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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龍王廟

    誰知這麻子居然很快就出來了,已喝得醉醺醺的,扶着個十七八歲少女的肩,大聲問夥計,洗手的地方在哪裏。

    原來他喝得太多,想找條出路。

    郭大路沉住氣,看着他下了樓,等了半天,也沒看見他上來。

    “莫非他已發現了我在這裏,乘機借尿遁了?”

    郭大路終於沉不住了,正準備追下去。

    但這時,他眼角已瞥見街對面有個人低着頭往前走,正是這麻子。

    他果然溜了。

    郭大路一着急,人已從窗子裏竄了出去,酒客中已有人叫起來,還以為這人想跳樓自殺。

    那麻子也回頭瞟了一眼,身子一閃,忽然鑽進了對面一家糧食坊。

    糧食坊的門口,堆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面,一筐子一筐子的米、大米、雜糧,還有流鼻涕的頑童正在門口踢毽子。

    等郭大路趕過去的時候,那麻子又人影不見了。

    店裏的夥計和掌櫃的,閒着沒事做,正倚着櫃枱在下棋。

    看他們悠悠閒閒的樣子,絕不像剛看到有人闖進去的樣子。

    這兩人莫非也和那麻子串通好了,準備演出雙簧給郭大路看?

    但郭大路這次卻學乖了,根本就不進去問,卻躲在旁邊,招手將那個流鼻涕的小孩子叫了過來,摸出串銅錢,帶着笑道:“我問你的話,你若乖乖的回答,我就把這串錢給你買糖吃。”

    這小孩一隻手拿着毽子,一隻手擦着鼻涕,眼睛卻已盯在這串錢上。

    無論是大人也好,是小孩也好,看見錢不喜歡的,只怕還沒有幾個。

    郭大路道:“你聽明白了嗎?只要你説實話,這串錢就是你的。”

    這孩子立刻用力點頭,道:“我説的都是實話,爹爹告訴我,小孩子若是説謊,將來舌頭會爛掉的。”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頭,笑道:“不錯,説實話的才是好孩子,這糧食坊是不是你家開的?”

    孩子點點頭,道:“我們家有好多好多大白米,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郭大路道;“你們家裏是不是還有個麻子?”

    孩子眨眨眼,好像覺得很奇怪,道:“你怎麼知道的?”

    郭大路笑了,要騙出一個小孩子的老實話來,的確不太困難。

    但大人騙小孩,畢竟也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先把一串錢塞到孩子手裏,才帶着笑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麻子,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這孩子也笑了,道:“當然能,他剛才進去,馬上就會出來的。”

    郭大路道:“他真的會出來?”

    孩子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忽又笑道:“現在他已經出來了。”

    他一隻手緊緊抓着那串錢,卻拋開了手裏的鍵子,去將剛走出糧食坊的麻子拉過來。

    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麻子。

    郭大路又怔住,又有點哭笑不得。

    那孩子卻笑得很開心,道:“他叫小三子,是我的弟弟,從小就是麻子,我們家只有這麼樣一個麻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掉頭就走。

    只聽那孩子還在偷偷的笑着道:“小三子,若是每個人看你一眼,都給我一串錢,我們就發財了,你將來也不必愁娶不到漂亮媳婦,只要有大把的錢,就算你是個麻子,也一樣有人搶着要嫁給你。”

    郭大路又好氣又笑,氣又氣不得,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這孩子一定拿他當做個活瘟生,大笨牛。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這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一回頭,就看見會賓樓的夥計,在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道:“客官剛才的賬,是三兩六分銀子,剩下的鴨架子還可以包起來帶回去。”

    館夥計對一個喝完酒就跳樓走了的客人,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的。

    郭大路已經連火氣都沒有了,拿了錠銀子給他,忽又問道:“剛才那個派頭奇大的麻子,你認不認得?”

    夥計接着銀子,掂了掂,立刻賠笑道:“那麻子小的雖不認得,但陪他來的幾個粉頭,小的卻可以去替大爺叫來。”

    郭大路道:“我要找的是那麻子,你以前難道沒見過?”

    夥計搖了搖頭,顯然覺得很奇怪:“這人究竟有什麼毛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不要,卻要找大麻子。”

    郭大路懶得跟他多説了,他知道若是去問那些小姑娘,也一定問不出那麻子的底細來的。

    這麻子倒真是個怪人。

    他明明是在躲着郭大路,卻又偏偏總是在郭大路眼前出現,若説他不是故意,天下又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這糧食坊的那夫妻兩個人,既然都跟他有很密切的關係,他在這城裏想必也已呆了很久。

    但別的人卻好像都沒有見過他。

    他無緣無故的為郭大路送了價值千金的珍珠給水柔青,當然絕不會連一點企圖都沒有。

    可是他的企圖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要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你就算打破郭大路的頭,他也想不出個道理來。

    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這個人了。

    誰知就在這時,剛才扶着麻子下樓的那小姑娘,突然扭着腰,從對面走了過來,而且還笑眯眯的看着郭大路,拋着媚眼。

    那店夥計看看她,又看看郭大路,悄悄扮了個鬼臉,溜了。

    做這種事的人,很少有不識相,不知趣的。

    這時那小姑娘已走到郭大路面前,甜笑着道:“這位想必就是郭家的大少爺了。”

    郭大路點點頭,瞪着她道:“是不是那麻子告訴你的?”

    這小姑娘也點點頭,嫣然道:“我叫梅蘭,是留春院裏的,以後還得請郭少爺多捧場。”

    郭大路道:“你若能替我找到那麻子,我就天天去捧你的場。”

    梅蘭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説話不算數的是王八。”

    梅蘭又笑了,笑得更甜,道:“我來找郭少爺,正是為了那位麻大爺有話要我轉告。”

    郭大路道:“什麼話?”

    梅蘭道:“他説今天晚上三更時,在大明湖東邊的龍王廟裏等你,他還説……還説……”

    郭大路急着問道:“他還説什麼?”

    梅蘭囁嚅着道:“他還説,你若是沒膽子,不敢去也沒關係。”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現在郭少爺已經可以找到他了,郭少爺你説的話,也得算數呀──男人做了王八,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這打扮成小妖怪一樣的女孩,終於又一扭一扭的走了。

    臨走時還沒有忘記將留春院的地址告訴郭大路。

    郭大路這才發現,自己又説錯話了──他為什麼不能沉住氣等一等,等這小妖精先説出那麻子要她傳的話呢?他為什麼總是會莫名其妙的為自己找來很多麻煩?

    可是那麻子卻更莫名其妙。

    他明明在躲着郭大路,卻又要約郭大路見面。

    難道這也是個陰謀圈套?

    難道他已在那龍王廟裏安排了埋伏,等着郭大路去自投羅網?

    他雖然好像對郭大路的事情知道得很多,郭大路以前卻連這個人都沒見過,更絕不會有什麼恩怨。

    他費了這麼多心機,花了這麼多本錢,目的究竟是什麼?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十個麻子九個怪,看來這句話倒真的一點也不錯。”× × ×

    龍王廟。

    有水的地方,好像都有龍王廟。

    龍王廟就像是土地廟一樣,已成了聾子的耳朵,只不過是一個地方的點綴,既沒有什麼香火,也沒有道士和尚。

    這龍王廟也一樣。

    郭大路是坐驢車來的。

    因為他既不認得路,又想節省些體力,好來對付那麻子。

    趕車的是個老人,白髮蒼蒼,還駝着背。

    郭大路本來不想坐這輛車的,怎奈別的車把式晚上都不肯到龍王廟這種荒僻的地方來。

    這條路的確不好走,又黑黝黝沒有燈光。

    趕車的老頭子一路上都像在打瞌睡,到了這裏,忽然“的兜”一聲,勒住了驢子,回頭道:“一直往前走,就是龍王廟,你自己去吧。”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一直送我到門口?”

    駝背老人突然笑了笑,道:“因為我這條老命還想再多活兩年。”

    夜色清冷,他的笑看來竟有點陰森森的樣子。

    郭大路皺皺眉道:“難道你送我到了那裏,就活不下去了?”

    駝背老人笑得更詭秘,淡淡道:“今天晚上到那裏去的人只怕很難活着回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郭大路道:“今晚有什麼不同?”

    駝背老人忽然不説話了,眼睛卻直勾勾的瞪着郭大路背後的夜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鬼似的。

    郭大路背脊也有點發毛了,也忍不住轉過頭去看。

    夜靜無人,風吹着柳條,在黑暗中看來,的確有些像是一個個幽靈鬼影,在張牙舞爪。

    但那最多也只不過有三分像鬼而已,很少有人會被真的嚇倒的。

    郭大路失笑道:“你只管放心送我去,你若死了,我……”

    他語聲突然停頓。

    因為等他回過頭來時,那趕車的駝背老人竟已不見了。

    遠方也是一片黑暗,非但看不見人,就算真的有鬼,也一樣看不見。

    這駝背老人怎麼忽然不見了?難道已被黑暗中等着擇人而噬的惡鬼捉走?

    一陣風吹過,郭大路竟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説道:“好,你不去,我就自己趕車去。”

    一個人在黑暗無聲時,聽聽啓己説話的聲音,也可以壯膽的。

    他跳上前座,找着了馬鞭,揮鞭趕驢。

    誰知這驢子四條腿就好像釘在地上一樣,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難道連驢子也嗅出了前面黑暗中,有什麼兇惡不祥的警兆?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莫説惡鬼會吃人,人也會吃人的。

    郭大路人地生疏,就算真的被人吃了,連訴冤的地方都沒有,連屍骨都找不着。

    若是換了別人,應付這種情況,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回頭走,找地方喝兩杯熱酒,再找張舒服的牀,先睡一覺再説。

    只可惜郭大路偏偏也有點騾子脾氣,你若想要他往後退,他就偏要往前走。

    就算前面真是龍潭虎穴,他也要闖一闖的。

    “你既不肯走,我也有腿,我難道不能自己走?”

    他索性跳下車,邁開了大步。

    “龍王廟是不是真的就在前面呢?”

    他還不知道,也看不見屋影。

    前面空蕩蕩的,什麼都看不見,無論誰約會,都不會約在這種鬼地方的。

    除非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郭大路挺着胸,冷笑着,身後忽然響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是有人在長嘶。

    他回過頭,才發現那隻不過是驢子在叫──這頭驢子也像是見了鬼似的,不知何時已掉轉頭,飛也似的向來路奔了回去。

    郭大路冷笑,喃喃道:“我不是驢子,你嚇得了它,卻嚇不得我的。”

    他回過頭,還是嚇了一跳。

    前面的黑暗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盞燈籠,一條人影。

    燈籠居然是綠的,慘碧色的燈光,照在這個人的身上、腳上,卻照不到他的臉。

    他頭上戴着頂又寬又大的斗笠,戴得很低,幾乎將整張臉都蓋住了。

    但郭大路卻已看出他絕不是那麻子。

    因為這人只有一條腿──他左腿已齊膝而斷,裝着個木腳。

    可是他來的時候,居然還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遠遠的站在那裏,一隻手提着燈籠,另一隻手上,提着根黑黝黝的棍子,也不知是木頭削成的,還是鐵打的。

    他雖然只有一隻腳,但站在那裏,卻是氣度沉凝,穩如泰山。

    三更半夜時,四野無人處,突然看到這麼樣一個人出現在面前,無論誰都難免要吃一驚。

    但郭大路非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而且還微笑着向這人點了點頭。

    只要別人還沒有傷害到他,他無論對什麼人都總是很友善。

    這獨腳人居然也向他點了點頭。

    郭大路道:“我姓郭,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獨腳人冷冷道:“我並未請教尊姓大名。”

    郭大路笑道:“但我們能在這種地方碰到,總算是有緣。”

    獨腳人道:“你怎知我是碰巧遇見你的?”

    郭大路道:“你難道不是?”

    獨腳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難道你本就是特地來找我?”

    獨腳人道:“是。”

    郭大路道:“找我幹什麼?”

    獨腳人道:“要你回去。”

    郭大路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獨腳人道:“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想不讓我到龍王廟去?”

    獨腳人道:“是。”

    郭大路道:“為什麼?”

    獨腳人道:“那是個不祥的地方,去的人必然有禍事。”

    郭大路笑了,道:“多謝指教,只不過,我們素不相識,你又何必對我如此關心?”

    獨腳人道:“你一定要去?”

    郭大路道:“是。”

    獨腳人道:“好,先擊倒我,再從我的身上跨過去吧?”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原來你是特地來找我打架的。”

    獨腳人再也不説什麼,突然一揮手,手裏的燈籠就冉冉的飛了去,不偏不倚剛好插在道旁的一根柳枝上。

    郭大路失聲道:“好手法,就憑這一手,我就未必打得過你。”

    獨腳人道:“你現在還來得及回去。”

    郭大路又笑了,道:“就因為我未必打得過你,所以我才打,若是我有必勝把握,打起來還有什麼勁?”

    獨腳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有種,我從不殺有種的人,最多隻砍斷他兩條腿。”

    郭大路笑道:“我最多隻砍斷你一條腿,因為你只有一條腿。”

    他本不是個尖酸刻薄的人,本不願説這種尖酸刻薄的話。

    但現在他已發現,那麻子、駝子,和這獨腳人,都是早已串通好了的,而且已設下了圈套在等着他來上當。

    現在他已快掉了下去,卻連這是個什麼圈套都不知道。

    這一戰敵暗我明,敵眾我寡,打得未免有欠公平。

    郭大路的機會實在不多,就算故意説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來激怒對方,也是值得原諒的。

    至少他自己已原諒了自己。

    獨腳人果然已動了火氣,厲喝一聲,手裏的短杖夾帶着勁風,向郭大路橫掃了過來。

    短杖最多才三四尺長,他距離郭大路,至少還有兩三丈。

    可是他的手一揮,短杖就已到了郭大路面前。

    這一杖來得好快。

    郭大路手無寸鐵,根本就沒法子招架抵擋,只有閃避。

    但這獨腳招式連綿,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快,郭大路雖然看不出他杖法的路數,但也知道這套杖法必定大有來歷。

    江湖高手中,用短杖的一向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乞丐,一種是和尚。

    乞丐大多屬於丐幫,也就是俗稱的窮家幫,他們用的短杖,通常都叫做打狗棒,這名字據説是昔日一位姓查的幫主起的,但真的來源究竟出自何處,誰也沒有認真去考據過。

    所以他們用的杖法,就叫做“打狗棒法”,精巧變化,詭異繁複,真正能夠將這套棒法學會的人,一向不多。

    這獨腳人用的招式,卻是剛烈威猛,鋭不可當,其間的變化倒並沒有什麼精妙之處。

    郭大路在江湖中雖然嫩得多,打狗棒法總是聽人説過的。

    他也已看出這獨腳人用的絕不是打狗棒法,就不會是丐幫的人。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瘋道你是什麼人了,你瞞不過我的。”

    獨腳人短杖突然慢了下來,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已有些僵硬。

    他聽了這句話,為什麼會如此吃驚?

    難道他本身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看破了行藏?

    獨腳人的出手一慢,郭大路就快起來了。

    他雙拳如風,已搶攻入獨腳人的空門中,獨腳人的杖法就更施展不開。

    高手相爭,有時正如名家對弈一樣,只要有一着之錯,就可能滿盤皆輸。

    突然間,郭大路連攻三拳,擊向獨腳人的胸腹,但等到獨腳人用招封架時,他招式突又改變,一揚手,打落了獨腳人頭上的斗笠。

    他若想打到獨腳人的頭,當然辦不到。

    但斗笠又寬又大,何況,任何人打架時,都只會想着保證自己的頭,又有誰對頭上的斗笠放在心上。

    斗笠一落下,就露出獨腳人一張慘白的臉,和一個光禿禿的頭顱,頭頂上還有九顆受戒的香疤。

    郭大路凌空一個跟斗,倒退出七尺,大聲道:“我猜得不錯,你果然是個和尚。”

    獨腳人臉色變得更慘,突然跺了跺腳,短杖脱手飛出,打落了柳枝上的燈籠。

    四下立刻又恢復一片黑暗。

    獨腳人的人影一閃,已消失在黑暗中。

    郭大路反而有點奇怪了:“做和尚又不是什麼見不了人的事,就算被人看出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為什麼偏偏要如此驚慌,甚至比被人認出他是個通緝的逃犯還緊張?”

    郭大路實在想不通。

    但現在他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哪裏還有工夫去想別人的事。

    前面既然已沒有人擋路,他就繼續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地方,奇蹟般亮起了一片燈光。

    燈光明亮,照出了一棟小小的廟宇。

    龍王廟終於到了。

    龍王廟雖然到了,但卻是誰在廟裏點起燈來的呢?

    他為什麼要忽然在廟裏點起這麼多盞燈?

    駝背老人、獨腳和尚,再加上那麻子,這三個人不但做的事詭秘離奇,來歷也神秘難測。

    看他們的武功行徑,當然一定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但卻偏偏沒有人聽説過他們,他們本身也好像根本就沒有名姓。

    廟裏竟燃着七盞燈,但卻沒有一個人。

    這人既然點起了燈,既然要郭大路找到這裏來,他自己為什麼又走了呢?

    郭大路東張張,西望望,就好像是個遊客似的,輕鬆極了。

    其實他心裏又何嘗不緊張?那麻子這麼樣做,當然不會是跟他鬧着玩。

    誰也不會費這麼多心機,花這麼大本錢,專跟一個人開玩笑。

    現在郭大路只等着他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説出自己的目的來。

    那一刻必定是很兇險,很可怕。

    説不定那就是決定郭大路生存死亡的一剎那間。

    等待本就是件很痛苦的事,何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麼。

    郭大路剛嘆了口氣,神案上的一盞燈突然滅了。

    這裏並沒有風,一盞燃得正好的燈,怎麼會無緣無故熄滅?

    郭大路皺了皺眉,走過去仔細看了半天,才發現這盞燈突然熄滅,只不過是因為燈裏的油已枯了。

    燈雖是自己熄的,但神案下卻好像有樣東西在不停的動,不停的抖。

    郭大路立刻後退三步,沉聲道:“什麼人?”

    沒有回應,但神案下的那樣東西,卻抖得更厲害,抖得覆案的神幔都起了一陣陣波紋。

    郭大路突然衝過去,一把掀起了神幔。

    他自己也怔住。

    在如此深夜,如此荒僻的地方。

    在這陰森詭秘的龍王廟裏,陳舊殘破的神案下,竟有個十六七歲,美如春花的小姑娘。

    為了要到這裏來,郭大路也不知遇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甚至幾乎可以説是冒了生命的危險。

    這神案下藏着的,無論是多兇險的埋伏,多可怕的敵人,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他遇見的竟只不過是這麼樣一個小姑娘。

    她看來是那麼嬌小,那麼可憐,身上穿的衣服,又單薄得很。

    她全身抖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

    看見郭大路,她抖得更厲害,雙手抱住了胸,全身都縮成了一團,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懼和乞憐之意,好容易才斷斷續續的説出了幾個字:“求求你,饒了我吧……”

    郭大路卻還是怔在那裏,也過了很久,才能説得出話來。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小姑娘嘴唇發白,顫聲説道:“求求你……饒了我吧……”

    她雖然已被嚇得連魂都飛了,除了這兩句話之外,已不會説別的。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你用不着求我,我可不是來害你的。”

    小姑娘瞪着他,過了很久,才漸漸回過神來,道:“你……你難道不是那個人?”

    郭大路道:“那個什麼人?”

    小姑娘道:“把我綁到這裏來的人。”

    郭大路苦笑道:“當然不是,你難道連綁你到這裏來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我……我根本就沒有看見他。”

    郭大路道:“那麼你是怎麼來的呢?”

    小姑娘眼圈已紅了,好像隨時都可能哭出來。

    郭大路趕緊道:“我早就説過,我絕不傷害你,所以,現在你已用不着害怕,有話慢慢説也沒關係。”

    他不安慰她反而好,這麼樣一安慰她,這小姑娘反倒掩住臉,失聲痛哭了起來了。

    郭大路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要叫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大哭一場,無論什麼樣男人都可以做得到。

    但要叫她不哭,就得要有經驗很豐富的男人才行了。

    在這方面,郭大路的經驗並不豐富。

    所以他只有在旁邊看着。

    也不知過丁多久,這小姑娘才總算抽抽泣泣的停住了哭聲。

    郭大路這才鬆了口氣,柔聲道:“難道你連自己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

    小姑娘還是用手蒙着臉,道:“我本來已睡着了,後來突然醒過來時,已經在這地方。”

    郭大路道:“你醒過來的時候,這裏難道沒有別的人?”

    小姑娘道:“這裏又黑又冷,我實在怕得要命,幸好總算在桌上摸到了塊火石……”

    神案的燈旁邊,果然有副火石火刀。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將這裏的燈全都點着了?”

    小姑娘點點頭。

    郭大路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但卻又忍不住問道:“剛才這裏既然沒有人,你為什麼不乘機逃走呢?”

    小姑娘道:“我本來是想逃走的,可是一出了門,外面更黑更冷,我……我連一步都不敢往外走了。”

    直到現在,她身子還在輕輕的發抖,但説話總算已清楚了些。

    一個足不出户的閨女,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在破廟裏,居然還沒有嚇得發瘋,已經是奇蹟了。

    郭大路看着她,目中充滿了憐惜之意。

    她的手雖然還是蒙着臉,卻也已在指縫裏偷偷的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看來的確不像是個壞人的樣子──非但不像,也的確不是。

    他本來想扶她從桌子下站起來,但剛伸出手,又立刻縮了回去。

    她模樣雖然長得嬌弱,但卻已發育得很成熟。

    她身上穿的衣服單薄得可憐。

    她的手既已在矇住臉,就不能再去掩住別的地方。

    燈光還是很明亮。

    郭大路非但不敢伸出手,連看都不敢再看了。

    就在這時,另一盞燈也熄滅。

    第三盞燈熄得更快,這些燈裏的油,彷彿本就已全都將燃盡。

    忽然間,七盞燈全都滅了。

    那小姑娘“嚶”一聲,已驚呼着撲入了郭大路的懷裏。

    黑暗中,郭大路驟然間軟玉温香抱了個滿懷,心跳立刻就加快了兩倍。

    他立刻警告自己:“你是人,不是畜生,你千萬不可乘人之危,千萬不能做這種事。”

    “非但不能做,連想都不想,否則你非但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對不起燕七。”

    他心裏在警戒自己,一心想要控制自己,可是一個人身上有很多地方,都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第一個地方,就是他的鼻子。

    處女的幽香,發澤問的甜香,一陣陣隨着呼吸,鑽入他的心。

    再加上懷抱間那温香柔軟的感覺。

    再加上這要命的黑暗。

    不欺暗室,這句話説來雖簡單,只有體驗過這種情況的人,才能知道那是多麼不容易。

    郭大路不是聖人,也不是神,若説他在此時此刻,還能不分心,那就是騙人的。

    可是卻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使得他居然能控制住自己。

    這力量既不是神也不是別的,而是他對燕七那種深摯純厚的感情。

    他並沒有推開這小姑娘。

    他不忍。

    這小姑娘蜷伏在他懷裏,就像是一隻受了無數折磨和驚嚇的小鴿子,終於在滿天風雨中,找到一個可以安全棲息的地方。

    郭大路輕輕攬住她的肩,柔聲道:“你用不着害怕,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真的?”

    郭大路道:“當然是真的,而且現在就可以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可是……你三更半夜到這裏來,一定有很重要的事,你怎麼能放下自己的事,送我回去呢了”

    郭大路暗中嘆了口氣。

    他能到達這地方,實在不容易,要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實在不甘心。

    那麻子説不定隨時會來的,他説不定隨時都能得到燕七的消息。

    但現在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一個男子漢活在世上,非但要“有所不為”,還得要“有所必為”,這其間的選擇當然很難,且非但要有勇氣,還得要有信心。

    他又拍了拍這小姑娘的肩,道:“現在天已經快亮了,你父母若發現你失蹤,一定會很着急,別的人若知道你一夜沒回去,更不知會有多少閒話。現在你年紀還小,也許還不知道閒話有多麼可怕,可是我知道。”

    那些閒話有時非但可以毀掉一個人的名譽,甚至會毀掉她的一生。

    想到這裏,郭大路更下定決心,斷然道:“所以我現在非送你回去不可。”

    小姑娘忽然緊緊抱住了他,過了很久,才柔聲道:“你真是個好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這麼好的人。”

    “我的家就在前面那條巷子裏,右邊的第三家,前面種着棵柳樹的那扇門。”× × ×

    巷子裏很安靜。

    東方剛剛出現曙色,照着青石板上的露水。

    郭大路輕輕道:“他們一定還沒有發現你失蹤,你能不能溜得進去,不讓他們知道?”

    小姑娘點點頭,道:“我可以從後門進去,我住的屋子就在那邊。”

    郭大路道:“你最好換間屋子睡,最好找個年紀大的老媽子陪你。”

    他想了想,補充着道:“這兩天晚上,我會隨時在附近來看看的,説不定我還可以替你查出來,誰是那綁走你的人。”

    東方的曙色,照着他的臉,照着他臉上的汗珠,就彷彿露珠般晶瑩明亮。

    他臉上也彷彿在發着光。

    小姑娘仰着臉,凝視着他,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叫什麼名字?難道你永遠不想再來看我了嗎?”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柔聲道:“我是個浪子,又是個很隨便的人,若是與你來往,也一定會有別人在背地説閒話的。”

    小姑娘道:“我不怕。”

    郭大路道:“可是我怕。”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怕什麼?”

    郭大路沒有回答,又拍了拍她的肩,道:“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怕的是什麼了,現在你趕緊乖乖的回房去,好好睡一覺,最好能將這件事完全忘掉。”

    小姑娘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你走出這條巷子,最好向右轉。”

    郭大路道:“為什麼?”

    小姑娘也沒有回答他這句話,忽然抬起頭,嫣然一笑,道:“你真是個好人,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 × ×

    晨霧已升起。

    初夏的清晨,風中還帶着些寒意。

    但郭大路心裏卻是温暖的。

    因為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虧負別人,沒有虧負那些對他好的朋友,也沒有虧負自己。

    無論誰能做到這一點,都已很不容易。

    他仰起頭,伸了個懶腰,長長吐出口氣。

    “這一天真長。”

    在這一天裏發生的事,幾乎每一件都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那個神秘的麻子、那個突然在黑夜中消失的駝背老人、那個武功極高,來歷詭秘的獨腳和尚、還有這可憐又可愛的小姑娘。

    這些人的出現,也全都出乎他意外。

    他也遭遇了很多危險,受了很多氣,還是連一點燕七的消息也沒有得到。

    可是他已有了收穫。

    他做的事雖然並不希望別人報答,但卻已使自己心裏温暖愉快。

    好人永不會寂寞,行善的人也是有福的。

    “你出了這條巷子,最好向右磚。”

    郭大路並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但他卻還是向右面轉了過去。

    他立刻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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