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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飛刀

    (一)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

    這也正是人類永恆的悲哀和痛苦。× × ×

    馬空羣關起房門,上好栓。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牀上,木板牀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裏也陰暗潮濕如墳墓。

    只不過他總算還活着,無論如何,活着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牀單上有種發了黴的味道,彷彿還帶着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裏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裏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從關中去的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

    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

    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 × ×

    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

    “這就是小李飛刀。”

    白天羽手裏拿着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裏閃動着興奮的光。

    “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馬空羣第一次看見這種刀,刀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説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瞭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裏去,他還説,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在臨死,因為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馬空羣卻沒有忘記。

    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裏。× × ×

    天色已漸漸暗了。

    馬空羣凝視着已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

    他相信這是個很安全的地方。

    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着,就一直逃來這裏。

    他在這裏停下來,只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

    這裏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裏死守着,因為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馬空羣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户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葱煮麪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

    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麪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麪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裏,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

    就像是這時世上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

    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的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

    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麪擺到桌上。

    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麪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着根發了黃的葱葉。

    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馬空羣眼中看來竟也一樣。

    他挺起胸膛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麪給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現在,他説話的時候,還帶着種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着他,很快地搖了搖頭。

    馬空羣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麪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面。”

    馬空羣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馬空羣道:“那你這店開着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裏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羣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麪碗裏,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我看得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麪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羣怔住。

    他怔在那裏,緊握着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裏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

    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

    縱橫一世的馬空羣,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裏,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麪,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

    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哀痛。× × ×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着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羣垂着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着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二)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裏,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着條黑緞子上繡着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馬空羣的呼吸突然停頓。

    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脱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

    不管在哪裏,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着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羣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

    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的人,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羣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

    他開始説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説到這裏,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裏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羣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

    “天皇皇,地皇皇。

    關東萬馬堂。

    馬如龍,人如鋼!”

    馬空羣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在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着,連一動都不動。”

    他的聲音尖鋭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他冷冷地接着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裏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裏。

    馬空羣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馬空羣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馬空羣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

    馬空羣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裏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是默認的意思。

    馬空羣心裏突然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着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裏?

    馬空羣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

    這人道:“哦?”

    馬空羣道:“因為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孃的人就是你。”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關東去開馬場。”

    馬空羣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

    這人怎麼會知道?

    馬空羣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悠然道:“我説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馬空羣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還想要什麼?”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

    馬空羣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只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

    馬空羣道:“珠寶?什麼珠寶?”

    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

    馬空羣道:“只可惜我並不是神刀堂的人。”

    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馬空羣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説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

    馬空羣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裏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馬空羣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馬空羣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

    這人才冷笑着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

    馬空羣冷冷道:“那麼你只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裏。”

    這人似又怔住。

    馬空羣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説,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説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

    這人手裏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説出這秘密?”

    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馬空羣這種老狐狸的。

    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馬空羣所想到的那個人了。

    馬空羣眼睛裏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説出這秘密。”

    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

    馬空羣道:“不錯。”

    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裏?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

    馬空羣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

    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

    馬空羣道:“哦?”

    這人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

    馬空羣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

    這人不説話了。

    馬空羣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

    這人沉默着,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為我會就這樣放了你?”

    馬空羣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

    這人道:“什麼交易?”

    馬空羣道:“你陪我去殺了傅紅雪,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説這交易公道不公道?”

    這人沉默着,顯然已有些動心。

    馬空羣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

    這人遲疑着,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傅紅雪。”

    馬空羣道:“行。”

    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

    馬空羣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

    這人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馬空羣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

    這人終於鬆了口氣,道:“我只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劍的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馬空羣的右肩。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馬空羣的肩頭。

    只不過這也是一剎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卻還是不夠快。

    也就在這剎那間,馬空羣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面頰。

    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只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

    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捱打。

    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

    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

    馬空羣追出來時,只見他的手一揚,接着,就是刀光一閃!

    刀光如閃電,是飛刀!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

    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羣的魂魄。

    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 × ×

    這也是飛刀。

    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馬空羣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

    因為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徵,一種神奇的力量。

    沒有人能避開小李飛刀,只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 × ×

    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

    馬空羣只看見一條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裏。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捱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三)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蒼白的臉,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着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脱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飢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羣,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尋找?

    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麼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麼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裏去?

    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裏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裏站着,等着天亮?

    但天亮後又怎麼樣呢?× × ×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心裏忽然覺得説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

    但現在呢?

    現在他還有什麼?還剩下什麼?他心裏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強控制着自己,這裏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着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裏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着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羣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説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説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説謊又如何?

    —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麼?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又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羣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説我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羣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説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着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説馬空羣是你的什麼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裏,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鋭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説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

    傅紅雪看着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説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着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説的話,就像是一聲聲轟雷閃電般,在敲擊着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隻手,那隻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

    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驚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着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麼。

    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着:“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説什麼,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麼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説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麼飛刀?”

    傅紅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你……你説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隻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 × ×

    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鋭凌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的飛刀終於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羣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凌厲風發,鋭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

    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

    傅紅雪怒盯着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説不説?”

    黑衣人終於嘆了口氣,道:“好,我説,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羣,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羣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説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説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馬芳鈴並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採參客的妻子,隨着她丈夫出關採參時,被馬空羣姦污強佔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將馬空羣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着伏擊馬空羣,為的就是這段仇恨,那一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説起過。

    ──這黑衣人説的難道竟是真的?

    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裏,都彷彿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在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萬馬堂,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羣,她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他嘆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羣報復。”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羣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她女兒復仇而殺我?”

    傅紅雪嘶聲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要自己的親生女兒,到蕭別離那裏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羣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脱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

    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彷彿又一次向他突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經説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着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裏,可怕的手,可怕的刀,可怕的人!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説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

    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

    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 × ×

    鮮血沿着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人荒山後。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四)

    這黑衣人究竟是誰?

    他知道的事為什麼有如此多?

    他説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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