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英在淮上清風堡綠竹塘,並不是淮陽派門下,所以他的武功並不是淮陽宗法。可是在清風堡的人,沒有不操練武功的,副堡主徐道和就著他原來的功夫上加以指點。夏侯英雖是武功淺,可倒是北派武林正宗,六合拳上經過徐副堡主的指教,頗見功夫。此時想來對付這胡半顛,可有些不度德不量力。往外遞招,就是黑虎掏心,眼看著拳已打上,那胡半顛冷笑一聲道:“你這醉鬼也敢動手。”一晃身,夏侯英一拳搗空,那胡半顛的身形已繞到了夏侯英的背後。夏侯英的招術用的太老,更兼著有些醉意,身形往前撞去。胡半顛一聲冷笑,同時有兩個夥計見這相士站住了,一聲招呼,一左一右的撲過來。胡半顛身形往後撤半步,撲的把兩個夥計的胳膊抓住。這時夏侯英一個鷂子翻身,藉著轉身之勢,猛撲過來。這胡半顛竟把手中抓住的兩個夥計猛的往外一送,嘻笑道了聲:“你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吧!”這一來三個竟撞在一處,全“哎喲”了一聲。終是夏侯英身上有武功,拿樁站穩;兩個夥計全摔在樓板上,這一來那相士胡半顛竟鼓掌狂笑。
鷹爪王看到這怒不可遏,那甘忠、甘孝,就有些捺不住火興,全站起來要動手。鷹爪王說了聲:“朋友你不要這麼輕狂,王某特來領教。”稍往旁一斜身,一按桌角,竟自飛身躥過來。哪知術士胡半顛竟自說了聲:“打了孩子,大人出來不依麼?”騰身竟躥向樓口。鷹爪王喝聲:“你往哪兒走?”一個龍行一式,身形如箭,緊跟後蹤,追了過來。那術士胡半顛竟用聲東擊西,原來並不是奔樓口,腳尖一點樓板,面仍向著樓梯,身形一聳,憑空拔起“鷂子鑽天”、“細胸巧翻雲”。這兩位江湖豪客,竟似兩隻梭子一來一往。那胡半顛竟自反落到樓窗口,穿窗而去。甘忠、甘孝也要穿窗追趕,鷹爪王一轉身喝道:“不要胡鬧!他可以這麼逃,我們不在官,不應役,白晝之間,哪得任意施為。”這弟兄兩人被堡主這一喝叱,才想起匪徒這麼施為,他可以目無國法,我們身為武師的,哪能輕炫飛簷走壁之術。
這時三個夥計被摔得暈頭轉向,一見這個相士白吃了一頓,三個人白捱了一頓摔,還叫他跑了,真把人冤死!三人吵嚷著快追他,別叫他跑了。鷹爪王哈哈一笑道:“夥計別吵了,認晦氣吧!你們追誰?這是江洋大盜,飛簷走壁的飛賊,快收拾碰倒的桌凳,做你們的買賣吧!他的飯帳我給補上,免得你們當夥計的落掌櫃的埋怨。”夥計見這位老爺子這麼慷慨大方,也想到這相士果然象飛賊巨盜。方才三人圍攻,連衣服全沒捱上,他要是真動手還許全死在他手裡呢。遂忙答應道:“老爺子,你這真是疼苦我們。你這是親眼得見,這小子是成心找尋我們的晦氣,要是不知道的,還疑心我們這望江樓茶酒的買賣不規矩,欺負客人,竟敢動手群毆哩!”這時樓上這一路吵嚷,下面有兩個夥計也跑上來。這時正是樓上這三個夥計把桌凳擺好,隨向才上來查看的兩個夥計揮手道:“沒事了,你們快下去照顧買賣吧!”這兩個夥計正因為全跑到樓上來,下面雖沒有多少客人,也不能全離開,不暇細問,轉身下樓。這三個夥計調擺著桌凳,一眼望見相士那個布招牌還在窗口那立著,夥計們恨極了他,有個夥計趕過去,把相士那個布招牌抄起來,就要給撕了解恨。鷹爪王忙喝叱道:“別動!你們難道想把掌櫃的這個買賣給抖露出了麼?”夥計愕然回顧,隨問道:“老爺子,你這可太怕事、太老實了。難道只許他欺負我們,白吃白喝白打人,就不許撕他的布招牌出出氣麼?”鷹爪王道:“我不怕事,我要怕事方才我們就不敢動他了。這種地方,是江湖道上的一種大忌,你們茶坊酒肆中人竟不懂麼?我們江湖道上,三教九流全有行規。這個相士雖是江湖大盜,可是他既有這種‘推包’、‘斬盤’的布招牌,他就算得上江湖上一行。你把他這種布招牌毀了,你賠不起他。這種布招牌是他們這門的傳授,沒有師承,自己不能隨便的拿出來做生意。他雖然在你們這鬧了事,只許他不來找你,不許你們把他這布招牌給毀掉,提防他訛你,沒法再打點。”夥計聽了忙向鷹爪王謝了指教之義,夥討們才收拾完復向鷹爪王道:“爺臺您被這小子攪得酒飯也沒吃好,我再給您老配兩樣菜,您再找補半頓?”鷹爪王道:“不用了,我們也有事得趕路哩!你把飯帳算了吧!”
夥計這裡給鷹爪王算著帳,樓梯一陣響,跑上一個夥計,是才從樓上下去的。一上樓口,高喊道:“這真是特別的事,也沒見過這麼開玩笑的。我說陳二,咱們認倒楣吧!敢情那位相面的跟這位爺臺是朋友?人家是成心開玩笑,你別收這位老爺子的酒飯錢了,人家那位先生把帳全付過了。”
鷹爪王和甘忠、甘孝、夏侯英全是一怔,站在桌前這夥計陳二也是一怔。鷹爪王向這才上來的夥計一點首道;“夥計,你別嚷!過來,慢慢的說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誰說的我跟那個相面的是朋友?”夥計來到桌前說道:“老爺子您真可以,我說您老這麼好心呢!饒跟他口角動手,還要給他墊酒飯錢,鬧了半天就是我們當小夥計的倒楣。你們兩位假打架,我們真挨摔,老爺子您不信請看!我腰上全摔傷了。”鷹爪王正色說道:“夥計,不要說這些閒話,我跟他是朋友不是朋友,回頭再跟你細說。這相士走了沒有?他怎樣付的飯帳?你實說,別耽誤我的事。”夥計見鷹爪王的臉色非常怒,不再說打趣的話,忙答道:“人家早走了。是我從樓上下去,櫃上的先生叫我,問樓上的情形,我把上面的情形略說了說,管帳先生說是樓上沒糟踐傢俱就是了。相士胡老先生這不是剛出去麼!人家把王老師的酒飯錢也給了,餘外多給一吊五百錢,賞給我們三個夥計,每人五百錢。這胡先生說是樓上的王老師喝醉了,他從樓窗跳民房下來的,差點沒摔死,不敢上去,只好頭裡先走了。並且還留了一紙帖,交給王老師,他那個布招牌先存在我們這,改天來取。”
說到這,夥計把一份封套送到鷹爪王面前,鷹爪王不答一言,把紅封套接過來,見紅紙簽上寫著“王老師印道隆鈞啟”。鷹爪王把帖套拆開,從裡面抽出一張柬帖來,一看上面的具名,就怔住了!上面寫的是:“掌十二連環塢內三堂,香主胡玉笙載拜”。鷹爪王急忙把柬帖裝入封套,把封套放入袋內,向夥計們含笑道:“我怎麼也沒想到是自己人,這人真是會開玩笑!我說我不認識他呢。此人在十幾年頭裡,眼我見過面,是在朋友家中,可沒引見過。他知道我,我沒跟他說過話,今日異地相逢,故意這麼開起玩笑來。這倒叫你們受屈了。”說話間,從袋中拿了二兩銀子,遞給堂倌道:“這二兩銀子給你們酒錢吧!”夥計一見又賞了銀子,真是因禍得福,這一早晨就得這麼些酒錢,真是飛來福,就是挨兩下摔也還值得。當時夥計們全換了一副笑臉。向鷹爪王道:“老爺子,這可叫你老多破費了。那位老先生已經賞了錢了,我們謝謝老爺子的賞賜。”鷹爪王道:“些許小費,不用謝了。你把那布招牌拿來,我給他帶去吧!”堂倌雖明知道那相士胡半顛留下話,那布招牌存在櫃上,改日他來取,可是這位老師要拿著走,人家是朋友,也不能攔阻人家,遂把那塊布招牌拿過來。鷹爪王把上面的竹竿撤去,摺疊起來,裝在袋內。這時已經中午,陸續有客人上桌。
鷹爪王帶著小弟兄三人下樓,出了望江樓,順著街道往裡走,趕到了清靜的地方。甘忠、甘孝、夏侯英在酒樓上全沒看清那柬帖具名的究是何人,這時忙著問那術士究是何人?鷹爪王道:“這事真出我意料之外,那胡半顛倒是鳳尾幫十二連環塢內三堂香主胡玉笙,這是鳳尾幫龍頭幫主以下的掌大權的主兒。鳳尾幫中內三堂是天鳳堂、青鸞堂、金雕堂,三家香主,執掌鳳尾幫大權。這三堂香主,全是從全幫舵主中百中選一的武林高手。並且是天南逸叟武維揚重建鳳尾幫,再立內三堂所選的,全是有驚人絕技,超群本領。此次竟是這內三堂的香主親自出馬,這足見幫主武維揚,竟以全力來對付我等,我們不可再稍存輕視。”甘忠、甘孝等聽著也十分驚異,莫怪那胡半顛竟具那麼好身手了。
鷹爪王見夏侯英醉意已消,遂一邊走著一邊告誡夏侯英:嗣後不得再任意的飲酒惹事,耽誤大事,牽掣全局。這時夏侯英也有些自己後悔,不該那麼任性胡來,低聲向堡主告罪。這爺四個信步走了一會,見已到了望江港的鎮市外。出了鎮市,見這一帶好一片風景,碧綠綠的田疇,遠遠的映著雁蕩山的高峰插雲,層巒疊翠,江流環帶,美景無邊,好個形勝豐腴之地。一條條白如銀龍的港外支流,通到田野裡,既可灌田,又可通行小艇到腹地裡。田邊水邊,有些農夫農婦相率治田,環著雁蕩山一帶,帆檣如林,想到雁蕩山,水陸全可以走。
鷹爪王向茶棚問了問路徑,賣茶的看了看鷹爪王等的情形,遂說道:“客人要是往雁蕩遊山,你老從這兒僱腳程正好到五龍坪,那裡是遊山最好的所在。僱船也可以,得繞著北嶺角過去,那一耽擱,於遊山頗多不便。”當時鷹爪王聽這賣茶的老兒的話沒怎麼介意,已經轉身的工夫,又回頭問道:“分水關這個地方,掌櫃的可知道麼?”這個賣茶的一怔神,慢吞吞的說道:“哦!分水關……說不清,有這麼個地名,大約是近山的地方,嗯!你問趕腳的倒許知道。”鷹爪王久歷江湖,眼力多厲害!賣茶的答話,吸涼氣,換熱氣,這種情形,分明是知道不肯說。從神色上看,並不是蔑視異鄉人,藏奸不告訴,大約是有所懼不敢多口。鷹爪王轉奔了大道頭上,這裡有十幾個腳伕,鷹爪王一看,這一群牲口倒有意思,難為他們怎麼湊合的,全是一色的小黑驢,十幾頭,沒有一匹毛皮色差的。趕腳的全是少壯,年歲最大的,不過四十歲,有五、六個是二十歲以下的,簇聚在一處,嘻笑打鬧。鷹爪王等來到近前,有一個年歲較大的說道:“喂!別玩笑了,有客人來了。”這個趕腳的一招呼,忽啦的有四個少年腳伕圍上來。其實鷹爪王還真沒有打算僱驢代步,自己最討厭這種牲口,想要看看,乘船不合適,跟腳伕再打聽打聽,打算走到雁蕩山去。
這夥趕腳的一圍上來,齊問:“客人是往雁蕩遊山麼?騎小驢走吧!價錢又賤,又快!路上不論多險的道,絕不用客人下驢。這趟道看著是一片平原,可是因為把江面上水全引進來,內地裡看得灌溉運輸便利,可就遍地的溝渠,縱橫錯雜,盡是獨木橋。除了這裡,別處的腳力,就走不慣。我們這兒的驢子,全走熟了,多麼窄的獨木橋,也能穩穩當當的走過去,就是把驢子的眼蒙上,它全能把您馱到了。”鷹爪王聽了,心說這小子慣說大話,也太玄了,言過其實,這小子更惹不得。那夏侯英卻答道:“喂!你的驢這麼大本事,真是少有,這麼說起來,你這驢,雖沒成驢神,也可稱驢聖了。你若把它進貢,怎麼也弄個官作呀!”甘忠、甘孝全噗哧一笑,那腳伕也笑說道:“客人你真會罵人,我若能當個磨官也不受這個活罪,幾位是上雁蕩山吧!”鷹爪王瞪了夏侯英一眼,隨說道:“我輕易不騎這種妄驢,人得跟牲口較勁,還不如走著痛快了。”夏侯英笑道:“它們全是壓熟了的,輕易遇不上那種拗性子的,您老放心。我別的本事沒有,我專會騎妄驢子,找不了彆扭。”說到這,向腳伕說了價錢。
甘忠、甘孝兩人也是打心裡願意僱腳程,在綠野裡,又風涼又快!樂得有個代步,省著氣力,到了雁蕩山還不定得走多少路了。此時見夏侯英攛跟著師傅,兩人遂向腳伕要韁繩,腳伕道:“我給四位挑四騎壓熟了的。”夏侯英道:“你們這些人不全是一個鍋伙的麼?”這個腳伕道:“不錯,是一個鍋伙的,您隨便騎哪頭全成。”夏侯英先給堡主挑了一頭。卻低聲向甘忠、甘孝道:“你們兩位的事我不管,咱們各憑眼力,誰碰上妄驢,挨摔認命。”甘忠、甘孝心想:正好,你給我們挑揀的,我們還真不放心。遂各自挑了一頭。這時夏侯英揀了一頭骨相挺壯的,那腳伕頭兒說道:“客人,您騎這頭可不保險。這頭驢可真快,只是不許動鞭子,只要一打它,撒腿就跑,一個襠裡沒有功夫,極容易摔下來。它犯了性倒麻煩了,您想勒它費大了事了,多咱到了地方,才肯站住,客人您換一頭吧!”夏侯英道:“少廢話!我這人心臟,你越說這個,我倒疑心。你這頭頂值錢,捨不得叫我們騎,我不換。還有一樣,你們叫四條腿的等兩腿的腳伕不行,我們嫌不痛快。反正我們不能拐你頭驢跑了,我們早到了就在五龍坪等你們。”腳伕道:“那倒可以!不瞞您老,我們這夥腳程,就是專跑雁蕩山,別處不去。這十幾頭驢,走慣了這條路,你把它打死,它也不往別處去。五龍坪那裡也有我們的夥伴,您到地方給腳力錢,走您的,他們是絕不會向您多要錢。我們這種買賣,別看沒出息,一樣的規矩。”
夏侯英道:“我們要少給錢,那邊的人怎麼會知道?難道你們的驢又有特別的本事,會帶信,你們夥伴懂得獸語麼?”腳伕道:“客人,您又挖苦我們了,一會兒我們這趕腳的又全變成畜類了。”夏侯英道:“不是我們成心罵你們,我不相信你們會有這種能耐。”腳伕道:“口說無憑,到了地方,您多賞酒錢不算,要是多找您要一文,或是叫您少給一文,我把驢轉送給您。”夏侯英道:“那邊果真說的全對,我給雙份腳力錢。”腳伕道:“客人您可別說了不算啊!”
這時鷹爪王已牽驢走出幾步去,耳中聽得夏侯英跟腳伕打賭的話,扭頭說了一聲:“你上當了吧!”夏侯英懵然,自己究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遂牽驢離開這驢夫聚處。鷹爪王和甘忠、甘孝全跨上驢背,夏侯英也上了驢,故作不注意扭著頭淡淡的問道:“喂!那分水關離著五龍坪很近吧?我前些年來討一趟,是從水路去的,現在一點都不記得了。”
那腳伕怔了一怔道:“那分水關麼?遠著哩!遊山走不著那兒,大概往那一帶去還得坐船,我倒沒去過。”說著,腳伕向他同伴咧了咧嘴,不再看夏侯英。這爺四個,四頭黑驢沿著一條曲折的田徑走下來。
這四頭黑驢,項下全有銅鈴,一走起來,“譁楞譁楞”響個不住。這四匹驢倒是全夠快的,並且頗象認得路徑,不用驅策,穿行田疇中,方向絕不差。這爺四個雖也不識路,好在雁蕩山的高峰入目,足以辨別方向,絕不會走差了的。走出裡許,鷹爪王向夏侯英道:“你在江湖道上這些年,怎的連腳伕這點小伎倆全不曉得麼?”夏侯英不禁臉一紅向鷹爪王道:“堡主,弟子實不曉得這其中的緣故,請堡主指教以廣見聞。”鷹爪王遂說道:“那裡面並沒甚麼玄奧,只不過他在驢的韁繩,或是嚼環或是肚帶,暗作扣兒。他們自己的數目,只有他們知道。莫說我們找不出他做的暗記,就是找出來,也無法猜測他是怎樣計算,不論北方南方全是一樣。”夏侯英聽了,這才恍然,深愧自己見聞淺陋,忙向鷹瓜王道:“堡主指教,頓令弟子多增一份見識,弟子哪知道竟有這些秘密生意經呢?堡主這十二連環塢分水關是近是遠,真令人難以揣測了。兩次向這附近人探問,這兩人的神色跟所答的話,頗似深知,只不肯爽快說出。這兩人的神色,絕非鳳尾幫的黨羽,可是這一帶雖是販夫走卒,一談到鳳尾幫頗有談虎色變之色,足見鳳尾幫的潛勢力如何強厚了。”鷹爪王道:“要按我們推測,這分水關,定是十二連環塢的巢穴所在,只是就算有知道的人,也不敢告訴我們,我們非是自己設法踩跡不可了。”夏侯英點點頭道:“堡主說的極是,我也想著,越是向他們這般黨羽探問,越易引起他們猜疑了。”這師徒四人騎著驢飛馳在田地中,果然沿路上有好幾處獨木橋,橫架在溝渠之上。這幾頭驢子,安然的從上面走過,豪不遲疑恐懼。甘忠向夏侯英道:“腳伕們也不盡是大言,果然這幾頭驢矯健異常。”走了有五、六里光景,遠遠的一道河流,圍著一個村莊,莊外一行行的桑榆,濃蔭匝地;再趁著河鳳陣陣,吹得那樹上的枝葉搖搖擺擺。有兩三個閒漢在樹蔭裡坐著,頗為優閒自得。遠遠看著這座村莊,如入畫圖。
這爺四個的行程,是從這村口前的小橋過去,擦著村邊過去,並不用進村子。這四頭驢果然就是夏侯英這頭驢快,時時躥在頭裡。夏侯英想勒一勒他的坐騎,讓堡主頭裡走,自己總搶在頭裡,堡主雖不肯責備,也顯得太形放肆。可是這一來竟跟這頭驢子找上彆扭,這頭驢由著它的性子,它是順情順理的馱你,你只要一羈勒鞭叱,它立刻就使性。你叫它跑,它站住,你叫它住了,它偏放開蹄子。夏侯英怒罵道:“畜生,你是自找捱揍,我要沒本事懲治你,也叫你主人看得我只會說大話了。”
當下渡過了莊前那座小橋,夏侯英緊扣在驢背。走在跟樹行接近的地方,伸手捋了一根樹枝子。夏侯英這樹枝子到了手裡,立刻一手挽緊了韁繩,右手擎著這根樹枝當了馬棒,這頭驢這時已竄出有半箭地來,說甚麼勒不住它。夏侯英罵了道:“該死的畜生,你這是找倒楣,我叫你跑!”吧吧的一連就是兩樹枝子,打的這頭驢一哆嗦,一聲長叫兩隻前足立了起來,依然在這村口轉了兩圈。仗著夏侯英手裡韁繩攏得緊,沒容它竄進村口。等到夏侯英啪啪的一連又給了它兩樹枝子,這頭驢蹴踏跳躍長嘶著,這才撲奔了村東。
就在夏侯英的驢才撥過頭來,耳中忽聽得背後一陣“譁楞譁楞”的銀鈴暴響,蹄聲得得。回頭看時,只見那村口中衝出一匹走驢,驢的皮毛很刺目,黑白相間的毛皮。驢身上的韁繩籠頭,滿嵌著銅活,金光耀眼。騎驢的竟是一個少婦,年約三十左右,瓜子臉,柳葉眉,只是眉梢吊起,通官鼻子,元寶口,兩顴高些。好俊的晶貌,被眉和顴骨給玷了。頭上藍綢子包頭,在面門上用絹帕的角兒,搓成蛾子,結成蝴蝶扣兒,包頭很長,披在頸後有尺許;一身藍綢子衫兒,藍緞子中衣,下面是一雙小蠻靴,背後斜著一個黃包裹,從外形已看出裡面是兵刃,左手攏著韁繩,右手提著一根短短的馬鞭子。連人帶驢,不染纖塵,非常乾淨俐落。從這份打扮上看,頗似遊娼、跑馬解的,只是服裝和氣魄又不大象。
夏侯英認定她絕不是良家婦女,這時女的也盯了夏侯英一眼,兩下里走的是一順的路。在江南道上女的騎牲口的就少,騎驢的更見不著。夏侯英未免把自己的驢稍勒了勒,要看看這女的身手怎樣?自己要細瞧瞧她到底是哪一路道?其實夏侯英就是不勒牲口,人家也比他快。就見這女的一抖韁繩,啪的一鞭子,這頭花驢放開四足,串鈴“譁楞譁楞”響成一片。眨眼間,人家已躥到夏侯英的頭裡,夏侯英反倒催驢追趕下來。這女的在先倒是瞥了兩眼,趕到催動小花驢越過夏侯英的黑驢去,頭也不迴向村東小路馳去。夏侯英見這少婦身手矯健,騎在驢背上,腿上韁繩,全是十分的功夫,這一來越發注了意。見人家花驢腳程快得多,自己在先本想勒著點,此時一看人家這匹驢鐵蹄翻沙,比自己這頭快得多,趕緊啪啪的連連的鞭打。這頭驢原本就是犯著火性,只為累得見了汗,稍覺寧帖。夏侯英這一忽要慢,忽要快,驢雖是啞巴畜生,也不肯這麼聽話。一挺脖子,長嘶跳躍著往前跑,這種跑可真夠夏侯英受的。往起一躥,四個蹄子一塊起。往下一落,屁股上一撅,頭往下一低,再往起一揚,屁股往下一矮。這種跑法,一個腳步扣不緊,就得硬往後摔夏侯英。
夏侯英早防到這手,襠裡早合好勁,鞭繩也握牢了,腳從鐙眼裡褪出來,只用腳尖點著鐙眼。這是騎牲口最要緊的,就忌認鐙認老了。萬一有個被蹶劣牲口給摔下來,只是挨一下摔,不致有大危險。若是認鐙老了,不用說是牲口的毛病,象肚帶鬆了,鞍子滾了,腳一個褪不出來,立刻有被馬拖拉死的危險。夏侯英是善騎牲口的,尤其是這種跑趟驢子,更騎了多少年,甚麼討厭的驢子全有。當時夏侯英一合襠,往後一伏腰,算是沒被驢揚下去。這頭驢真夠性大,一連三次蹦跳,夏侯英也怒極了,照著驢的後胯上一連又是三下,這三下打的更重.可是打也有打的手法,一要打的地方對,只叫它疼,不能把它打傷了。二要鞭子上有橫豎勁,打的雖重,皮不破,毛不脫。這三下打的可夠瞧的,這頭驢知道摔不了背上人,又撒開了性的亂跑。
這一跑,把這種逗人著急的情形露出來,越是哪兒有溝,哪兒不平,越往哪兒跑。哪兒有樹,它偏擦著樹往上撞。你只要韁上沒有功夫,往往被它往樹上一擠,把腿給你撞傷,把你摔個鼻破臉腫。夏侯英見它又揀有樹木的地方擠,遂把韁繩往裡一捋,一揚樹枝,“吧”的在外懷的驢脖子上給了一下。這一下,驢有些搪不了,在這裡打開旋。後面鷹爪王也趕到,甘忠、甘孝全哈哈大笑。鷹爪王在驢背上喝叱道:“我說甚麼,不騎這種牲口,你跟它較勁,可提防摔上就不輕;再說你把牲口打出傷來,腳伕也不答應啊!算了吧,你下來,咱們走一程吧!”
夏侯英被這頭驢掙了一身汗,一邊跟這頭驢較著勁,答道;“堡主我倒想下來,只是這頭驢犯了野性,這種畜生,不把它擺治服了,不能撒手。”當時鷹爪王見夏侯英騎的這頭驢,果然十分難制,遂說了聲:“你要小心些,不要跟它較勁,我們頭裡走下去了。”鷹爪王爺三個竟往前走下去,夏侯英挽緊了韁繩,任這頭驢子轉了好幾周。夏侯英拿定了主意,反正不叫你把我掀下去,你怎麼厲害沒有我勁耗。夏侯英是存心把這頭驢折騰個筋疲力盡,然後再一撒韁,它絕不會再狂奔。
果然這個法子倒真用上了!這頭妄驢,任憑怎麼施為,只是無法把背上馱的人摔下去;功夫一大,這頭驢漸漸沒有先前那種拚命掙扎的力氣了,驢身上滿是汗,從嚼口上流白沫。夏侯英在驢背上這麼跟它較勁,可沒有多大工夫,不過是半盞茶時。鷹爪王和甘忠、甘孝的三騎驢,雖是沒等著夏侯英,可是全把牲口勒慢了。夏侯英往村東的小道瞥了一眼,見堡主等將轉過一片柳林。
夏侯英見驢子的野性已滅,遂想還是趕上他們一道走吧!想到這,腳下一用力,兩腿一合,用腳踵一磕驢腹,一領韁繩,這頭驢此時算是被夏侯英打的有些怕了,不過可還不算十分服貼。人雖沒被摔下去,夏侯英此時也弄得滿頭大汗,更不能象方才把韁繩釦緊了只叫它在一個地方盤旋。現在是想跟蹤這行色可疑的婦人,只得拚著命的趕下來。
走出約有兩箭地,這頭黑驢倒是真快,已跟前面俏婦人的花驢相差數步。夏侯英的罪孽更大了,這一帶平地少,竹林樹木多,這頭驢竟自揀著那有竹林樹木的地方,愣往上撞。夏侯英只得把那根樹枝子扔掉,兩手攏韁繩;一看已經要撞到右腿了,用力一捋嚼環,硬給扳過來。這麼忽左忽右,整跟驢子掙了半里地。
那騎花驢的婦人不似先前那麼頭不抬,眼不睜的,這會兩頭驢已走平了,快慢不差幾步,那婦人在驢背上不斷的斜送秋波的看夏侯英。夏侯英也於百忙中覺出這婦人有些成心跟自己挑逗,自己反倒疑惑起來。心想,這俏婦人絕不會是娼妓之流,難道竟是綠林道中人麼?反正這種行徑,不是良家婦女,自己不算是失身份。夏侯英暗中這一猜測這騎驢的少婦,未免走神,更兼這一帶又是平原,沒有甚麼樹木,心神愈馳,猛覺得胯下驢又往斜處奔。夏侯英忙一察看,急得罵聲:“畜生你是安心傷我,我叫你撞!”猛力的往右一捋韁繩,兩腳踵猛的向驢後腋一磕,用了十成力,這頭驢它想不往前躥全不成了,疼得它往前一躥,可是籠頭已被捋的向了右前躥去,把道旁的一個大石礎子閃開。但是夏侯英因為猝然的閃避,兩腿一磕驢腹,竟自沒捋牢了,“噗通”的把夏侯英從驢後摔下來。可是韁繩始終沒撒手,仗著是土地,頓了屁股一下子。夏侯英顧不得屁股疼痛,怕被驢蹄子罩上,藉著驢掙扎之力,騰身躍起,躥上驢背。
這時突聽得那已走過去的俏婦人,竟自“噗哧”一笑道:“報應!”夏侯英已被摔得怒憤填胸,無法發洩,這少婦竟說自己這是遭報應,不啻火上澆油。方要還口,那俏婦人已催驢跑下去。自己想到她總是女流,自己總是俠義道門下,豈能跟一個女流一般見識。當時一轉念之間竟自把罵她的話咽回去,可是更不肯放鬆了她,緊緊追趕下來。在後面指著驢說道:“我看你跑,叫你跑出手去才怪呢!叫你跑到天邊上去,我也得看看你是甚麼變的!”
往前走了有裡許,看見堡主鷹瓜王和甘忠、甘孝沿著道左一片竹塘走著,看那緩行的意思,是等待自己似的。相離不過一箭地,一會兒那俏婦人已到那片竹塘前,夏侯英忽見堡主突把韁繩一領,轉入了竹林夾峙的一股小道。夏侯英看著十分詫異,心想這又不是什麼崎嶇難行的道路,或者是道路生疏,記錯了,錯走向別處。這雁蕩山高峰插雲,現在離著也就是十餘里,看的真真切切,哪會走錯了?定有用意,自己倒得趕上堡主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