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內城中的一座廣宅大院,那高高的大門莊嚴、宏偉而氣派,門前石階高築,兩旁有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子對峙著。
內城,是北京城宵禁最早的一方,但也是大清早北京城裡最寧靜的一方,瞧,這座廣宅大院的兩扇硃紅色的大門,猶緊緊地關閉著,空蕩蕩的石板路上,以及那一對石獅子,都靜靜的沉浸在曙色之中。
這廣宅大院,深不知有幾許的圍牆之內,更靜,靜得聽不到一絲兒聲息,本來是,這時候宅中人都還在暖和的被窩裡躲著,哪一個起來了?
唯一在動的,那該是那兩扇硃紅大門外,高高石階之上的兩名站門帶刀旗勇,他兩個一個由左往右走,一個由右往左走,在來回不停的走動著,在早上這寒風裡,是該走動走動,老站著不動,那多冷?
那兩扇硃紅的大門頂端,有一塊巨大橫匾,五個金色大字,寫的是:“九門提督府”。
怪不得,原來是負責京畿安全,防衛內城九門的武官九門提督府,那就難怪這麼莊嚴、宏偉、氣派了!
驀地裡,一陣急促蹄聲劃破這內城晨間的寧靜,由遠而近,緊接著,這幾門提督府前,飛也似地馳到五匹高頭健馬,九門提督府前馳馬,這還了得,想必,這五人五騎,大有來頭?
果然不錯,那頭一匹健馬之上,是個頭戴兩眼花翎,項掛朝珠,服飾齊整,長眉細目,年約五旬的官兒。
他身後那四騎士,則是步軍中的四名挎刀武官。
站門的兩名旗勇-見來人,急步自石階上雙雙迎下,一邊一個地打了千,齊聲說道:“見過龍大人!”
那位頭戴兩眼花翎的龍大人,一擺子,大刺剌地道:“進去告訴紀澤一聲,叫他出來接我!”
“好大的官架子!”
兩名旗勇應了一聲,分出一名,開門奔進府中,沒一會兒,九門提督府大門內,迎出一名武官打扮,面貌清癯的五旬左右老者,他急步下階,哈下腰:“卑職見過龍大人!”
那位龍大人擺了擺手,說道:“罷啦!”翻身下了馬,領著四名挎刀武官,徑自登階行入九門提督府。
出門恭迎的那位武官,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進了門。
在那九門提督府的大廳裡。那位龍大人居中高坐,四名挎刀武官排立身後,出門恭迎的那一位武官,則敬陪末座,恭謹地坐在下面。
坐定,他欠了欠身,道:“卑職不知龍大人一早蒞臨,有失遠迎,當面請罪!”
這是客套,也是官場禮節,而那位龍大人似乎不懂這些,衝色冷冷地一擺手,道:“紀大人,我是奉和相之命而來,紀大人先看看這個!”
頭一偏,身後走出一名挎刀武官,雙手捧著一卷紙兒,大步走向那位被稱作紀大人的武官。
這位紀大人,正是九門提督的紀澤,只見他連忙欠身說道:“卑職不敢,龍大人既是奉和相之命而來,卑職焉敢不信!”
那位龍大人頭又一偏,那名挎刀武官又退了回來。
那位龍大人深深地看了紀澤一眼,道:“紀大人,你可知道和相命我前來,是為了什麼嗎?”
紀澤恭謹說道:“卑職不知,請大人明示!”
那位龍大人瘦臉上浮現了一絲詭異笑意,道:“紀大人,昨夜有人進相府密告,說當年傅威侯坐罪滿門抄斬之時,單單走掉了傅威侯的那位大公子,紀大人知道這件事麼?”
紀澤臉色一變,身形一震,忙欠身說道:“卑職不知此事,想當年傅侯滿門問斬時,曾有監刑大人蒞場驗明正身,個個不錯,怎麼會走掉傅侯那位大公子?”
那位龍大人道:“紀大人有所不知,那密告之人說,當年被斬的傅侯大公子,實在是個假的,真的已被人暗中換走了!”
紀澤身形猛地又是一顫,強持鎮定道:“這個卑職斗膽以為絕不可能,當年奉旨帶領禁衛軍,夜闖神力侯府拿人的是大學士一等公納親,納大人辦事精明,況且事非小可,大牢也禁衛森嚴,怎會……”
那位龍大人“哼”地一聲,冷笑說道:“他如果辦事精明也不會在督促四川總督張廣泗進剿大小金川時,落個辦事糊塗罪名,被皇上派個侍衛把他殺了!”
紀澤忙道:“是,是,是,那麼大人蒞臨是為了卑職掌管九門鑰匙,未能發現此事,有所失職……”
那位龍大人道:“這是小事,那換人之人,都是些江湖上高來高去的能手,咱們這些步軍,是難以發現他們的,和相鑑於這一點,對紀大人你失職一事,並不追究!”
紀澤離座而起,欠身說道:“卑職謝過和相及龍大人恩典!”
那位龍大人擺了擺手,示意紀澤歸座,然後面含詭笑地道:“紀大人,一等公已死,其失職之處,已無法追究,以紀大人你看,那換人之人,該當何罪?”
紀澤臉色一變,但是他不得不說,道:“回大人的話,以卑職看,那也該問個滿門抄斬!”
“不錯!不錯!”那位龍大人哈哈大笑說道:“這種欺君罔上的官兒,委實是輕饒不得!”
紀澤聞言一怔,道:“大人適才不是說,那換人之人是江湖上的人麼?”
那位龍大人嘿嘿笑道:“那換人之人,確是江湖上的亡命狂民不錯,但那以自己的兒子換了傅侯那位大公子的,卻是朝廷中的一位大員!”
紀澤身形巨震,變色道:“這倒出乎卑職意料之外……”
那位龍大人嘿嘿笑道:“我以為紀大人應該明白,因為紀大人與傅侯私交甚篤,所以那密告之人,竟指紀大人便是那位大員。”
紀澤強笑說道:“大人,論罪滿門抄斬,這個玩笑開不得,卑職跟傅威侯私交甚篤是實,但那是私交,一旦涉及公事,卑職……”
那位龍大人擺手說道:“紀大人,這可是那密告之人說的,並不是我龍某人信口胡言,跟紀大人你開玩笑,憑空誣指血口噴人,這罪名也不輕!”
紀澤忙道:“大人海涵,是卑職一時口不擇言,卑職斗膽,敢請一見那密告之人,”
那位龍大人面有不悅之色,道:“紀大人敢莫是信不過我?”
紀澤道:“卑職不敢,卑職在任內曾辦過不少江洋大盜,得罪過不少人,卑職以為,此人可能是惡意誣告,企圖報復……”
那位龍大人哈哈大笑道:“紀大人,那人有幾個腦袋敢誣告朝廷大員?”
紀澤淡淡說道:“回大人的話,卑職也只有一個腦袋!”
那位龍大人臉色一變,道:“紀大人,我是奉和相之命行事!”
紀澤已橫了心,揚眉說道:“卑職知道,但卑職也以為和相不會輕易聽信人言,況且事體重大,有關卑職之身家性命!”
那位龍大人冷笑說道:“這麼說來,紀大人是說和相糊塗!”
紀澤昂然說道:“卑職不敢,大人幸莫加卑職罪名,”
那位龍大人冷笑說道:“那麼,紀大人,我問你,你那位公子哪裡去了?”
紀澤臉色一變,面上浮現了悲悽之色,道:“卑職犬子與小女十五年前先後身罹怪疾,藥石罔效,群醫束手,已然夭折了……”
那位龍大人冷冷道:“只怕是當年傅侯滿門問斬那天夭折的吧!”
紀澤臉色又復一變,正色說道:“此罪不輕,龍大人幸勿輕易亂扣!”
那位龍大人變色叱道:“紀澤,你好大的膽,你有幾個腦袋敢對我這般說話!”
紀澤毫無懼意,侃侃說道:“大人明鑑,非卑職斗膽頂撞,實在是事非小可,卑職為身家性命,不得不據理力爭!”
“好一個據理力爭。”那位龍大人砰然一聲拍了桌子,道:“那麼,我問你,有人密告該怎麼說?”
紀澤道:“卑職適才已有稟告,卑職敢請一見那密告之人!”
那位龍大人道:“你是要跟他在和相面前對質?”
紀澤毅然點頭,道:“卑職願意跟那密告之人對質!”
那位龍大人冷笑道:“只恐怕那辦不到,和相已然答應那密告之人,負責他的安全,並保證不讓他跟任何人見面!”
紀澤雙眉一挑,道:“卑職斗膽,龍大人在朝為官多年,當知凡這種事,講究一個證字,那密告之人不見人,何異於無證?無證無據,那令人難服……”
那位龍大人冷笑說道:“難道說,和相會血口噴人,誣賴於你麼?”
紀澤道:“卑職有幾個腦袋敢指和相,卑職是指那密告之人……”
那位龍大人眼珠一轉道:“也罷,看在多年同僚份上,這一點我可以稟明和相,請求和相準你跟那密告之人見面,讓你跟他對質,只是,倘若他當面指你,你就服罪麼?”
此人是老奸巨猾,無如紀澤也是老官場了,幹了這麼多年九門提督,什麼案子沒辦過?豈會輕易上他的當!
當即淡淡說道:“龍大人明智,當知一面之辭也聽信不得,單憑口舌定罪,那是冤獄,只要他能拿出確切證據,卑職低頭認罪,甘願伏法就是。”
那位龍大人冷笑說道:“其實不必他當面拿出證據,便是我也可以指出一些證據,不知你紀大人可知道,你這府中的護衛大領班阿步多,前兩天就曾跟傅侯那位大公子在京中碰過好幾次面!”
紀澤呆了一呆,道:“這個卑職不知道,此事若是果真屬實,阿步多該向卑職有所稟報,阿步多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那有可能……”
那位龍大人哼哼笑道:“按說傅侯大公子已死在十多年前,碰面之事,是絕不可能的,可是那密告之人卻堅稱曾與傅侯的大公子邂逅於西山,並親耳聽他自己承認是當年那江湖狂民夏夢卿的兒子,對傅侯家中事,你紀大人知道的該比我清楚,傅侯的大公子,就是夏夢卿的親骨血,而且他來京之後,還曾到德貝勒府去過兩次,宗人府也為此找德貝勒要過人,這情形只要略加研判,便不難知道他便是傅侯的大公子……”
紀澤心中猛然一陣激動,但他表面上不敢露出絲毫痕跡,身形顫抖著站了起來,回顧廳外,啞聲沉喝:“來人!”
只聽廳外有人應了一聲“喳”,一名挎刀旗勇低頭而進。
紀澤喝道:“叫阿步多來這兒見我,快!”
那名旗勇“喳”地一聲,低頭退去,須臾一陣步履聲由遠而近,及廳外而止,隨聽一個蒼勁話聲說道:“稟大人,阿步多告進!”
紀澤喝道:“進來!”
“喳!”阿步多低頭而入,近前打了個千:“卑職見過大人,不知大人召喚……”
紀澤一擺手,道:“上前見過龍大人!”
阿步多慌地低頭趨前兩步,又打了幹。
那位龍大人從鼻子裡“嗯”了一聲,斜瞥紀澤,道:“紀大人,這是你的人,你問吧!”
紀澤毫不客氣,雙眉一揚,沉聲說道:“阿步多,有人看見你前幾天跟江湖人在京中碰過幾次面,可有這種事?”
阿步多經驗多麼老到,一進大廳他就看出氣氛有點不對,如今再聽紀澤忽做此問,心中立刻明白了幾分,當即頭一低,道:“回大人的話,卑職不敢欺瞞,是有這事。”
紀澤道:“那江湖人是什麼人?”
阿步多道:“稟大人,那是卑職的一個江湖朋友!”
紀澤道:“我問他姓什麼,叫什麼?”
阿步多腦中思念閃電飛旋,迅快答道:“稟大人,此人名號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姓朱名漢民,”
紀擇點點頭,轉汪那位龍大人:“大人,那人是阿步多的朋友,姓朱,既不姓夏也不姓博!”
阿步多立時全明白了,禁不住心中一陣震駭,暗暗忖道:這消息是哪個走漏的,怎會傳到……
只聽那位龍大人嘿嘿笑道:“紀大人你該問他,此人是不是傅侯的大公子!”
紀澤冷冷說道:“回大人,這話卑職不能問,也無從問起。”
這話不錯,明知某人已死多年,哪有再問阿步多這個朋友,是不是就是某人的道理?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那位龍人人冷冷一笑,逼視阿步多,道:“大領班,你要實話實說,要知道,知情不報,隱而不言時,論罪問斬,我也可以要你的腦袋,說,那人真叫朱漢民麼?”
阿步多道:“回大人,卑職有幾個腦袋敢欺瞞大人?那人確叫朱漢民。”
那位龍大人嘿嘿冷笑說道:“正好這叫朱漢民的,就是傅侯的大公子,須知那江湖狂民夏夢卿本是前明宗室,這人既不姓夏也不姓傅,那是恢復子他的本姓,這事那密告者言之甚詳,紀大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不知是氣還是怎麼的,紀澤的身形有點顫抖,臉色也顯得有點白,當即說道:“回大人的話,天下姓朱的人很多,不能強引附會地便說此人便是傅侯的大公子!阿步多,你說!”
阿步多忙道:“回大人,此人與卑職相識多年,一向行道於江南武林,怎麼是傅侯的大公子,傅侯的大公子不是已經死了十多年麼?”
紀澤目注那位龍大人道:“大人該都聽見!”
那位龍大人道:“我耳朵不聾。聽得清楚,只是,紀大人,他為什麼向密告之人,自認是那江湖狂民夏夢卿的兒子?”
紀澤淡淡說道:“回大人,那是密告者一面之辭,再說,他自認是夏夢卿的兒子,並不能說他就是傅侯的大公子,怎見得那夏夢卿只有一個兒子?也許這是另外一個也說不定!”
那位龍大人冷笑說道:“紀大入,你在步軍中服職多年,我還沒感到你紀大人深具辯才,那麼,我問你,一個江湖草民,他又怎認得德貝勒?”
紀澤道:“這,卑職斗膽建議大人,不妨去問德貝勒,再說,夏夢卿跟傅侯訂交之時,也結識了德貝勒兄妹,他的後人跟德貝勒認識,甚至進貝勒府,這該不足為怪!”
那位龍大人變色說道:“你以為我不敢去問德貝勒?我老實告訴你,德貝勒他一家大小也全在被監視之中,倘有一點證據,他那爵位就保不住了……”
而實際上,他確實不敢去,因為他不是專管皇族親貴的宗人府一員,他不去還好,只要敢跨進貝勒府大門一步,說明來意,休看他頭戴兩眼金翎,德容照樣能把他趕出來。
他話鋒微頓,接道:“紀大人,我說過,你深具辯才,可是要知道,那沒有用……”
紀澤冷然截口說道:“回大人,卑職要斗膽直說一句,別說那朱漢民不會是傅侯的大公子,即便是的話,大人也不該找我紀澤問罪!”
那位龍大人細目之中倏現詭詐之色,道:“紀大人,這麼說來,你是承認了?”
紀澤道:“卑職是以為絕不可能,沒有承認什麼,事與卑職無關,卑職也無須承認什麼。”
那位龍大人冷笑道:“紀大人倒推的乾淨,嘿嘿,至少,那密告之人指你紀大人以自己的親生兒子換走了博侯的大公子,這一點可以查查。”
紀澤坦然說道:“事實上,卑職的一子一女是因身罹奇疾夭折,現均葬在後花園中,大人不信,儘可去看看!”
那位龍大人搖頭說道:“你這九門提督府的後花園中,也許有兩座墳頭,那不必看,因為那有可能是兩座空冢。”
紀澤臉色一變,道:“大人若再不信,不妨破墓開棺查驗!”
那位龍大人嘿嘿笑道:“紀大人好厲害,便非空冢,墓中人也已成了一具白骨,我又能分辨出誰是準……”
紀澤道:“大人要這麼說,卑職就不便再說什麼了,只是除此而外,無證無據,大人恐怕難以定卑職的罪!”
那位龍大人冷哼笑道:“紀大人,你先別高興,我仍有辦法加以驗證,聽人說,至親骨肉,血氣相連,以血一滴,滴在白骨心窩部位,是骨肉至親,血凝一點,非骨肉至親,則血立刻四下流散,我用這辦法便可驗出那墓中白骨,是不是你紀大人的親生兒子!”
這種古老的辦法,頗為靈驗,而且屢試不爽,紀澤不是沒聽說過,可是絕沒有想到這位龍大人會出此高絕陰狠一著,心中暗凜,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那位龍大人細目之中詭異的神色更濃,嘿嘿一笑,站了起來,道:“就麻煩紀大人一下,帶我去看看!”
紀澤心頭又復一震,忙道:“大人且慢……”
那位龍大人抬眼凝注,嘿嘿笑道:“怎麼,難不成紀大人不願意?”
紀澤橫心咬牙,道:“為證明卑職清白無辜,卑職沒有不願的道理,實在是事關重大,卑職不敢任大人就此開棺!”
那泣龍大人道:“那麼,以你紀大人之見?”
紀澤道:“事關卑職身家性命,卑職不敢輕率行事,請容卑職與大人各請幾位證人當面,明天再行破墓開棺查驗不遲!”
那位龍大人笑道:“紀大人,你想幹什麼?須知你要換已經來不及了,不說墳土新舊,一看便知,便是紀大人想乘機再找個人冒充,那也難找第二個親骨血了……”
紀澤道:“真金不怕火煉,卑職何須如此做,卑職只不過是要慎重行事,圖保清白罷了!”
“好!”那位龍大人獰笑點頭,道:“紀大人,咱們就這麼說,我這就回去,稟明和相,明天派幾個人跟我一起來就是了!”
說完-揮手,帶著四個捱挎刀武官,一搖-擺地出廳而去。
紀澤率領阿步多一直送出大門外,眼看著那位龍大人上馬縱騎而去,身形突起劇顫,老臉上跟著浮現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半響方始回過頭來,向著阿步多道:“阿步多,跟我到大廳裡去,我有話要問你。”
未等阿步多應聲,便轉身進了門。
阿步多一路心中忐忑地跟在紀澤身後進了大廳。
紀澤居中坐定,阿步多已低著頭站在面前。
沉默了片刻之後,紀澤激動地顫聲說道:“阿步多,真的憶卿來了?”
阿步多不敢再瞞,也無法再瞞,只得點頭說道:“稟大人,是小侯爺來了!”
紀澤身形一陣暈顫,道:“這麼說,前日貝勒府要拿的,及如今和相調派大內侍衛要拿的叛逆就是他了?”
阿步多點了點頭,紀澤雙目一睜,突然一拍坐椅扶手:“混帳的東西,你好大的膽子,為什麼不早稟報我知?”
阿步多身形一震,頭垂得更低:“稟大人,這是小侯爺的意思,小侯爺他本來是要來給大人與大人請安的,可是因為大內侍衛追的很緊,他沒敢來,他也不願替大人惹麻煩,卑職不敢不聽!”
紀澤默然不浯,半晌,突又顫聲問道:“阿步多,告訴我,他好麼?長得什麼模樣?更俊了吧?”
阿步多遂一五一十地據實稟報了一遍。
聽畢,紀澤身形顫抖得更厲害,老淚湧流,緩緩垂下頭去,不知是喜是悲,有頃,才抬頭喃喃地說道:“這孩子,既然來了,就該過來讓我看看,一轉眼間十多年了,你知道我們老夫婦倆是多麼的掛念啊!”
“大人!”阿步多怯怯道:“您別怪小侯爺,小侯爺以為身受您跟丈人的大恩未報,他不能再連累您二位,要不然他早來了!”
紀澤搖頭說道:“說什麼大恩,要談一個恩字,威侯在日對我那等恩厚,我就是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哪,阿步多,你知道他現在住在哪兒?”
阿步多道:“小侯爺原住在南城悅來客棧,不過,如今恐怕已不在那兒了,大內侍衛四出追索,他該早搬往別處了。”
紀澤點了點頭道:“你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阿步多道:“稟大人,小侯爺是大年初一來的!”
紀澤為之一怔,道:“你知道他是幹什麼來的?”
阿步多遲疑了一下,低著頭道:“稟大人,小侯爺是來找霞姑娘的!”
紀澤忙道:“你告訴他小霞寄養在清苑一個民家麼?”
阿步多囁嚅說道:“稟大人,霞姑娘已經不在那家民家中了,不知怎地卻落在了一家親王府……”
“胡說!”紀澤大驚失色,霍然站起,道:“這,這是誰說的?”
阿步多道:“稟大人,小侯爺說的,小侯爺在江南曾接到霞姑娘由那家親王府託人帶出的一封信,而且卑職也已到清苑去過了,那民家老夫婦早死了,居處成了一堆廢墟。”
紀澤“啊”地一聲驚呼,砰然坐了下去,臉色煞白,身形抖個不住,一句話不說。
阿步多大驚,慌忙閃身而前,剛喊了一聲:“大人……”
紀澤嘴唇抖了幾抖,終於說出了:“我不要緊,阿步多,快說,是哪家親工府?”
阿步多神情一鬆,忙道:“稟大人,卑職也不知道,霞姑娘信上沒說,小侯爺逗留北京就是為了查明此事,不知如今小侯爺查出來下沒有!”
紀澤喃喃說道:“蒼天保佑,威侯赤膽忠心,英雄一生,卻落個不白之冤,含恨歸天,下場悲慘,人神共憤,倘若再讓他的後人受苦,那我夫婦……”
阿步多安慰地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蒼天不會沒眼,您不必……”
紀澤點頭嘆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忽地坐直身形,道:“阿步多,千萬記住,這兩件事千萬不能讓夫人知道,這多年來她思念憶卿跟小霞,身子已經夠壞了,假如再讓她知道了這兩件事,我只怕……”搖頭一嘆,住口不言。
阿步多忙道:“大人放心,卑職省得!”
沉默了一會,紀澤又抬頭說道:“阿步多,你知道,如今禍事已經臨頭,有人進和相府密告當年之事,明天他們就來破墓開棺驗骨了,本來他們拿不到證據,我便不怕他們敢奈何我,如今不行了,棺中那兩具兒骨,都是臨時找來的,明天一驗之下,我便難逃問罪,我死不足惜,自從當年傅侯遇害之後,我早就不想活了,如今樂得追隨傅侯而佔,恨只恨我連累了夫人,不過結髮夫妻,義共生死,那也無法避免,可是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可帶著護衛們今夜動身出府,先找找憶卿,告訴他沒事速離北京,然後你們各奔前程去吧,你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不避艱險跟我這多年,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酬謝你的,傾府中之所有,你們想要什麼就拿什麼吧……”
阿步多猛然抬頭,激動地道:“稟大人,卑職斗膽,卑職此生絕不離開大人身邊半步,您請收回成命!”
紀澤變色叱道:“阿步多,你敢不聽我的話!”
阿步多一臉堅決,毅然說道:“卑職不敢,但卑職身受大人知遇厚恩,豈肯做那安時護衛,危時路人的冷血畏死小人,當護衛講究的是赤膽忠心,矢志不貳,能盡節,能殉主……”
紀澤霍地站起,厲聲叱道:“阿步多……”
阿步多砰然一聲跪倒於地道:“大人,阿步多追隨大人左右半生,生是大人之人,死是大人之鬼,此生絕不活著出府,倘若大人決意遣走阿步多,阿步多此刻就自絕在大人面前!”
紀澤身形暴顫,老眼湧淚,跺腳嘆道:“你一身好武藝,江湖何處不可去,為什麼偏偏要陪著我死呢,你這是替我多添罪孽……”
阿步多道:“大人為朋友死,卑職為恩主死,這是古往今來的一個‘義’字,義主豈可無義僕,倘若人人畏死忘義……”
“好,好,好!”紀澤含淚擺手說道:“不說了,不說了,起來,起來!”
阿步多大喜,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謝大人成全!”這才站了起來。
紀澤皺眉說道:“你不願走可以,只是府中護衛多半牽涉當年事,不能不有所處置,而憶卿那兒也不能不去招呼一聲!”
阿步多應聲說道:“稟大人,卑職這就先找小侯爺去!”一躬身,轉身欲去。
紀澤突然喝道:“阿步多,回來!”
阿步多轉身哈腰,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紀澤道:“憶卿他一身武藝怎麼樣?”
阿步多未加思索,立即說道:”稟大人,卑職直說一句,小侯爺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武林第一,便是傾京畿鐵騎也難奈何得了他。”
紀澤神情一鬆,忽轉出奇平靜,道:“那我就放心了,你不必去了……”
阿步多呆了一呆,詫聲說道:“大人……”
紀澤擺手說道:“你不必多問,我說不必去了,就不必去了!”
阿步多道:“卑職明白大人的心意,大人捍衛京畿,身為重臣,是怕小侯爺知道了大人大禍降臨,處境危急之後……”
紀澤點頭一嘆道:“你說得不錯,憶卿要是知道此事之後,他怕不會鬧翻了大內禁宮?我身為人臣者,有虧職守,愧對朝廷,一旦事發,那罪有應得,可是我不能為朝廷帶來災禍,那樣我會成為一個不忠不孝之人!”
阿步多道:“可是,大人,小侯爺遲早總會知道的!”
紀澤身形一陣輕顫,道:“那是以後的事,我會留封信告訴他,要他不可胡來,他既然視我為大恩就不得不為我想想!”
阿步多門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地還是忍住了。
紀澤擺手說道:“阿步多,你也是滿旗之人,對主,那是私,對朝廷,那是公,公私要分明,假如你赤膽忠心,既該為朝廷著想,也該為我著想,我不多說了,你去告訴他們一聲,願意留下的就留下,願意走的要他們趁早走吧!”
阿步多遲疑了一下,應了-聲,施禮退去。
望著阿步多出廳後,紀澤呆立了半晌,臉上突然浮現一片黯然之色,但倏地,他雙眉一挑,也大步出下廳。
走出了大廳,他沒有往別處去,徑自走向他那靠辦公處的書房,這裡是機要重地,別人是不準走近的。
不瞧,書房門口還站著兩名挎刀的旗勇。
進了書房,紀澤隨手關上了門,伏案疾書,須臾寫就兩封信,然後他在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白玉瓶,臉上的神色難以言喻,撥開瓶塞,就要就唇……
可是,倏地,他又放子下來,喃喃說道:“糊塗,我豈可落個畏罪自殺之名,那該更是大大地不忠不孝了……”
說著,又塞好瓶塞,把那小白玉瓶放了回去,並隨手焚燬了兩封信中的一封,袖起那另一封,離開了書房。
這就是“忠”,令人難以下判的“忠”,雖然一旦證實,他仍難免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名,可是他仍不願自己死,而情願死在那大清皇律之下。
與此同時,阿步多一個人正坐在他那領班房中,也在大大地作難發愁,他明白,明天驗骨之後,當年事必被揭穿,提督大人絕難倖免,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對他恩重如山似海的提督大人坐罪,身家毀於一旦,而不去向朱漢民求救。
可是正如提督大人所說,公私要分明,他身受提督大人厚恩,不能讓由提督大人身上,為朝廷惹來災禍,使提督大人落個不忠之名,而他自己也身為滿旗之人,也不能讓大清朝廷蒙受損害,那於公於私都不好。
就這矛盾在他腦中不住盤旋衝擊,就這矛盾使他大大地為下難,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他只覺得整個的人快要爆炸了,甚至於他難以負荷地發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這本難怪,他的確夠為難的。
然而,不知怎地,漸漸地,他平靜了,而且平靜得出奇,忽地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門。
接著,他又走出了九門提督府的大門,連往四周看都未看一眼地便步下石階,往東面行去。
他剛離開九門提督府沒多遠,那九門提督府門前大道的拐角處,便突然閃出了一箇中等身材的黑衣漢子,遙遙地跟在了他的身後,顯然,九門提督府早已在人監視之中。
豈料,那黑衣漢子不跟還好,越跟他是越奇怪,最後簡直是詫異欲絕,莫名其妙。
在他意料中,阿步多必然是出城的,哪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阿步多不但未出內城,而且是往宗人府方面行去,最後竟到了宗人府門前。
宗人府裡的那些官兒,是和相的一路人,那黑衣漢子詫異之餘,自然是很放心,他眼看著阿步多向著站門的禁軍說了幾句話,然後進入了宗人府。
進宗人府沒關係,於是,那黑衣漢子就站在遠遠的-處屋簷下,守候起來,他是生怕阿步多還會往別處去。
他在前門等上了,阿步多卻出了宗人府側門,一出側門,立刻步履若飛地向來路奔回,東拐西彎,沒片刻工夫,那一深若海,樓脊高聳的貝勒府已然在望。
阿步多經驗老到,是夠小心的,他先躲在遠處望了望,果見貝勒府周圍各處,分站著不少的黑衣漢子。
而且他一眼認出,這些個黑衣漢子,不是來自大內禁宮的侍衛,也不是來自步軍,而且是跟適才跟蹤他的那名黑衣漢子一樣地,是和相府的死士。
這下麻煩了,這些個死士都是一流好手,整個貝勒府的進出之路,進出之人,甚至於那丈高圍牆,無不在這些死士的臨視之中,別說想進貝勒府,就是接近一點,也勢必被他們發現不可。
於是阿步多又作難了,能擺脫了一個,卻難擺脫了這多個,這一來怎麼進去?
正自束於無策之際,忽聽背後蹄聲響動,連忙回顧,只見一匹高頭健馬飛馳而來。
天,那竟會是五虎將之首的代勇。
阿步多不由大喜,站起身子,揮手招呼,適時代勇也看見了他,呆了一呆,隨即緩下坐騎。
到了近前,含笑問道:“大領班,躲在這見幹什麼?”翻身便要下馬。
阿步多連忙攔住了他,匆匆忙忙地把府中事向代勇說了-遍,並要代勇速報德貝勒知道,以謀求對策。
代勇聽畢大驚失色,一句話未再多說,立即抖韁勒馬,箭也似地馳向府門,阿步多遂也不敢怠慢地急步離去。
他走得對,他剛沒了影兒,適才他站立處便掠來了和相府的兩名黑衣死土,這些人都夠機警的,顯然他們覺得代勇突然駐馬,事有蹊蹺,既不敢攔代勇,只有過來看看。
還好阿步多走得快,兩人一無發現之後,互相詫異地對望一眼,身形一閃,只有又掠回來處。
代勇一進門,便直奔德貝勒書房,書房中,德貝勒一個人正在那兒看書,他見代勇飛步闖入,立刻沉了臉:“代勇,什麼事這般匆匆忙忙?”
代勇連禮都來不及,就急急把阿步多適才所告,向德貝勒稟報了一遍。
德容一聽臉上變了色,沉吟說道:“這會是誰見了憶卿,又跑到和坤那兒去密告的……”
忽地站起,沉聲喝道:“代勇,找玉珠來,快!”
代勇應了一聲,飛步出門,轉眼又陪著玉珠進了書房,一進門,五珠便詫聲問道:“爹,什麼事大夥兒這麼驚慌?”
德容沒理他,轉註代勇,道:“代勇,招呼他們一聲,跟玉珠出城打獵去!”
代勇心中明白,口中應得快,腳下更快,一閃便沒了影子。
德容這才把事情告訴了五珠,玉珠一聽駭然失色,忙道:“爹,那麼您要我……”
德容道:“去找你姑姑,她比我行,也許她有好主意,快去,快去,要你姑姑一定要在今夜之前想出辦法來!”
玉珠不敢怠慢,應聲出了書房,適時,代勇等五虎將已一切準備就緒,玉珠二話不說,騰身上馬領著五虎將,催動鐵騎,飛馬出門而去。
全部是打獵的行頭,自然輕易地瞞過了和相府的那些個死士,加之五虎將一路談笑,那情形更像。
玉珠叢五虎將立騎蒙古種健馬一路飛馳,未出盞茶工夫便到了白雲觀,玉珠吩咐五虎將觀外等候,未等通報,一個人橫身闖往春花園。
這可不得了,那些身懷武學,名義清修,實際上則是護衛郡主安全的三清全真們,玉貝子又不是別人,攔又不敢攔,只得敲磐報知美道姑。
人到底不比那磐聲快,等到玉珠奔進春花園,美道姑已寒著臉擋在了小橋之上,她一見玉珠。立刻沉聲叱道:“玉珠,你越來越大膽了,是誰叫你不經通報便亂闖的?”
玉珠忙道:“姑姑,您先別生氣,聽我說,爹讓我來的……”
美道姑怒聲說道:“是你爹叫你不經通報便亂闖的麼?”
玉珠急道:“姑姑,不是,我是有急要大事稟告……”
接著,就忙把要說的說了一遍。
靜聽之餘,美道姑臉色連變,聽畢,她那臉上的神色竟反趨平靜,而且平靜得山奇,冷冷說道:“是你爹叫我想個主意?”
玉珠點頭說道:“我爹說,您比他行,也許有好主意!”
美道姑沉吟說道:“首先這件事不能讓憶卿知道,要不然他能搗翻了整個皇城,只不知道那見著憶卿,又跑到和坤那兒密告的是誰,此人好絕的心智,奸毒的心腸,他們竟要破墓開棺驗骨……”
冷冷一笑,抬眼說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訴你爹,我自有辦法讓他們動不了紀澤一根汗毛,叫他放心地在家等著好了!”
玉珠大喜,應了一聲,便要轉身。
“慢著!”美道姑突然喝道:“我險些忘了,擅闖禁地便是你有急要大事而來也不能輕饒,出去交代代勇一聲,讓代勇回去稟報你爹,然後你給我回來,到屋裡跪著,晚上我再放你回去!”
這一下玉珠傻了臉,一臉苦相地方待求饒。
美道姑臉色一沉,又道:“不願罰跪也可以,給我抄一百張道德經去,字跡要端正,一筆不許潦草,你自己選擇吧!”
玉珠涎臉說道:“姑姑,寫字,您豈不是要了珠兒的命!我寧願罰跪!”
美道姑忍不住笑了,叱道:“不長進的爾西,我看你哪一天能把字學好,寧可罰跪也不願寫字,丟人,滾,下次再犯,定罰不饒!”
玉珠大喜一聲:“謝謝姑姑,珠兒就知道您疼珠兒!”
轉身飛奔而去。
望著那頎長身影遠去,美道站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漸漸地,笑容凝住消失,她轉身進了屋。
須臾,她又從屋裡走了出來,身上加了一件風氅,悄悄地出了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