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都道春在即是春,誰知冷去仍復冷!怎當秋風送秋雁,何堪雨聲伴琴聲?瑞腦嫋嫋似知愁,菊香盈盈未解情。此人早有了斷意,奈何心在長安城。
莫之揚被太原七義等人逼到大火之中,給烈焰燒在身上,頭髮、衣衫都大半焦糊,加上煙燻,神智已半昏,忽然間聽得一聲阿之哥哥,懷中多了一人,腦海中一激靈,發足亂踢。圍在旁邊的眾人忽見火堆亂飛,都嚇得鬨然讓開。莫之揚雙足不停,將一堆篝火踢得四處散開,一時荒野上方圓一二十丈內盡是大大小小的火炭,在這夜色之中,煞是好看。不少火炭掉在眾人衣上,引得陣陣驚呼,更有的衣服上著了火,忙著撲打。太原七義武功高強,火炭自然落不到身上,不過也都退在一旁。莫之揚將一堆篝火踢散,死裡逃生,抱著梅雪兒骨碌碌滾出四五丈,壓滅身上火苗,站起身來。
梅雪兒給煙燻得閉過氣去,莫之揚嘶聲道:雪兒妹妹!忽然間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接著雷聲震耳欲聾,梅雪兒悠悠醒轉,道:阿之哥哥,你抱著我,我陪你一起死!莫之揚強忍疼痛,笑道:盡說痴話,我們死不了。你為何要跳進來?梅雪兒嘆息一聲,道:我不能眼看著你一個人受罪。她此時臉上燻得黑乎乎的,加上一頭秀髮都變成了小黃卷兒,比平時更難看了不少,但莫之揚卻覺得她十分漂亮,微笑道:好妹妹,看阿之哥哥怎樣對付這些惡賊!抬起頭來,望著場中眾人,雙目之中充滿仇恨之火。此時篝火被踢散,萬合幫眾人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的面容,卻不知怎的給他的一股殺氣鎮住,一時均不敢上前。
韓信平沉聲道:小賊,今日別想活著出去啦。莫之揚站起身來,胸膛一挺,朗聲道:韓信平,我看在師父的份上,三番五次給你們留顏面,今日卻是要先取你這卑鄙小人的性命!正欲上前挑戰,忽見人叢中閃出一人,一柄鐵錘十分搶眼,正是葉拚。莫之揚慘然道:葉大叔,你也與我為難麼?葉拚擺手道:我老葉不向肖不凡要解藥啦。你將小梅兒交給我。小梅兒,小梅兒,你怎樣?這人為人瘋邪不可名狀,對梅雪兒卻情若父女,眼見她被火燒傷,自恨未及相救。梅雪兒笑道:葉大叔,小梅兒不礙事。肖不凡從一旁掠來,道:葉拚,你公然相助教中叛徒,教主須放你不過!葉拚瞪眼道:讓老子老老實實聽你龜兒子的話,這樣活著又有什麼味道?肖不凡怕他的鐵錘,冷笑道:你總有一日要自食惡果!跺腳轉身,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驀然間人影閃動,秦謝、席倩、何大廣三人終於和莫之揚會合一處。
解東巨看看情勢,心道:今日若不將他們一網打盡,日後我必將頭大如鬥。喝令道:眾位兄弟,併肩子上,將這幾個全部剁成肉醬!他一聲令下,幫中追隨他的人大聲吶喊,包抄過來。忽然之間,天空中又一道閃電劃過,喀喇喇的一聲巨響之後,豆大的雨點落下。莫之揚高聲道:咱們衝出去!當先躍出,一掌劈倒一人,秦謝、何大廣、席倩均加入戰團。葉拚左手拉著梅雪兒,鐵錘橫摜豎砸,所遇輕者臂折足斷,重者當場喪命。不過,萬合幫人多勢眾,四五百人將幾個人牢牢圍住,想要衝出,一時哪裡能夠?
雨越來越密,地上的火炭一一被澆滅,周圍漆黑一片。莫之揚暗想:未料老天爺如此成全。左手遞出,拉著秦謝,道:咱們全拉著手,再不要出聲,衝將出去!當下秦謝拉住席倩,席倩拉住何大廣,何大廣拉住梅雪兒,莫之揚開路,葉拚斷後,一聲不吭,向外殺去。此時雨勢更大,黑夜中已伸手不見五指,解東巨大聲令人點火把,奈何火絨見雨即溼。許多幫眾竟自相殘殺起來。何大廣聽得心如刀絞,終於忍不住道:兄弟們,別打了!這一出聲,萬合幫頓時又圍了過來。
莫之揚叫苦不迭,忽然間一件兵刃刺到,他聽聲辨器,知是一柄利劍,當即使出一招擒拿手法將劍奪過,瀟湘劍法使出,何等厲害,不一會兒就殺開一條路。到了後來,場中全亂成一鍋粥,許多幫眾怕在這雨夜中無辜喪命,紛紛躲了開去,倒無人再抵擋。六人衝出包圍,手拉手急奔,摸上了路,放開牽連,互相詢問傷勢。
葉拚道:這鬼天好大的雨,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罷!莫之揚、梅雪兒雖然未受重傷,但手、臉等肌膚給火烤過,雨水一淋,痛不可當。梅雪兒忍不住呼痛。莫之揚脫下燒得破破爛爛的外衫,給她遮在頭上。幾人相攜,漫無目的地疾走。約摸走出一里多路,何大廣一頭碰在一株大樹上,喜道:先在這裡躲一躲罷。眾人大喜,圍在樹下。只聽雨點擊在樹冠上,猶如爆豆一般。
莫之揚忽然驚道:糟了,娘子還在萬合幫手中!秦謝道:走,我們再去救她!莫之揚道:你們在這裡等我,我自己去!何大廣自知武功相差太遠,去的人多反而累贅,道:莫公子千萬小心!
孰知走了足足三四里,莫說上官楚慧,就是連萬合幫的人也不見一個。莫之揚心中大驚:莫非竟走錯了路?換了好幾個方向,卻始終再碰不到一個人,心中著急,忍不住縱聲長嘯。他此時內力充沛之極,雨聲雖急,他的嘯聲還是遠遠送出。隔了一會兒,忽聽身後三四里處也傳來一聲長嘯,聽來正是葉拚所發。莫之揚大喜,又一聲長嘯送出,葉拚再和一聲,二人相向疾行,不一會兒會在一道。葉拚大聲道:小子,怎的了?莫之揚道:找不到他們啦。葉拚大笑道:沒想到你竟會迷路,跟我來!發足便奔,莫之揚緊緊跟上,心中對葉拚老大欽佩:伸手不見五指,葉大叔竟敢運輕功急奔,只有內力精湛,目力才會超乎常人,我的內功比他卻是差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忽聽喀嚓一聲,葉拚抱著頭大罵,原來是一頭撞斷了一株茶杯粗細的樹。
兩人一探,四旁都是樹木,莫之揚道:剛才就是在這片林子旁。心中計算,慢慢向南行了二三十丈,卻還是未碰到一個人。高聲道:姓解的,過來決一死戰!連喊數聲,忽聽雨聲中夾著一陣人聲。葉拚笑道:好極好極,誰也看不見誰,這樣打架,好玩之極!但急雨向來不長,他話音剛落,大雨忽收,不一會兒,夜空中透出一片星光。葉拚叫道:媽的賊老天專愛與老子作對!
莫之揚見前面黑黝黝的似有人影,當即運起輕功,追了過去。到了跟前,瞧見正是萬合幫眾,朗聲道:解東巨,快將上官姑娘交出來!堂堂萬合幫幫主,欺侮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子,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解東巨等人給暴雨澆得精透,正預備離開,忽聽莫之揚去而復返,大聲叫陣,好不惱火。萬合幫五百人大會,竟讓一個小夥子想闖就闖,想出就出,傳於江湖,還如何抬起頭來?韓信平低聲道:解幫主,先讓他到跟前來再作計較。解東巨點點頭,冷笑道:姓莫的狂徒,你還敢來領死?來,讓他過來!幫眾閃開一條路,莫之揚與葉拚大步走進。此時已有人打起火把,莫之揚見到六位師兄與解東巨站在一起,冷笑一聲,道:解幫主,上官姑娘呢?
解東巨打個手勢,兩名幫眾將上官楚慧架過來。莫之揚搶上前去,一把抱起,見她牙關緊咬,不省人事,但一息尚存,放下心來,朗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解東巨笑道:你還走得了麼?韓信平、範信舉、楊信廉等人攔住去路。莫之揚冷笑道:師父在獄中常說幾位師兄如何如何好,你們莫非連臉都不要了麼?路信朋道:他老人家雖於我們有授業之恩,奈何他做的事卻是自絕於天下。莫之揚哈哈大笑:自絕於天下?路師兄,你是受人欺矇呢,還是同流合汙?
路信朋變色道:此話怎講?魏信志道:路師弟,休信這小子胡言亂語,看鞭!九節鋼鞭向莫之揚下盤捲到。路信朋伸手拉住魏信志右腕,道:四師兄,無論師父對別人如何,對我們幾人卻總歸是恩重如山。莫師弟武功出神入化,這份膽氣,我十分佩服。咱們咱們何必跟他為難?
魏信志道:姓路的,你倒聽了這小子的鬼話了麼?路信朋忍耐不住,大聲道:你有本事就與他一對一試試。太原七義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還好意思再與他為難麼?鞠開大聲道:路師弟說得不錯,這姓莫的雖然忠奸不辨,受了秦老幫主那那的欺騙,但他卻非十惡不赦之人,他的武功,我姓鞠的也十分佩服!喂,兄弟們,咱們讓出道來,讓他們走!鞠開平時為人豪爽仗義,幫中老兄弟十有八九是他好友,他這話一出,萬合幫頓時讓開一條路。
葉拚見狀,眉開眼笑,道:萬合幫亂七八糟,肖不凡那混小子卻想收拾這個破爛攤子,實在是愚笨之極!莫之揚尋思:葉大叔性情直率,肖不凡那些彎彎繞繞,他自然看不明白。我眼睜睜地看萬合幫要往死路上走,哪裡能坐視不管?頓住身形,大聲道:萬合幫的各位朋友,在下有幾句話要說。此事關係到萬合幫的生死榮辱,各位朋友能否聽我真心一言?他中氣充沛,聲音遠遠送出,人人聽得清楚。鞠開、貝如加等一班幫中老兄弟不禁駭然道:此人年紀輕輕,內功竟到這步田地!解東巨喝道:姓莫的,我們已答應放你走,還有什麼話?
莫之揚微微一笑,道:方才在下聽有人在此大放厥詞,說秦老幫主如何使計勝了上官婉兒,又如何想將江湖四寶據為己有,信口雌黃之外,更兼蓄意誣陷,偏偏萬合幫五百多位朋友竟受人欺矇,把豺狼當作好人,豈不可笑!
韓信平變色道:你說誰來著?莫之揚更不睬他,望著萬合幫眾人,正色道:各位朋友,秦老幫主是小的恩師,非我偏袒於他老人家,師門不幸,我的眾位師兄背叛師門,更與奸人相勾結,意欲將萬合幫引入萬劫不復之絕路。眾位不可輕信奸人之言,令天下英雄齒冷心寒!他雖然衣衫襤褸、頭髮烏焦,但一番話說得正氣浩然,萬合幫人人一凜。驀聽魏信志道:著!一鞭抽出。範信舉、楊信廉再也不顧顏面,一齊上前夾擊。葉拚搖頭道:這不公平。來,人交給我,你抵不住了我再上。將上官楚慧接過來。莫之揚一聲清嘯,劍光大發,只聞兵器交擊之聲不絕,楊信廉、範信舉一瞬間均遇險招。
莫之揚使的是先前亂陣之中搶來的一柄劍,本來尋常不過,但到了他手裡,卻變得猶如神兵利器,他以一斗五,渾無懼意,不一刻,看準一個破綻,唰的一招青青子衿將範信舉的判官筆磕飛,劍身迴旋,在魏信志的九節鞭上一抹,順勢划向韓信平手腕。韓信平只有當場撒手,莫之揚劍尖一挑,將韓信平的長劍撥向牟信義。牟信義見劍勢勁疾,全力封堵,但此劍卻是含著韓信平方才全力刺殺的內勁,他功夫不及大師兄深厚,噹的一聲,兵刃被震開。莫之揚不過數招之間便將五大高手逼退,這份功夫,教人咂舌不已。萬合幫眾大起欽佩之心,對韓信平等人卻噓聲大起。未料葉拚是個武痴,眼見莫之揚為眾人驚羨,不由技癢難搔,怪叫道:莫兄弟,咱倆玩玩。右臂疾伸,鐵錘向莫之揚當胸撞到。
莫之揚驚道:葉大叔,怎的?橫劍封擋,發出叮的一聲,葉拚笑道:今日要分個勝負!左臂抱著上官楚慧,右臂橫砸豎劈,招招兇狠。江湖有云:童叟無欺真鐵錘,招招都是真傢伙,莫之揚不敢大意,全力抵擋。一邊急道:葉大叔,回頭咱倆再比,成不成?葉拚笑道:哪有這樣有意思?莫之揚哭笑不得,心念一閃,轉身便走。葉拚叫道:不玩真的不行!鐵錘向他背心直奔過去,莫之揚無奈,只得回身又戰。兩人都是當世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這一交手,妙招迭出,直將萬合幫中人看得眼花繚亂。鞠開等人每見妙招,都禁不住喝彩,一時喝聲如雷。範信舉見莫之揚全力應付葉拚,悄悄向前兩步,忽然判官筆一分,上筆插向莫之揚左肩,下筆插向他後背。他方才給莫之揚震飛雙筆,好不容易才找回,愈想愈難嚥下這一口氣,此時便做出這等下作之事。莫之揚聽腦後風生,知道有人偷襲,正使一招良藥苦口全力招架葉拚,無法分身對付,當即大喝一聲,運氣於背,撲哧一聲右臂中筆,刺向後背的那支哧地將衣衫劃去一塊,竟未刺進。
莫之揚憤然轉身,卻聽得葉拚怒道:臭東西,老子和他比武,誰要你來插這橫槓?一錘擊下,範信舉一聲慘呼,腦漿迸裂,倒地氣絕。葉拚餘怒未息,大步走到魏信志身前,瞪眼道:還有你個臭東西!魏信志眼見範信舉被他一錘打死,嚇得傻笑一聲,轉身便跑。葉拚左臂挾著一個人,追趕不上,轉而向韓信平走去。
韓信平心道:今日縱然能逃得性命,太原七義名頭卻再也叫不響了,大事難成,活著有何滋味?吸一口氣,道:葉大護法,韓某不才,有一事要請教。葉拚道:快說!我還等著殺你呢。韓信平嘆道:在下師兄弟想方設法助解幫主,以促使萬合幫投入三聖教門下,葉護法身為三聖教右護法,何以不僅不予以幫助,倒要誅殺有功之人?不知是辛教主之意麼?
他此言一出,解東巨再不能裝聾作啞,當即上前向葉拚躬身為禮,道:葉護法,韓師兄所言極是。大事當前,萬不可讓教主責備。嘿嘿,若是教主不高興,葉護法怕也擔當不起。他這話聲音不高,但不少人還是聽到了。有人道:解幫主,到底三聖教辛教主是你什麼人?我們為何要加入三聖教?與會的幫中兄弟一齊出聲指責。解東巨自知不是分辯的時候,也就裝作沒聽見。葉拚笑道:爾等狗屁不如的東西,別拿辛教主來嚇唬我!當年他能當上教主,也有老子一份功勞。本來萬合幫加入三聖教是好事一樁,可既然幫中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三聖教要你們又有何用?來,姓韓的,你能擋得住老子一錘,老子就放過你。
韓信平臉色慘白,沉聲道:如此韓某便請教高招。慢慢舉起劍來。此人當真是陰狠角色,莫之揚一旁看了,心中滋味好不難過:師父若知今日之事,不知該作何想?拔出右臂上的判官筆,劍交左手,上前道:葉大叔,你放過他們,咱們這就去罷。葉拚殺了一人,已發了癲性,瞪眼道:你小子真不識好歹!來,這人還你,你先走,姓葉的殺了這幾個人就去!將上官楚慧一推,上官楚慧身子平平向莫之揚飛到。莫之揚趕緊躍上將她橫抱起來,觸手便大吃一驚,原來上官楚慧經這一折騰,性命已將垂危,身上已有涼意。莫之揚叫道:娘子,娘子!一探她鼻息,覺得似還有一口餘氣,心念閃動,將她放在地上,撬開她牙關,將右臂傷口壓在她唇上,催動兩儀心經加快血液流動,傷口汩汩流出鮮血,注進上官楚慧口中。鞠開、貝如加等今日真是大開眼界,心想:這莫之揚行事處處不可思議,當真奇怪之極。
熱血灌進上官楚慧口中,不消片刻,上官楚慧已似有知覺,開始吞嚥。莫之揚大喜,心想那三原名醫不醫死人陳金石果然是奇醫奇方。上官楚慧身上漸有熱氣,呻吟出聲。莫之揚叫道:娘子!卻不見她回應,只覺得兩耳嗡嗡作響,心知不好,忙將傷口周圍幾處穴道封住,止住血流之勢。奮力將上官楚慧抱起,只覺腳下發軟。
只聽路信朋道:葉前輩,您也是江湖上成名有年的人物了,我們單打獨鬥,不是你的對手,在下和大師兄聯手接你幾招。葉拚哈哈大笑,莫之揚道:咱們快些離開此地!葉拚一時沒了主意,搔首躊躇。
忽聽一聲清嘯,遠遠傳來,聲音清越之極。接著西北方向三支響箭呼嘯著升起,在空中炸出黃、紅、綠三團煙花。莫之揚知是三聖教獨有的信號,但三箭齊發,卻是第一回見到。只聽葉拚失聲道:哎呀不好!是教主到了。莫兄弟,失陪了!一陣風也似躥出人群,向西北掠去。他身法極快,一瞬間便消失在濃黑的夜色之中。萬合幫眾聽三聖教主就在不遠處,均駭然。解東巨絕路逢生,大聲道:聽我號令者,跟我去謁拜辛教主!場中一時寂靜之極。
三聖教近幾年橫行武林,教主辛一羞從不現身於江湖,但人人對他畏懼之極。解東巨挾此威勢,見已有效用,接著道:眼下各位面前一條是生路,一條是死路。咱們先拿下這姓莫的小子,再去找到秦三慚的孫子,交給教主,此為生路;咱們幫中兄弟必會蒙他老人家開恩,收為教徒,今後江湖之中,除了三聖教,再有哪個門派能橫行無忌?
興光門的門主貝如加忽然道:我不投三聖教,也不想再管萬合幫的什麼事。興光門的弟兄,咱們今後還叫興光派,不受任何人節制,好不好?他興光門參加此次大會的門人轟然叫好,分開人群,徑自去了。其餘各門受了啟發,各自呼應離開。解東巨惱恨至極,欲要阻攔,但眾人哪裡肯聽?
莫之揚心想:萬合幫縱使土崩瓦解,也強似給奸人利用。便是師父知道,只有高興而無悲傷之理。抱著上官楚慧,正要離去,忽見鞠開上前道:莫少俠,請稍候片刻。莫之揚道:怎的?
鞠開衝他抱一抱拳,轉身走到解東巨身前,突然叫道:解東巨,你狼子野心,到底意欲何為?萬合幫今日之局,全是你之過!韓師兄,鞠某問你,你方才指證秦老幫主所謂種種罪行,到底是真是假?解東巨勃然大怒:你竟然對本幫主無禮?韓信平道:鞠師兄,韓某以半生為人之名擔保,所言句句是實。當此之際,鞠師兄還應明斷是非,早謀善途為是。
鞠開冷笑道:何為善途?加入三聖教便是善途?你以名譽擔保,嘿嘿,以你這無賴無恥之小人,還談什麼名譽?各位兄弟,忠於萬合幫的,和我一起鋤滅奸人!揮斧便上。其時群情激昂,鞠開言行驚醒眾人,正所謂一人呼、萬人應,萬合幫幫眾一擁而上,向解東巨、韓信平、魏信志等人圍去。解東巨自稱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卻未及使出一樣兵器,便被鞠開擒住,韓信平、魏信志等人衝開一條路,向外逃去,除楊信廉被殺之外,餘人都得以逃脫。幫眾欲追,鞠開大聲道:且留住他們幾日活命。眾兄弟聽他號令,返回場中。
鞠開親撿了數塊大石,壘成一個平臺,著人扛著幾段枯木,橫置臺上,對莫之揚躬身道:莫少俠,此處僻陋,請少俠上臺坐,在下有言相商。莫之揚見他言語鄭重,不敢輕侮,依言坐了。
鞠開叫幫中所剩七十餘人圍上前來,朗聲道:各位兄弟,鞠某不才,今日帶頭造幫主的反,大家心裡怪不怪我?眾人紛紛道:此人算得什麼幫主?鞠門主,如何處置這個奸人?
鞠開道:萬合幫是江湖大幫,此賊之上的歷代幫主哪一個不是大豪傑、大英雄?偏生此賊欺世盜名,欲將我萬合幫推入罪惡之門,來呀,押他上來!鞠開手下門人將解東巨押出,解東巨全無半分骨頭,竟不由自主跪倒,道:饒我性命!
鞠開斥道:先前何咄咄,如今何惟惟?解東巨,快說,你一再要將萬合幫推進三聖教,到底意欲何為?
解東巨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隱瞞。韓信平等人早就與三聖教合謀,要將萬合幫加入三聖教,到時取了江湖四寶,都在計劃之中。我本是三聖教中人,受教中差派,本意只是混進萬合幫,不料何副幫主聽信我能將老幫主救出,竟推舉我當了幫主。我與韓信平等人密謀,由他們太原七義出面,共同策反,促成加入三聖教一事。他身上受了幾處傷,疼得幾欲昏死,說不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鞠開喝道:好個奸賊!上前一斧砍去,解東巨叫道:饒命字便留在去陰曹地府的路上了。
莫之揚見鞠開做事幹淨利落,心中大為佩服:此人倒真不愧豪傑二字!起身謝道:姓解的三番五次辱我恩師名頭,鞠門主手刃此賊,莫之揚代師謝過。鞠開道:哪裡哪裡,今日若非少俠,我等聽信奸人欺哄,怕要從此墮入邪途!各位兄弟,鞠某說的是也不是?在場七十餘人都是忠於萬合幫的老幫眾,想起方才受韓信平、解東巨等人蠱惑,竟自生了動搖之念,不由得十分後怕,齊聲道:正是如此!
鞠開道:萬合幫幫主向來只有俠士英雄才能擔當,那姓解的狗賊雖一時矇騙了咱們,卻算不得咱們幫主。我鞠開推舉一位少年英雄出任萬合幫幫主,此人是秦老幫主真傳弟子,為人有膽有謀,智勇雙全,便是這位莫之揚莫少俠,各位覺得如何?
莫之揚吃了一驚,道:不可不可,這如何使得?
眾人議論紛紛,忽然一齊拜倒,齊聲頌道:拜見萬合幫第八任幫主莫大幫主!其時萬合幫所餘人眾不過七十,卻稱莫之揚為大幫主,自因萬合幫向來以天下第一大幫自居,歷代幫主上任,都給稱為大幫主之故。鞠開大喜,正要祝賀,莫之揚已急道:各位朋友,在下年紀輕輕,見識淺鄙,哪能勝任幫主?貴幫何副幫主、鞠門主都是豪傑英雄,人才濟濟,在下斷難從命。
忽聽一人道:姓何的善惡不辨,誤聽人言,還敢自稱什麼英雄豪傑?三個人走過來,正是何大廣、秦謝、席倩。幫眾紛紛道:是何副幫主回來啦。何大廣快步趨前,在石臺前拜倒,道:何大廣自知罪孽深重,請莫幫主發落。莫之揚慌忙將上官楚慧放在一側,上前扶起何大廣,道:何副幫主言重了,你旨在救秦老幫主,一時不察,讓奸人鑽了空子,然而自能以死相抗,不致奸人計謀得逞,小弟甚為欽佩。何大廣再拜道:謝幫主寬容。莫之揚擺手道:小弟不過是實話實說,可不是什麼幫主。返身抱起上官楚慧道:在下與眾位好朋友告辭啦。萬合幫眾人方才拜他為幫主還不是十分甘心,現下見他要走了,卻是十二分的著急,一齊苦苦央求。鞠開道:莫少俠若是再推辭不就,萬合幫將從此冰銷瓦解,秦老幫主得知,必將成為終生憾事。他老人家自志平生以三慚為限,莫少俠於孝於義,均不該視萬合幫此局面而無動於衷。請少俠三思!
莫之揚心頭一震,暗道:不錯!大丈夫豈可為圖清心寡慾之虛名,忍看正衰邪盛之世界?想當初梅伯伯怎樣教我的?他若也是冷淡之人,當日將陸通推出門外,哪裡會凜然赴死?我莫之揚不是因一連遇到熱心快腸的好人,又焉有今日?一時竟呆住。轉身一看,見萬合幫眾人均拜倒在地,胸中一熱,朗聲道:好,既蒙眾位錯愛,小可便斗膽應允了!萬合幫眾人大喜,齊聲歡呼。
莫之揚請眾人站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大聲道:各位同門,小可自知無德無能,今後幫中事宜,還要多向眾位請教。請何大廣、鞠開兩人上前,道:何副幫主仍為副幫主,主持幫中事宜,鞠兄為第二副幫主,大家意下如何?幫眾見新幫主不責罰何大廣,又推文武全才的鞠開為第二副幫主,盡皆臣服。
鞠開道:幫主身上有傷,又已勞累,今日議事便到此如何?莫之揚低頭看看上官楚慧,見她呼吸急促,必要好生料理,點頭道:不錯。請鞠副幫主酌情安排就是。鞠開與何大廣商議幾句,朗聲道:各位兄弟,天幸咱萬合幫,危難之際,讓真英雄挽救困局。咱們當今第一要事,是儘快與幫中老兄弟一一聯絡,傳播新幫主登位的消息,將散失之部一一召回。各位明白麼?而後分派各門要聯絡的舊部,眾人領命而去。
秦謝、席倩上前給莫之揚道喜,說道:請幫主也給我二人一個差使。莫之揚道:雪兒呢?席倩道:梅姑娘說有急事,來不及與幫主道別了。莫之揚心知她必定是怕三聖教追蹤,暗道:我發誓要好好照應她,哪裡做到了?嘆了一口氣,道:秦兄,席姑娘,我正要去長安,你們二人可協助何副幫主、鞠副幫主辦理幫中諸般事務。到時召回幫中各部,咱們再與三聖教決一雌雄。眼下咱們元氣大傷,不宜正面為敵。何大廣、鞠開均點頭稱是。當下莫之揚將幫中諸事託給了何、鞠等人。約好見面時、地,天色已大亮,與眾人告別。
趕回三原城中,找到雪兒住處,但見人去房空,銅鎖高掛,只有那隻藏犬依然伏在門口,見到他已不再吠叫,反而上前向他搖頭晃尾,甚是親密。莫之揚心道:這藏獒跟著雪兒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卻不知主人已走了。唉,人也無家,犬也無主。天涯雖大,何事遂過人意?長嘆一聲,抱了上官楚慧,租了一輛馬車,直奔長安而去。
長安古道,秋風正緊。一輛馬車在路上急急行進。
車伕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臉上喜氣洋洋。今日生意不錯,搭車的一男一女出手很大方,給了足足十兩銀子。只是有一樣,他覺得很難受,因為那乘車的姑娘似是得了重病,上車時是那男的抱上去的,到現下都沒有出聲,這就足以證明她病得不輕。車伕心想:像這樣的好人,老天爺不該讓她得重病的!自然,車伕只是直覺上感到這兩人是好人。除了十兩銀子的車資之外,那男客的焦急與溫和、女客的病容與呻吟,都是讓車伕做出他們是好人這個判斷的原因。
這兩個好人,正是莫之揚與上官楚慧。
昨夜二人經歷了一場生死,此時已坐上去長安的馬車上,一路上的風景,從窗外匆匆後退,行路人卻無心欣賞。莫之揚抱著上官楚慧,見她臉色越來越好,呼吸也近於常人,漸漸放下心,自己卻覺得陣陣倦意湧上來,靠著車壁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上官楚慧厲聲道:放開我!放開我!莫之揚一驚,見上官楚慧怒道:你還有臉叫我娘子?你不是想殺了我麼?莫之揚道:我怎會想殺了你?忽覺得頭暈眼花,歪倒在車廂裡。上官楚慧驚道:傻相公,你怎的啦?她這時才見莫之揚頭髮已燒去大半,臉上手上都是燎泡,這情形渾若兩人初識之時,不由得反過來將他抱起,道:傻相公!傻相公!莫之揚睜開眼睛笑道:我實在累得很啦,娘子,咱們這是去長安,到了那裡,咱們再好好說罷呼呼睡去。上官楚慧拉開車簾,咦了一聲,道:把式,今天是什麼日子?車伕笑道:好讓姑娘知道,今兒個是天寶十四載十月二十九日。上官楚慧大驚:我已昏迷五天五夜了麼?望望沉沉入睡的莫之揚,淚水不由潸然而下。
大車進了長安,是第二日的中午。莫之揚與上官楚慧下了車,找了一家客棧住了。經一夜又一上午的酣睡,莫之揚才恢復了精神。他雖連接兩次失血,卻不覺得有礙,兩人點了幾樣小菜,對飲了幾杯,愈發神定氣足。莫之揚將這幾日來的情形給上官楚慧簡略說過,上官楚慧雖是火暴脾氣,此時還哪裡能再發火?只冷笑道:如今你成了萬合幫幫主,高不可攀,就更要打定另娶的主意啦。莫之揚怕她再做出沒深沒淺的事來,笑道:可不敢,可不敢。觀音娘娘在上,自會讓娘子知道弟子的一番苦心。心想:但願她慢慢明白過來。我這次到長安為的是尋訪昭兒的消息,也不必讓她知道。兩人飯後無事,便到長安城中閒逛。
古都長安,其時正極盡繁華。唐朝定都長安以來,至此時已歷六代,每一代皇帝都欲青史留名,長安得以反覆建設,真可謂氣象萬千。尤其是唐明皇,自開元元年登基至今,已當了四十三年的皇帝。明皇當政初期信奉勤儉建國的方略,身旁相繼有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諸賢相輔佐,一掃武則天后期及韋武集團所遺餘的穢氣,政治清明,百姓康樂,國家得到大治。進入天寶年之後,唐明皇開始追求奢靡的生活,大興土木,長安愈發變得繁華奢麗。
莫之揚與上官楚慧何時見過這等氣象?只覺得這也好玩,那也新奇,不久一兩個時辰過去,天色將暮,城中華燈初上,而人聲絕無半分減,街上的鋪面多得令人咋舌,許多沒見過的東西擺得琳琅滿目。莫之揚給上官楚慧買了一兜柿餅蜜餞,上官楚慧高興得眉開眼笑,她雖是不拘形跡的江湖女兒,這一回卻特別斯文,俏生生地提了不吃,只唇角彎彎地笑。莫之揚看了驚奇不已,忽然明白過來,暗暗嘆了口氣。
正在閒逛,忽聽身後人聲慌亂,轉頭看時,見一隊二十餘騎高頭大馬直馳過來,馬上乘客個個衣著光鮮,簇擁著一個五十餘歲的瘦臉漢子,那漢子身著紫貂披風,頭上戴了頂五光十色的寶冠,卻反而襯出其神貌委瑣。雖騎在馬上,但兀自抱著一個濃豔女子,大聲嘻笑。街上之人見到這一隊人馬,紛紛閃避,稍慢些的,均吃了馬鞭。上官楚慧怒道:什麼世界?如此驕橫不法!見馬隊馳到近前,卻不閃避。莫之揚拉她一把,道:何必生事?那隊人馬馳過,不一會兒大街又恢復方才景象。上官楚慧罵道:你孃的媽媽,這是什麼世界?
忽聽一人道:二位想必是從外地來的罷?卻是身後一個柑桔攤前的生意人發問。莫之揚上前行了禮,問起方才所過馬隊,那生意人嘆道:那瘦杆兒就是岐王,此人是當今皇上的四弟,哪個敢惹?!周圍的人也紛紛搖頭嘆息,有的道:吃兩下馬鞭算得了什麼?真要是砍掉了咱們的腦袋,那還不是白砍?莫之揚心中一動,打聽皇宮所在。上官楚慧道:傻相公,你還要去皇宮麼?莫之揚笑道:遠遠看看也是好的。當下兩人依了指引,來到紫禁城下。只看到高高一道城牆及威嚴的一座門樓,守城兵士鎧甲鮮明。莫之揚順著宮牆走了百十餘丈,心中盤算一會兒,道:回去罷。尋回借宿的客棧,與上官楚慧道了安,徑回房中睡覺。
第二日上午,莫之揚將上官楚慧請到房中,說起她忽然昏迷的原因,將四象寶經的種種禍患一一說過。上官楚慧雖是強硬脾氣,但練武之人,一聽便知真偽。她本早就擔心練功以來的種種毛病,此時聽莫之揚說竟有法子剋制,心下甚喜,便老老實實跟莫之揚學洗脈大法。如此不覺到了半夜,莫之揚道:娘子,你累得很啦,好好睡覺罷。上官楚慧笑道:你長大啦,當年在那尼姑庵時可並未想過與我分開睡覺。莫之揚心中一蕩,旋即道:那時我不才十四歲麼?上官楚慧登時將笑容收回去,譏道:美的你,你以為誰稀罕和你一起睡覺麼?跺腳回自己房中。
莫之揚搖了搖頭,坐在床上等了一會兒,聽聽已沒有動靜,便從包袱中翻出一套深色的衣裳換上,蒙好面巾,躡手躡足出了客棧。半個時辰之後,到了紫禁城外。沿牆走了百餘十丈,見到有一處牆內生了一棵大榕樹,樹旁建了一座露亭,正要運功躍上,忽聽一人低聲道:半夜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