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烏胎鐵背犀把弓,弓長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烏黑、弓弦銀白,這時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氈地毯上。地毯頂是個破舊堅韌的帳蓬,那帳蓬也是羊氈的,染成含混的青色。這時青色也剝落了,如同隨著青春逝去的容顏。毯上這時正坐了一個女子,用一塊細布把那把弓細細地擦著,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鐵胎泛出不同質地的光澤。那女子左手擺弄著一支小箭,聽著帳外低嗚的風聲與雜沓的蹄響,抬起頭不由出了會神: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又要到了,當年、這支小箭射出,曾射中怎樣的一個人呀,怎樣的一段——痛愛今生……
時間已在指縫間又過去了三年了。三年是多長,能在一個人的額頭留下多少皺紋,能在一個女孩兒的心中結起多少繭,能養多少匹馬,能淡忘多少思戀?李雍容不知。這三年,她帶著一支渴望永久放牧的馬隊,走出了草上沙,向西走,走出了好遠好遠。草上沙中人幾乎是定居了,朝廷派來使節,好多漢民回到了他們祁連山南麓的家鄉,重新操起鋤頭,過起了耕種的日子。那些炊煙升起的時候,他們會想起放牧的時光嗎?李雍容不知,她只知,四哥施榛留在長安入了朝中了,三哥馬揚還在做著他的參將吧。朝廷還有徵戰,他們有他們的用武之地,而她李雍容,這一生,只渴望永遠的飄泊與永遠的遊牧,那是她大哥一生的志願,他不在了,讓她代他實現吧。
為什麼心中忽然優柔,為什麼有一種情緒宛如思鄉?李雍容不解,過了好久好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周圍浸滿簫聲。這是個夜,是又一次幻聽嗎?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一跳不如當日初聞這簫聲的一跳了,象是槁木死灰中的一躍。李雍容側耳聽去,她以為時間可以抹平一切了,以為一切都已過去了,以為……自己可以就此淡忘了,可往日的情懷為什麼還會隨著簫聲而慢慢轉來,雖然那麼弱、那麼低微,但誰知,它會不會被簫聲又催入那可怕的徹骨戀慕的激越呢?
不要、我不要……李雍容這麼想;但心中有另一個聲音在問她自己:是他來了嗎,是他來了嗎?是他嗎?然後她眼中就浮現了那該死的禍亂了她一生的人,她不要見他。可簫聲如訴,如此的夜,如此如訴。在夜中,我們能抵抗什麼呢。命運就在帳外重壓壓地迫人,迫你想起一場相伴,一種溫暖,與一個肉體的相偎。是的,李雍容已可以毫不臉紅的想——那肉體的相偎,那歸於平凡的相偎是那麼美那麼好,如這草原早已渴望承載的美麗。幾千億年遠的星光中,嘶吼了幾千萬年的風聲中,幾十年倥傯的生命,幾萬裡迢遞的路上,不是就為了這一場相偎的美好嗎?
李雍容胸中轉側不定,她用手輕輕摸著她慣帶的刀,這草野的夜呀,到底該去、還是不去呢?
草原中滿是一股低柔的簫聲和一個並不很老、但心已滄桑的女孩的心曲:到底該去、還是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