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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酥醉

    那晚的星星似是也在流淚,因為它們噼哩叭啦地在南昌城郊外的天盡頭直往下掉,尾巴劃出的線淡淡的,跟人臉上的淚痕一樣禁不得風吹,一下就幹了。但劃過流星的天總讓人心底以為還留下了些印子,就像人臉上的淚乾了,怎麼洗,自覺還有淚痕一樣。

    彭碗兒呆呆地看著那塊天……白天,他到底沒能狠心掉頭就走,而是走了後不到一刻又灰溜溜地溜了回來。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不放心什麼,吊的人肯定吊了好久了,死都死了,但讓有一點心的人都放不下由此而來的一份冤情。

    彭碗兒走到那樹下,樹上吊的是個三十餘歲的女人,長得還……很好看。要是平時,彭碗兒會想她有沒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兒,但看在她已死了的份上,這份遐想也就算了。彭碗兒也是吃過苦的人,所以對冤情特別敏感。看著那女人在大樹下搖曳無依的腳,心裡就有一種悲憤莫名而來。他知道自己是個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一生起氣來,平時可以沒心沒肺嘻嘻哈哈唱的《破碗歌》都會變起調來。不知怎麼,他一見到那女人,就想起自己一直想有、卻無從想像、又可望溫存的一份母性的溫柔來。

    腦門一涼——彭碗兒摸了摸腦門,頭上滴的有水。他一抬頭,卻是那女人的口水。死人不會有口水?難道,她還沒死!彭碗兒大驚,他不顧別的,忙上了樹三下兩下解了那繩子把那女人放下來。

    那女人是還沒死,可只有一口氣了。可所有人看見他扛個半死人從衚衕裡轉出來,居然沒有人問一聲。

    可現在……她死了,彭碗兒怔怔地想——才扛到城外,她就死了,根本不容他用師門心法救助。這算什麼,早知她捱不過來根本不該放她下來!

    天空有流星劃過,彭碗兒忽然很想喝酒。今晚他一定要喝酒。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在看到又一顆流星劃落那一刻,他拔腿就向城裡跑去。今晚他要找一家最好的酒樓,喝一碗最劣的酒。卻沒注意,那流星的痕跡原是印在他那張髒髒的臉上的。

    最好的酒樓往往並不是最大的酒樓,也不是最熱鬧的酒樓。南昌城的“醉好樓”就並不坐落在通衢大道,而是在西門關外那條幽幽長長已有些破敗的“朱家巷”內。朱家巷三十年前也曾鼎盛一時,而如今,零落衰敗。可以說,朱家巷之所以還沒有破敗到從南昌人口頭消失,實是因為——醉好樓還沒有遷走。

    敗落方知一醉好

    燕婉回悟畢生求

    這是醉好樓門前的對聯。醉好樓原是當年名盛一時的朱公侯的產業,如今,卻已漆色凋零。傳說,醉好樓主之所以沒有把醉好樓遷走,只因為,他的妻子也姓朱,而這裡是朱家巷,他妻子出生長大的地方。

    彭碗兒到了醉好樓時已經很晚,整個樓底除了睡眼惺鬆的夥計外已沒有一個客人——不,應該說還有一個。但那個客人坐在最昏暗處,也明顯地有些醉了。

    那是個少年客人,別的桌子的凳子都已倒過來扣在桌子上了,彭碗兒懶得再搬,往他對面一坐,就叫道:“拿酒來。”

    酒保看了他一眼,猜度這個小乞兒到底有沒有銀子付賬,彭碗兒一把拍了一塊碎銀子在桌子上,那酒就很快地端了上來。

    彭碗兒用自己的破碗裝了滿滿一碗酒,一口氣就倒在了自己喉嚨裡。他先是什麼感覺也沒有,然後他開始喝第二碗時,就覺得這酒樓裡的光線似明亮了起來,亮得有點迷迷朦朦的。他看到對面的少年在看著他笑,笑得他有點不耐煩起來,他把手往桌上一拍:“你衝我直笑什麼?”

    那個少年有些害羞的樣子,低著頭:“我只想告訴你,你喝的酒名叫‘燕酥’。我猜你一定是第一次喝這酒,但燕酥不是這樣喝法的。”

    彭碗兒強撐著面子:“那燕酥該是什麼喝法?”

    少年道:“如果一個人,燕酥怎麼喝都無所謂,總不過是醉。但如果是兩個人,又是在朱家巷,該選個大雨的夜晚,不要下酒菜,桌上只放一罈酒。兩個人最好陌路相逢,交淡如水。然後,開始講故事。”

    他說著,門外的風似乎就緊了。

    “燕酥最好的佐料就是故事。陳陳的、沉沉的故事。”

    然後,那少年伸手往座後一指:“你看,雨來了。”

    彭碗兒順少年所指看去。那少年正背對著樓門口坐著,彭碗兒只見天上猛地就打了個大霹靂,然後,杯盞大的雨花在門口的石板街上炸了開來。繁音密響中,彭碗兒看著那單衣少年的樣子,不知怎麼就覺得有一種緩帶輕裘的味道。他的聲音很好聽,有著這悶雨中難得的一份清透,還有他的五官,昏暗的燈光下——當真是“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那少年話裡分明也有三分酒意,他用指彈了彈杯子:“你知道這酒樓的主人姓什麼嗎?”

    “他姓汪,三十年前在南昌也算一方富戶,他娶的是朱家巷中最美的女子:朱珠。可三十年、三十年足夠一個人把一份敵國的財富敗光的,他就是這樣。三十年後,他只剩下了這座醉好樓,而這還是朱珠拼盡心思為他謀劃才留下的當年的嫁妝。可朱珠十年前就去了,所以這個當年的敗家子才會在門口的對聯上寫道:敗落方知一醉好,燕婉回悟畢生求。”

    門外的雨越下越大,彭碗兒不知這少年怎麼會知道這麼陳舊的故事。那個少年這時舉杯道:“喝酒。”

    彭碗兒以碗碰杯,陪他喝了一大口酒。他這時才發覺,這個少年好寂寞,寂寞得都讓人有一種清貴的感覺。可酒可以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只聽那個少年說:“我的講完了,你的呢?”

    彭碗忽然一拳砸在桌上:“我的故事就是:今早我到了一個衚衕,看見了一個死人,我見到她時她還有一口氣,可把她扛到城外要救時她卻死了。”

    說完,他也不待人勸,自已就飲了一大口。他自幼行走江湖,見過的事原多了,只不知這次為什麼讓他格外的觸心,可能為了那遭冤的是個女人吧?一個三十六七歲樣的,年紀可以做他媽媽的女人。

    他把拳砸在桌上,要砸回的不止是心裡的怒,還要砸回自己眼中要迸出的淚。他彭碗兒在人前,就是有淚也要倒流的。

    他怒的是:師傅不讓他出手,不讓他在南昌城中出手。他不知這是為什麼,他只覺得自己這樣,很不仗義、很不帥、很不男子漢。他雖是一個小乞兒,但也覺得體內有一股力量呼喚他要成為一個男子漢。

    他忽然決定不管師傅的什麼吩咐了,哪怕南昌城中真的有什麼連他師傅也不得不顧忌的人物,他今晚也還是要去那大宅子裡探一探。管它什麼禁忌不禁忌,他就是放不下那一段冤情!

    那個少年默默地看著他,眼中像有一種瞭解的神情。

    彭碗兒道:“我只不懂,為什麼我在大街上大喊有人被逼死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可這南昌城中的百姓卻理也不理。”

    那個少年彈了彈指甲,聲音有些苦澀地道:“因為,據你所講——你說的那個地方、那女人吊死的地方,好像就是南昌城中有名的‘十九宅’。”

    彭碗兒一愕:“十九宅?十九宅算什麼?”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十九宅也許不算什麼,它只是南昌城裡的一處住宅。只是它的主人姓燕,他們號稱‘南昌燕’,只是近來已被南昌城的百姓們呼為‘南昌厭’了。唉、他們現在也當真是鬧得人見人厭,鬼見鬼厭。‘南昌燕’也許也不算什麼,它這一姓裡在本朝百十年間也只不過是出過那麼兩三個貴妃,其中一個還生下過天子;五個尚書;一兩個封疆大吏;加上狀元榜眼一堆而已;其餘有功名的人多得讓人都不耐煩記。”

    彭碗兒的嘴不由微張了開來,世家——原來是一個世家大族。可他唇角還是忍不住微微一撇,忍不住要表示出他的憤怒與輕蔑:世家又算什麼?殘民以為功、剝削以為榮的世家大族在他彭碗兒眼裡從來就不算是什麼!

    只聽那少年悠悠地道:“他們這一姓曾支脈很旺,一共分十九支,也就是十九房了。可以說,南昌一地,甚至整個江西一地,都在他們的勢力籠罩之下。而你今天路過的,我猜就是十九宅。那是他們的老宅,那裡面住的,卻不是他們的長孫,而是他們家最幼的一支。”

    彭碗兒用拳在桌上輕輕砸了一下,低聲罵了聲:“混蛋!”

    ——他幾乎已可以肯定,那個吊死的女人,一定是被什麼十九宅的燕家給活活逼死的。

    他們,憑什麼!

    而她,不過是那麼柔弱的一個女人。

    卻見對面那個少年忽閉了下眼,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像一道閘門忽然關住了眼中所有的神色,刷著浸進門來的雨意。燈光很昏,他臉上的神情隱藏難見。

    半晌他才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靜靜道:“燕家現在是遠不如前了,不只是聲勢不如從前,更要命的是,做人的道理、處世的規矩已大不如前。如今他們聲勢最旺的有三房的燕合鵬,為人貪好小利,欺壓鄉里;五房還有一個尚書,在朝中也不過以昏聵聞名;而長門的長孫,燕仲舉,還算勢壓南昌一地,為害鄉里,兇名甚烈,甚至被人稱為‘南霸天’。總之,他們這一門雖出過不少像樣的人物,但如今的門風,卻已是大不如前了。”

    彭碗兒的眼睛裡忍不住精光一暴。那目光中有一絲說不出的狠悍味道——知道這些,對於他已經足夠了。

    “南霸天”?——他輕輕握了握拳。他們胃口真大,要霸住的總不外東南西北一整方的天。而他彭碗兒,手裡是隻有一個碗,破口的碗,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手裡能捧的只有一個“食為天”的碗。

    只聽他口裡低聲道:“嘿嘿,看來,那十九宅的宅子裡,住的一定是個混帳王八蛋,還不是一般的混帳王八蛋。”

    他的聲音很低,但裡面已有一份掩飾不住的殺氣:“這幫孫子,不捏出他的蛋黃來他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善惡往還!”

    他一句方罷,門口的大風猛地一捲,吹得樓內的燈光一暗。

    店小二大叫了一聲,忙去後櫃拿火好點燃被吹滅的燈籠。可就在這一瞬間,彭碗兒卻見對面那少年臉色突地一變。他還不及反應,猛地就見那少年一拳就向自己面前打來。

    他這一拳出得極快,彭碗兒脖子一側,不知好端端的那少年猛地發什麼脾氣。但這一拳實在太快了,拳風如刀鋒一樣的掃來,似是直要擊向他的耳下,擊中那可以至人昏厥的重穴。彭碗兒一驚之下,險險避讓過,那少年打過來的手卻猛地橫向一劃——“劃橫沙”,彭碗兒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變形又如此犀利的“劃橫沙”。

    他心頭一驚,頭奮力向後一仰,險險才避過這一擊。那少年這時卻曲臂已直,直直地伸在彭碗兒喉頭前,不及半寸處,難再發力。

    彭碗兒才暗呼僥倖,對方的食中二指的指尖突然一彈,不知什麼時候他指上已套上了兩隻烏銀甲。那烏銀摻鋼的甲在撲縮的燭焰中發出冷幽幽的光,一劃就突出半寸,疾快地劃過了彭碗兒的喉邊,雖沒出血,卻也印出了兩道紅紅的印子。

    ——居然是“指匕”!

    ——這是江湖上極妖詭的“指間殺”一脈。“指間殺”據說是“磨砂樓”中的絕技,而磨砂樓是厭世一派,已有多年未現江湖。

    彭碗兒大叫一聲:“好!”

    接著怒道:“你瘋了!”他怕對方追擊,雙腳一蹬,人連著凳子已鏟地而退足有兩尺,凳子在地上“吱”的一聲,讓人齒酸地劃出了一道銳響。

    那少年卻並不乘勝追擊,不顧彭碗兒連人帶凳一退即進的身子,已推桌就走。只見他臉上的神色已然大變,幽慘慘的,全不見剛才的緩帶輕裘的和悅之意。只聽他邊走口裡還邊低聲道:“叫你胡說八道,就是要給你這不知深淺的小東西一點厲害看看。”

    說完,他一閃身就出了門口。

    門口大雨暫住,彭碗兒怔了怔,一按桌子,身子一翻,不顧身後傳來的店小二發出的怪聲,就追了出去。

    醉好樓外面是條冷巷。時近午夜,巷中已根本沒了人,那少年正向巷口飄行而去。彭碗兒發力疾追。他對這陌路相識的少年人不知怎麼就有分好感,他又是極心熱的人,斷斷不能忍受別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跟他翻臉,只想問清楚他翻臉的理由。

    可是他奔得快,那少年卻也飄行得快。眼見那少年就要飄出衚衕口了,彭碗兒一急,身子猛地一翻,一個跟頭疾翻落在那少年身前,開口就問:“你怎麼了?我又沒說什麼,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那少年的眼卻蛇一樣地盯到他的臉上,“你真的沒說什麼嗎?”

    彭碗兒一臉茫然,只見那少年臉上一片森然道:“你要怎麼罵南昌燕家的人都可以,都沒關係,就是罵死他們也行,但你……

    “……絕不能罵住在十九宅中的第十九房的人!不能罵他們的任何人!記住,尤其是在我面前!”

    彭碗兒不由怔住。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也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來。天上,猛地扯起了一個閃電。那電光一閃,猛地劃過了巷口,一瞬間照亮了那少年的容顏。

    這一閃極快,也照得一切都清晰到了極點。彭碗兒猛然發現,那少年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年輕——他絕不是跟自己一樣的十六七歲的年紀,他的眼角甚至都已有了細紋,那紋路還相當怪,說不清是風情還是煞氣的細細的歲月之紋。這細紋,在酒樓昏暗的燈光下原本難見。

    這一張臉,這一張臉……是他從沒想到過的那樣的一張臉。他說不清那張臉上讓他心動的是什麼,只覺得有一種陰柔、有一種冷魅、有一種迷離恍惚是他平生所未見。

    彭碗兒只覺心裡像猛地被什麼打中了似的。天上那道遲來的響雷忽然遮頭蓋耳地罩下,彭碗兒在雷聲中,口裡幾乎無意識地低哼了一句:“天哪,你是個女人!”

    那“少年”飛快地抬眼狠掃了他一眼。那一眼黑黑的,像閃電過後讓人眼中不及適應的、那一霎那的黑暗。

    然後,一巷猛又捲起的暴風雨中,她已頭也不回地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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