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在遼寧秦惟河,夫子廟一帶,正是笙釀處處,燈紅酒綠,翠袖飄香,紅衫流媚的當兒。
但在江寧的另一角,卻是沉寂,空蕩,十分寧靜!
這一角,是兩江總督府的所在地。
這總督府中,這些日子來也跟往日大不相同,那廣宅大院的丈高圍牆四周,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站的全是挎刀持槍的旗勇標兵,
在那丈高圍牆之內,那廣大深邃的院子裡,明處是挎刀的親兵,暗處則是總督大人的貼身親隨。
戒備之森嚴,不下禁宮內苑。
休說是個人,就是隻飛鳥,要想進出只怕也不太容易!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道極其輕淡的白光劃空射至,一閃而沒入前院那株合圍的巨樹茂密枝葉內。
枝不動,樹不響,神不知,鬼不覺。
前院寂靜、黝黑、沒有燈光,只有後院一座小樓上有燈光透出紗窗。
紗窗並未密掩,而是微微地開著半面。
由那微開半面的紗窗內,除了透射出燈光外,還傳出陣陣的銀鈴嬌笑,與其說是嬌笑,不如說是媚笑、蕩笑,因為那笑聲聽在人耳朵裡,真能令人熱血沸騰,心猿意馬,骨蝕魂銷。
那笑聲,又充滿了戲謔意味,好像是那位發笑的她,在玩弄著一隻爬伏裙下腳前的哈巴狗,看著那哈巴狗搖頭晃尾的馴服樣兒樂得發笑。
這笑聲傳到前院,前院中有很多人不自在,可是沒有一個敢動,沒一個敢出聲,仍是那麼靜。
那沒入巨樹枝葉中的白光,又飛射出樹,投入後院另一株巨樹上,仍然是枝葉未驚。
這株樹,就在小樓的對面,距小樓約有十餘丈,停身在這株巨樹上,由那半開的一扇紗窗內望——小樓內春色無邊,一覽無遺。
那白光,自然就是朱漢民,他一眼瞥進小樓,便即猛地一震直了眼,那並非是感於小樓之內的無邊春色,而是驚訝於小樓內的兩個人,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就是那個女的令朱漢民心頭震動,幾疑眼花。
男的,是個矮矮胖胖的五旬老者,著一身便服,抱著那長長的髮辮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
那個女子,是個冶豔狐媚,風騷入骨的少婦。
她,坐在床上,烏雲蓬鬆,衣衫半解,酥胸微露,還有那腥紅的一角肚兜,紅的刺眼,白的欺雪賽霜,一如凝脂,映著燈光,發出一種感人的光采!
她,嬌豔酡紅,醉眼兒半張,模樣兒嬌慵無力,偏偏玉手不時掠理雲鬢,勾魂的流波妙目拋向那矮胖老者。
單就這一付模樣,這少婦堪稱一代尤物,較諸那惑君禍國的褒姒、妲己、趙飛燕、楊玉環等毫不遜色!
也並非這尤物殊色令朱漢民意動神搖,而是那少婦溼潤鮮紅的否唇邊的那顆美人黑痣。
這位該是和坤如夫人的少婦加上那張臉,這少婦竟會是那鄔飛燕!
心神略定之後,朱漢民打心裡叫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
那確實不可能,他離開北京的前夕,鄔飛燕曾盡釋前嫌地在月下小亭,擺酒餞別,他一出北京便聽說和坤的如夫人已經到了江南,如此,和坤如夫人的出京,少說也早在他十天半月,而那鄔飛燕明明又為他惜別餞行,怎會一下變成了和坤如夫人在此出現?
那只有一種可能,這少婦並非和坤的如夫人,而是鄔飛燕,她起他沿途的耽擱,以非常速度,趕到了前頭。
但,這唯一的可能立即又被推翻了。
推翻了這個可能的,是那傳自小樓的話聲中。
那是矮胖老者帶著顫抖的蒼老話聲:“夫人……”
那冶豔美婦由瓊鼻裡“嗯”了一聲,妙目流波,用眼角的勾魂媚光瞥了那矮胖老者一下,嗲聲嗲氣地道:“鮑總督,你忘了?叫我玉娘,夫人是當著和相及下人們面前叫的,可是如今這小樓中就你我兩個呀!”
這話,證明了這少婦就是和坤的如夫人。
難道說鄔飛蒸就是和坤的如夫人,不,她叫玉娘!
難道說天底下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麼?那幾乎又有點不可能,相貌或可長得相像,但哪有那麼巧地會在同一部位,在那要人命的唇角上都生有一顆美人痣?
同時,朱漢民也認得那雙勾魂妙目,那長長的妙目,那勾魂的媚蕩眼光,分明就是那個黑衣女子所有。
而那黑衣女子卻又明明是鄔飛燕!
朱漢民糊塗了,整個人糊塗了……
只見那位總督大人低下了頭,可是他那一雙尚未昏花的色迷迷老眼,卻仍貪婪地望著那微露的酥胸上。
那少婦笑了,是得意,充滿了媚蕩:“鮑總督,叫呀,我叫宓玉娘,玉娘,快點嘛!”
於是,那位總督大人一身痴憨的肥肉猛抖,脖子都憋紅了,頭上見了青筋,用足了力氣憋出了顫抖的兩個字:“玉娘……”
“這才是!”和坤如夫人格格地笑道:“再叫我夫人,你就永遠別想……”
那位總督大人猛然一陣急喘,想要站起來。
和坤夫人宓玉娘拍手一指,水蔥般的玉指上還塗著蔻丹,她嬌聲又道:“鮑總督,你不怕和相知道麼?”
那位總督大人如冷水澆頭,機伶一顫,剎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癱在了椅子上,未答話。
宓玉娘卻吃吃一笑,又道:“瞧你這窩囊樣兒,怕什麼,有我呢,下人們不知道,我不說,他一輩子也別想知道,饞嘴的貓還怕魚刺紮了嘴麼?”
那位總督大人猛然又挺直了腰。
但是,宓玉娘接著又道:“鮑總督,我的事兒,你考慮好了麼?”
那位總督大人囁嚅說道:“卑職不是已經把他安插在身邊了麼?”
宓玉娘嬌臂地搖了搖粉首,道:“這還不夠,一宗好處換一件事,第二件事尚未點頭,你就想第二宗甜頭了麼?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那位總督大人道:“只是,只是卑職斗膽動問,那,那是和相的意思麼?”
宓玉娘又搖了頭,道:“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位總督大人道:“那麼,卑職身受皇恩,這點前程……”
宓玉娘那眉宇間的媚態忽斂,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懍人的狠毒凶煞,她又笑了,嬌軀亂顫,但這回聽來怕人:“皇恩?前程?鮑總督,沒有和相的提拔攉升,你會有今天?你信不信,我照樣能摘掉你的頂子要你的腦袋,你可以打聽打聽,我一路所經,有多少人丟官失命……”
那位總督大人機伶一顫,肥肉直打哆嗦。
宓玉娘檀口綻開,一笑百媚又生:“逆我者死,順我者生,不但可以生,而且還有說不盡的好處,你難道不想要麼?”
那位總督大人又迷糊了,痴痴地點了點頭:“卑職想,想……”
宓玉娘一陣格格蕩笑,道:“那麼,你想通了麼?”
那位總督大人將頭連點地道:“卑職想通了,卑職情願為夫人死……”
宓玉娘眉目生春,又揚蕩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還當你是個多麼了不起,鐵石心腸的硬漢呢,原來也是個受不住的軟貨……”
那位總督低下了頭,但目光仍捨不得離開那個所在。
話鋒微頓,宓玉娘接道:“死,用不著,也沒那麼嚴重,將來事成之後,你還是我的元勳功臣,那萬戶侯等著你呢……”
那位總督大人忙道:“謝夫人恩典!”
宓玉娘搖了搖頭道:“不必謝我,那張東西在桌上,你打個指模就行了!”
那位總督大人應了一聲,伸出顫抖的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張白紙,然後用右手拇指在桌上一個盒子裡按了按,接著那拇指又按在白紙左下角,白紙左下角立刻呈現一個鮮紅的指模。
打好了指模,那位總督大人伸出雙手把那張白紙通向宓玉娘,宓玉娘含笑接了過來,看了看,然後抬眼送媚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道進退是高人,行了,鮑總督,從現在起,你鮑總督就是我的人,在這兒我先跟你打個招呼,到時候你要是撒賴不聽話,我憑著這張紙就能要你滿門的性命,懂麼?”
那位鮑總督劇抖著,連聲答應。
宓玉娘嬌媚地笑了笑,把那張紙貼身藏好。
那位鮑總督顫抖著嗓門兒,道:“夫人卑職,卑職指模已經打好了,夫人,夫人……”
宓玉娘送過媚蕩一瞥,道:“我會給你好處的,鮑總督,別老站在那兒叫夫人呀,傻子,把窗戶掩上,把燈媳了……”
那位鮑總督一聲是,連忙關上了窗子。
他剛關上窗子,樹上朱漢民看得清楚,那樓下暗隅中,突然竄出一人,是那石衝,只見他仰面叫著道:“稟大人,屬下有要事稟報!”
樓上燈未熄,卻聽鮑總督怒聲說道:“混帳東西,誰叫你擅進後院,天大的事兒也等明天……”
隨聽那宓玉娘帶笑道:“鮑總督,對他要客氣點兒啊,別忘了,真要論起來,他比你職位還高,你要事事聽他的!”
隨又聽那鮑總督發了話,話聲已然柔和了不少:“是石護衛麼?
我馬上就下來。”
一陣樓梯響動,那鮑總督抖著一身肥肉走下來,那石衝微一哈腰,道:“見過大人!”
那位鮑總督竟然連忙拱手還了一禮,賠笑說道:“石護衛,有什麼事?”
石衝趨前一步,在那位鮑總督耳邊恬低低了幾句,那位鮑總督滿身肥肉一抖,立時臉色大變,點著頭一連地應是,道:“請石護衛服侍夫人,我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說罷,他步履匆忙地走向了前院。
望著那位鮑總督轉入前院不見,石衝臉上浮起了一絲詫異笑意,身形一閃,沒入樓中。緊接著,那樓上熄了燈,一片黝黑……
朱漢民靜觀至此,他明白了那樓上少婦是誰,也明白了這位和坤如夫人的真正身份。
至此,他也不必再待下去,當即身形一閃出樹,騰起半空,向東大街方向飛射而去。
回到了客棧,聶小倩房中燈光猶亮。
顯然聶小倩與美姑娘霍玉蘭都在等著他返來。
在房外,他輕輕叫了-聲:“娘!”
房門倏然而開,開門的是美姑娘霍玉蘭,她一見朱漢民,連忙迎出門來,喜孜孜地道:“民哥回來了!”
朱漢民含笑點了點頭:“蘭妹還沒有睡?”
霍玉蘭柔婉地道:“娘還沒睡。”她也叫了娘。
由這一句,顯示出美姑娘到底是知書達理,深諳閨訓的漢家女兒,跟那滿旗女兒家大有不同。
跟著朱漢民進了屋,美姑娘為朱漢民倒了一杯熱茶,親手端給了朱漢民。
朱漢民連忙伸手接過,道:“謝謝你,蘭妹!”
美姑娘霍玉蘭粉首半垂,輕輕說道:“這不是我應該的麼?民哥!”
朱漢民又一次體會到美姑娘的溫柔與體貼,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受,他一時為之沉默了。
可是,適時聶小倩開了口:“民兒,情形怎麼樣?”
朱漢民望了望霍玉蘭,有點遲疑。
美姑娘霍玉蘭立時覺察,柔婉說道:“娘,我悶得慌,想到院子裡走走!”
朱漢民投過了不安、歉疚,還帶著讚許的一臂。
聶小倩卻含笑說道:“蘭兒,不許出去,來,坐在娘身邊,聽你民哥說!!
霍玉蘭溫順地走了過去,聶小倩轉註朱漢民,道:“民兒,你蘭妹不是外人,沒什麼可避忌的。”
朱漢民應了-聲,遂把適才所見說了一道。
靜聽之餘,美姑娘霍玉蘭落落大方,泰然而安詳。
聽畢,聶小倩皺了眉,道:“我沒想到和坤這位如夫人,會是這麼個人,而且會跟鄔飛蒸長得這麼相像,這簡直是……”
朱漢民截口說道:“她只認為她跟鄔飛燕長得很像麼?”
聶小倩道:“難道你不是這麼想?”
朱漢民搖頭說道:“民兒認為她就是鄔飛燕,並不僅是像!”
聶小倩道:“可是,民兒你別忘了?咱們離開北京的前夕,那鄔飛燕還擺酒為你餞行,那時候和坤的這位如夫人該已到了江南,這怎可能會是一個人?”
朱漢民皺眉說道:“民兒就是這點想不通,可是民兒知道,那分明是一個人。”
聶小倩道:“民兒,一個叫鄔飛燕,一個叫宓玉娘!”
朱漢民道:“娘,為某種必要,姓名可以改。”
聶小倩道:“難不成鄔飛燕她有分身之術……”
忽地抬眼說道:“民兒,給你餞行的那個鄔飛燕,你可曾看出……”
朱漢民搖頭說道:“娘,民兒看的清楚,她沒有戴人皮面具,那確是真面目!”
聶小倩道:“然而,民兒,在那餞行以前,你並沒有見過鄔飛燕的本身!”
朱漢民道:“可是,娘,她那顆痣民兒見過,而她那雙眼神也瞞不了人,再說,她跟今夜和坤如夫人長得一樣!”
聶小倩道:“那麼她又怎麼跑到了咱們的前頭,難不成她有瞬息千里之能?”
朱漢民道:“娘,在咱們未離開北京的時候,和坤這如夫人巳到了江南了。”
聶小倩道:“是啊,所以娘不以為她們是一個人。”
朱漢民道:“不,娘,那絕對是一個人。”
聶小倩抬頭苦笑說道:“那就太玄奧了,這是我平生僅遇的一件奇事……”
朱漢民霍地站起,道:“娘,民兒打算再去一道!”
聶小倩呆了一呆,道:“民兒,你還要去幹什麼?”
朱漢民道:“民兒要當面問她個清楚!”
聶小倩道:“民兒,有這個必要麼?”
朱漢民道:“要不然民兒會寢食難安。”
聶小倩道:“假如她不是鄔飛燕,而確是和坤的如夫人宓玉娘呢?”
朱漢民道:“民兒要問問她為什麼陷害小霞!”
聶小倩道:“假如她真的是鄔飛燕呢?”
朱漢民道:“那民兒也要問一問她是怎麼分身的!”
聶小倩沉吟了一下,點頭說道:“好吧,民兒,你就去吧!”
朱漢民應了-聲,才要轉身。
忽聽美姑娘霍玉蘭道:“民哥,太累了,明晚再去不行麼?”
朱漢民搖頭說道:“蘭抹,她這一兩天就要走了,也許就在明天!”
美姑娘霍玉蘭道:“那麼,夜深露重,民哥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再去?”
朱漢民搖頭微笑說道:“謝謝你,蘭妹,今年大年初一進北京,我就是這身單薄衣衫,如今到了三伏天,我仍是這一身,”
霍玉蘭“哦”地一聲,道:“民哥的修為已到寒暑不侵了……”
朱漢民笑了笑,說了一句:“蘭妹,我還沒那麼神氣……”
轉身出了房門。
霍玉蘭連忙站起跟出。
朱漢民轉頭道:“蘭妹,外面涼,別出來了!”
霍玉蘭柔婉說道:“不,我送送民哥!”
到了院中,朱漢民含笑說道:“蘭妹,夜已深,別等我了,早點睡吧!”
霍玉蘭搖了搖粉首,低低說道:“不,我要等民哥回來!”
望著郡張豔麗冰涼的嬌靨,朱漢民油然而生一份憐惜,一時之間,不免有點失神。
霍玉蘭嬌靨一紅,也有點不安,輕輕說道:“民哥,你怎麼了?”
朱漢民倏然而醒,玉面上掠上一絲惆悵與黯然,忙搖頭強笑說道:“沒什麼蘭妹,我在想一個人,她要是你該多好!”
霍玉蘭睜大了一雙清撤,深邃的美目,道:“民哥是說誰?”
朱漢民忙道:“沒什麼,蘭妹,我要走了,早點睡吧!”
騰身而起,飛射不見,走得似乎有點匆忙。
霍玉蘭那張冷清的嬌靨上,倏地浮現起一片極其複雜的神色,那神色,令人難窺萬一,她呆呆地出了神……
適時,一隻溫暖的手,搭上她的香肩,背後傳來聶小倩那柔和的慈祥話聲:“姑娘,外面冷,進屋裡去吧!”
霍玉蘭霍地轉過嬌靨,美目中,含著兩眶晶瑩淚光,嬌軀輕移,緩緩地依向聶小倩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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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漢民到了總督府後院的時候,那小樓上面的紗窗,又透射出了燈光,只是兩扇紗窗仍然是掩得緊緊的。
朱漢民雙眉一揚,立即提氣傳音發話:“不速之客夜訪,請整衣衫!”
話聲方落,便聽小樓中隔窗傳出宓玉孃的驚訝話聲:“是哪一位自稱不速之客?”
朱漢民道:“見面即知,請打開紗窗,破壞了我賠不起,”
那兩扇紗窗伊呀而開,只見宓玉娘站在樓內,向窗外訝然四顧,嬌靨微酡,春意盎然,那頭烏雲更為蓬鬆,只是那身上衣衫已整齊了不少。
朱漢民身形閃動,穿窗入樓,順手帶上窗戶。
小樓中,暗香浮動,溫暖醉人,那案頭琉璃燈燈焰一陣晃動,宓玉娘以玉手掩口,退到了床邊,那雙妙目中的神色難以言喻,緊緊盯在朱漢民臉上:“你是……”
朱漢民淡然擺手,道:“請坐下說話!”
宓玉娘驚恐萬狀地如言坐在了床邊,又道:“你,你,你要幹什麼?”
朱漢民淡淡笑道:“沒什麼,跟你談談!”
宓玉娘強自鎮靜地道:“夜闖總督府,更私入樓頭閨閣,你不怕……”
朱漢民遭:“別拿這個嚇我,北京城裡的深宮大內我也是要去便去,何況這小小的兩江總督府,要怕我也就不來了!”
宓玉娘越發驚恐地往床上退:“你,你究竟要幹什麼?”
朱漢民道:“我不是說過了麼?想跟你談談!”
宓玉娘道:“素昧平生,無一面之緣,沒有什麼好談的,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叫了,總督府的兵勇……”
朱漢民淡淡笑道:“我很放心,滅清教的人,還不至於如此做法!”
宓玉娘愕然說道:“什麼滅清教?你說誰是滅清教的人?”
朱漢民道:“你,那有那石衝,我可以告訴你,這是我第二趟踏入總督府,剛才我已經來過一道,這樓中的一切我悉收眼底!”
宓玉娘剎時紅了臉,嬌呼說道:“哎呀,你這個人……”
朱漢民截口說道:“我這個人很佩服你的手法!”
宓玉娘妙目一轉,立即平靜下來,那兩隻勾魂的眼角處,又是春意,嬌媚地笑了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剛才在外面偷看,心火難奈,如今等他走了,你闖了進來,想分一杯……”
朱漢民玉面一熱,挑眉說道:“你看錯了人,我不以此鄙視你,但請你自重!”
宓玉娘嬌笑說道:“要是你點頭,我包你如願以償,稱心快意,你比他俊得多,我瞧著就喜歡,幹什麼裝模作……”
朱漢民臉色一沉,目中陡現威稜:“你不怕有失你和相夫人的身份麼?”
宓玉娘呆了一呆,道:“這麼說來,你當真不是要……”
朱漢民冷冷說道:“我不是人間賤丈夫,不會做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宓玉娘道:“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能不動心的男人,說吧,你要幹什麼?”
朱漢民道:“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叫朱漢民!”
宓玉娘“哦”地一聲,說道:“原來是總盟主當面,我失敬了!”
朱漢民淡淡說道:“這麼說來,你已經承認你是滅清教中人了!”
宓五娘神情微震,笑道:“一切既然已悉入總盟主眼中,我不得不承認了。”
朱漢民道:“承認了就好,那一張,是姓鮑的賣身契麼?”
宓玉娘道:“差不多,可以這麼說。”
朱漢民道:“滅清教的手法很高明。”
宓玉娘嬌媚地笑道:“在我軟硬手法兼施之下,很少能不入彀上鉤的,不過,總盟主頂天立地,鐵石心腸的奇男子該例外。”
來漢民軒了軒眉,道:“為大業,我認為這尚無可厚非!”
宓玉娘嬌笑說道:“謝謝總盟主不以下賤淫蕩視我!”
朱漢民不願在這上面跟她扯下去,改了話題,道:“你真姓宓叫宓玉娘麼?”
宓玉娘吃吃笑道:“姓名還能有假的?有些人叫我玉娘!”
朱漢民淡淡說道:“恐怕你也知道,你我之間,並不陌生!”
宓玉娘道:“不錯,相逢何必曾祖識……”
朱漢民道:“別跟我來這一套!”
宓玉娘道:“那麼,總盟主的意思,是你我從前見過?”
朱漢民道:“是的。”
宓玉蝗訝然說道:“我平時足不出和相府,想不出何時何地有幸……”
朱漢民道:“你懂那句江湖俗語: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麼?”
宓玉娘點頭說道:“這句話通俗得很,我懂!”
朱漢民道:“那麼,我叫你一聲鄔姑娘,既有當初之餞行,如今你就不該瞪著眼睛說瞎話來欺瞞我。”
“餞行?鄔姑娘?”宓玉娘愕然說道:“總盟主,你認錯人了吧?”
朱漢民道:“有沒有認錯人,姑娘該比我清楚,姑娘唇邊那顆痣,及那張臉瞞不了我,還有姑娘住在內城之語,和天仇該是雷驚龍的遺腹子等等,這麼對照一想,便更為明瞭。”
宓玉娘訝然欲絕地道:“張冠李戴,錯把馮京當馬涼,總盟主,我真不明白總盟主在說些什麼,天仇是他爹的遺腹子不錯,可是雷……”
朱漢民截口說道:“鄔姑娘,今日你既這麼說,當初你就不該多那一舉地為我餞行。”
宓玉娘哭笑不得地道:“總盟主,我真不是……難道說世上有個人那麼像我?”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這麼說來,你是不承認是那鄔飛燕了?”
宓玉娘道:“我根本就不是鄔飛燕,總盟主叫我從何承認起?”
朱漢民道:“你是和坤夫人宓玉娘?”
宓玉娘點頭說道:“是的,總盟主,我是和坤的姨太太宓玉娘。”
朱漢民道:“為什麼又是滅清教中人?”
宓玉娘笑道:“明智奇才,何須有此一問?要不是和坤有利用的價值,天下那麼多年輕的俊彥小白臉我不嫁,反會嫁個不中用的糟老頭子麼?”
朱漢民道:“看來滅清教要比日月盟高明得多……”
宓玉娘道:“那是總盟主誇獎,其實,途殊而歸同,只不過手法各異而已!”
朱漢民揚起了眉,道:“你既以和坤夫人的身份同我說話,那麼我就也拿你當做和坤夫人來問你一件事,朱漢民跟你何仇何恨?”
宓玉娘呆了一呆,訝然說道:“總盟主這話從何說起……”
朱漢民道:“你還記得當年有個民女被選入宮,你在弘曆太后前進讒,遙弘曆把那民女賜給乃兄和親王弘晝,最後又在弘晝福晉面前翻弄毒舌,使得那民女殉了葬麼?”
宓玉娘點頭說道:“不錯,是有這回事,難不成那民女跟總盟主有甚淵源?”
朱漢民道:“那是我的妹妹,也是傅威侯的親骨肉。”
宓玉娘“哦”地一聲愣在了那兒,半響始道:“這麼說來,總盟主跟傅侯也……”
朱漢民道:“那說來話長,也是我的私事!”
宓玉娘委婉地說道:“總盟主該原諒我,我並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出身及本來,我要不那麼做,和坤很可能會失寵,和坤一旦失了寵,本教的多年心血,我的犧牲也就白費了。”
朱漢民冷笑說道:“這麼說來,舍妹的死,死的值得?”
宓玉娘道:“我不敢這麼說,至少站在總盟主民族大義的立場,該有所體諒!”
朱漢民道:“可是撇開立場不談,你不能不承認這是仇!”
宓玉娘道:“我不敢不承認,那是仇,但那是私仇,總盟主如今報不得!”
朱漢民挑眉說道:“為什麼報不得?”
宓玉娘笑了笑,道:“第一、像總盟主這樣的身份地位,該以身作則,先公而後私,報了公仇之後再談私仇……”
朱漢民微微呆了一呆。
宓玉娘妙目微瞥,接道:“第二、我是滅清教中人,總盟主既跟敝教教主訂有會晤之約,而在約期之前殺了他的人,我不以為這是謀求精誠合作的表現,將來後果如何,很難想象,對麼?”
朱漢民啞口無言,半響始道:“你說得不錯,我只有等到公仇了結之後再說,可是那只是時間的問題,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宓玉娘淡淡笑道:“我也並沒有要求總盟主放過我,不過,總盟主,匡復義舉,是難免犧牲的,到時候誰存誰亡還很難說。”
朱漢民道:“那很簡單,如果你犧牲了,私仇一筆勾銷,我還拿你當位忠義烈士看待,如果我犧牲了,武林中仍有找你索仇之人。”
宓玉娘含笑說道:“總盟主令人敬佩,我能知道這是誰麼?”
朱漢民道:“現在不必問,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宓玉娘笑了笑,道:“既如此,我就等了,總盟主,天時不早,總盟主若是無意跟我繾綣終宵,作一夕之歡,銷魂真個,我可要睡了。”
朱漢民陡挑雙眉,倏又斂態說道:“你不必逐客,我自己會走!”
言畢,打開窗戶,飛射而去。
小樓上,傳出宓玉孃的嬌笑:“奇男子展禽再世,總盟主真是可敬可佩,只是,未免太迂腐拘泥了些……”
接著,又是一陣格格嬌笑,窗閉,燈熄……
朱漢民身在夜空,聽得清晰,一張臉熱了老半天,他又惱又氣更懊悔多來這一趟。
事實如此,他這一趟跑得毫無價值可言。
宓玉娘不承認是鄔飛燕。
就以和坤的如夫人來說,他也未能奈何她!
不過,有一點聊堪自慰,朱漢民更確信了宓玉娘就是鄔飛燕,鄔飛燕也就是奸相和坤的小老婆。
但,鄔飛燕怎麼跑到了他母子前面,怎麼分身,他是怎麼也解不開,想不透,這一點,卻又幾乎推翻了他的確信。
飛馳問,突然由身旁十餘丈一處堵角中掠出一條人影,攔住了他的去路,那是石衝。
朱漢民倏然停身,石衝,適時哈下了腰:“見過總盟主!”
朱漢民還了一禮,道:“閣下攔我去路,有何見教?”
“不敢!”石衝含笑說道:“敝教教主有一句話命我轉奉……”
朱漢民道:“閣下請只管說!”
“石衝敬遵總盟主令諭!”石衝笑了笑,道:“敝教教主說,一路之上,本教竭盡小心,輸誠款待著,並無得罪總盟主之處,倘總盟主願意跟敝教合作,以後請勿再找敝教中人麻煩!告退了。”
躬身一禮,掉頭便走。
朱漢民愣立當地,玉面發燙,好尷尬,好窘!
這話,他無從回答,因為理曲的是他。
半響,他方始一聲苦笑,邁動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