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還須心藥醫,司馬環翠本來無病,不過是相思逾恆,積鬱難抒,如今有情郎晝夜相伴,才不過旬日,已是容光煥發,嬌嬈可人了。
月下,江邊,好風搖竹,嘎已琮錚,人兒雙雙徜徉其間,默默地享受著心燈意蕊的樂趣。
“奇宇,今夜的月色也和往昔不同呢!”
“環翠,不同的只是我們的心境罷了。”
“未必吧!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談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不是情意益篤嗎?”
“這仍然是心境使然,情必近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但古人不也談過:自古多情空餘恨嗎?”
就在這時,司馬環翠正自低頭走路,蕭奇宇發現左前方十丈外有一人影向他打個手勢,而且又重複三次,立即隱去。
此刻的蕭奇宇真的不喜歡任何干擾,也不愛見任何人,因為任何一個第三者的出現,都可能帶來麻煩,環翠剛愈,此人的突然出現,自有特殊原因。
所以他決定故作未見,好在在他相信對方知他的心境與處境。
但又停了一會,覺得這也不是辦法,況且此人出現,與“快刀沈”也許有點關連,殺人殺死,救人救活,尺八無情可沒作過虎頭蛇尾的事兒。
於是他藉故和她回船,然後再藉故重回岸上林中,人影一閃,站在數丈之外,抱拳低聲道:“蕭爺,在下知道,此時此刻來打擾你們有多麼煞風景,甚至多麼殘酷,可是在下又不能不如此——”
“混江龍,有什麼事?”
“蕭爺,說來慚愧!在下受蕭爺重託,未能完滿達成任務……”
“什麼?你是說沈江陵他……”
“蕭爺,在下也弄不清楚,可以說是不告而別,也可以說是被人劫走,總之,夜晚一覺醒來,沈大俠不見了!只留下了這封信……”
混江龍掏出一封信遞過,信箋上並非信文,而是五言長詩:
“找要快刀沈,
火速去臨湘,
濱湖有十縣;
真正魚米鄉。
臨湘羅大戶,
饒富比太倉,
羅家勢阽危,
仿李代桃僵。
……”
可以說這是以五言長詩寫成的信,但是三十多句的長詩,並未把沈江陵去臨湘或被劫往臨湘去的真正原因交待清楚。但內容卻是委婉悲憤,勢同燃眉。
像這等情辭婉轉,哀感動人的長詩,直可比美東漢無名氏所寫的一千七百八十五字的“孔雀東南飛”,或同一時期偽託蔡文姬之名而作的敘流亡之苦、母子之情,悲悽酸辛、激昂悲憤的“悲情詩”兩首長詩。
“混江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爺,這信文怪怪地,都是五字一句,在下斗大的字不識一擔,本以為蕭爺覽是飽學之士,一看便懂,我知您……”
“你知道什麼?信文就是一首長詩,而且只言明沈大俠去了濱湖十縣中的臨湘縣,好像羅家有大難,非他去不可,至於是什麼大難,又語焉不詳。可是字裡行間,又暗示與我有關,卻又未邀我前去,似乎是準知我對‘快刀沈’的事不會半途而廢,袖手不管似的,而且這字跡又有點熟,一時卻想不出是誰寫的?”
混江龍搔搔頭皮,道:“蕭爺,這可就怪哩!沈爺的病是快好了,可沒有完全復原,要找幫手,也要人家同意。這簡直是他孃的賣豆芽的沒帶秤——亂抓嘛!”
尺八無情卻又陷於極度不安之中,本以為“快刀沈”旬日即可和妻女團圓,平生最大的助人心願已了,從此可以在灕江之畔,築廬傲嘯,安享餘年。然而,現在他能狠下心腸再度離開環翠嗎?如果不離開環翠,素重承諾的尺八無情,找不到沈江陵,何以向痴痴苦等的母女交待!
混江龍在一邊不停地搔頭皮,他難以揣摸尺八無情此刻的心情,就像無法看懂信上那首長詩一樣。
足足有兩盞燈的工夫,他毅然作了決定,說道:“混江龍……”
“蕭爺,您是去不去?”
“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貪,若讀書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不可不痴。”
“蕭爺,在下是一頭牛,您這是對牛彈琴哪!”
“混江龍,蕭某一生中可有過虎頭蛇尾的記錄?”
“沒有,蕭爺,這麼說,您是一定要插手了?”
“從一離開師門,踏入江湖,記得家師兄就說過一句話:進入江湖,就等於溼手插在麵缸裡了——。”
混江龍雖是粗人,也知道一對情人正在難捨難分之時,由於他的到來而又要暫時分開,內心不安,在一邊直搓手。
“蕭爺,您要去湖南,可需要在下隨侍在側,聽候差遣?”
“多謝,混江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番前往,連我自己也要見機行事,帶個人極為不便,可惜我的稱手……”
“蕭爺,事有湊巧,在江中發現兩位在船上相擁親暱,不是有意窺人隱私,卻正好在水底接住了你的丟棄的玉簫……”自衣袖抽出玉簫遞過。
蕭奇宇手撫玉簫,才不過數日分離,卻倍覺親切,這管玉簫陪他度過了多少險阻或危難,陪他涉過多少名山大川,窮山惡水,如今想來,即使要退出江湖,也大可不必把它投擲江中,任其蒙塵淤埋汙泥之中。
“混江龍,謝謝你!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蕭爺,你別客氣,為你作什麼事我都願意。蕭爺,你何時離開這兒?”
“混江龍……”他又怔忡了好一會才說道:“要去就是今夜……”
“蕭爺,我告辭了……”兜頭一揖,轉身竄掠,消失於林中。而尺八無情,卻木然地兀立林中達幾個時辰之久。
這回船上,司馬環翠已睡,眉梢嘴角上還噙著甜蜜的笑意。吳奶奶向他點頭致意,不敢出聲,怕驚醒了司馬環翠。
蕭奇宇的決定,幾乎被這溫馨幸福的景況所擊潰,就此留書離去,是何等殘酷?如當面向她說明,最遲三四個月可返,再也不會離她半步。然而,承諾太多即濫,況且這詩內所言,籠統不詳,叫她如何能信?
在吳奶奶和環翠來說,稍為駁辭,他即將無言以對。然而,他卻知道,這不可駁辭的事件之中,隱藏著太多危難與殺機,即使僅僅為了“快刀沈”,也不甘功敗垂成,袖手不管。
於是他立刻留下了一封委婉的長信在環翠枕邊,黯然離開了這條載滿了幸福與歡娛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