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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苦命女魂歸夢猶甜 天涯客逍遙願未平

    詞曰:三春兩秋英雄名,不悔一生苦零丁。最恨枉結生死情。切齒淚難停。命!命!明眸皓齒百樣嬌,化作森森骷髏笑。不怨來生變野草。再無人知道。好!好!

    上官楚慧厲聲道:你也滾開,孃的媽媽,沒聽見麼?莫之揚輕輕揮揮手,秦謝也退了下去,隨手掩上房門。上官楚慧笑道:傻相公,他們走了,沒人惹咱們討厭了。臉上神色忽而變作傷心,幽幽道:你怎麼才來?轉而又笑道,不過你總算來啦!

    莫之揚見她神情一時三變,與常人大異,心中又是驚恐,又是疼痛,哭道:上官楚慧,都是我害的你!上官楚慧歪著頭,道:你叫我什麼?你來娶我了,就該叫我娘子!莫之揚低呼一聲,怕她受激,不敢說不,但眼神卻藏不住,不自覺地輕輕搖了搖頭。上官楚慧悽聲道:你不是來娶我的?忽然暴怒起來,厲聲道:你滾!滾出去!你孃的媽媽,我不要你可憐!左手在地上一按,已然彈起,右手疾伸,五指激起勁風,向莫之揚胸口抓來。莫之揚心下一橫,硬生生受她一抓,哧的一聲,衣衫被撕去一片,胸前肌膚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冒出血珠。莫之揚有混元天衣功護體,縱使尋常刀劍也傷不了他,這一下受傷,真是驚恐之極,心知她武功愈強,四象寶經的惡果就越嚴重,一呆之間,上官楚慧已跌回地上,雙腳似已殘廢。莫之揚想起上官雲霞以手代足的情形,不禁打了個寒噤,失聲道:你腿怎麼了?

    上官楚慧見一抓竟沒奈何他,氣惱無已,罵道:我不要你的臭好心!你騙了我!你騙了我!傻相公,你為什麼要騙我?雙手亂抓自己,臉上、頸間霎時皮開肉綻。莫之揚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叫道:你幹什麼?上官楚慧大怒,連推帶抓,均被莫之揚擋住。她情急無計,張口咬住莫之揚左頰。莫之揚痛得鑽心,忍不住呼道:鬆開!鬆開!

    秦謝聽到,幾步跑到門外,急道:小師叔,怎麼了?莫之揚怕他進來惹出麻煩,忍痛道:沒怎麼,你先在一邊等我。轉回來低聲道:快鬆開。上官楚慧的牙齒鉗住他的皮肉,一股鹹熱的鮮血流入口中,不知怎的覺得無比暢快,更加咬住不放。兩人此時面對著面,莫之揚看清她的神情,忽然腦海中電光一閃,暗道:她原來真是瘋癲了。盯著她的眼睛,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上官楚慧忽然啊的一聲低呼,鬆開了口,驚慌之極,擺手道:傻相公,你別這樣看我!別這樣看我!

    莫之揚伸手摸臉頰,皮肉已破了一大塊,手掌滿是鮮血,見上官楚慧如此,心中一動,運起目攝之法,盯住她的雙目。上官楚慧驚懼之極,想躲開他的眼光,但不知怎的,卻偏偏不由自主回望著他。她覺得從未有過眼下這般的恐懼,不自禁渾身發抖,顫聲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莫之揚運起真氣,施運聲攝之法,和聲道:上官楚慧,你為什麼咬我?

    上官楚慧雙目如同受傷的小獸,瑟瑟道:我喜歡你,傻相公,我才咬你。莫之揚心中一震,柔聲道:喜歡一個人,怎麼能咬呢?上官楚慧雙目驀地露出一股狂熱之色,火辣辣道:你是我的相公,我卻從未如此親近過你。你的血味道真好,真的好極了!莫之揚嚇得差一點被她攝住魂魄,仔細品品她話中的意味,不由得痴了,喃喃道:那時咱們都是小孩子,懂得什麼?上官楚慧懼意頓去,笑道:我一直都懂。我多想你永遠是那個又醜又笨的傻相公,讓我保護你,誰欺負你了,咱們就一起整他、害他。閉上眼睛,臉上神情竟似陶醉。隔了半晌,眼角流出淚來,幽幽道:你為什麼要長大?

    莫之揚呆呆地望著她,嘴巴張得老大,淚水也流出來,滲進左頰的傷口裡,又疼又熱,他卻覺得越痛越好受一些,哽聲道:你太累了,太委屈了。睡罷,想說什麼就說罷。上官楚慧讓他的攝魂心經制住,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不禁又說道:我和你在觀音娘娘面前訂了終身,哪怕你再笨再醜,我也永不會嫌棄;你要騎馬,我就去偷金童玉女的座騎;你抓進大獄,我就在范陽城外的石洞裡陪你四年。我不害怕,也不後悔,別人殺了我我也不會後悔。可我看到你跟那姓安的丫頭好上了,我就恨不得殺了你!她神智被攝,迷迷糊糊,似是已沒有了身軀,一個輕靈的影子穿越一切隔阻,想看見什麼就看見什麼。她忘了自己,但又特別真切地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自由,似乎天地之間一切都靜止了,都成了她手中的一幅五彩的拼圖,可以任意取捨縫補裁剪,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包括自己與莫之揚。

    於是,她用一種自己聽來也覺得陌生的聲音,慢慢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上。我並不想來,可是來了。媽媽生了我,我從小就是看著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長大。偶爾她也會笑,但立即又是冷冰冰的。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教我練武功。她自己認得字,卻從不教我學,她說我是上官家的後人,按曲家莊的排行,叫上官六一,到五歲那年,又改成了上官楚慧。我看到六三、七一她們都有爹爹,就問她,她說:你爹爹的名字叫仇恨。等你練好武功,才能見到他。我多想見到爹爹,因此,練武再苦,我也從不埋怨,只想殺了仇人,能見到爹爹。

    可是,我練武卻笨得很。媽媽就經常打我,打過之後就抱著我哭,哭過之後就又打。我起先怕她打,也怕她哭,後來就不怕了,她兩天不打我,我反而覺得渾身難受。媽媽說我是賤骨頭,將來什麼事也辦不成。我本來就不想辦成什麼事,我只想和小六三、小七一高高興興地玩捉蟲子、咂甜草根。我練武就是為了能見到爹爹。但小六三、小七一不肯跟我玩了,她們說我是小仙姑,天天喝聖水,將來要變成神仙的。我氣極了,就打她們。小六三、小七一都哭著說:你看你多高,我們多矮?你和我們不一樣的,大人們都說你是小仙姑!我這才覺得自己長得真高,雖然那年只有九歲,可比好多大人都高了。我覺得好害怕,跑回去問媽媽。媽媽說:你不是小仙姑,你是人。我問:那我怎麼和小七一她們不一樣?這麼高,醜死人了。媽媽哭了,我以為她又要打我,可她沒有,只是抱著我哭,後來說:我告訴你,你可對誰都不要說。外面的人多得很,長得都像咱們一樣,你一點都不高,更不醜。我說:那我比咱們莊上的人都高呀!媽媽說:慧兒,你要記住,他們都不是人,他們只是可憐蟲,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要練好武功,離開這裡。我怎麼捨得離開這裡?媽媽見我不答應,就讓我跪下,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掐死你,然後跳到苦泉裡自殺!我被她嚇住了,從此不再和別人玩,只沒命地練武。媽媽有個鐵箱子,裡面有好多書,就教那些書上的武功,可我總是學不會,媽媽就悄悄嘆氣。

    這樣一晃過了六年,我十五歲了,長得更高,比媽媽還高,曲家莊的矮子們見了我都要行禮,我卻不再愛看他們,他們對我反而更加好。不過,他們都是可憐蟲,誰稀罕他們對我好呢。於是有一天我對媽媽說:媽媽,我想下山去了,我的武功不錯了,可以去殺仇人了。媽媽好半天不說話,後來她打開那個鐵箱子,說道:你的武功算什麼?這些武功才了不起。可惜,這些武功只有男人才能練成。只有《四象寶經》上的絕頂神功最適合女子練。我問:那你為什麼不教我《四象寶經》上的功夫?媽媽說《四象寶經》讓黑道強盜羅而蘇、花飄香搶走了。她只記住了前面三頁的功夫,畫出圖來教給我。接著她給我說了十個人的名字,要我牢牢記住。我問那是咱們的仇人麼?她說:不錯。可是你的武功差得太遠,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找到羅而蘇、花飄香那兩個惡人,偷回咱們的《四象寶經》,你照著那寶經練武,三五年後神功準成。到時找一個有本事的男人,你要嫁給他,教他《四象寶經》的功夫,然後把他帶到這裡來,讓他學這些秘笈上的武功,為咱家報仇。我說道:可我想回來看您怎麼辦?媽媽說:你不必回來看我了。等你找到夫君,帶他到苦泉下找這鐵箱子就行了。我雖不懂她為什麼說不必回來看她了,但第二天就知道了,原來她帶著那口鐵箱子跳進苦泉自盡了。我記著她說的話,沒有流淚,知道曲家莊再沒一點點留戀,就下了山。

    她沉浸在回憶之中,恍恍惚惚聽莫之揚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又慢慢說下去。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外面竟然這麼大。可外面不再像曲家莊一樣,沒有人給我行禮,沒有人怕我,其實根本沒有人願意多瞧我一眼。他們都和我一般高,有的比我還高,我心想:曲家莊的人永遠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多神仙。四處打聽那十個人的名字和下落。我打聽明白了,真是怕極了。那十個人無一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李隆基是皇上,剩下的不是大官,就是武林名家,還有三人已經去世。我知道要報仇有多難了。

    後來,我終於探聽到羅而蘇、花飄香的下落。原來他已當了大官兒,我那時自忖沒本事打過他們,看見有人插了草標賣給富人家,就裝成啞巴,插了草標躺在羅而蘇家門口。沒想到花飄香那個壞女人居然買了我。我天天老老實實地幹活,花飄香毫不懷疑,讓我當她的貼身丫鬟。孃的媽媽呀,原來她有醜事,才看上了我這個假啞巴。她常常看著一本書練功夫,有一天練完了,對羅而蘇說:兩股內力,各行其道。嘿,上官婉兒這四象寶經真是難練。我聽到四象寶經幾個字,失手打碎了一個茶碗。從那以後,天天想法子偷回來。她每次練完功夫,就把經書鎖進一個小錦匣,平日又不讓我進裡屋,我竟然沒辦法下手。

    誰知,機會來了。有一日她的那個臭相好的領來一個昏迷不醒的小男孩,說能找到江湖四寶。那小男孩頭髮眉毛全燒焦了,又黑又醜,瘦小一團,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給他餵了幾次水,他的眼睛都沒有睜開。我以前從來沒覺得有人比我還可憐,見了這小男孩,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苦命的人。

    她似是聽到莫之揚抽抽噎噎哭起來,那聲音似乎在身邊,又似在極遙遠的地方。可她已沒有心思去分辨,只聽見自己又接著說下去。

    那天,羅而蘇不在家,花飄香跟陳老蛋就不要臉了。我早已知道他們這醜事見不得人,正在這個時候,羅而蘇回來了。陳老蛋嚇壞了,躲到地下暗窖裡面。花飄香想起那個小男孩,把他也扔進去。孃的媽媽,花飄香那個醜樣兒,想起來真是笑死人啦。哼,她不想讓羅老爺知道醜事,我就偏偏讓他知道,我扭開了那個機關,羅老爺看見陳老蛋,自然紅了眼睛,不過那個小男孩倒黴得很,被羅老爺打斷了骨頭。他們瘋狗一樣地跑出去了,我輕而易舉搶出了我家的《四象寶經》。我領著那小男孩逃出城,那小男孩中了鐵砂掌,只有練《四象寶經》上的功夫才能治好。我想教給他,可媽媽說過只有我找到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後才能傳他功夫,我好生犯愁,可見他那可憐模樣,哪裡還能顧那麼多?我和他在觀音娘娘面前發了誓,從此訂了終身。唉,那個時候,我可從沒想過他後來會有那麼大的本事。

    她雙目緊閉,繼續說道:他被抓進監獄,我就在監獄外苦苦練功。我想只要有朝一日練成神功,殺進監獄去,保管能讓傻相公嚇個半死。到時他準會傻愣愣地說:娘子,你真有本事!多謝你啦!我就罵他:謝你奶奶!然後提著他飛簷走壁,逃出大獄。什麼十大仇人啦,不共戴天啦,反正媽媽已經死了,報不報仇都沒什麼了。我只消每日弄來好吃的讓他吃,好吃的不夠我們便互相搶,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我一邊練功,一邊打聽消息,有一日看到城裡到處貼了通緝榜文,才知道那傻相公竟然從監獄裡逃出來了。我一路上打聽,傻相公的名氣居然不小了,成了秦三慚的真傳弟子,這真是件頭疼的事。因為以前媽媽說過,我練成武功後,不僅要殺了仇人,還要找秦三慚比武,秦三慚若是死了,就找他的弟子。老天爺可不是跟我作對麼?孃的媽媽,我恨他師父為什麼偏偏是秦三慚,那老頭子原先是萬合幫的幫主,我就找萬合幫的晦氣。

    我到底還是找到了傻相公,四年不見,他長大了,真像個男人啦。我多高興哪,可是孃的媽媽,他居然不再當我是娘子,他居然說那是小時候的事,作不得數!作不得數,為什麼要在觀音娘娘面前發誓?我對他那麼好,等了他四年,哭了不知多少回,難道全作不得數?

    上官楚慧猛然覺得影子又回到沉重的身軀中,切齒道:他作不得數,我跟誰去算賬?我不要練他的洗脈大法,我情願練《四象寶經》走火入魔死掉!可曲家莊的這班可憐蟲,為什麼偏偏要找到我,把我抬回這個鬼地方?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原先看到的那幅靜靜的圖畫暴風驟起,飛沙走石,周圍剎那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用力睜開眼睛,看見抱著自己大哭的莫之揚,好一會兒醒不回神來,奇道:你幹什麼哭?誰欺負你了?

    莫之揚本想以攝魂心經制住上官楚慧的心魔,然後引導她練洗脈大法,哪知聽她一番獨白,再也不能施運攝魂絕技,抱住她大哭起來,這時聽上官楚慧發問,鬆開她肩頭,擦擦眼淚,長嘆道:誰也沒欺負我,是我對不住你,實在是我對不住你!

    上官楚慧懵懵懂懂,疑道:我方才似是去了另一個地方,我跟誰說話來呢?莫之揚見她似是好了一些,柔聲道:我再教你洗脈大法,你一定要好好練,聽我一次話,好麼?上官楚慧似是清醒過來,搖頭道:我不要練了,傻相公,你不是來娶我的,我還有什麼好活?我沒有爹爹,媽媽也死了,這世上只有這些可憐的矮子天天煩我。我死了,就什麼也不用煩了。

    莫之揚心如刀絞,握著她的雙肩,大聲道:上官楚慧,你聽我說,曲家莊的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說,你媽媽你媽媽她老人家還活著!

    上官楚慧一把抓住他胸口,愕然道:你說什麼?你又在騙我!莫之揚沉聲道:我沒騙你。苦泉下有一個石洞,她老人家就在石洞裡!上官楚慧雙目睜得老大,忽然揚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厲聲道:莫之揚,你再騙我,我就殺了你!莫之揚心下一橫,站起來推開木門,門外偷聽的二四夫人、曲五五、曲四六等人嚇得忙跪下,一齊道:小仙姑!

    莫之揚道:你問他們!上官楚慧森然道:他說的是真的麼?二四夫人道:稟小仙姑,老仙姑確實還在苦泉石洞中,曲一六莊主和曲二三也都在那裡。

    上官楚慧呆住,喃喃道:媽媽,媽媽!厲聲喝道: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二四夫人心都要痛破,暗道:我們還不是怕你見了她的模樣傷心,她見了你的模樣傷心?不過,嘴上可不敢說,叩頭道:老婆子糊塗,老婆子糊塗!上官楚慧冷哼一聲,左手按地,已躍出門去,右手落下,又是一按,以手代足,竟不遜於常人奔跑,徑向苦泉而去。曲家莊眾人從地上爬起,各邁開小短腿緊緊追上。秦謝跑到莫之揚眼前,道:小師叔,怎的了?莫之揚醒回神來,道:快跟我來!幾個起縱,追上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上官楚慧怒道:放開,放開!

    莫之揚大聲道:上官楚慧,你要答應我,見了你媽媽以後,你要跟我學洗脈大法。上官楚慧掙了幾下掙不脫,咬牙道:好,只要媽媽還活著,我也要活著。我跟你學!莫之揚大喜,手上一使勁,揹她起來,抄小路下到苦泉邊上。秦謝與曲家莊的人都陸續來到。莫之揚一眼就看見藏在岸邊樹叢中的那根竹管,只見青竹已變成黃竹,不自禁心生感慨,說道:你屏住呼吸,我帶你下去。跳進苦泉中。

    他已熟門熟路,潛下兩丈餘深,摸到洞口,拉著上官楚慧爬了進去。約爬進三丈,頂破水面,已然來到石洞中,便在同時,聽一個沙啞的女聲喝道:是誰?

    洞中石壁上只有一根將熄的松明,模模糊糊照出三個人的影子,其中兩個均是侏儒,不用說是曲一六與曲二三,中間坐了一個白髮婆婆,獨目射出一道綠光。上官楚慧已經認出,失聲道:媽媽!推開莫之揚,雙手交替,爬了過去。

    那獨目女怪正是上官雲霞。她怔了一怔,道:是慧兒?上官楚慧哭道:媽媽,是我!上官雲霞大叫道:慧兒!也是以手代足,爬了過來。母女兩人爬到一起,抱住大哭。苦泉底洞聲音傳不出去,四壁回聲,一時周圍都是淒涼的哭聲。

    莫之揚鼻子發酸,默默轉過身去,不忍再看。母女倆哭了足足一盞茶功夫,聲音方小了些。上官雲霞道:慧兒,你的腿怎麼了?上官楚慧哭道:媽媽,你練了三頁《四象寶經》的武功,腿就廢了,我還能好得了麼?上官雲霞又大哭。上官楚慧道:媽媽,莫之揚要教女兒洗脈大法,咱倆一起練,病就會好的。上官雲霞這才想起莫之揚來,擦擦眼淚,哈哈笑道:莫之揚,你給我過來。

    莫之揚走上前去,見她那隻眇目已枯癟成一個黑洞,不自禁心下一顫,拜了下去:晚輩莫之揚拜見上官前輩!

    上官雲霞哈哈怪笑,道:本來我想只要一見你就殺了你,可你小子有良心,到底還是娶了慧兒,帶她回來了,怎麼樣,十大仇人都殺死了麼?莫之揚猶如胸中被人一拳打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上官雲霞起了疑心,冷聲道:怎的啦?

    上官楚慧是曲一六率曲家莊幾名精壯侏儒冒險找回的,上官楚慧與莫之揚是否結成夫妻,兩人是否殺了仇人,曲一六心中雪亮,忙上前插言道:仙姑呀仙姑,小仙姑能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你還問別的做什麼?曲二三自那年負傷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此時冷笑道:仙姑想的就是報仇,不問這個問什麼?曲一六怒道:你住口!

    上官雲霞獨目寒光一閃,喝道:你才住口!你忘了你是誰了麼?你只是給曲二三打掃屎尿的一個下賤僕人,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曲二三笑道:他以為他還是莊主呢。喂,你聽清了吧?你只是個下賤僕人,哈哈哈!上官楚慧見他如此對待老莊主,心中微忿,狠狠瞪他一眼。

    上官雲霞轉回頭來,瞧著莫之揚,慢慢道:那個叫安昭的丫頭死了沒有?莫之揚不由來了氣,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上官雲霞喝道:我在問你,你敢不答我!手掌一揮,一記劈空掌拍向莫之揚臉頰。莫之揚方要揮掌抵擋,心念一閃,暗道:罷了,讓她打一下便是了!啵的一聲,他體內的混元天衣功自然抵禦開去。上官雲霞本以為一掌就能劈他一個跟頭,見狀不由低呼一聲,順手抄起地下的長鞭,呼的向他抽到。上官楚慧一把按住,大聲道:媽媽,你憑什麼打他?

    上官雲霞切齒道:他娶了你麼?為什麼不叫我一聲岳母大人?還不該打?

    上官楚慧爭奪母親的鞭子,僵持了一會,發起性子來,恨恨道:媽媽,他沒有娶我,你怎是他的岳母?上官雲霞大怒,叫道:那姓安的鬼丫頭死了,他怎麼不娶你?上官楚慧神智一震,問道:你怎麼說安昭死了?

    上官雲霞哈哈笑道:我打了她一記陰羅搜魂掌,那掌毒一月一發,發足一年,命喪黃泉。那姓安的狡猾得很,若她活著,你爭不過她。你看,這姓莫的小子肯跟你回來,不是為孃的功勞麼?

    莫之揚恨恨吐口氣。上官楚慧呆了一呆,目光中又出現那慘幽幽的光。結結巴巴道:媽媽,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上官雲霞罵道:你自己沒用,媽媽替你殺了那個小蹄子,難道錯了麼?上官楚慧失望之極,慢慢搖頭道:安昭根本就沒死,就是她死了,傻相公也不會娶我。忽然暴躁起來,大聲道:媽媽,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捂臉哭起來。

    上官雲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是上官家的後人,他為什麼不肯娶你?一定是那個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竅,我當時為什麼那麼心軟,為什麼不直接打死那個狐狸精?向莫之揚怒道:你憑什麼不肯娶我女兒?我殺了你這個惡賊!一把推開上官楚慧,向莫之揚撲來。莫之揚聽她十指破風之聲強勁無匹,比上回似是又強了不知多少,不敢硬接,躲了開去。上官雲霞抓在石壁上,頓時石屑紛飛。

    上官楚慧驚呼一聲,躍過去死死抱住母親,叫道:你住手!他讓著你的,你打不過他的!上官雲霞獨目射出兇光,咬牙道:打不過也要打!誰讓他不肯娶你?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推了幾次推不開女兒,喝道:反了你個賤婢!一耳光打去,啪的一聲,上官楚慧青筋糾結的臉上頓時腫起老高,血管破裂。莫之揚啊的一聲,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呆呆望望母親,傻傻笑道:你還打我?你怎麼還打我?你看看我的樣子,他怎麼會喜歡我?誰喜歡我?驀然一聲厲嘯,還了母親一個耳光。母女二人一齊驚呆,臉對著臉,互相凝視,彷彿變成了兩個木頭人。

    良久,上官雲霞顫聲道:你打我?你打媽媽?上官楚慧揚手給自己一記耳光,哭道:女兒該死!只是媽媽不要再跟他拼命了,莫之揚是個好人!都是女兒不好!抱住上官雲霞,嗚嗚大哭。

    忽聽曲二三嘿嘿冷笑道:他是好人?你媽媽的右眼是誰打瞎的?武功秘籍是誰搶去的?曲一六喝道:你這死人胡說什麼?曲二三冷笑道:王八蛋才胡說!小仙姑,你不給你媽媽報仇,反而向著外人。嘿嘿嘿,真是好女兒呀好女兒!上官楚慧驚道:你說什麼?是誰打瞎了媽媽的眼睛?是誰搶去了我家的武功秘籍?曲二三冷冷道:你問那姓莫的!上官楚慧簡直不相信,但見莫之揚的神情,就已明白了,鬆開母親,躍到莫之揚身前,一把抓住他衣領,顫聲道:不是你,對麼?莫之揚嘆口氣,說道:是我。上官楚慧啊的一聲,鬆了雙手,跌坐到地上,道: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上官雲霞切齒道:你相信了吧?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快殺了他!

    曲一六再也忍不住,大聲道:小六一,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小六一是上官楚慧小時的名字,這一聲呼喚,上官楚慧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聲道:老莊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曲一六吸口氣,大聲道:這事早就不該瞞你了。當下將莫之揚、安昭誤進侏儒山,曲二三跳苦泉,莫之揚率人打撈為上官雲霞所擒等等諸事講過,他人雖矮小,但聲音洪亮,吐字清楚,說到最後,懇聲道:小六一,你聽我這老不中用一句話,事到今日,過錯全在咱們自己,咱們不要怨旁人,我我恨自己為什麼是個矮子,為什麼不能頂天立地,不讓你受一丁點苦難。要怨你就怨我罷。爹我我真是老淚縱橫,不能自已。莫之揚知他是上官楚慧的生父,見他如此,不禁肅然起敬,暗道:他哪裡就矮了?

    上官楚慧奇道:老莊主,你恨自己幹什麼?這事可跟你沒一點干係?轉向上官雲霞道:媽媽,咱們都錯了。老莊主說得對,咱們不要怨別人了。上官雲霞胸口急劇起伏,恨恨道:莫之揚,好,今日便宜了你,你只要挖去自己一隻眼睛,老孃就饒過你!

    莫之揚氣得渾身發抖,想到此行所求,定下心神,朗聲道:上官前輩,晚輩只對不起上官楚慧,自忖沒有對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我當時不傷了你,我和昭兒都要死在這裡。實話對你說了罷,本來晚輩是到此取寶的,想必前輩早已知道寶藏就在這裡,否則也不會久居在此洞中。

    上官雲霞像被鞭子抽中,獨目中異光大盛,截道:那前朝遺寶真的在這洞中?莫之揚嘆道:現下看來,我要找這寶藏勢必要與前輩動手。晚輩不打算找了,前輩好好對待上官楚慧,她她唉!一聲長嘆,轉身欲出洞。

    忽聽風聲響處,上官雲霞已從他頭頂上掠過,擋住去路,惡狠狠道:先還我一隻眼睛!曲二三跟著叫道:想溜,沒那麼便宜!

    上官楚慧見母親又發瘋,正沒撒氣處,啪的一掌扇在曲二三臉上。曲二三冷哼一聲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剛打了你媽媽,又打你爹爹!上官楚慧怒道:你個死矮子敢佔我便宜?你是誰的爹爹?啪的又是一掌,曲二三不敢再說,大聲嚎哭。

    上官雲霞喝道:慧兒!他說的不錯,他是你爹爹!上官楚慧啊呀一聲,倒吸口氣道:媽媽,你你說什麼?上官雲霞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逃到這裡,曲二三救了我,我嫁給了他,就有了你。後來我討厭見到矮子,不讓任何人對你說。上官楚慧猶如被閃電擊中,頭腦中嗡嗡作響,喃喃道:我爹爹不是仇恨,原來是這個矮子小人!驀然啊啊厲嘯,伸手撕下自己一叢長髮,填入口中死命咬切。曲二三嘿嘿冷笑道:小仙姑,我曲二三就是你爹,你打了爹,爹不怪你。

    他一連三個爹傳到曲一六耳中,曲一六忽覺胸中熱血噴湧,猛地立起身來,頜下尺餘長的白鬚無風自動,大聲道:小六一,你別聽他們胡說,你媽媽心裡最清楚,你爹爹不是這個畜生,而是而是是我!小六一,我苦命的孩子,爹爹對不住你!奔到上官楚慧身前,他想抱住女兒撫慰一番,卻因自己矮小,反倒像個受了委屈投入母親懷抱的孩子。這情景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莫之揚不由流下淚來,長嘆一聲。

    上官楚慧簡直糊塗了,問道:媽媽,這是怎麼回事?上官雲霞回首往事,獨目中閃著幽幽光華,道:慧兒,他們說的都不錯,曲二三是你名義上的爹爹,曲一六才是你的生父!慧兒,我對你說,我只是想生個孩子將來為上官家報仇,你不用認他們當父親。

    上官楚慧似已完全痴傻,喃喃道:你為什麼要生我?!為什麼要生我?!忽然一聲悲嘯,向石壁上撞去。莫之揚大驚失色,腳下一點,擋在石壁前,咚的一聲,上官楚慧撞在他胸膛上。這一撞力氣好大,莫之揚被撞得五葷六素,卻連呼痛都來不及,一把抱住上官楚慧,叫道:你這是做什麼?上官楚慧連推帶抓,歇斯底里道:你讓我死!讓我死!莫之揚調動內息,緩過氣來,沉聲道:你別糊塗!

    上官楚慧掙扎數次擺脫不開,軟了下來,悲聲道:傻相公,你為什麼不讓我死?嗚嗚嗚忽然一把摟住莫之揚的雙肩,緊緊伏在他胸膛上。莫之揚哄道:別哭,別哭!一剎那間,千百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他不由問自己: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只覺得心中的悲愴慢慢膨脹開來,使得心臟越來越大,甚至比頭還大。他左手反抱住上官楚慧,右手抬起她的臉頰,替她擦去滿臉的血淚,柔聲道:上官楚慧,你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是麼?上官楚慧點點頭,道:只是我活在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意思了。莫之揚胸膛一挺,道:你說哪裡話來?我問你一件事,你願意不願意跟我走,我和昭兒永遠把你當親姐姐看待。上官楚慧,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了啦,可我們永遠是好姐弟,你說是麼?上官楚慧身子一震,變得一點力氣也沒了,苦笑道:不是,不是。我們永遠也不是姐弟。不過,你帶我出去罷,就是死我也不願意死在這裡。

    莫之揚點點頭,左臂環住上官楚慧腰身,對曲一六道:老莊主,告辭啦。曲一六嘴唇帶著鬍子抖成一團,終於哆哆嗦嗦道:小六一,你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之揚對他行了一禮,向洞中走去。

    上官雲霞似被他鎮住,待他已接近洞口水面時,醒過神來,發瘋似的縱過去,叫道:莫之揚,你還沒還我一隻眼睛!莫之揚猛然扭頭,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卻聽上官楚慧咬牙道:媽媽,我來還你!一聲慘呼,摳下自己的右眼,向上官雲霞擲去。上官雲霞也驚呆了,不知躲閃,女兒的眼珠正中她額頭,連著血慢慢滑下。

    莫之揚嘶聲道:傻娘子!傻娘子!上官楚慧痛得昏厥過去,右眼眶只留下了一個血洞,汩汩地滲出鮮血。莫之揚瘋了一般大叫,伸指點了她幾處穴道止血,上官楚慧甦醒過來,無力地道:好了,我們不欠她了,傻相公,帶我走!莫之揚點點頭,抱起她來,便要下水。上官雲霞喝道:你是我的女兒,憑什麼要跟著別人走!雙掌一按,離地而起,半空中雙手成抓,抓向莫之揚百會穴。莫之揚雙手反揹著上官楚慧,已來不及抵擋,大喝一聲,運起混元天衣功,準備硬受她一抓。但他知上官雲霞武功厲害,縱有神功護體,受傷之禍也已無從避免。正在此時,上官楚慧已離他而起,半空中迎上母親,雙手抓去。

    聽得指風呼嘯,母女二人落下地時,已各自中招。一俟落地,又各自撲上。母女二人打得發了性子,不閃不避,竟是恨不能立即將對方斃於掌下。莫之揚不忍母女相毆,呼道:快快住手!上官雲霞道:這是我上官家的事,不用你管!上官楚慧也道:你別管!兩人衣衫皆破,躍起撲上,撲上跌倒,渾身浴血。莫之揚當下拼著捱打,欺到母女二人中間,但聽哧哧之聲不絕於耳,身上捱了不知多少拳掌指爪。他全然不顧,喝道:不要打啦!

    正在此時,卻聽水聲響處,原來是秦謝久候焦急,冒險進來。他一見洞中情形,以為是上官家母女正合戰莫之揚,叫道:小師叔,我來助你!刷的一劍,刺中上官楚慧左肩。他的劍法本自太原七義中的魏信志處學來,名叫駑機十九劍,太過迅速,莫之揚待要化解,已然遲了,叫道:秦謝退開!上官雲霞乘機將上官楚慧撲倒在地,雙手卡住她脖頸,切齒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賤婢,竟敢和老孃動手,我掐死你!指上加力,掐進上官楚慧青筋凸現的脖頸,頓時冒出鮮血。莫之揚大喝一聲,一掌拍在上官雲霞臂上,上官雲霞翻了個身,哈哈怪笑,仍死死卡住上官楚慧。莫之揚上前拉、推、搖、拽,但不知上官雲霞從何處來的氣力,竟死不鬆手。上官楚慧口唇張開,面肌扭曲,眼見就要死於母親爪下。她兩手亂抓,忽然在右膝處摸到一物,正是以往慣用的那柄齊頭的短刀,當下想都不想拔出來,順手一揮,直入母親心窩。上官雲霞臉上的獰笑頓時僵住,咬牙道:慧兒,你你真下下得了手!哇的一口鮮血沿喉衝出,大叫一聲,溘然伏在了女兒身上,就此不動。

    洞內活人極震驚,一時靜得出奇。曲一六最先醒悟,叫道:仙姑,仙姑!抱住上官雲霞費盡全身之力方把她從上官楚慧身上抱下,見她獨目睜得老大,已然停止了呼吸,不由得肝腸寸斷,撫屍痛哭。上官楚慧撐起身子,嚇得不住後退,喃喃道:我殺了媽媽,我殺了媽媽!驀然叫道:媽媽!撲到上官雲霞屍身上,背過氣去。

    莫之揚不知如何才好,一把抓住秦謝,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揮掌向他臉上打去,掌到中途,硬生生頓住,啪地扇了自己了一個耳光,轉身走到上官雲霞屍首跪倒。

    上官楚慧悠悠醒轉,向母親看了一眼,先是呵呵傻笑,繼而縱聲狂笑,忽然揮刀向脖子一抹,咽喉鮮血迸濺,伏在母親懷中。莫之揚驚呼一聲,一把抱起她來,卻見她傷口已冒出氣泡,知道不行了,不由得五內如焚,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慢慢睜開左目,呆呆望著他,悽然笑道:傻相公,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娘子頭一歪,死在莫之揚懷中。

    莫之揚嘶聲叫道:娘子!娘子!可上官楚慧永遠也聽不到了。

    十天以後,一家四十人的馬戲班由北南上,漸近潼關,正是莫之揚、何大廣、鞠開、秦謝、邱作宇等李璘麾下將領軍士所扮。從他們來到他們回,已過了一個多月,大唐軍與安祿山叛軍的戰局又起了變化。天寶十五載七月十日,安祿山手下驍將崔乾佑率兵攻下潼關,大唐軍統帥哥舒翰從潼關逃到關西驛,被番將火拔歸擒住,押往洛陽見安祿山。

    潼關到唐都長安只有三百里,已無險可守,當年七月十四日,唐明皇帶領楊貴妃、太子李亨、妃嬪、皇子皇孫倉皇逃離長安。長安大亂,全城哭爹喊娘,到處是逃竄的官吏百姓,許多不法之徒趁火打劫,陷入恐慌無序之中。京兆尹崔光遠組織救火,殺了十七名帶頭搶劫的,長安才稍微安定下來。崔光遠派他兒子迎接叛軍,大宦官邊全誠把宮門鑰匙獻上,長安不攻自破。

    長安失守,唐明皇逃竄的事不幾日傳遍全國。莫之揚他們離開侏儒山便已獲悉,到了潼關外,莫之揚吩咐先尋隱蔽處休息,到晚上再強行過關。派出何大廣、邱作宇化妝成難民,探聽李璘行軍的消息。

    是夜二更,何大廣、邱作宇回到樹林中。何大廣喜孜孜道:稟幫主,永王依然在廬山,並未出兵,咱們直接回廬山便可。莫之揚點點頭,只覺得心中冰涼:大哥果然是按兵不動。什麼十天後兵發黃河等等,全是謊言。昭兒說的不錯,他志向遠大,不會甘於人下。可是這志向遠大怎的非要如此無情,忍看他的父皇被迫逃離長安?仰望星空,覺得自己天生愚笨,有許多事是永遠也不會弄明白的,不禁苦笑自嘲,下令道:全都舍馬徒步行走,誰都不能怕死,咱們殺過潼關去。

    這四十個人都是莫之揚挑選出的高手,當下悄悄掩至潼關城牆下,莫之揚一聲令下,突發奇襲,一時眾人紛紛甩上飛虎爪,搶上城牆,叛軍驚慌失措,等到各部到位時,莫之揚一行早已搶出潼關。叛軍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是大隊唐軍反撲過來,第二日派哨兵探訪,方知虛驚一場,說起昨夜之事,不少人一口咬定是城隍、土地神靈轉移。

    莫之揚等又行走了七八日,沿途所見,到處狼煙滾滾,紛擾不斷,叛軍戰勝之後,氣焰高漲,盤查行人,往往連身上穿的外衣都被剝去。四十人將到廬山時,真可謂窮得只剩了一條褲子了。

    隊伍將到廬山,可是莫之揚卻殊無喜意。連日來,他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侏儒山苦泉洞的情形,怎麼也揮抹不去。

    原來那一日上官楚慧失手殺了親母,悲憤自盡,莫之揚心如刀絞,尋思上官楚慧母女一生悽苦,落得如此結局,哀痛過後,與曲一六商議善後事宜。曲一六見上官母女慘死,心魂早已跟了去,道:就把仙姑、小仙姑葬在此洞中罷。莫之揚想問前朝遺寶的事,但覺終難開口,當即與秦謝、曲一六在洞中挖坑,為上官母女下葬。那苦泉洞底地面為砂石土層,挖了僅有三尺,秦謝便發現一堆堆銀灰色的腐鐵,再挖下去,兩人竟驚呆了,原來這洞底竟全是這樣的腐鐵。那些腐鐵似鐵非鐵,已腐爛不堪,用手輕輕一捏,便化作粉末。莫之揚叫秦謝從山下找來何大廣、鞠開等四十餘人一直挖下去,直挖了整整六七丈,才挖到石板。眾人在洞中又挖了幾處,竟全是腐鐵,如此算來,這洞中方圓十幾丈,深六七丈,都是腐鐵層。

    眾人不知為何如此,推測之下,也就明白了:這些腐鐵以前都是銀錠,埋在苦泉底洞中,長年遭苦泉水浸淫,竟而發黴變質,這前朝遺寶,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物。莫之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江湖四寶,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便是這一堆廢物麼?忍不住縱聲狂笑,只覺一生所遇之事,沒有比這一件更可笑的了,但伴著長長的笑聲,流下的卻是滾滾熱淚。

    當下,莫之揚率眾用腐鐵葬了上官母女,與曲家莊眾人辭別。

    現下已快到廬山,莫之揚回憶起這件事來,還覺得又是可笑,又是荒唐,心道:見了永王,我該怎麼對他說?前朝遺寶變成廢物,誰會相信?

    莫之揚一行克服重重困難,輾轉回到廬山,先去軍營拜見永王李璘,稟報此行的結果。李璘聽了稟報,半晌做聲不得,聽何大廣、邱作宇等人都一致說辭,才相信韋后、武三思、上官婉兒藏匿的巨寶是再也不能用了。他心下失望之極,與莫之揚道:辛苦賢弟啦,賢弟一路勞頓,先回家歇息歇息罷。莫之揚本來想問他為什麼不發兵救援唐軍,以至潼關失守,皇帝逃亡,但見了他的神情,知道問了也白問,告辭轉去。

    他怏怏不樂,快到自己的營舍前,碰見女營的冷嬋娟,冷嬋娟笑道:神勇將軍回來了,我去稟報大義公主。莫之揚笑道:不必煩勞姐姐啦,我悄悄進去,嚇她一跳。冷嬋娟笑道:神勇將軍可真有情趣兒。幾時閒了,姐姐請你吃花酒。拋個媚眼,轉身走了。

    莫之揚不覺心情好了些,當下悄悄折到房後窗下,捅開一塊窗紙,瞧見安昭正坐在外屋的一張案几之前,與李白、皮儒及幾名將領議事。不知說到什麼,安昭擺手辭道:各位都是學識淵博之士,我哪裡能有什麼高見,敢班門弄斧?李白笑道:大義公主可不要謙讓。你若是沒有高見,我們幾個也不會來找你。太白雖與公主相識不過月餘,卻深為佩服。其餘幾名將領紛紛稱是,皮儒道:老朽等來向公主求教,還是永王指點的。永王不止一次誇讚公主是女中諸葛,見識過人,請公主不吝賜教。拱手行禮。

    安昭笑道:這不難為我麼?不過,這幾日聽得營中各處議論軍情,我也悄悄留心,倒是有一點拙見。李白、皮儒均道:願聞其詳。

    安昭道:眼下潼關失守,全國大亂。河間、魯豫及潼關的敗兵共用二十餘萬人,可謂亂成一團,群龍無首。叛軍士氣正盛,我軍此時出兵,已經晚了。依我所見,各位應勸永王派人奔赴河間、魯豫、關西一帶安撫招募敗軍,永王也可親去招撫,帶回廬山,加以休整,以保存力量。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叛軍雖一時驕橫,但不會長久。我們只消暫避其鋒芒,廣招軍伍,嚴明軍紀,老百姓就會相信大唐不會亡,心向朝廷。到時力量完備,不戰則已,戰則必勝。李白、皮儒及其餘幾名將領不住點頭。一名都護叫郝世藏的問道:這在兵法上,可有出處?安昭笑道:孫子曰:用兵之道,一張一弛,該張不張,該弛不弛,都會遭到禍害。此時局勢,宜弛不宜張。眾人大喜,與安昭道別,轉去回稟李璘。

    莫之揚聽得明白,尋思:這可合了李璘大哥的心思。昭兒果然聰明,知道大哥要出兵是假的,本意卻是要壯大自己的勢力。不知怎的,覺得好沒意思,正要出聲叫安昭,聽屋門響處,風風火火闖進一個人來,卻是梅雪兒。但見不知誰得罪了她,臉上猶如掛了冰霜。安昭起身迎道:妹妹,你來啦,快請坐。來人哪,給姑姑上茶。梅雪兒冷笑道:安昭,你別假惺惺的,我不喜歡見你這副妝相。我有話對你說,咱們在觀瀑石上見。說完頭也不回出了門。

    安昭又驚又氣,自語道:這是說什麼話?跟了出去。莫之揚一頭霧水,想了一想,也不出聲,尾隨著二人上了廬峰。

    其時已近黃昏,一輪夕陽紅彤彤的,照得廬山瀑布更加雄偉壯觀。梅雪兒、安昭先後上了觀瀑石,莫之揚運起輕功,隱身在一塊石頭後。

    安昭見梅雪兒拉著臉不說話,笑道:妹妹,到底是什麼話,非要到這裡來說?

    梅雪兒霍地轉身,盯著安昭,冷冷道:安昭,我到底哪世得罪了你,到了這一世,你便處處跟我作對?

    安昭怔道:妹妹,你說什麼哪?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姑妹妹,我疼你喜歡你還來不及,怎會跟你作對?

    梅雪兒恨聲道:你別再裝出這可憐巴巴的樣子。今天就咱們兩個,我把話挑明瞭說罷:我與阿之哥哥從小一起長大,我爹爹在世時早就說過將來把我許配給他,可怎麼樣?你給我搶了去!後來,我遇到了永王殿下,他已答應娶我當王妃,可是又怎麼樣?你仍然要來搶他!安昭啊安昭,我比不上你那些手段,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這話太過出人意料,莫之揚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安昭更是驚愕之極,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半晌道:雪兒妹妹,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跟你生這沒來頭的氣。我告訴你,莫郎愛我,我更愛他,別說是你,誰我都要跟她搶。至於別人麼,我卻從未看在眼中,你不必害怕我搶,也不必拿汙水潑我!

    梅雪兒從懷中掏出一張絹紙,冷笑道:你還抵賴,你瞧這是什麼?這是他寫給你的情詩,你看看!安昭笑道:妹妹,這是他寫給我的麼?怎麼不在我手中,反在你手中?

    梅雪兒落下淚來,恨恨道:這是我在他的書房找到的,你要不要我念給你聽聽?當下展開黃絹氣哼哼念道:《牡丹詠-題贈大義公主》:驚是人中傑,卻是花中仙。皎潔比明月,動靜皆蹁躚。盛放映日紅,華貴無敢染。雍容氣度新,芳香色彩圓。解語且通志,卓越自不凡。名花已有主,痛恨相見晚。梅雪兒越念越氣,將黃絹收攏,向安昭遞來,道:你看看,還抵賴!

    安昭也是意外之極,琢磨詩中的語句,不禁笑道:雪兒,你嫂子可沒那麼了不起。殿下這首詩不是寫給我的,我也沒必要看。我要回營房了,說不定你哥哥今兒明兒就能回來。把黃絹遞還她,轉身便走。

    梅雪兒氣急敗壞,收起了黃絹,噌地拔出柳葉刀來,叫道:安昭,我要和你決鬥!一招倦鳥歸林,直刺安昭後背。莫之揚大驚,剛要跳出,卻見安昭足下一點,已側身避過,轉頭道:雪兒,人縱然糊塗,也不要過分。你不要胡思亂想,殿下對你很好,嫂子也不是那種人。梅雪兒哭道:都是你,怎麼不是你?柳葉刀一擺,下削安昭右腿。安昭跳下石去,喝道:你別逼我動手!梅雪兒道:就是要你動手!再攻一招。安昭右手一探,已拔出取月劍來,叮的一聲壓住梅雪兒柳葉刀,她的項莊劍法功力甚是深厚,梅雪兒如何是對手?三五招下來,安昭看準個破綻,將她的刀磕掉,左手探出,抓住梅雪兒右腕寸關尺,稍一用力,梅雪兒疼得皺眉咧嘴,但她也倔強,強硬道:安昭,我什麼都比不上你,你殺了我罷!

    莫之揚見狀,心想:我此時現身,姑嫂兩個都尷尬,且看看不妨。卻見安昭收了劍,嗔道:傻雪兒,我殺了你做什麼?你哥只你一個妹妹,我敢碰掉你一根汗毛,他就會割掉我一隻耳朵。梅雪兒氣哼哼道:才不會呢,你只要兩句好話,就能哄得他俯首帖耳。安昭忍俊不禁,笑道:你當你哥跟只小狗一樣聽話啊?雪兒,我告訴你罷,其實你哥哥疼你疼得很哪,不過哥哥總不是姐姐,他只能放在心裡罷了。梅雪兒略有動搖,卻犟道:你騙我!安昭鬆了她手臂,摟住她肩膀,柔聲道:嫂子騙你幹嘛?說來都是嫂子不好,今後我拿你當親妹妹看,成麼?梅雪兒沒了脾氣,雙手捂面哭道:可是永王不喜歡我,他喜歡你,我怎麼辦?安昭沉吟道:他喜歡我這句話不能亂說。你們家沒別的親人,只是兄妹兩個,等你哥回來,我讓他去提親,讓永王快娶你過門。雪兒,嫁人之後,就成了大人了,許多事都與從前不一樣了。你只要好好待他,說話要誠,行事要穩,他自然就會把你放在心上。永王是皇子,已有了幾房王妃,你還要學著怎麼與其餘幾房相處。梅雪兒忍不住回臂摟著她,哭道:嫂子!安昭好言相哄,姑嫂倆雨過天晴,嘰嘰咕咕,說些女兒家的秘事。梅雪兒由哭轉笑,點頭不已。末了道:難怪男人喜歡嫂子,我也喜歡你呢。安昭佯怒道:不許瞎說,這話讓你哥聽到,準要打咱倆。梅雪兒撅嘴道:他打我,我就不理他;他打你,你就離開他找別人。安昭笑道:虧你說得出來。天色將黑,兩人攜了手準備下峰迴營。

    莫之揚見姑嫂重歸於好,心下甚慰。卻見暮色濛濛之中,峰上石道中不知何時來了個老伙伕,提著一個籃子,上觀瀑石而來。安昭、梅雪兒也不在意,說說笑笑從他身邊經過。那老伙伕放下籃子,擋住二人,說道:梅姑娘,大義公主,小人有禮啦。安昭點點頭,算是回應,心想:這麼晚了,一個老伙伕來幹什麼?梅雪兒叱道:你好不懂規矩,還不快讓開路?

    那老伙伕咳嗽兩聲,冷笑道:梅姑娘不認得我了?二女聽此話有異,正驚愕時,卻見他從臉上掀去一張面具,變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白淨漢子。梅雪兒看清他的面容,失聲道:寧為民?怎麼是你?那人正是寧為民。他嘿嘿冷笑,切齒道:梅姑娘殺了我獨子寧釗,這份大恩大德我怎敢忘懷?我悄悄到這裡裝成個伙伕,兩個多月了,沒機會下手。今天合該咱們的賬了結了。在腰間一摸,嗡的一聲,手中多了一把緬鐵劍,森然道:大義公主,我知道你的劍法不錯,可跟我姓寧的比起來,只怕還是差一些。這裡沒你什麼事,我殺了這姓梅的賤丫頭,你去報信讓人抓我好了。話音剛落,劍走偏鋒,反刺梅雪兒下腹。梅雪兒揮刀一擋,轉頭便跑。可那觀瀑石不過數丈,三面皆是懸崖,只有一面連著石級,寧為民一招不著,冷哼一聲,堵住路口,嘿嘿冷笑道:你別想活了。向梅雪兒逼去。安昭一聲不吭,等他踏出半步,驀然出劍,一招桃園三義,直刺寧為民肩胛、後椎二處大穴。寧為民反手一劍,叮的一聲,安昭只覺得手腕痠麻,長劍險些脫手。寧為民冷冷道:我只想報仇,不想殺別人。又向梅雪兒跨出一步。梅雪兒驚恐無計,大叫道:阿之哥哥!寧為民笑道:你騙誰來?舉起劍來,便要刺去。

    驀然人影一閃,梅雪兒身邊多了一人,接話道:她沒有騙你。正是莫之揚。梅雪兒、安昭又驚又喜。寧為民知道這次又報不了仇,腳下一點,奪路欲逃。猛地人影一閃,莫之揚又站在他身前。寧為民換方向連闖幾次,都是方要舉步,莫之揚已擋住去路,他知道再無計可施,仰天嘆道:釗兒,爹爹無能,給你報不仇啦。爹這就去陪你!舉劍便要自刎。

    卻聽叮的一聲,軟劍被一物撞開。莫之揚笑道:長安雙俠,難道是抹脖子雙俠麼?寧為民被激起了性子,扔了軟劍,傲然道: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剮隨你。莫之揚笑道:我殺你剮你幹什麼?寧大俠,我想說一句話,人心既正,招數自奇。你們家的劍法是偷了上官家的,怎麼能練好?寧為民渾身一震,顫聲道:你怎麼知道?上官家的後人尋仇來了麼?莫之揚嘆道:上官家的人是不會找你們尋仇了。你們最好也不要再找別人尋仇了。昭兒、雪兒,我們走!攜了妻、妹下山。梅雪兒道:阿之哥哥,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怎麼不殺了他?莫之揚不知從哪裡升出一股火,喝道:我說過不要想著找別人尋仇了,莫非你沒聽見麼?梅雪兒從沒聽見他如此說話,這一下嚇得乖乖不敢再吭氣,老老實實跟在他身邊下山。寧為民呆立良久,忽然哈哈哈大笑三聲,縱入山林之中,不見了蹤跡。

    過了數日,廬山張燈結綵,山南節度使李璘新納梅雪兒為妃。莫之揚喝得大醉,唱起了當年與上官楚慧躲在杭州城郊破庵中從南霽雲那裡聽來的一首歌:春寒料峭,溫壺老酒度孤宵。饞性不耐等,酒不及熱全光了。千里一劍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懼血花熱,難銷孤燈冷。唱畢哈哈大笑,直問旁人好聽麼。安昭扶他回房,他睡到半夜又嗚嗚大哭。安昭縱然冰雪聰明,也猜不透他怎麼了,想問他上官楚慧的事,卻也沒問。

    李璘胸懷大志,婚後三日,便召集將領商議到河間、魯豫、關西一帶招撫敗軍一事。會上議定由都護何大廣、參將秦謝到河間;都護介壽山、參軍貝如加到魯豫,他自己與莫之揚到關西。三隊人馬分頭行動,遇到叛軍儘量迴避,旨在招回失散的唐軍。莫之揚卻道:大哥,愚弟近幾日身體不適,不便出行,請另尋良將。李璘愕然,只好改令副將成光繼、幕府學士李白隨行。

    當夜,莫之揚對安昭道:昭兒,我終於想明白了,你說的沒錯,永王志向遠大,可志向遠大,只會帶來禍患。明日,咱們就該走了。安昭聽了也不驚詫,點點頭道:莫郎,你比我想的要聰明。莫之揚修書一封留給李璘,悄悄與何大廣、鞠開、秦謝等人道別,與安昭下了廬山而去。

    自此以後,莫之揚與安昭聯袂而遊。其時全國都亂成一片,叛軍四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安祿山在洛陽稱帝,自封為雄武皇帝,改國號為燕,改元為聖武,封安慶緒為晉王。莫之揚聽到消息,對安昭苦笑道:你現下既是大唐的公主,又是燕國的公主,自古以來的公主,沒有比上你的。安昭無言以對,喟然長嘆。

    兩人武功高強,戰局雖亂,卻也不致有難。這一日到了綏德,莫之揚道:好久沒見到百草大師了,我的大徒弟馮難歸大概會走路了罷?兩人覓路找百草和尚、齊芷嬌。進得鎮龜山谷,連喊數聲,不見回應,趕上前去。

    (按:侏儒山苦泉洞所藏的大批銀錠變質的原因,大概是由於白銀長期埋藏,又經苦泉水浸泡,在氧化作用下,逐漸變成氧化銀。本書的情節雖屬虛構,但歷史上的確發生過類似事情:明朝皇上朱由儉斂財成癖,曾在宮中設立私庫,積斂白銀,每日最大趣事便是到銀庫中數錢。後來兵亂爆發,急需錢帛招募軍伍,他的私庫裡的白銀已發黴變質,不能使用。其實,那些白銀都是在緩慢氧化的作用下,變成了氧化銀,拿在今天,只需用化學中的還原反應,就能還原出白銀來,可是古代時,這個技術人類還沒有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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