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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十里鋪爭奪

    其實就是李雍容低頭沉思的那一會兒工夫,她再抬頭時,那男子已經不見。李雍容這時不由有些急了起來,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急——也許是那男子剛才講話中提到了她大哥李波吧,而大哥現在正失了蹤,她正急著要找;又也許是她畢竟是個女子,居心仁惻,好心地記掂著那男子受的傷……但連她自己也覺得這還不是她著急的全部理由。她沒有心思細想自己的心理,只是站起來大聲叫道:“喂——”叫出後才發覺自己還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

    想著那男子的華袍亂髮,而自己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李雍容心理不知怎麼忽有了絲很淒涼的感覺。剛才,她看著草原上的這個夜與壓在草原上的無垠的天空,在那男子殺敵自全後,忽然想:天上的星星的壽命該有幾千萬年了吧,幾千萬年中的某一點,有了她、一個有著幾十年歲月可以在這草原上馳騁的女子,而在她幾十年的歲月中,會有一個這樣遇見這樣一個陌生人、看他在生死之間激烈對搏的一晚……會有,這樣一種懸想動念,想到這兒,李雍容心中不知怎麼有了一絲溫柔而又淒涼的感念。然後、一抬頭,那個男子已如風般不見。

    難道,他個男子如風一般出現後馬上又要如風般不見。不知怎麼,李雍容忽然有一種好想再見到他的感覺。她的心理執執地說:他是不同的。他為什麼不同?她也不知道,她只覺得,那人和她一向所見的人都不同,和草原上的小夥兒很不同,不只為了他的簫、他的刃,還有他那輕視生死的搏吧?不知怎麼,李雍容忽然很想再見到他。

    可是,他已隨著風不見了。李雍容心中一嘆,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這暗夜一見的機緣吧。這麼想著,她心頭忽有一種茫然的感覺。人生中不是什麼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時多麼出色。

    可她忽搖搖頭:不行,九月兒那樣柔柔小小的弱女子這麼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於多年以後回憶,自己曾見到過一個多特異的男人,把一切珍藏成一個溫柔的慨嘆,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於鬚眉男子的,也不弱於這場命運,凡她過手的她在意的她都會想辦法去抓住。如果實在抓不住,也可以認真的悔痛,她才不要什麼溫柔美麗的慨嘆!這麼想著,李小妹在風中捋了捋自己的發,她的動作中有一種別樣的剛俏,然後她就皺著鼻一聞,她要在風中尋找那一絲血味。她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兒,她不怕追蹤循跡,她活了十九年,弱過誰來!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風中草中,曾有一個男子在這裡經過。風兒草兒,快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星星嘆了口氣,悄悄地亮了幾顆,照著草原少女那明亮亮不解隱藏的心事,也盡力要照出她要尋找的痕跡。

    如果你是風,你會告訴這樣一個女孩兒你在哪吹過他的衣袖嗎?

    如果你是草,你會告訴她、他是怎樣留下的足履的痕跡嗎?

    如果,你是命運,你會祝福這初初到來的一場傾心嗎?

    ——如果,你是緣,你會安排下這一場弓簫的相見嗎……

    那是一把烏胎鐵背犀把弓,弓長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烏黑、弓弦銀白,這時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氈地毯上。地毯頂上是個將近一人來高的帳蓬,那帳蓬也是羊氈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正坐著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她用一塊細布把那把弓細細地擦著,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鐵胎泛出不同質地的光澤。她的左手擺弄著一支小箭,那隻箭的尖頭是一個小鉤,只求鉤住人衣裳的小鉤。她聽著帳外低嗚的風聲與雜沓的蹄響,抬起頭不由出了會神,腦中忽有些綺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就快到了,到時、這支小箭如果射出,會射中什麼人嗎?——會是……她中意的嗎……

    帳外,遠遠傳來了一聲爽朗的笑。以前,無論李雍容在多麼多麼迷茫困惑後,聽到這一聲笑,就會覺得,她的世界重新安穩了。因為、那笑,爽朗如穿透雲層的陽光,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個人,草原上的每個人,無論明知這是個多麼顛覆混亂的時世、身邊又是多麼掙扎苦澀的生活,只要聽到那一聲笑,也會心情如洗吧。因為,那笑,——是李波發出的。李波回來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著面前的那張弓,卻沒有從前聽到這笑聲時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來,她都還覺得,象一場夢。十四五天過去了,她都沒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沒有回憶清,那晚後來發生的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

    那晚,李雍容後來一直在風聲草叢裡尋找著一個男人,一個左肩上受過三次傷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傷後,都會在一個絕無人找得到的去處舔食自己的傷口,那個男人呢?也會這樣嗎?天上的黑夜籠罩出一片沉寂,而李雍容,在一片慌亂中經歷著自己的第一場幽麗。她找了有兩個時辰,可她、什麼也沒有找到。她只覺得心裡從來還沒有這麼累這麼亂過。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這草、這沙、這天、這夜、這風聲星斗;而本該陌生的、她只見過一面的一些東西在她的感知裡卻象那麼具體而熟悉:那華麗散亂的袍、不整的黑髮、細眼長眉,在一瞬間不知怎麼在她的感知裡變得那麼熟悉起來。可雖然熟悉、卻一面之後就已失去。不知怎麼,找到後來,李雍容只是覺得——想哭,好倦好倦地想哭。哭是什麼,好久好久李雍容沒有嘗過那種味道了,但她、只是想哭,象錯過了一場生命中最重要的什麼擬的,象是預知自己如果找不到的話,此後一生——不錯、她想到的是一生——會有什麼地方永遠空落塌陷下去。她怕那種空落與塌陷,所以她找,她喊,她呼喚一個沒有名字的名字。但夜好長,路好黑,心好暗,她好累。她不想回家,只想一直這麼這麼找下去,找到後來,她趴在一塊陌生的大石上歇了下來,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後睡去還是在睡著後痛痛地哭泣,只是覺得,那場哭泣是如此的痛快,象一場暴雨在曠野中的姿肆與淋漓。

    然後、朦朧中,好象有一隻瘦硬的手輕輕地撫在她的發上。一個好寂寞好直硬的聲音說:“哭什麼呢?你在找什麼?什麼東西讓你這麼哭泣?”

    李雍容在一種輕忽的心境中醒來。草原是黎明前最黑的那種黑,身前的人雙頰也黑瘦得塌陷下去。他的袍上有一條刀鋒劃破的大縫,李雍容看著他,看著看著又笑了出來,笑得特別失控,特別的嬌憨無忌。這麼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沒這麼笑過了。可在這個人面前,她就忍不住這麼笑,忍不住終於找到後的那種歡喜。

    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被她的笑逗得臉上雖不見笑意,一雙眼裡卻笑了起來。如果你能看到一塊石頭咧嘴而笑的話大概就是那種感覺——還要是一塊千年的頑石。李雍容直直地說:“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紀其實不大,也就二十三、四歲,可他的神情卻那麼冷峻端凝,象他的手。他的全身都髒髒的,可他的手還異常乾淨。李雍容也還年少,所以她可以脫口而出略無避忌。她對他充滿了好奇,使勁兒把他盯著。那人也看著她,不由眼睛裡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幹什麼?”

    “我怕你一下子又隱身而去。”李雍容笑盈盈地說。沒有人能抵擋這麼一個十八九歲少女這麼含著淚的笑吧?那人也不能,瞬息之間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

    “你找我幹什麼?”

    對呀,找他幹什麼?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幹什麼?她一時有些慌亂,也是這時才感到一絲羞窘,“我、我、我,我是想要問問我哥哥的消息。”

    那人奇道:“你哥哥是誰?”

    他好聰明的,然後一拍腦袋,說:“李波是嗎?你是李雍容。”

    他眼裡的笑意加詫異混和在一起,不知哪一種女孩才有戒備足抵抗那一種笑意的‘殺氣’。李雍容點點頭,好奇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那人眼裡笑笑地看著她,卻不說話,心道:我來就是來查這個案子的,怎麼會不把李波的所有關係在心裡預先留個底。他那種沉默很讓人喜歡,那是一種年輕男人的沉默,用得好的話比一百句幽默凝聚在一起還有效力。——“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馬如轉蓬,左攬右射必迭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原來傳說中如此跳蕩激越的李小妹就是眼前這個一雙眼泡都哭得微腫的少女。那個男子眼中笑著,不知不覺還把笑紋延伸到心裡去。

    “你放心,你大哥應該沒事,他只不過在三十里鋪面對著一場決戰。敵手劫擄了他的朋友。他為朋友必須一戰。雖然對手是胡不孤,但我想,以你大哥的身手,絕不至於會有性命問題。”

    他的眼色忽然深了一層,“他只怕是更該考慮考慮,他犯的案子的問題。”

    他眼中的深色卻讓李雍容有了一種隔障感,覺得了解這個年輕男人的內心的一種無力。她呢喃道:“犯的案,我大哥他犯了什麼案?”

    以前,李雍容對這種官府來的人和官府腔調是最敝夷不屑的了,可今天,不知怎麼,她竟象來不及生氣也忘了生氣。那男子靜靜道:“他一月前在哥兒沙窩鋪劫了一批他本絕不該動的東西。”

    ——十五萬擔押送碎葉籌建北庭都護府以供七萬大軍儲備的糧草,無論如何,這糧草絕不該動。一說到正事,那男子的態度一下沉靜下來。他也知道李波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但那糧草,他絕不該動。

    一月之前,運送碎葉的糧草在經過甘肅時突然遭劫。籌建北庭都護府對於新建的朝廷抵禦東突厥的威脅具有絕大的意義。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古來如此。糧、就是一個軍隊的軍心。軍威可撼,軍心不可動,這當然是天大的事。那批糧分三批押運,第一批安然抵達,可第二批,第三批,一共二十五萬擔,在途經甘肅時,居然先後遭劫,而且第三批居然幾乎沒留下什麼活口。甘涼大將軍張武威上報朝廷,說是李波所為。然後就請要糧草十萬擔,快馬三千匹,圍剿捕之。當時正當朝廷天下初定,眾官建議休養生息,與民蓄力,這一件事當然成了紛擾朝中的大事。當時,唐王李淵就覺得這事絕不簡單,甚至與朝中的勢力有關。他沒有輕信別人的話,一時也沒有別的可信之人,因為他已連自己最親信的人都懷疑進去。好在當年平江南杜伏威時,他饒而未殺,由此識得杜伏威的一個好友,那好友也就此欠了他這九五天子的一個人情。他就專請出這人一探虛實。這人,也就是李雍容面前的陳澌。

    陳澌一到甘肅,就覺出自己行蹤已被人注意。他是細心之人,暗查之下,發現跟蹤自己的竟是甘涼大將軍張武威帳下的威武十衛。那一刻他就已有了懷疑。十餘日細查暗訪,加上草原一戰,他已知,最後一批糧草就是張武威下令劫的。他本就對朝廷設北庭都護府削減了他的防邊重任不滿,張武威帳下有謀士,謀士代他謀劃——官兵如欲得朝廷重視,原就要養匪自重的。甘陝一帶自薛舉父子已滅以後,最大的匪是誰?當然是李波。張武威也一直也以未降順自己的李波為心腹之患,所以才劫了那糧草自充餉備,再嫁禍李波,以為一石二鳥之計。只是讓他大大吃驚的是,李波竟也真的出手了,真的劫了第二批糧草,所以此事才會變得如此複雜。陳澌輕輕嘆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成王敗寇,這世上規矩本來如此。他倒對李波沒有什麼成見。但天下大勢即然已經如此,唐王一幟已滅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當年隨風湧起的無論何等英雄也該銷聲匿跡,如此才是蒼生之福。是以,不為唐皇,只為蒼生,他陳澌這趟混水也必須一趟到底。

    李小妹看著他時心裡卻沒有想那麼多,她不知怎麼心裡滿是慌亂滿是喜,腦中沉沉的,好累好累,也不知自己現在是真是夢。她只記得那男子後來衝她笑了笑,手在她身上拂了下,她就再也忍不住沉沉地就要睡去。她努力地睜著眼皮,可撐不住,天就要明瞭。原上草,朝露曦,她好想看看這是不是夢,想看看那男子白天時的樣子,可她還是忍不住沉沉地睡去。等她再醒來時,天際漂白,身邊,沒有任何人、任何痕跡,讓她自己都猜不清,那睡與不睡的之間,到底是一場夢幻還是一場真正的相遇。

    帳外的笑聲再次傳來,一個聲音隨腳步傳入帳來。那聲音溫暖和煦,只聽他曉暢地說:“小妹,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就快到了,你是該擦擦這弓。今年這節,不知你這箭,會不會有機會好好地認真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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