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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瘡痍滿目

    一

    不醉又能怎麼樣呢?

    還是醉了的好。 × × ×

    凌晨。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蒼穹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分帶着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甦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着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羣是絕對睡不着的。

    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麼多事之後,能睡着除非是奇蹟。

    他在幹什麼?

    是在悲悼着他的夥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回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裏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 × ×

    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蒼穹下盤旋着。

    它看來疲倦而飢餓。

    葉開抬起頭,看着它,目中帶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這裏既沒有死人,我也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彷彿在問他:“棺材呢?棺材呢?……”

    二

    火熄了。

    李馬虎的雜貨店,已燒成一片焦土,隔壁那“專賣豬牛羊三獸”的屠户和那小麪館,災情也同樣慘重。

    那條窄巷的木屋,也燒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搶救出來的零星傢俱,還雜亂的堆在路旁,幾隻破水桶正隨風滾動着,也不知它們的主人到底是誰。

    焦木還是濕淋淋的,火勢顯然剛滅不久,甚至連風中都帶着焦味。

    邊城中的人本來起得很早,現在街上卻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因為昨夜救火勞累,現在正矇頭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鎮,看來更淒涼悲慘。

    葉開慢慢地走上這條街,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負罪的感覺。

    無論如何,若不是他,這場火就不會燒起來,他本該提着水桶來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卻是酒壺。

    這一場大火後,鎮上有多少人將無家可歸?

    葉開長長嘆息了一聲,不禁想起了那小麪館的老闆張老實。

    張老實真的是個老實人,他不但是這小麪館的老闆,也是廚子和夥計,

    所以一年到頭,身上總是圍着塊油膩膩的圍裙,從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賺來的卻連個老婆都養不起。

    但他還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麪,他還是拿你當財神爺一樣照顧。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從來沒有人埋怨過半句。

    現在麪館已燒成平地,這可憐的老實人以後怎麼辦呢?

    隔壁殺豬的丁老四,雖然也是個光棍,情況卻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還可以到蕭別離的店裏去喝幾杯,有時甚至還可以在那裏睡一覺。

    再過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沒有被燒到,竟連外面掛着的那“精彈棉花,外賣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還是完整無缺的。

    斜對面還有兩個大招牌!

    “清水錦綢細緞、工夫作針。”

    “精製紈扇、雨具、自捍伏天絨襪。”

    除了蕭別離外,鎮上就數這三家店最殷實,就算被火燒一燒也沒關係。

    但他們卻偏偏全都沒有被燒到。

    葉開苦笑着,正想找個人去問問張老實他們的消息,想不到卻先有人來找他了。× × ×

    窄門上的燈籠,居然還是亮着的。

    一個人突然從裏面伸出半個身子來,不停地向葉開招手。

    這人白白的臉,臉上好像都帶着微笑,正是那綢緞行的老闆福州人陳大倌。

    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生意,也沒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緣了。

    葉開認得他。

    這地方只要是開門做生意的人,葉開已差不多全認得。

    他認為沒事的時候找這些人聊聊,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他現在就想不出陳大倌找他幹什麼?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臉上又故意作出微笑。還沒有開口問他,陳大倌的頭已縮了回去。

    門卻開了。

    葉開只好走進去,忽然發現他認得的人竟幾乎全在這地方,蕭別離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陳大倌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沒有菜,也沒有酒。

    他們顯然不是請葉開來喝酒的。

    天色還沒有大亮,屋裏也沒有燃燈,這些人一個個鐵青着臉,瞪着一雙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態度一點也不友善。

    “難道他們已知道那場火是我惹出來的?”

    葉開微笑着,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找他來算賬的。

    他們的確要找人算賬,只不過要找的並不是他,是傅紅雪。

    “自從這姓傅的一來,災禍也跟着他了。”

    “他不但殺了人,而且還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個人親眼看見他去找李馬虎的。”

    “他到這裏來,為的好像就是要給我們罪受。”

    “他若不走,我們簡直活不下去。”

    説話的人除了陳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闆外,就是丁老四和張老實,這一向不大説話的老實人,今天居然也開口。

    每個人提起傅紅雪,都咬牙切齒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葉開靜靜地聽着,等他們説完了,才淡淡問道:“各位準備對他怎麼樣?”

    陳大倌嘆了口氣,接着説道:“我們本來準備請他走的,但他既然來了,當然不肯就這樣一走了之,所以……”

    葉開道:“所以怎麼樣?”

    張老實搶着道:“他既然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聲道:“我們雖然都是安分守己良民,但惹急了我們,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闆捧着水煙袋,搖着頭道:“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人呢?”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們説的話都很有道理。

    陳大倌又嘆了口氣,道:“我們雖然想對付他,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老闆嘆了口氣,道:“像我們這樣老實人,當然沒法子和殺人的兇手去拼命。”

    陳大倌道:“幸好我們總算還認得幾個有本事的朋友。”

    葉開道:“你説的是三老闆?”

    陳大倌道:“三老闆是有身份的人,我們怎麼敢去驚動他?”

    葉開皺了皺眉,道:“除了三老闆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是有本事的人了。”

    陳大倌道:“是個叫小路的年輕人。”

    葉開道:“小路?”

    陳大倌道:“這人雖年輕,但據説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劍客。”

    宋老闆悠然道:“據説他在去年一年裏,就殺了三四十個人,而且殺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張老實咬着牙,道:“像他這種殺人的兇手,就得找個同樣的人來對付他。”

    陳大倌道:“這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葉開沉吟着,忽然問道:“你們説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陳大倌道:“不錯。”

    葉開道:“是不是路小佳?”

    陳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闆緩慢地吐出口氣道:“葉公子莫非也認得他?”

    葉開笑了,道:“我聽説過,聽説他的劍又狠又快。”

    宋老闆也笑了,道:“這兩年來,江湖中沒有聽説過他的人,只怕不多。”

    葉開道:“的確不多。”

    宋老闆道:“聽説連崑崙山的神龍四劍和點蒼的掌門人都已敗在他的劍下。”

    葉開點點頭,説道:“宋老闆好像對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闆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葉公子得知,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就是我一門遠親的大少爺。”

    葉開道:“他來了?”

    宋老闆道:“總算他還沒有忘記我這個窮親戚,前兩天才託人捎了信來,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丁老四搶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找人連夜趕去請他來了。”

    宋老闆道:“若是沒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趕到這裏。”

    張老實捏緊拳,恨聲道:“那時我們就得要傅紅雪的好看了。”

    葉開聽着,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各位既已決定,又何必告訴我?”

    陳大倌笑道:“葉公子是個明白人,我們一向將葉公子當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葉開開口説出難聽的話,所以趕緊又接着解釋道:“但我們也知道葉公子對那姓傅的一向不錯。”

    葉開道:“你們是不是怕我又來多管閒事?”

    陳大倌道:“我們只希望葉公子這次莫要再照顧他就是。”

    張老實道:“我是個老實人,只會説老實話。”

    葉開道:“你説。”

    張老實道:“你最好能幫我們的忙殺了他,你若不幫我們,至少也不能幫他,否則……”

    葉開道:“否則怎麼樣?”

    張老實站起來,大聲道:“否則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跟你拼命。”

    葉開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實話,我喜歡聽老實話。”

    張老實大喜道:“你肯幫我們?”

    葉開道:“我至少不幫他。”

    陳大倌鬆了口氣,賠笑道:“那我們就已感激不盡了。”

    葉開道:“我只希望路小佳來的時候,你們能讓我知道。”

    陳大倌道:“當然。”

    葉開嘆息着,喃喃道:“我實在早就想看看這個人了,還有他那柄劍……”

    突聽一人道:“據説他那柄劍也很少給人看的。”

    這是蕭別離的聲音。

    他的人還在樓梯上,聲音已先傳了下來。

    葉開抬起頭,笑了笑,道:“他的劍是不是也和傅紅雪的刀一樣?”

    蕭別離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點不同。”

    葉開道:“哪一點?”

    蕭別離道:“傅紅雪的刀還殺三種人,他的劍卻只殺一種。”

    葉開道:“只殺哪種人?”

    蕭別離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樓,蒼白的臉上帶着種慘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紅雪不同,在他看來,世上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葉開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殺?”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至少我還未聽説他劍下有過活口。”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蕭別離道:“什麼事?”

    葉開説道:“不知道是他的劍快,還是傅紅雪的刀快。” × × ×

    這件事也正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

    三

    陽光已升起。

    鎮上的地保趙大,正在指揮着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清理火場。

    屋子裏的人都已走出來,站在屋檐下看着,發表着議論。

    蕭別離和葉開卻還留在屋子裏。

    葉開從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趙大做事倒很賣力。”

    蕭別離道:“他當然應該賣力。”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鎮上人人都知道李馬虎並不馬虎,他幹了十來年,據説已存下上千兩的銀子。”

    葉開沉吟着,道:“銀子是燒不化的。”

    蕭別離道:“他也沒有後人。”

    葉開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來那些銀子來,就是地保的。”

    蕭別離笑道:“難怪他們都説你是個明白人。”

    葉開道:“他們説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蕭別離嘆道:“這些人説起話來,好像就生怕別人聽不見。”

    葉開道:“這就難怪你睡不着了,我本來還以為有人陪你在樓上喝酒哩。”

    蕭別離目光閃動,道:“你以為是丁求。”

    葉開笑了笑,拉開張椅子坐下去。

    蕭別離道:“你想找他?”

    葉開道:“説老實話,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你不知道他在哪裏?”

    葉開道:“你知道?”

    蕭別離想了想,道:“他當然不會離開這地方。”

    葉開笑道:“只怕連鞭子都趕不走。”

    蕭別離道:“但他在這裏卻已很難再找得到歡迎他的人。”

    葉開道:“看來的確不容易。”

    蕭別離沉吟着,緩緩道:“只不過有些地方既沒有主人,門也從不關的。”

    葉開道:“譬如説哪些地方?”

    蕭別離道:“譬如説,關帝廟……”

    葉開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來,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這位關夫子,早該到他廟裏去燒幾根香了。”

    蕭別離笑道:“最好少燒幾根,莫要燒着了房子。”

    葉開也笑了笑,道:“幸好關夫子一向不開口的,否則倒真有這種可能。” × × ×

    燒焦了的屍骨已清理出來,銀子卻還沒有消息。

    趙大已歇下來,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聲地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別偷懶。

    銀子若找出來,大家全有一份的。

    葉開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看着,忽然悄悄道:“聽説有些人總是喜歡將銀子埋在鋪底下的。”

    趙大精神為之一振,道:“對,我早該想到這種地方了。”

    他好像這才發覺説話的人是葉開,立刻又回頭笑道:“若是找到了,葉公子你在這地方的酒賬,全算我趙大的。”

    葉開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顧照顧這個死人,替他們弄兩口薄皮棺材。”

    趙大道:“棺材是現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錢買。”

    葉開道:“哦,這裏居然有不要錢的棺材,我倒從未聽説過。”

    趙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豈非有人送了好幾副棺材來?”

    葉開眼睛又亮了,卻又問道:“棺材豈非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趙大悄悄道:“這兩天三老闆正在走黴運,誰敢把棺材往那裏送?”

    葉開道:“棺材呢?”

    趙大道:“本來就堆在後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時候,我才叫人移到關帝廟去了,只便宜了這兩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葉開笑道:“看來這兩天死在這裏的人,倒真是死對了地方。”

    趙大卻嘆了口氣,道:“但沒死的人待在這種窮地方,卻真是活受罪。”

    葉開道:“誰説這地方窮,説不定那邊就有上千兩的銀子在等着你去拿哩。”

    趙大大笑,道:“多謝公子吉言,我這就去拿。”

    他捲起衣袖,趕過去,忽又回過頭,道:“公子你若在這裏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趙大一定選口最好的棺材給你。”

    葉開看着他走開了,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過了很久,才苦笑着,喃喃道:“看來這小子倒真他媽的夠朋友。”

    四

    這條街雖然是這地方的精華,這地方卻當然不止這麼樣一條街!

    走出這條街往左轉,屋子就更簡陋破爛,在這裏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趕車洗馬的,那幾個大老闆店裏的夥計,也住在這裏。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蹲在那裏起火。

    她背上揹着個孩子,旁邊還站着三個,一個個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來卻更憔悴蒼老得像是老太婆。

    葉開暗中嘆了口氣──為什麼越窮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為他們沒錢在晚上點燈,也沒別的事做。

    無論如何,人越窮,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就更窮,這好像已成了條不變的定律。

    葉開忽然覺得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卻又想不出什麼方法來讓別人少生幾個孩子。

    但他相信,這問題以後總有法子解決的。 × × ×

    再往前面走不多遠,就可以看到那間破落的關帝廟了。

    廟裏的香火併不旺,連關帝老爺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

    大門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裏,院子並不大,所以棺材只能疊起來放。

    廟裏的神案倒還是完整的,若有個人睡上去,保證不會垮下來。

    因為現在就有個人睡在上面。

    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手裏緊緊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瞪着葉開。

    葉開笑了。

    傅紅雪卻沒有笑,冷冷的瞪着他,道:“我説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葉開道:“我聽你説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又來找我?”

    葉開道:“誰説我是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我。”

    葉開又笑了。

    傅紅雪道:“這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木頭人,你來找的總不會是木頭人。”

    葉開道:“你説的是關夫子?”

    傅紅雪道:“我只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尊敬別人,但至少總該對他尊敬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因為他已成神。”

    傅紅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葉開道:“你從不信神。”

    傅紅雪道:“我信的不是這種人,也想不出他做過什麼值得我尊敬的事。”

    葉開道:“他至少沒有被曹操收買,至少沒有出賣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出賣朋友的人很多。”

    葉開道:“但你總該知道……”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漢就不會亡得那麼快。”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尊敬他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因為別人都尊敬他,你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要跟別人不同。”

    傅紅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這就走?”

    傅紅雪冷冷的道:“這裏的俗氣太重,我實在受不了。”

    葉開嘆道:“一個人若要活在這世上,有時就得俗一點的。”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隨便你怎麼想,都跟我沒關係。”

    葉開道:“你怎麼想?”

    傅紅雪道:“那也跟你沒關係。”

    葉開道:“難道你不準備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傅紅雪道:“我根本就沒有在你這世界上活過。”

    他沒有回頭。

    葉開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緊。

    只可惜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裏的痛苦。

    葉開看着他,緩緩道:“無論你怎麼想,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這世上來的,因為你還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紅雪似已聽不見這些話,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着拖過去。

    葉開看着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了憂慮之色。

    縱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劍快,但是這條腿…… × × ×

    傅紅雪已走出了院子。

    葉開並沒有留他,也沒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來,他不願讓傅紅雪從現在一直緊張到日落時。

    他到這裏來,本來就不是為了警告傅紅雪。

    他為的是院子裏的棺材。 × × ×

    棺材本來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現在卻已被碰壞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經被燒焦。

    若不是趙大突然心血來潮,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燒光。

    也許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將這些棺材燒了的。

    葉開撿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階上,將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擲過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發出“咚”的一響。

    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擲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時,聲音卻變了。

    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裏有什麼?

    空棺材固然比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幾口。

    葉開臉上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競走過去將這幾口棺材搬出來。

    他為什麼突然對空棺材發生了興趣。

    打開棺蓋,裏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裏竟有個死人。 × × ×

    除了死人,棺材裏還會有什麼?

    棺材裏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這死人竟赫然是剛才還在跟他説過話的張老實。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身上那塊油圍裙總算已被脱了下來。

    這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實人,現在總算已安息了

    但他剛才明明還在鎮上,身上明明還繫着那塊油圍裙,現在怎麼已躺在棺材裏。

    更奇怪的是,陳大倌、丁老四、宋老闆和街頭糧食行的胡掌櫃,居然也都在棺材裏。

    這些人剛才明明也都在鎮上,怎麼會忽然都死在這裏?

    是什麼時候死的?

    摸摸他們的胸口,每個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來個時辰。

    他們若已死了十來個時辰,剛才在鎮上和葉開説話的那些人又是誰呢?

    葉開看着這些屍身,臉上居然沒有驚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難道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 × ×

    人既然死了,當然有致命的原因。

    葉開將這些人的致命傷痕,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忽然將他們全都從棺材裏拖了出來,藏到廟後的深草中。

    然後他就將這幾口棺材,又擺回原來的地方。

    他自己卻還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後等着。

    他在等誰?

    他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騎自草原上急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華麗,背後駝峯高聳,竟是“金背駝龍”丁求。

    丁求當然沒有看見他,急馳到廟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牆頭。

    棺材仍還好好地放在院子裏,並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沒有人影。

    這正是放火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開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燒得很快。

    將這些棺材帶來的人是他,將這些棺材燒了的人也是他。

    他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將這些棺材帶來,又放火燒了呢?

    五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距離日落卻還有段時候。

    葉開已回到鎮上來。

    他不能不回來,他忽然發覺自己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關帝廟的火已燒了很久,現在火頭已小,猶在冒着濃煙。

    “關帝廟怎麼會燒起來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親眼看見他睡在廟裏的神案上。”

    一堆人圍在火場前議論紛紛,其中赫然又有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

    葉開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好像早已算準會在這裏看到他們。

    但他卻沒有想到會看見馬芳鈴。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他打招呼。

    葉開卻已向她走了過去,微笑着道:“你好。”

    馬芳鈴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紅,是一身白,臉色也是蒼白的,看來竟似瘦了很多。

    難道她竟連着失眠了兩個晚上?

    葉開眨了眨眼,又問道:“三老闆呢?”

    馬芳鈴瞪着眼,道:“你問他幹什麼?”

    葉開道:“我只不過問問而已。”

    馬芳鈴道:“用不着你問。”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那麼我就不問。”

    馬芳鈴卻還是瞪着眼,道:“我倒要問問你,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葉開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問你,你為什麼要問我?”

    馬芳鈴道:“我高興。”

    葉開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訴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説的。”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來你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

    葉開道:“幸好我還不會放火。”

    馬芳鈴道:“放火的是誰?”

    葉開道:“你猜呢?”

    馬芳鈴道:“你看見那姓傅的沒有?”

    葉開道:“當然看見過。”

    馬芳鈴道:“幾時看見的?”

    葉開道:“好像是昨天。”

    馬芳鈴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腳,蒼白的臉已氣紅了。

    葉開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會不會去找三老闆……”

    馬芳鈴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葉開道:“為什麼?”

    馬芳鈴道:“因為連我都找不着。”

    三老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到哪裏去了?

    有人正想問,但就在這時,已有一陣馬蹄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話。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烏騅馬,自鎮外急馳而來。

    馬上端坐個鐵塔般的大漢,光頭、赤膊,黑緞繡金花的燈籠褲,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搬尖大灑鞋,一雙手沒有提繮,卻抱着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還站着個人。

    一個穿着大紅衣裳的人,揹負着雙手,站在杆頭,馬跑得正急,他的人卻紋絲不動,竟似比站在平地上還穩些。

    葉開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他來得倒真早。” × × ×

    烏騅馬已急馳入鎮,每個人都不禁仰起了頭去看,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每個人都已猜出來的人是誰了。

    突然間,健馬長嘶,已停下了腳。

    紅衣人還是揹負着雙手,紋絲不動地站在長杆上,仰着臉道:“到了麼?”

    光頭大漢立刻道:“到了。”

    紅衣人道:“有沒有人出來迎接咱們?”

    光頭大漢道:“好像有幾個。”

    紅衣人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光頭大漢道:“看起來倒都還像個人。”

    紅衣人這才點了點頭,喃喃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倒真是殺人的天氣。”

    葉開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殺幾隻小鳥,人是殺不到的。”

    紅衣人立刻低下頭,瞪着他。

    從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一雙眸子更亮如點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葉開,厲聲道:“你剛才在跟誰説話?”

    葉開道:“你。”

    紅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莫非你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紅衣人冷笑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葉開笑道:“過獎。”

    紅衣人道:“你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

    紅衣人道:“他們請我到這裏來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葉開道:“好像不是。”

    紅衣人嘆了門氣,冷冷道:“可惜。”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實在可惜。”

    紅衣人道:“你也覺得可惜?”

    葉開道:“有一點。”

    紅衣人道:“我殺了那人後,再來殺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極了。”

    他居然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紅衣人仰起臉.冷冷道:“誰説他看起來像個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頭大漢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紅衣人道:“這裏是不是有個姓陳的?”

    陳大倌立刻搶身道:“就是在下。”

    紅衣人道:“你找我來殺的人呢?”

    陳大倌賠笑道:“路大俠來得太早了些,那人還沒有到。”

    紅衣人沉下了臉,道:“去叫他來,讓我快點殺了他,我沒空在這裏等。”

    聽他説話的口氣,就好像能死在他手裏本是件很榮幸的事,所以早就該等在這裏挨宰。

    連陳大倌聽了都似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賠着笑道:“路大俠既然來了,為何不先下來坐坐?”

    紅衣人冷冷道:“這上面涼快……” 

    一句話未説完,突聽“咔嚓”一聲,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斷了。

    紅衣人雙臂一振,看來就像是隻長着翅膀的紅蝙蝠,盤旋着落下。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馬芳鈴竟突然拍手道:“好輕功……”

    她剛説完這三個字,就發現紅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冷冷道:“你又是什麼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馬芳鈴的臉卻似已有些發紅,垂下頭道:“我……我姓馬。”

    又是“砰”的一聲,斷了的半截旗杆,這時才落下來,打在屋脊上,再掉下來眼看就要打中好幾個人的頭。

    誰知那大漢竟竄過來,用光頭在旗杆上一撞,竟將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遠遠拋在屋脊後。

    馬芳鈴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的頭好硬啊。”

    紅衣人道:“你的頭最好也跟他一樣硬。”

    馬芳鈴眨了眨眼,道:“為什麼?”

    紅衣人道:“因為還有那半截旗杆,馬上就要敲到你頭上來了。”

    馬芳鈴怔住。

    紅衣人沉着臉道:“這旗杆怎麼會忽然斷了的?難道不是你搞的鬼?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

    馬芳鈴的臉又通紅,這次是氣紅的,她手裏還提着馬鞭,忽然一鞭向紅衣人抽了過去。

    馬大小姐幾時受過人家這樣的氣。

    誰知紅衣人一伸手,就將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膽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動手。”

    他的手往後一帶,馬芳鈴就身不由主向這邊跌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摑他的臉,但這隻手一伸出來,也被他抓住。

    馬芳鈴連脖子都已漲紅,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開我?”

    紅衣人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想怎麼樣?”

    紅衣人道:“先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在地上再爬兩圈,我就饒了你!”

    馬芳鈴叫了起來,道:“你休想。”

    紅衣人道:“那麼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馬芳鈴咬着牙,跺腳道:“姓葉的,你……你難道是個死人?”

    葉開嘆了口氣,悠悠道:“這裏的確有個死人,但卻不是我。”

    馬芳鈴恨恨道:“不是你是誰?”

    葉開笑了笑,卻抬起了頭,看着對面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斷的,你何苦要別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看了過去,屋頂上空空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但屋檐後卻忽然有樣東西拋了出來,“噗”的掉落地上,竟是個花生殼。

    過了半晌,又有樣東西拋出來,卻是個風乾了的桂圓皮。

    紅衣人的臉色竟似變了,咬着牙道:“好像那個鬼也來了。”

    光頭大漢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跳起七尺高,掄起了手裏的半截旗杆,向屋檐上打了過去。

    只聽風聲呼呼,整棟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誰知屋子後突然飛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閃,旗杆竟又斷了一截。

    光頭大漢一下子打空,整個人都栽了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斷了的旗杆,卻突然彈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閃了閃。

    一截三尺多長的旗杆,竟然又變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來。

    每個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劍,果然名不虛傳。”

    紅衣人卻用力跺了跺腳,恨恨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檐後有個人淡淡道:“這上面涼快。”

    紅衣人跳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我作對。”

    這人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別人作對?”

    紅衣人道:“我跟誰作對?”

    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這位馬姑娘打斷的,為什麼要找她麻煩?”

    紅衣人道:“我高興。”

    葉開笑了。

    馬芳鈴本來已經夠不講理了,誰知竟問着個比她更不講理的。

    紅衣人大聲道:“我就是看她不順眼,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幫着她説話,我受了別人氣時,你為什麼從來不幫着我?”

    這人道:“你是誰?”

    紅衣人道:“我……我……”

    這人道:“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幾時受過別人氣的?”

    紅衣人居然垂下了頭,道:“誰説我是路小佳?”

    這人道:“不是你説的?”

    紅衣人道:“是那個人説的,又不是我。”

    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誰是路小佳?”

    紅衣人道:“你。”

    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為什麼要冒充?”

    紅衣人忽又叫起來,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想來找你。”

    這句話説出來,大家又怔住,一個個全都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紅衣人道:“你們看着我幹什麼,難道我就不能喜歡他?”

    他突然將束在頭上的紅巾用力扯了下來,然後大聲道:“你們的眼睛難道全都瞎了,難道竟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他居然真的是個女人。

    路小佳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紅衣人仰起了臉,道:“我已經放開了她,你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檐後竟忽然沒有人開腔了。

    紅衣人道:“你為什麼不説話?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

    屋檐後還是沒有聲音。

    紅衣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縱身一躍,跳了上去。

    屋檐後哪裏有人?

    人竟已不見,卻留下一堆剝空了的花生殼。

    紅衣人臉色變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裏去了,還不給我出來。”

    沒有人出來。

    紅衣人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裏去?你就算躲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你。”

    只見紅影一閃,她的人也不見了。

    那光頭大漢竟也突然從地上躍起,跳上馬背,打馬而去。

    陳大倌怔在那裏,苦笑着,喃喃道:“看來這女人毛病倒不小。”

    馬芳鈴也在發着怔,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倒很佩服她。”

    陳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馬芳鈴垂下頭,輕輕道:“她喜歡一個人時,就不怕當着別人面前説出來,她至少比我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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