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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狠手辣

    他喝完了這杯酒,就站起來轉身走出去。

    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請再來光顧。”

    這人也笑道:“我當然會來的,聽説這地方可以掛賬,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葉開忽然喚道:“西門春。”

    這人立刻回過頭。

    他臉上本來還帶着笑容,但一回過頭,臉色就已變了。

    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

    他開心的時候,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

    這人顯然還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

    葉開微笑道:“這酒既然不錯,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

    這人站在那裏,看着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苦笑道:“我現在當然也不必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了。”

    葉開道:“的確已不必。”

    這人道:“但是,我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個人吶?”

    葉開大笑。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並不比想像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門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詭,易容精妙,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西門春嘆道:“你現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

    葉開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女人,更不會是老太婆,否則別人豈非一下子就會猜到?”

    西門春道:“有理。”

    葉開道:“那麼她是誰呢?”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葉開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門春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你現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

    五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雜貨店。

    他從沒有走進過這雜貨店,也從未走進過任何一家雜貨店。

    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他有他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沒有別的。

    李馬虎伏在櫃枱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從來沒有睡醒過。

    傅紅雪走過去,用刀柄敲了敲櫃枱。

    李馬虎一驚,終於清醒,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鋒上還留着鮮紅的血!

    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幹什麼?”

    傅紅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錯,這裏是有個包袱。”

    他這才鬆了口氣,很快地將包袱從櫃枱裏雙手捧了出來。

    傅紅雪當然只用一隻手去接。另一隻手上還是緊緊地握着他的刀。

    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下一個人是誰呢?

    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轉過身,看到貨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麼賣?”

    李馬虎道:“你想買?”

    傅紅雪點點頭。

    他忽然發現飢餓這種感覺,有時甚至比仇恨還要強烈。

    李馬虎看着他,搖了搖頭,道:“不,這蛋不能賣給你。”

    傅紅雪也明白,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面前關了起來,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買,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但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發怒的對象絕不是個老太婆,也不是個小雜貨店的老闆。

    月色已淡了,風中已有涼意。

    這裏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

    他緊緊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麼樣,他都不在乎。

    誰知李馬虎忽又接着道:“這蛋不能賣給你,因為蛋是生的,你總不能吃生蛋。”

    傅紅雪站住。

    李馬虎道:“後面有爐子,爐子裏有火,不但可以炒蛋,還可以熱酒。”

    傅紅雪轉回頭,道:“你要多少?”

    李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個明白人,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

    十二兩銀子一頓飯,這槓子實在敲得不輕。

    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飢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馬虎在炒蛋,蛋炒飯。

    酒已温好,還有些花生豆乾。

    “花生豆乾全都免費,酒也請儘量喝,馬馬虎虎算了。”

    傅紅雪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現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候。

    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看着他杯中的酒,賠笑道:“大爺你嫌這酒不好?”

    傅紅雪道:“酒很好。”

    李馬虎道:“就算不好,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散散心。”

    傅紅雪已開始吃飯。

    他並不是怕酒裏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種,他至少懂得二十種。

    只不過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時,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他做。

    李馬虎當然也不是喜歡勉強別人的那種人。

    傅紅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將温好的那壺酒一口氣喝了下去,苦笑道:“憑良心講,我也常常覺得奇怪,世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喝酒,這酒實在比毒藥還難喝。”

    傅紅雪道:“你不喜歡喝酒?”

    李馬虎嘆了口氣,道:“我根本不會喝,現在我已經快醉了。”

    他的確已快醉了,不但臉已開始發紅,連眼睛都已發紅。

    傅紅雪皺眉道:“不會喝為什麼要喝?”

    李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會壞的。”

    傅紅雪道:“所以你寧可喝醉。”

    李馬虎嘆道:“無論誰要開雜貨鋪,都得先學會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李馬虎道:“寧可自己受點罪,也絕不能糟塌一點東西。”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會開雜貨鋪,開雜貨鋪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傅紅雪慢慢地扒着飯,忽然也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李馬虎“噗通”一聲,在他旁邊坐下,道:“我哪點錯了?”

    傅紅雪緩緩道:“世上只有一種人是真正沒有朋友的。”

    李馬虎道:“哪種人?”

    傅紅雪道:“我這種。”

    他抬起頭,彷彿在凝視着遠方,顯得説不出的空虛寂寞。

    他從來沒有朋友,以後只怕也永不會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貢獻給仇恨,一種永遠解不開的仇恨。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麼偏偏總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馬虎用發紅的眼睛看着他,忽然問道:“那位葉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不是。”

    李馬虎道:“但他卻好像已將你當做朋友。”

    傅紅雪沉着臉,道:“那隻因為他有毛病。”

    李馬虎道:“有毛病?”

    傅紅雪握緊手裏的刀,緩緩道:“拿我當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馬虎苦笑道:“這麼看來,我好像也有點毛病的了。”

    傅紅雪道:“你?”

    李馬虎道:“因為我現在也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他説起話來連舌頭都大了,的確醉得很快。

    但醉話豈非通常都是真話?

    傅紅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這飯炒得並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因為他也不願再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李馬虎卻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後縮,顯見得心裏很不平靜。

    李馬虎眼睛裏突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這時,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已釘入了他的手背。 × × ×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李馬虎看到這把刀,一張臉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擊倒。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裏彷彿有些東西掉在桌上。

    傅紅雪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 × ×

    葉開正微笑着走進來。

    他沒有帶刀。

    傅紅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馬虎,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葉開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用笑來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話。

    傅紅雪也不必再問了。

    他也已看見桌上三根針。

    慘碧色的針。 × × ×

    針是從李馬虎手裏掉下來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紅雪現在只怕也和樂樂山一樣躺了下去。

    難道這馬馬虎虎的雜貨店老闆,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紅雪緊握雙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

    葉開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躲不過他這一招?”

    葉開道:“我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來救我?”

    葉開又笑了,道:“誰説我是來救你的?”

    傅紅雪道:“你來幹什麼?”

    葉開淡淡道:“我只不過來將一把刀打在這個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説不出話來了。

    葉開施施然走過來,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飯炒得好像還不錯,香得很。”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酒好像也不錯,只可惜沒有了。”

    傅紅雪正想開口,葉開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夠不夠換一觥酒?”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葉開道:“若是不夠,你就該還我的刀。”

    還是沒有人開口。

    葉開嘆了口氣,俯下身,拍了拍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認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聲音突然停頓,臉上居然也露出驚訝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遠起不來了。

    六

    這人的臉已扭曲僵硬;手腳已冰冷。

    手背上還釘着那柄刀。

    傅紅雪看了看這張臉,又看了看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葉開道:“沒有。”

    傅紅雪道:“沒有毒這人怎麼會死?”

    葉開沉吟着道:“他年紀看來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驚嚇的。”

    傅紅雪道:“你説他是被駭死的?”

    葉開道:“手背並不是要害,刀上也絕沒有毒。”

    傅紅雪道:“你説他就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嘆了口氣,道:“無骨蛇既然可以是個老太婆,杜婆婆為何不能是個男人?”

    傅紅雪緩緩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像他這種人,難道也會被小小的一把刀嚇死?”

    葉開道:“但他的確已死了。”

    傅紅雪道:“這究竟是把什麼樣的刀?”

    葉開笑了笑。

    他也喜歡用笑來回答他不願回答的話。

    他拔起了這柄刀。

    刀鋒薄而鋒利,閃動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這柄刀時,眼睛裏也發出了光。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不承認這也是一把刀吧?”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葉開又笑了笑。

    傅紅雪道:“我從未看過你帶刀。”

    葉開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也只有承認。

    葉開道:“也許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吶!”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看不見的刀!”

    葉開凝視着手裏的刀,緩緩道:“也許你能看得見它,但等你看見它時,往往已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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