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小平房。
平房裏的陳設卻很古怪。只見房間裏面,到處都是刷子,各式各樣的刷子。有粉筆刷、石灰刷、油漆刷、彩妝刷、睫毛刷、洗瓶子的刷、甚至洗廁所的刷……以及種種砂叫不出名字的刷子。
它們有的掛在牆上,有的亂拋在桌上、牀上,有的懸在屋頂上,大的、小的、黃的、白的……這裏就象是開了一個主題是刷子的博物館。
這裏是八街區邊緣處那個刷老人的家——砂叫出了那一句話後,刷老人揮了一下手,他們面前的景物就變了。
“參合道”突然不見了,他們原來就站在刷老人家的門前。
門口院子裏卻有一口鏽跡斑斑的大鍋,刷老人把他揹回的一大袋灰塵都倒在那大鍋裏。鍋下面有火,卻沒有任何燃料。那火卻燃着,把一鍋灰塵就那麼熬呀熬,都快熬成漿糊狀了。
砂驚異地看着這一切,越發確信刷老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了。
——他是誰?他為什麼收集灰塵,剛才的他,為什麼怎麼看,都象一個塵埃裏的君王?
砂抬起一雙清亮亮的眼,説:“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刷老人突然變得又象一個最最平常的老頭了。他搓着手,遲疑道:“如果我回答了你,你卻拿什麼來給我報償呢?”
砂咬咬嘴唇:這個星期,他早花光了所有的零用錢了。
——他把錢都買棉花糖。因為,桉桉不喜歡吃棉花糖。砂照自己看到的關於孤獨症兒童訓練的資料,知道:如想對他們幫助,一定要讓他們習慣做一些不喜歡的事,學會跟外界做最起碼的一點交流。
為了讓桉桉把那軟綿綿的棉花糖含在嘴裏,他費了多大的力氣啊。
卻聽刷老人説:“你可不可以用那個‘精靈的碎片’跟我交換?”
砂的臉色就變了,這是……這是這個世界上他最寶貴的一樣東西了。
可他不肯換的話,刷老人一定不會回答他的。怎麼辦,怎麼辦?
砂的心裏忽動了下,“如果,它到你手裏還會發光的話,我就答應跟你交換,否則你拿了它也沒有用處。不過,無論它喜不喜歡你,你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我才可以讓你試上一試。”
刷老人的眼睛忍不住露出狂喜來。他甚至都按捺不住自己身子的顫抖,他抖抖地伸出手,説:“我答應,我答應。”
他的手已伸到了砂的領口,砂的心裏緊張起來,他輕輕掏出那片“精靈的碎片”。
可那“精靈的碎片”才才挨近刷老人的手,光線就一黯。那一黯的情形,讓砂覺得,似乎那是死去的精靈們在死亡的夢中哭了出來。
接着,那片晶藍怯縮地一跳,就跳到了砂的頸前,貼在他V字領下的皮膚上,不肯下來。
——它居然自己會動!
這還是它頭一次對砂表現出這樣的親近。砂的臉上就浮起了一絲笑,低聲道:“你看,不是我不給,是它捨不得我,是它不幹。”
刷老人的臉色黯淡下來,他看着自己滿是灰塵的指甲,又看了眼砂的領口露出的那片近於秋日後田壠裏小麥色的皮膚,低低一嘆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們是再也不肯跟我親近了……它們,喜歡的是那樣乾淨的皮膚和皮膚上出的那樣年輕的汗……”
他的聲音好黯淡的:“好吧,你要問什麼?我都告訴你好了。”
砂抬起眼:“精靈是什麼?”
刷老人的聲音蒼老下去:“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精靈、精靈就是灰塵的對立面。”
“在宇宙最開始的最開始,就已經有精靈和灰塵了。它們是這世界上最古老的事物。”
“而精靈,也是這世界上最最孤獨的生命。”
刷老人的一雙眼象刷子一樣的拂開眼前平房裏的灰,象要看到過去與未來。他的聲音倦倦的:
“它們比人類更古老,甚至比宇宙更古老。我們的宇宙,是一個‘有’界,‘有’的世界。可它們的祖先,來自於‘無’界,‘無’的世界。”
“我只能跟你解釋這麼多了,因為,再説多了你也不會明白,這關係到宇宙最大的秘密。而我,告訴你多了的話也會遭到懲罰的。”
他的眼裏露出了一絲恐懼的神色。
砂愣了愣:他有這麼大的魔法,還會怕誰來懲罰呢?
卻聽那老人説:“你還想問它們跟得孤獨症的孩子有什麼關係吧?”
“你猜得不錯,它們是有關係。”
“這一是個秘密,多少醫生們也無法瞭解的秘密。你問對人了,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多了。精靈,它們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找到它們所喜歡的人來玩。”
“那都是一些孩子,或者雖然長大了,但心裏卻永遠拒絕長大的孩子。精靈族最大的願望就是:給每一個孤獨的靈魂以一種特別的陪伴。”
“它們覺得,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對抗孤獨。”
“但它們這種陪伴,能給人帶來快樂,也能給人帶來最大的煩惱、痛苦、與麻煩。以我活過的一千七百六十年的生命來講,我曾見過……”
刷老人嘆了口氣:“……很多很多的人:有畫畫的小夥子;有清早起來就打掃街道的快樂的女人、她一邊掃着街還一邊哼着歌;有喜歡彈琴的孩子;也有那些塵世界裏所謂的真正的藝術家……他們都跟精靈打過交道,你在他們身上總能找到精靈的痕跡。”
刷老人的臉上浮起點怪異的神色,象一把有着巫力的掃把在積滿灰塵的古殿上劃出最古怪的圖案。
“你關心孤獨症的孩子,其實,他們真的那麼特別嗎?”
“他們,只不過比你孤獨得更加明顯些罷了,你能説你自己就沒有孤獨症嗎?”
砂怔怔地抬起眼,他不能説自己就沒有那種孤獨感。哪怕他總是那麼陽光的笑,可他也是不愛説話的。而且,時時感到那種生命的孤獨。
那孤獨象水一樣浸在他心底深處,每到夜晚或黎明,它就會潮汐一樣地漲起來。砂不喜歡那種感覺,但那感覺,卻又讓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你問這個問題,只怕是因為,那個小女孩桉桉。”
刷老人這時象是一個洞澈所有秘密的智者。
“沒錯,在她的身體裏,就住着一個精靈。那個精靈很自私,因為,它太孤獨了。我想,肯定從它一見到那個小女孩兒起,就開始喜歡上她了。所以它佔據了她的整個內心,不許她跟外界的人有任何接觸,也不許她跟外人交流。它,只讓她陪自己一個玩兒。”
砂愣了,他從沒有想到過——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壞這麼壞的精靈!
就算它覺得孤獨,它也不能這樣!它擾亂了桉桉的整個生命。
刷老人卻微微一笑:“好了,你的問題問完了。你可以走了嗎?我很累了,一次説這麼多話很累人的。”
“我還有太多的灰塵要收集,要熬煉,要清掃。唉……掃不盡的灰,收不盡的煙啊……”
砂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在刷老人臉上看到的卻不是疲累,而是——孤獨。
原來這個老人也是孤獨的。
砂忽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伸手從領口輕輕掏出了那片“精靈的碎片”,輕輕地在上面掰下了米粒大小的一塊,低聲説:“謝謝你。”
“這個,我送給你,但你要好好對它,即然你這麼喜歡它。”
然後他張開嘴,衝着那米粒大的一點晶藍呵了一口氣,牙齒亮亮地笑了。
“這是我的秘密,只要在我這口氣沒散盡前,它就總是藍的。”
刷老人驚喜地伸出手掌接過,象捧了這世上最好的寶貝一般。可他忽然焦躁起來,來來回回地踱着步,把一屋吊着的刷子碰得來來回回地蕩,口裏嘟嘟囔囔地道:“可是,我從來不欠別人情的,我從來不欠別人情的。”
砂不由覺得好笑起來:這老頭兒,怎麼有時會象個小孩兒?
他想着就向門口走去,回頭笑着説:“等你想好了,再想怎麼還我的情吧。其實,這是我自願的,不算你欠我的情。”
“老伯伯,我要走了。以後,如果你高興,我還會來問你問題的。”
門口的那口大鍋中熬的灰塵突然一爆,似乎底下的火太猛了,鍋裏熬着的灰塵有一點就濺到了砂的皮膚上,在他的皮膚上燒灼出了一個小洞。
砂低下頭來怔怔地望着那個燙傷,可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又受傷了?
可他依舊不覺得痛。
刷老人的臉色卻變了。他一下跳到砂的面前,緊張地看着他,連聲問:“疼不疼,疼不疼?你怎麼不叫?你怎麼還不叫呀!”
砂搖搖頭,一臉怔怔地看着刷老人。
刷老人的臉色就變得怪異了,一張臉上的皺紋抖抖而動,象是好多蛇扭結在了一起,他指着砂:“我這口鍋裏熬着塵世界所有的灰塵,它們有的很香,有的很臭,有的很毒,有的是死亡,有的是初生……但從沒有人敢濺上一點點。如果濺上,他們會痛叫上七天七夜的。我熬了這麼多年,一不小心碰上,還會鑽心的疼的。你怎麼會不大叫着疼?”
“難道你是……”
他的臉上露出更大的驚駭來,驚絕地看着砂。
砂的臉上卻現出點悵然的神情。
他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沒錯,我是……”
“我是一個沒有痛感的男孩。”
他慚愧地低下頭。
——沒有痛感,他就是沒有痛感。遇到別人會覺得痛的事情,他也有出於本能的躲避與反應,但就是沒有痛感。
沒有痛感為什麼?
他有些惶惑地抬起眼,從小到大,他都在想這個問題,在父母爭吵時,在受人侮辱時,在被大孩子欺負時,他就是不覺得痛。
他曾那麼認真地想認真地痛上一次,因為,他覺得,那痛感會給人帶來尊嚴。
這是他的殘疾,也是他的隱私。
但今天,終於有人知道了。
刷老人驚呆地看着他。
砂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是他最大的缺撼了。從小到大,無論針紮了,火燒了,碰傷了,怎樣的傷損都換不來一點痛感。
刷老人捂着腦門輕哼了一聲:“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這幾天,我看到女巫洛可可頭髮的影子從天上映到了所有的灰塵上面,怪不得我聽到灰天宮裏天將們的怒吼……我知道他們一定在找什麼,這兩批人一定在找什麼,連鏡像廊的人也象在找着什麼……”
“我一直奇怪,這些擁有最高法力的人為什麼都齊齊出動了?”
他一回頭:“沒想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是你。”
“——沒有痛感的男孩?對,他們一定是要找你這個沒有痛感的男孩!如果你還沒獲得這個精靈的碎片,他們就永遠也找不到你,但現在,他們一定會馬上找到你了。”
砂怔怔地望着他:“他們是誰,找我幹什麼?”
刷老人象是已經失神,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他們找你,是為了要折磨你呀。”
“他們要折磨得你感到痛了,他們就能找到——這世界上從沒有人知道的通往精靈國的路了。洛可可要找精靈國報仇,已找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她恨精靈國的精靈快恨得發瘋了,那瘋味從北極飄到南極,在所有的潮濕的沼澤間蔓延,每一顆會害羞的樹都會聞到,所有的颶風海嘯都在幫助她尋找,她這麼做,是為了她最鍾愛的那個她所失去的孩子。”
“……灰天宮的人要剿滅精靈國的願望,時間久遠的只怕已不可以用人間的歷法來紀年的了。他們,與精靈國從來都是死對頭。精靈國雖然破敗已久了,但不除掉精靈族,他們會永不心安的。他們當然要找你。因為,只有你才能指給他們通往精靈國的路。”
“鏡像廊一向以做為天下所有物質的鏡像而驕傲。可精靈,是他們照不出的唯一的事物,它們當然也要找你……”
砂愣愣地聽着,一下子湧出的太多的名詞,讓他的腦子都亂了:洛可可?灰天宮?鏡像廊?會害羞的樹……
那是什麼,那些玩藝兒到底是些什麼?
他只猜到他們一定相當強大,否則,這麼古怪的刷老人也不會臉色都嚇變了的。
刷老人忽然一跳而起:“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已經很危險?——很危險很危險,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危險還要危險。”
接着他忽又一拍腦門:“有了,我終於有個還你情的方法了!”
他的心情似乎終於高興起來,一張臉上的皺紋就象一千條蜈蚣興奮後一齊跳起的舞蹈,他伸出結了繭的手指忽然往臉上一劃——
砂驚得張開了嘴,他又見到了!刷老人把自己臉上最深的那根皺紋扒開了!他又看到這個老人是真的可以扒開自己臉上的皺紋了!
刷老人在裏面摸了一會兒,突然摸出了一點塵埃來。
那塵埃雖小,卻清清楚楚地可以讓人看見。那是一料灰白色的塵埃。他似很珍惜那一點塵埃,他忽然抓住了砂蕩傷的手臂,找到了那個燙出的小洞,手指輕拈着才掏出的那粒灰白色的塵埃就放了進去。
然後,他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細細的土,撒在了傷口上面;他伸手輕輕一招,只見那口大鍋上的熱汽就飄了過來,細土就濕了;然後,他把砂的手臂上的傷口忽貼在了那片鍋下面的火上一燙,那土就結了一個痂,密實實地封好了那個小小的洞。
只聽他説:“跟我念,快跟我念。”
然後他疾快地念了起來:“掃不盡的灰,滌不盡的埃,撣不盡的塵啊,抓不住的煙……”
砂怔怔地跟着他念下去,只覺得那點塵埃似乎就跟他合為了一體般。那塵埃似乎有種説不出的神秘,給他帶來一點安全感。原來它、有着……魔力。
然後那老人笑了:“你的情我可還了啊!以後,你遇到危險時,就唸上這個咒語,然後説:我是一粒塵埃,我是一粒塵埃……這樣,你就可以保護自己了。女巫洛可可想一下抓到你也不那麼容易了;灰天宮裏,魔法沒有修到‘埃’圾的神將也會拿你沒辦法的;就是雜食神呀,鏡像廊呀……他們也拿你不好辦了。”
他説着就得意起來:“別小看這粒塵埃,那是我煉製得最滿意的三顆裏差不多最好的一顆了。”
“它的名字叫‘大千’。”
“三千塵世界——就是搜遍灰天宮,扒光洛可可,只怕也找不出第二粒‘大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