認吧,”
二阿哥點了頭:“這我的確不能否認。”
“在他們之中,您最大的威脅是來自老四,您能否認麼?”
二阿哥又點了頭:“的確,這我也不能否認。”
“那麼,有人願意幫您共同對付老四,對付這個最大的威脅,您又何樂而不為,為什麼為這一點私怨而放棄這一股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助力呢。”
二阿哥默然不語,未作聲,可是旋又說道:“讓我考慮考慮再說吧。”
“二爺,不必考慮,請當機立斷,請相信,我是您的人,我不會做對您不利的事,就因為這件事對您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我才在這時候甘冒惹您生氣之險跑來見您,二爺,別為一念小不忍放棄這爭取人心,獲得助力的大好良機,古來不乏明例,您不會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他們能真誠跟我合作麼?你信得過他們!”
“信不過。”燕翎答得很乾脆。
鮑師爺為之一怔,二阿哥也為之一怔:“這不就結了麼,那你還要我……”
“二爺,人沒有不自私的,他們都會存有私心,他們願意跟您合作,為的還是他們自己,就拿您來說吧,我不相信您會不顧自己去為別人費心費力,可是不可否認的,任何人都會當真的獻出自己一點點力量,對付共同的強敵,這力量要是出自一個人,那的確是微不足道,可是這麼些個的力量加在一起就可觀了,有了這麼一股可觀的力量,運用之妙,還操之在咱們哪。”
二阿哥沉吟著點了頭:“這倒是,這倒是,只是,老大他這會兒也一定把我恨入骨,就算我願意跟他合作,他又怎麼會願意捐棄成見跟我攜手呢?”
“二爺,那就是我的事兒了!”
“你去說老大?”
“您忘了,老大身邊,我有朋友。”
二阿哥又沉吟了一下,毅然點了頭:“好吧,你去試試!”
鮑師爺吁了一口氣,向著燕翎投過佩服一瞥。
燕翎笑了笑:“那麼,二爺,我走了。”
“慢著,”二阿哥抬手一攔道:“你還沒告訴我,你要什麼呢。”
燕翎目光一凝:“二爺真要問?”
“怎麼,你當我是口是心非玩虛假。”
“二爺既是真要賞,那麼我就厚著臉皮要了……”
“要就要了,厚什麼臉皮,該得的,要吧。”
“我跟您要個人。”
“要個人?”二阿哥,鮑師爺都一怔。
“是的,我要個人,只您肯把這個人賞給我,比您賞座金山給我都讓我感激。”
二阿哥,鮑師爺詫異地對望一眼。
二阿哥道:“這容易,太容易了,你要誰。”
“謝蘊如。”
二阿一怔!鮑師爺也一怔,急道:“老弟,你……”
“怎麼,鮑老!不行?”
“不,不,不是的,只是,恐怕你也知道,這位姑娘跟別個不同,怪得很……”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鮑老,只要二爺這兒點了頭,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謝姑娘她要是真不願意,那也只有怪我自己福薄了。”
鮑師爺轉望二阿哥。二阿哥點了頭。
“志飛,你的眼光真不錯,謝蘊如是個好姑娘,這樣吧,萬一她要是不願意,我改賞別的,你要是能讓她點了頭,這喜事兒,我一手包辦了。”
“不急,二爺,八字兒還沒一撇兒呢。”
“我知道,沒聽我說麼,等她點了頭。”
“就是她點了頭也不急,只您跟鮑老知道,謝蘊如是李志飛的人就行了。”
二阿哥哈哈一笑道:“行,就這麼辦,你去吧。”
燕翎咧嘴一笑道:“我這就碰碰運氣去。”
他轉身出去了,身後響起了二阿哥跟鮑師爺的笑聲。
口日日
燕翎進了那幽雅的小院子。
屋裡有燈,但卻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動靜。
燕翎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進了小廳堂,左轉,輕輕掀起一面門簾,往裡看。
不見湘君,只謝蘊如一個人在,坐在桌前,面前攤著素箋,在聚精會神的寫什麼。
謝蘊如左側正對著房門,燕翎在門簾外偷看,憑燕翎一身所學,謝蘊如她是難覺察。可是燕翎若想進屋溜到謝蘊如身後去,這也辦不到。
燕翎偏又極想看看謝蘊如在寫些什麼?
怎麼辦?燕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俯身從地上捏起一小塊泥土,曲指一彈,直往謝蘊如身右側打去。
“叭!”地一聲輕響,謝蘊如忙轉頭右看。
燕翎像縷輕煙似的溜進了屋,到了謝蘊如身後。
謝蘊如沒看見什麼,回過頭來又寫。
燕翎看了個夠,也為之一陣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