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種幽香,對甘平群來說並不陌生——
他和胡不臣、蕭錦、葉汝愜、金雲鳳四人通過大漠的時候,正值嚴冬寒冷,帳幕狹小,五人擠在一座帳幕裡面,他總是睡在當中,把二老和二女隔開,葉汝愜身上的幽香,已不知鑽進他鼻裡多少,是以這時一嗅到這種幽香,便知少女所專有。
然而,他決不敢疑這位美豔如花的拜把兄弟是一位少女,子都的狡好,陣乎的美豔,張昌宗貌似蓮花,何平頻面如傅粉,這些也都是少年,尤其他說了一句桂桐君莫非女的,便被秋東籬薄怒輕嗔地說了一頓,這時更不敢輕涉遐思。
他靜靜地躺著,享受那令人微醉的幽香,輕輕合上眼皮,極力思索每一件可疑的事物。
他自覺思路十分紊亂,卻又說不出紊亂的原因。仔細搜尋起來,似是一無所有,又像是樣樣都有。幾個熟悉的少女臉孔在他眼簾裡晃盪,擾亂得無法安寧,索性睜開眼皮,要看個明白。
但他此時所見的是一片模糊,只有那身材纖巧,嬌憨得象個少女的秋弟捲成圓圓一團睡在身側,嬌豔如花的臉孔上浮現著甜蜜的笑意。
奇怪的是:這牛皮帳裡每一個角落都起了鼾聲,惟有他這位秋弟不起些微鼾聲,而那有節拍的心跳卻清晰入耳,“難道秋弟的藝業已達到龜息境界?”
他在養母金鴛鴦照顧之下,度過如夢的童年,但他不曾有過遊伴,也沒有兄弟姊妹,這個童年十分寂寞的,自從歸還嶺之後,他在生活上得到翟妮寧的照顧,銷後,他有了葉汝愜、金雲夙兩個年紀較小的妹妹,但人家比他懂事,只是讓他受溫馨,也不讓他照顧。
眼前結識這位秋弟比他不小二歲,聰明活潑,楚楚堪憐,不由他起了一種照顧別人的責任心,帶著幾分好奇地探一探秋弟的鼻息。
那知指頭剛近鼻端,秋東籬卻“噗”一聲輕笑道:“你在搗什麼鬼?”
甘平群愣了一愣,微帶歉意道:“原來你還沒睡熟,我卻以為你能夠龜息。”
秋東籬轉過身子,對面躺著,好笑道:“人家想睡,你偏是不睡,還要說什麼龜息?”
好一付小仙女的嬌態映人眼簾,直把甘平群看得呆了,溫和地說一聲,“你睡吧,我再不吵醒你。”
秋東籬輕笑道:“睡不著了,我們說話,一直說到眼皮閉下來的時候。”
“好,說些什麼?”
“拿家世和習藝作話題,我問一件,你就說一件。”
“這些不是說過了?”
“百聽不厭,說了也可再說,唔——也罷,那葉汝愜姊姊可是和你很要好?”
“這不在話題裡嘛。”
“你壞,到底說不說?”
甘平群被他鬧得沒辦法,強笑道:“果然是要好,但說不上‘很’字。”
“哼,你騙人,若不是很要好,為什麼在冰雪堡得迴天演劍就送給她?”
“那是因為她毀了雙劍,沒兵刃使用。”
“哼,算你強詞奪理吧,你和金雲鳳姊姊好不好。”
“好,也像和愜妹妹一樣。”
“咦——”秋東籬驚異道:“怎麼能夠一樣,你親她們沒有?”
甘平群好笑道:“秋弟弟,你小小年紀,盡問這些幹嗎?”
秋東籬自覺臉皮烘熱,恨聲道:“你趕快說嘛!”
甘平群但覺對方吐氣如蘭,兩頰殷紅,似是急於要聽,只好尷尬地一笑道:“是親……是親過了。”
秋東離“噗”一聲笑道:“範梅仙姊姊呢!”
“你問她幹嗎?”
“你親過沒有?”
“沒有。”
“你為什麼不親親她?”
甘平群好笑道:“這事也能胡鬧的麼?啊,對了,明兒見到她們,兄可替你二人撮合。”
“呸?”秋東籬星睜放出兩道異光,搖頭道:“我更來幹嗎?”
忽然,他身子一滾,又捲曲成了一團。
甘平群以為他不高興,趕忙扶他肩膀,柔聲道:“弟弟,你怎麼就生氣了?”
“誰生氣啦?”秋東籬猛一回身,甘平群的手掌不覺已抹胸而過。
“噢!”
二人全驚叫出聲。
甘平群但覺手掌觸及一對彈性的肉峰,驚得坐了起來,滿臉錯愕道:“你原來是妹妹,乞恕愚兄無意。”
秋東籬經他那麼一觸,渾身如受電擊般震了一下,竟癱在羊皮褥上,星目中淌下珠淚,幽幽道:“平哥哥你休驚動別人,躺下來說話。”
甘平群發現對方竟是少女,怎還肯並頭躺著,正色道:“你為何要喬裝男子?”
秋東籬幽幽一嘆道:“一個少女的心事,你能捉摸得到麼?總之一句話,喜歡你就是。”
甘平群大惑道:“喜歡我?你幾時開始喜歡我?”
秋東籬星睜閃動,微帶失望道:“你仔細看看,能不能記得起我?”
甘平群端詳半晌,忽然“啊”一聲叫道:“你果然是菊兒!”
秋東籬悽然一笑道:“你還能夠記得,可見你心裡仍然有我,你到底恨我在還喜歡我?”
甘平群沉吟道:“我確有點恨你,也有點喜歡你。”
秋東籬眼珠一亮,詫道:“這句話我不懂。”
甘平群道:“你聰明活潑,提醒我怎樣設法逃離你爺爺的船上,我感激你,喜歡你,但你不該去告訴別人穿我琵琶骨。”
秋東籬“噗嗤”一笑道:“你就在這件事才恨我,是不?”
甘平群點點頭道:“難道還不該恨?”
秋東籬輕喟一聲道:“好吧,待我說明經過,那時愛也由你,恨也由你!…………”她隨即一指甘平群原先臥處,續道:“我既非老虎,也非淫婢,你先躺下來聽我說,休教別人聽去。”
甘平群向帳裡瞥了一眼,發覺已有人醒了過來,正在起身窺探,只得躺回原處,把枕頭推開尺許。
秋東籬喁喁低聲道:“當時我提醒你要以‘縮骨法’脫去手腳的束縛,也不知能否打動你那視死如歸的英雄念頭,只好故意說要告訴爺爺,使你知道危在眉睫,挺身去做,接著又接醒你以‘金蛟剪’的功夫挖開船壁,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甘平群柔和地回答一聲,反問道:“你怎知我練過這種功夫??”
菊兒輕笑道:“尤總管爺爺的氣功三十六絕,我也曾偷偷練過,只是沒有練的好。此事卻瞞過我爺爺,因為我是偷偷央他老人家傳授的。”
“啊——由這一件上,你竟是我的同門了。”
“不錯,我成為你的小師妹,小弟弟,還想成你的小……”她頓了一頓淚光瑩瑩地“哎”一聲道:“當我知你是尤爺爺的傳人,被王爺下令出動船隊兜捕的時候,心頭急得幾乎要跳出腔子。
但我知道轉輪王手下那些人,個個比狐狸還要狡猾,疑忌又多,所以一點也不敢流露出臉上,暗處自祈求你要象大海里的魚兒,千萬別自己投網,那知道你偏偏投,而且投向爺爺的網罟。”
甘平群大為感慨道:“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因我要走的方向,恰是他們撒網的方向,也許幾十裡陸裡,全是那種網和子母釣。”
菊兒點點頭道:“話說也是,但以你的水功,不準由兩船中間破網而逃,也許這是天意使你和我相見吧,我由船裡看到你被起上船面,又看你威武不屈的神情,生怕被狄老兒用‘血脈倒轉’的手法傷你的元氣,才提出捆綁和呵吱你的方法,使你脫離釣網,也好運功相抗,不讓別人打上你身。”
甘平群回憶當時情景,確是如此,感激地說了一聲:“謝謝師妹百船維護,愚兄真沒理由恨你。”
菊兒眼珠閃了一下,問道:“你喜不喜歡?”
甘平群微笑道:“有點點喜歡。”
菊兒嘆一聲道:“要想得到你多多喜歡,該是多麼難啊!”
她這一聲怨嘆,不知蘊蓄有多少辛痠痛苦,甘平群不是木頭人,怎不知道這位“師妹”對他思慕已久?情不自禁把她擁在胸前。
那知菊兒忽然往後一縮,繃著臉蛋道:“我要你真正喜歡不要你虛意憐恤。”
甘平群不覺輕喟一聲道:“也許我真正喜歡你,但我自己也很不懂,在崖山山麓,救金、葉二位妹妹的綠衣姑娘是不是你?”
菊兒點一點頭。
“你為什麼要救她們?”
“那還不是因為你!”
“因我?”
“愛屋及烏,難道也有不對?”
“那末,你是暗跟我們到冰雪堡,又把範桂仙姑娘救了?”
菊兒笑起來道:“你這人不笨,怎麼一下就想起來了?”
甘平群對這位既是弟弟,又是妹妹,又是師妹的少女真正喜極,雙臂一緊,情不禁地摟個結實,熱烘烘的唇皮貼緊在她額頭。
“嗯!”
她似被這股熱力熨炎得發出一聲呻吟,仰起豔臉,將櫻唇送上了去。
一種非蘭非麝的異香,由少女的身上發散,立即燃燒起二人的心火情焰。
漸漸,和風細浪搖撼這幾尺之地。
良久之後,聲息漸微,細語喁喁,旋歸沉寂。
“簾帳風柔,院宇幽棲,步迴廊自恨別離,蓬鬆蓬髮,束減腰圍,見人羞,驚人問,怕人知——”
這是第二天清晨,菊兒恢復她少女本來面目,臨鏡梳妝,嬌怯怯地低哼小調,把她那收拾行裝的平哥哥聽得呆了,聽到她唱結“怕人知”的尾音,不禁好笑道:“人定欲知,奈何?”
菊兒羞紅了臉,回頭輕啐一口道:“嚼舌根哪,還不快收拾好去買馬。”
原來他二人聽說了大半夜,不僅是情話綿綿,互明身世,連買馬代步的事也商議到了。
甘平群捆好包袱,笑吟吟道:“在蒙古還怕沒有馬買?難得的是聽你唱,再唱一曲,我就去買。”
菊兒一厥嘴道:“你可要討打?”
甘平群搖頭一笑道:“鴦鴛如共要,玉手何辭打?……”
菊兒雙掌一掩耳朵,佯恨道:“真厚臉皮,不聽,不聽!”
甘平群不禁莞爾,一笑出門。
炊許時光,他已牽了兩匹鞍轡俱全的駿馬回到帳外,招呼菊兒上馬,別過居停主人,揚起鞭絲,疾馳而去。
“細雨溼薔薇,畫梁間,燕子歸,春愁似海深無底,天涯馬蹄,燈前翠眉,馬前芳草燈前淚,夢魂飛,雲山萬里,不辨路東西。”菊兒歌聲甫歇,甘平群立即鼓掌讚道:“這是唐伯虎的一首黃鶯兒,妹妹你唱的真好,可惜少了一枝琵到。”
忽然,他目光一凝,急勒馬停鞍,叫道:“這裡又有個‘鳳鳥銜環’。”
菊兒一時收韁不及,衝出前面丈多,也叫道:“這裡有一張杉樹葉子。”
甘平群急道:“‘鳳鳥銜環’指向西南,杉樹葉指……”
“正南。”菊兒不待話畢,已說出一個方向。
甘平群以指勁順那圓環缺口畫一道長線,又由杉葉尖畫一道長線,兩線交叉,當中竟差一個很大的角度,不禁劍眉一皺道:“這真是‘不辨路東西’,南轅北轍,教我們走那一方是好?”
菊兒笑道:“我猜是葉姊姊追過了頭,一直向南方走,媽跟後來到,不識禮姊姊的記號,而且她沒多走這丈把路,不看見這個記號。”
“有理。”
“但那鳳鳥已不回頭,危險已經過去,我們向那裡走?”
甘平群向畫在沙上的鳳鳥再看,果然沒有前時那種曲勁回頭的神態,暗自佩服這位師妹觀察細微,沉吟之間,忽聞一陣急劇的鈴聲由身後傳來。
菊兒急道:“快擦出鳳鳥的記號。”
甘平群見她起手一掌把杉葉掃飛,也無暇細問原擊,一掌揮去“風鳴銜環”的暗記,回頭一看,猛見兩匹紅馬像兩朵火雲狂卷而來。
菊兒豔臉變色,趕忙取出一方絹帕蒙起臉孔。
甘平群詫道:“來人是誰?”
菊兒道:“有一人是爺爺,不好教他認出面目。”
甘平群聽說是銀袍總巡察尹德寬,不免一驚道:“我們快走。”
“不能快走。快走就令他起疑,而且害了你媽。”
她在這緊急關頭,居然還惦記著紫鳳女,可見她把有關愛侶的一切事物時刻放在心中,若非真誠愛,那能辦得到?
甘平群大起感激,深情地瞧她一眼,按轡緩行,道:“妹妹你休出聲,待多來對付。”
那兩匹紅馬來勢極速,頃刻間,相距已不足十丈。
前面一騎,坐著一位身披黑狐皮大氅的健者,因他頭罩鳳帽,又露出一張皮膚白晰蝗臉孔,看不完他全部相貌,再看不出多大年紀。
後面一騎,坐著一位身披貂裘的老者,鬚眉俱白,銀鬚飄胸,年紀該在八旬開外,目光炯炯,肩後劍柄斜露,流蘇飄然,顯得這老人十分威猛。
鞍上人微帶韁絲,紅馬嘶前蹄,頓時立起。
銀髯老者催動坐騎,駐蹄的前騎左側,鞭稍一場,吐出洪鐘般的聲音道:“兀那小哥,駐馬!”
甘平群帶轉馬頭,任菊兒緩緩自去,打量二人一眼,然後從容笑道:“老丈何事呼喚?”
銀髯老者目光如炬射向甘平群臉上,徐徐道:“教你那同伴也駐馬。”
甘平群面現難色道:“那人是小可的啞妻,路上受點風寒,不便西北吹風,老丈究竟有何要事?”
他知道無論說菊兒是“女伴”,是“朋友”,都逃不過對方盤詰,臨時想出“啞妻”二字,又說冒了風寒,把蒙面的事也掩蓋得天衣無縫。
罩著狐皮大氅的人微微笑道:“你這樣英俊一個小子竟配一個‘啞妻’?裡面大有文章吧。”
甘平群細察那人語音,果然有幾分象銀袍巡察,情知菊兒說冰雪堡與轉輪老魔有來往的事絲毫不假,當下笑嘻嘻道:“老丈有所不知,世上最嘮叨莫過於婦女,小可有緣得個啞女為妻,正好避免終日嘰咕聒耳,因為她啞,不能再與他人綿綿情話,因為她啞,別人知她天生缺憾,也不會愛她。於是,小可給與她真情實愛,她更死心塌地惠我以無盡溫柔,有百利而無一害,老丈幸勿驚怪。”
這席話直聽得來人哈哈大笑。
菊兒早已駐馬停蹄,聽得又羞又甜,暗恨道:“這才好哩,你在別人面前拿我作耍,回頭不擰你才怪。”
銀髯老者綻著笑臉,點點頭道:“老夫行年就木,深悔當初未曾聽此妙論,小哥兒,你必定是福壽無疆,好好享受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