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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情凝重

    馬空羣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彷彿卻還帶着種不祥的血腥氣。

    雲在天垂着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羣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説。”

    雲在天道:“是。”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的吃着。

    鮮美的小牛腰肉,到了他們嘴裏,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羣,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隻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 ×馬空羣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的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埃。

    他看着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埃,忽然道:“為什麼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決沒有人能回答。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羣目光慢慢地在他們臉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要忽然説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羣自己又接着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着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馬空羣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何吩咐?”

    馬空羣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麼?”

    馬空羣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羣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羣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羣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羣道:“只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馬空羣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羣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 ×萬馬堂若説你們最好留在這裏,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裏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雲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目中帶着深思的表情,彷彿還在體味着馬空羣那幾句話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裏滿布血絲。

    今天馬空羣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麼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

    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為什麼而來的?

    馬空羣怎麼會知道他要來?× × ×每個人心中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四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着臉,看着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羣已走過來。

    馬空羣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羣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着葉開,觀察着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着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羣沉默了很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羣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麼事?”

    馬空羣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羣卻沒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着,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羣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羣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馬空羣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着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裏的鞭子。× × ×柵欄裏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的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彷彿帶着種濃烈的悲愴之意。

    馬空羣縱目四顧,又長長嘆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羣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羣道:“所以怎麼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羣停下腳步,看着他,面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羣的馬,也不知從哪裏跑了過來。

    馬空羣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裏。

    葉開來過。

    馬空羣要説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裏。

    他好像只有在這裏才能將自己心裏圍着的柵欄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羣輕撫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裏,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

    他鬢邊白髮已被吹亂,看來彷彿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鋭利,他盯着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羣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

    馬空羣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羣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着,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羣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麼?”

    馬空羣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裏。”

    他慢慢接着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羣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羣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羣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羣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轉過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説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着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裏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本來你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地方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羣忽然説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羣有個女兒。

    馬空羣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羣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温柔而善良的。

    馬空羣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着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羣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羣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羣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裏去?”

    馬空羣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裏去,只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裏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帶她走。”

    馬空羣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裏?”

    馬空羣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裏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她也被牽連到裏面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葉開凝視着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羣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羣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説過,這裏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

    馬空羣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裏發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馬空羣看着他,眼睛裏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五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着他的金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在看着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説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偷喝口酒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説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説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羣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麼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着沒有動。

    因為馬空羣要他們留在這裏。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裏。六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還在遠處迎風招展。

    砂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砂。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的時候。

    他緊握着這把黃砂,砂粒都似已嵌入肉裏。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和翠濃,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們都騎着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着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再跟着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不去聽別人説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説:“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温柔。

    那温柔而輕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慾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着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温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着動人的微笑,凝視着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着。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説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裏,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

    沈三娘遠遠地站着,看着,臉上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心裏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復仇,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是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繼續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噁心。× × ×傅紅雪還在看着翠濃,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説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嘆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

    翠濃道:“馬空羣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嶽,但行動卻矯健如脱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孃的臉色變了,很快的躲到翠濃身後。

    公孫斷就跟着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着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裏。”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着公孫斷,蒼白的臉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字,他説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説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裏的詛咒語。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裏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着傅紅雪,道:“你在説什麼?”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 ×烈日。

    大地上黃砂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着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裏,生命雖然不停的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裏,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着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着汗,額上也在流着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裏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着。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的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裏,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着,甚至連他自己都可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裏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虯髯裏,濕透了的衣衫緊貼着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着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的銀鍔。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裏,只剩下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蹟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到傅紅雪的刀!七黃砂,碧血。

    公孫斷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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