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靜室中的療傷情形,除了主持其事的了行老和尚,任何人不得而知!
每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而不安……
日子在焦慮,企盼,守望與等待之中,打發過去……
這是鄔金鳳到達少林的第二天響午!
七月秋陽紅如血,儘管是在日已西斜的未申之交,署氣四逼,仍從事人煩燥不耐,難以喘過氣來……
鄔金鳳一身綢質黑衣拖地,雲鬢高擺的烏光髮髻上,彆著一朵小巧玲瓏的白玉珠花,嬌靨桃紅,膚白賽雪,真個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體神絕世!幽雅無倫!
她神思不屬地信步在這名震遐思的少林古剎,不時對神情各異的尊尊佛像打量幾眼,不時又低頭徜徉在奇花異草,翠葉紅花的園林之中……
當她百無柳耐,一頭闖到藏經閣中來,一個出人意表的場面立即展開……
一步踏進藏經閣偏殿,待她發覺不妙,有心抽腿時,已經來不及了……
裡面響起酒怪的哈哈大笑之聲:“鳳姑娘你叫我一陣好找,來來來,我有幾句話說!”
老叫化這一嚷嚷,鄔金鳳進退維谷,當真趑趄住了……
進去嗎?裡面分明坐著賀芷青與蘭娘,對於前者,她有一股難以啟齒的厭惡之情!至於後者,其中的情感因素,便就萬分複雜了,雖然自己幾番思忖,使人無法抑厭遏止,就連鄔金鳳自己,也難以說出其中的所以然來!
當然,有這兩個對頭冤家坐在這裡,自己確乎當以遠避為宜!
不進去嗎?酒怪已然叫出聲來,能夠故作聞如未聞,倦裝不睬麼?
這個酒怪老哥哥,看樣子倒是易以相處而且至為隨和的,為什麼只要他這一開口,自己怎地油然而生一股無法抗拒的尊敬存在?
能夠不理會他嗎?
不能!不能!不能!
鄔金鳳不虧是個聰慧絕倫的少女,心念電轉之中,終於決定了自己的去留!
她,粉臉微微一仰,起手一曳衣,便就走到酒怪面前來……
嬌軀甫剛落坐,入耳傳來賀芷青一微微的冷咄之聲……
鄔金鳳是有心人,儘管這聲冷咄輕似蚊吶,聽在她的耳中,不啻是一響焦雷!
鄔金鳳可也不是省油燈,倏地臉色一沉,就持發作……
酒怪一揚手中的白紙片兒,示意阻止住鄔金鳳,一偏臉,逕向蘭娘笑道:
“大娘,現在該你說話了……”
“我嗎?我有什麼好說的?”
蘭娘左右一瞥賀芷青與鄔金鳳,搖頭又道:
“縱然我有心要說上幾句什麼,但說與沒說一樣,不是白費心神了麼?”
酒怪再一揚手中的白紙片兒,也自苦笑道:
“說真的,清官也難斷家務事,逍遙老兒交下這個苦差事來,我這老叫化生平最怕與女人糾纏,縱然我詩書滿腹,法力無邊,現在,你要我怎麼辦?……”
蘭娘苦笑道:
“逍遙老兒怎生說法的呢?……”
真的,逍遙先生怎生說法的?
不但蘭娘急切需要知道,兩個少女更是情急如焚,四隻秋波,一瞬不霎地同時瞪視在酒怪一往滑稽可笑的神色之間!
但是,反常的很,自踏進這座威震武林的少林寺來,酒怪似乎變換了一個人,臉色繃得緊了又緊,慣見的嘻色早已蕩然無存了!
現在,他面對著一個萬分錯雜,而又令人難以排解的情感問題,即使他真心想笑,如鉛沉重的心事,也將使他笑不出來!
慢說當前有逍遙先生的鄭重交付之事,事情已然到了刻不容緩的爆炸邊緣,他一往愛展寧如手足,能夠佯作不知?一任展寧身受情感的煎熬麼?
明知眼前之事,確不如拼骨拼命,動手過招來得簡單,也是一子錯,滿盤輸的嚴重局面,不是友,便樹敵,這個問題小得了麼?
既有恁般嚴重的後果,使他更為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呢!
他,輾轉臥塌,一連兩夜幾未閤眼,方始壽思得這個行動來,他立意要來快刀斬亂麻,動手單刀直入,過問這宗是非試試。
因為,這也正是他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
酒怪卻也不敢得罪當前這位喜怒令人難以捉摸的蘭娘,勉強擠上一絲笑意道:
“白翔老兒的話至為簡單,他希望展寧該作什麼,便作什麼,不要有什麼不必要的糾葛來牽制他,困擾他!”
蘭娘冷然一笑道.
“誰又會牽制過他?困擾過他呢?”
下面的話,酒怪即使口快心直成性,也覺難以啟齒了!
有意無意地,放眼對兩個少女連瞟幾眼……
鄔金鳳與賀芷青,但是一觸旁通的玲瓏心竅,誰也不猜便知酒怪的言外之意是什麼,但,誰也不便啟口問得,不約而同地,行後低垂螓首,默默無聲……
蘭娘不痴不傻,察言觀色早就料著幾分,耳聽酒怪之言,私心裡竊竊浮上一股喜意,明知故問了這一句,打蛇隨棍上,轉臉朝賀芷青一笑道:
“青兒,聽到沒有,你願意聽這閉言閒語,作一個不受歡迎的絆腳石嗎?我勸你收收心,隨娘轉回賀家堡去吧!”
有這一說,賀芷青花容一變,臉上再也掛不住了!……
就地一轉臉,衝著蘭娘劈面厲叱道:
“你還指望我回到賀家堡去麼?”
突如其來,蘭娘確也猛然一楞!
賀芷青嘬口一啐,又道:
“賀天龍根本不是我的父親!他輕言毀諾!伸手卻又暗算人!足見他面善心惡!起意不良!要想使我再回去?作夢!”
蘭娘苦笑道:
“你的父親是那混世魔王鄔子云,難道你打算回到地獄谷去嗎?”
賀芷青鼻中冷哼一聲,轉臉卻向酒怪冷然道:
“老哥哥適才所說的‘牽制’與‘困擾’,可是針對我賀芷青說的?”
酒怪不願如此結束話題,微笑不言,意思便是既不承認,可也不願否認……
蘭娘另有見地,籍機又進一問道:
“既不願回賀家堡,更不願去地獄谷,請問,這不是死心塌地要與展寧走在一起嗎?何必又要強迫著酒怪問東問西呢?”
這一來,賀芷青即使舌粲蓮花,也該無法遁詞了!
她,小性子一起臉色一變道:
“娘,你也不必寸寸進逼於我,千錯萬錯,是你自己的錯,莫以為不回賀家堡就無路可走了,中原幅員遼闊,四海無邊,至多我這三千煩惱絲一除,那裡去不得?”
賀芷青自小嬌縱慣了,說得出也就作得到,蘭娘焉能不自理會得。
吃她這一頂撞,蘭娘轉頭作個鬼臉,無法再出聲……
鄔金鳳卻是別有胸襟,似報復,縱又像挑霧地,發出一聲冷咄的嘲笑聲……
賀芷青正自無法落地,耳聽哼聲,油然激起一服無名怒火戟指厲叱道:
“你哼什麼?不還我一個公道,不死不得完!”
鄔金鳳不為她獰惡的神色所動,報以一聲冷哂道:
“未必人家哼得,我就哼哼不得?”
眼看二女又翻臉,酒怪雙手幾搖,急忙制止道:
“慢來!慢來!要飯的是在解決問題,你二人縱然拼個你死我活,於事無補,於你於我不也一無助益嗎?”
一俟二女各自悻悻寧靜下來,酒怪一偏臉.又朝蘭娘苦笑道:
“今媛決心不回賀家堡,你無話可說而聽其自然是不是?”
蘭娘面色如灰,搖搖頭,一聲不出!
灑怪蓬頭朝後一仰,縱聲一笑道:
“母女意見不合,算不出是什麼曠古奇聞的了,但是,老叫化可不願強人所難,有話也不願悶在肚子裡,我要請問你大娘兩句話,可以不可以?”
“你說!”蘭娘茫然中抬起頭來。
酒怪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道:
“她獄谷主與展寧有血海冤仇待償,這二人.顯然是不分存亡不罷休,對於這,你大娘有何高見?”
“無話可說!”
“一旦是個不了之爭,你大娘打算幫助誰?”
蘭娘偷望一眼鄔金鳳,再瞥瞥賀芷青,搖頭又不置答。
酒怪意不在此,接口再問道:
“賀家堡與展寧,可是說井水不犯河水,一無瓜葛可言的!賀大俠平白奪去地羅八掌,又曾出手偷襲,將我倆各皆囚禁了三天,大娘又有什麼高見?”
提起賀天龍,蘭娘淡之色一歙,反問道:
“要我認錯?陪禮?是不是?”
“那倒不然!”酒怪也不歙笑意道:“往者已矣!孰是孰非這筆賬不去算它!那也就是說:是友?是敵?但看往後的作為!不過,我敢向大娘保證,展寧是個磊落光明的正人君子,要他平空無事生非,他是絕對作不出來的!”
指雞罵狗,頓使蘭娘臉上顏色幾變……
礙有賀芷青在旁,想發作卻也發作不得,只好冷笑說道:
“往後的事,遽作結論以嫌太早!不過,聽你老叫化這一席談,未免將那展寧說的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不肉麻了麼?”
酒怪是何等角色,接口報以一聲狂笑道:
“大娘,你錯了!不是要飯的恬不知恥,一味要來阿諛展寧,發覺他為人正直不苟胸襟豁達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青姑娘!不信你就問問!”
翻出這塊王牌來,蘭娘一時語塞,閉口無聲……
酒怪打心底浮上一縷笑意,轉臉再朝賀芷青問道:
“青姑娘,下兩句我要請問你了,一旦你展哥哥與地獄谷主動手,你幫哪個?”
賀芷青連想也沒想,率真答道:
“我幫展哥哥!”
“打算殺父?”酒怪故作駭然地。
“咳!除了那地獄谷主以外,地獄谷就沒旁人可殺了麼?”
賀芷青說到此處,特意向鄔金鳳溜上一瞥……
千言萬語,俱在不言中——
酒怪不予理會這些,又向賀芷青問道:
“假如與賀天龍起了紛爭,你的態度又如何?”
“我幫展哥哥!”
此言一出,鄔金鳳面露掠訝,蘭娘神呈駭震,迥然不盡相同了!
酒怪似也沒想到能得恁般果敢的答覆,奇然中,又補一句道:
“就連你的母親也不願麼?”
按說,這該是個甚雜答覆的問題了,但是,賀芷青童稚不泯,嬌憨天真地道:
“誠如老哥哥適才所言,我由衷服應展哥哥是個正直不苟,磊落光明的真君子!他既然沒有錯,我賀芷青便喜歡幫他,女兒喜歡的,母親歡喜尚且不暇,還有什麼尷尬的糾葛呢?娘,您說不是?”
妙就妙在最後這一反問,不但將蘭孃的震駭忿慨之情壓制下去,在蘭孃的冷漠神色間,反而漾出幾絲笑意來……
蘭娘啼笑皆非的,搖頭幽然一嘆道:
“孩子,娘把你寵壞了!像你恁般任性,倔強,一相情願的,無條件付出全部情感,一旦發覺有了錯誤,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又要重蹈我的覆轍了!”
言下大有悔不當初之感!
幽幽嘆息之中始將她的情感第一次打淡漠的神色中流露出來!
灑怪偏臉朝鄔金鳳笑道:
“鳳姑娘,現在輪到你了!”
鄔金鳳螓首一仰道:
“你問吧!我早就準備好了!”
“早就準備好了?”酒怪先是一楞,隨既也就有所省悟的,呵呵一笑道:
“我準備提出問題兩則,你全然準備好了?”
“是的!”
酒怪搖頭笑道:
“我不信你當真準備好了,我這第一問,就是關於她……”
用手一指賀芷青!
叫化子奇峰一出,坐在身前的三個老小全都詫然不已了……
鄔金鳳沒想到有此一說,張口結舌,秋波連霎,半晌沒有聲息……
蘭娘臉上一現驚容,在含笑不言中,賀芷青已是沉不住氣了,奇道:
“怎麼扯到我的頭上來了呢?”
酒怪捧起朱漆大葫蘆,一逕灌口上好幾口酒,又向鄔金鳳笑道:
“我要問你,你與賀姑娘有什麼仇?”
“沒有!”搖搖頭。
“有什麼恨?”
“也沒有!”
“這就奇怪了!……”酒怪故作茫然,雙掌一攤道:“一無仇,二無恨,同父同母的一雙姊妹,怎地互不相容,而要拼個你死我活呢?”
這個問題確乎不在鄔金鳳的意料之中,吶吶有頃,期期艾艾地道:
“這不能怨我……你問她……”
酒怪堪堪一偏臉,賀芷青早已接口道:
“為什麼問我,你倒是巧言善辯,推得乾乾淨淨……”
鄔金鳳妙目臺嗔,微啟櫻唇道:
“我不與你爭吵!我且請問你,在那羊角磧的曠野荒郊,以及昨天在這少林寺裡,我那一次不是先開口叫你‘青妹妹’?這話未必也是我巧言善辯,舌粲蓮花?”
一句反語,問得賀芷青啞口無言,粉臉微赫!酒怪點頭道:
“我這第二問,就是關於你的母親,你為什麼遠反倫常,傲慢不理不睬呢?”
“那……也要問她!”
不持蘭娘答言,酒怪道:
“不要問了!老叫化可是看得明白,我們姑不論見解與行為的差別有多麼遠?但是倫常不可偏廢!鳳姑娘你是聰明人,未必‘百善孝為先’也不理解麼?再說,既使父母間互有怨隙雜解,又豈是身為兒女者化解得了的?”
“我……錯了!……”
隨著這聲勇於認錯之言,一瞥喜色,浮上蘭孃的淡然神色之間……
這是她第二次動容!
酒侄意猶未盡地,笑謂賀芷青道:
“未必你要倔強到底,死也不願應承過錯?”
賀芷育不答反問道:
“你向鳳姐姐連發兩問,就憑般輕描淡寫的應付了事麼?”
話中爆出“鳳姐姐”這聲稱呼,顯然地,賀芷青外厲內荏,在變換花樣之中,一口將錯誤應承下來……
座中全是聰明人,誰能不自理會得?
酒怪茫然一撫前額,哂道:
“何以見得我是輕描淡寫,應付了事?”
“我覺得你這一連兩問,有心偏袒,過份草率了些!”
酒怪一眼瞥及賀芷青的嬌憨神色,恍然大悟道:
“哦,現在我明白了!你以為我故意放鬆鳳姑娘是不?錯了!你說這話,正因為你尚不明白她現在的身份,所以……”
“身份?”賀芷青愕然道:“鳳姐姐有什麼身份?”
“她,現在長久逗留在堯龍山,是逍遙老兒的幹——女兒!”
賀芷青惑然道: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眼看賀芷青滿頭霧水,酒怪搖搖頭,縱聲大笑道:
“大驚小怪?我看你才是傻到極點了哩!我且問你,逍遙老兒的心機,是老叫化口服心服了的!恁什麼他將地獄谷的一個鬼女,認作膝下的螟蛉義女?憑什麼又是使她千里迢迢趕到河南少林寺來?當然,鳳姑娘是向他有所許諾與保證了的,我與白翔老兒的心意相同,再要一番保證,不是多此一舉了麼?”
“真的!我怎沒想到?”
鄔金鳳與蘭娘也各自點點頭。
酒怪再一楊手中的白紙片兒,狀極自得地道:
“青姑娘,你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了,逍遙老兒來信說,只要你賀芷青願意,他願以同等待遇來對待你……”
“真的?”賀芷青一躍離座。
酒怪轉臉向蘭娘問道:
“大娘,你可有什麼話說?”
“唉!……”蘭娘悠悠一嘆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以為我能阻撓得了嗎?”
賀芷青一步來在母親面前,得寸進尺地道:“娘,乾脆到底!從今往後我不姓‘賀’索性‘白’算了!”
蘭娘木然於色,臉上卻是一無表情!
鄔金鳳反倒不過意了,走身離座,姍姍來在蘭娘身前……
口裡叫聲“娘”,一頭倒進蘭娘懷中……
香肩幾聳,居然淚隨聲下,哭得煞是傷心……
蘭娘珠淚幾旋,也終於點點滴落在鄔金鳳髮際……
賀芷青也是淚痕滿臉,但,她似是別有懷抱,用手一推鄔金鳳道:
“咦,說得好好的,又哭個什麼名堂?我倆說走就走,不要讓人當作是不受歡迎的絆腳石,好不?”
鄔金鳳微微一仰粉臉,淚光晶瑩地,秋波目注著酒怪……
“慢來!青姑娘以為說走就走,便就一無牽掛了麼?”
賀芷青猛然一怔,也一瞬不眨的望著酒怪……
酒怪用手一指蘭娘道:
“還有一事關於賀家堡,請你代勞好不?”
“什麼事?”蘭娘與賀芷青同時發出這一聲。
酒怪咧嘴一笑道:
“原本與賀天龍訂有八月十五堯龍山武功之約,現在青姑娘與展寧,既是私相授受了,何必再使他勞動奔波?入川一趟?”
賀芷青頓時領會過來,拖起蘭孃的手笑道:
“走吧!老哥哥以德報怨,願意將天羅最後三招,無條件交給賀家堡了!”
蘭娘含笑站起身來,就待向藏經閣外走去……
酒怪出口叫住二女,伸手入懷掏得幾淘,掏出兩張摺疊方方正正的白紙交給二女,道:“切不可彼此交換意見,若是一旦曳漏天機,它就一無功效驗了!”
既是酒怪說得如此慎重,二女對視一笑,當真也就揣進懷中……
蘭娘一手扶搭在賀芷青肩上,回眸咭咭一笑道:
“逍遙老鬼心機委實不凡,我這一雙如花似玉的女兒,反倒聽他使喚,被他派上用場了!這真是一樁夢想不到的怪事!”
走未三步,倏又一回頭,叫道:
“鳳兒你也來嘛,用不著恁般陌生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