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北京城裡的一個夜晚。
月露金鉤,群星閃爍,這夜晚美而寧靜。
在那內城中的貝勒府,尤其寧靜,除了那樓頭透過枝葉縫隙,偶爾可見幾點燈光外,再也難看到什麼,再也難聽到什麼,四下無聲
不對,聲在貝勒府那美輪美奐的大廳屋面之上,那是迎風卓立的一個頎長人影的衣袂,隨聽他朗笑說道:“哪位為我通報,就說有不速之客夜訪!”
話聲方落,那貝勒府深深庭院的暗隅中,一聲輕叱,掠起五條高大人影,疾撲大廳瓦面白影。
只見那白影揚手笑道:“慢來,慢來,堂堂貝勒府,怎好如此待客!”
僅見他搖手,未見他作勢出擊,那五條高大黑影身形一頓,既未進也未退,竟生生地懸在空中。
這是什麼功夫,那五條高大黑影都嚇破了膽,只聽一人失聲喝道:“你,你,你是誰,為什麼……”
“代勇,你哪來的工夫跟他廢話?”
一聲朗喝,由後院一座小樓中射出一條白影,閃電一般地撲到,及至他看清半空中那五個時,突然一聲驚呼,身形立刻墜了下去,他,愣在了大廳下,那是貝子玉珠。
那大廳瓦面白影朗笑說道:“玉貝子畢竟比鹵莽的五虎將識趣,快為我通報……”
玉珠倏地定過神來,瞿然失聲驚喝:“閣下哪位高人,要,要,要……”
驀地裡,那黝黑的庭院中響起一聲沉喝:“玉珠,你在這兒大呼小叫幹什麼……”
玉珠倏然回身,抬手上指,急道:“爹,您快看,這是什麼……”
那暗隅中,負手走出了一襲青衫的貝勒德容,他隨著玉珠手指處望去,一怔神情震動,隨即兩眼暴睜,失聲呼道:“接引神功,這是……“
只聽那大廳瓦面白影笑道:“好了,主人貝勒爺出來了,我不怕捱打了……”
那五虎將高大身形倏地墜落地面,輕飄飄地。
德容目中寒芒暴閃,喝道:“閣下是……”
那白影笑道:“睽別不過二十餘寒暑,貝勒爺奈何不識當年故人!”
德容猛然大喜,失聲叫道:“你是夏……夢卿……”
那白影只一閃,已身在地面,瀟灑含笑一揖:“正是,貝勒爺,夏夢卿特來拜望故人!”
德容直了眼,仔細瞧,那眼前俊美英挺,臨風玉樹般中年白衣文士,可不正是當年的玉簫神劍閃電手。
他大叫一聲撲了上來,伸雙臂猛然一按,帶笑,含淚,激動萬般地連連說道:“閣下,你想煞人,你想煞人了!”
夏夢卿面含微笑,也難掩心中之激動,道:“閣下,可否輕點兒,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德容哈哈大笑,手一鬆,道:“行,讓你喘喘氣兒,玉珠,叩見夏伯伯!”
玉珠顫聲說道:“夏伯伯,您不該今日才來,害得玉珠這福緣遲了這多年。”
言畢,跨前一步,翻身拜倒。
夏夢卿伸手一抄把玉珠抄了起來,笑道:“你會說話,捧得你夏伯伯有飄飄然之感,玉珠,我身上帶的東西很多,這見面禮你想要點什麼?
玉珠激動地笑道:“謝謝您,夏伯伯,玉珠能蒙您賜予憶卿的一半就知足了!”
夏夢卿笑道:“好,不愧宦海江湖客之後!”
伸手拍上玉珠頂門,玉珠一顫,夏夢卿立即收手笑道:“玉珠,你比漢民的一半還多些!”
玉珠怔了一怔,德容一旁顫聲喝道:“渾東西,夏伯伯已增添你功力十年,還不叩謝!”
玉珠大喜,翻身再拜。
夏夢卿已一把伸手拉住了他,目注德容,笑道:“好了,閣下,你何忍一再折磨小兒女輩。”
德容激動地道:“閣下,像你我這樣的交情,該說的我不說了,只是,站在你的立場上,你不該這麼做……”
夏夢卿道:“我沒有把德家的任何一人當做外人,要不然今夜我就不來了,當初我也不會交你這個朋友,對麼?閣下!”
德容無話可說,向愕立在一旁,滿面希冀仰慕之色的五虎將一抬手,喝道:“代勇,過來見過夏大俠!”
五虎將巴不得有這一句,大步向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拜下,由代勇代表說了話:“夏大俠,代勇五個這一輩子沒有白活,先見到朱少俠,今夜又見了您,便是馬上死也甘心了!”
夏夢卿一抬手,掀起了五個,道:“看樣子又得五份見面禮。”
德容道:“你要捨不得就算了!”
夏夢卿笑道:“別激我,閣下,我這個由來大方,何況漢民在這兒的時候,跟他五位極為投緣,屢承他五位照顧。”
轉註五虎將,笑問:“五位要什麼,我看恐怕……”
代勇忙道:“夏大俠,您沒說錯!”
夏夢卿笑道:“我說什麼了?”
代勇臉一紅,窘笑說道:“夏大俠,代勇五個心裡想的,還能瞞得了您?”
夏夢卿笑道:“算我猜對了,只是,五位不比五珠,他是個真元未破的童身,對他那一套,不適於五位,我奉贈一本破書,只要能心領意會,那跟玉珠差不多。”
翻腕自袖底取出一本黃絹為面的小冊子遞了過去。
五虎將大喜,代勇忙伸雙手接了過去,道:“夏大俠,代勇五個不謝了廠
夏夢卿笑道:“五位只要不辜負我今夜贈書的心意就行了。”
代勇道:“您放心,絕不會。”
夏夢卿這裡人情債一一償還,德容那裡及時問道:“閣下,漢民這趟來北京,你知道了?”’
夏夢卿含笑點頭,道:“南昌碰見了他!”
玉珠插口問道:“夏伯伯,小卿近來可好?”
夏夢卿道:“謝謝你,玉珠,他很好。”
玉珠道:“夏伯伯,您知道,玉珠有好幾次想去找他,可是,可是……”
夏夢卿截口說道:“可是令尊大人不許,是麼?”
玉珠紅著臉,點了頭。
夏夢卿淡淡笑道:“玉珠,令尊大人攔得對,你是知道漢民在幹什麼,你身為大清朝廷的皇族親貴貝子,怎麼能去找他?”
德容一旁接了口,道:“閣下,別見面就罵人,行麼?”
夏夢卿道:“貝勒,你該承認我說的是實話!”
德容揚了揚眉,道:“你也該知道我有個女兒如今已拋棄了這兒的一切!”
夏夢卿道:“我至為敬佩,也至為感激。”
德容道:“那你就不該罵我。”
夏夢卿道:“貝勒該知道,夏夢卿由來不會拐著彎兒罵人。”
德容一嘆說道:“閣下,你沒有說錯,彼此雖然交情不凡,但你我誰也沒肯放棄自己的立場,交情歸交情,立場歸立場,儘管漢民跟玉珠是親同手足的好兄弟,可是在這時候我不能讓玉珠去找他,至於蘭珠……”
一聲輕嘆,住口不言。
夏夢卿道:“貝勒,就因為這不平凡的交情,所以彼此之間都能諒解。”
德容點頭強笑,道:“說得是,閣下,蘭珠可好?”
夏夢卿道:“她很好,跟漢民也處得很好。”
德容道:“那是我妹妹想出來的主意,如今她是少林俗家高弟霍天民的掌珠霍玉蘭,漢民自然跟她處得很好,但是一旦……”
夏夢卿截口說道:“你錯了,貝勒,我說的很好,是指他倆感情如兄妹,並沒有涉及兒女私情,那是因為漢民心有別……”
德容忙道:“別是誰,閣下?”
夏夢卿道:“貝勒的掌珠,小郡主蘭珠。”
德容一怔,道:“可是在京時他一再……”
夏夢卿道:“那跟我當年一樣,礙於彼此的立場!”
德容神情一黯,嘆道:“當年的結果,是我唯一的妹妹出了家,將來的結果,又不知道我這唯一的女兒會如何了!”
夏夢卿臉上掠過一片歉疚之色,道:“貝勒,有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會固執己見,但當同樣的事發生在第二代身上時,他會有所不忍的。”
德容一怔,雙目頓現異采,道:“閣下,你的意思是說……”
夏夢卿截口說道:“貝勒,我已代漢民下了聘,今夜特來求親!”
德容身形猛然暴顫,道:“閣下,你說什麼?”
夏夢卿道:“我今夜特來求親。”
德容啞聲說道:“閣下,你這是當真?”
夏夢卿淡淡笑道:“婚姻大事,豈容兒戲!”
德容立趨平靜,目光凝注,道:“閣下,是什麼力量使你轉變了?”
夏夢卿避開了那雙目光,道:“貝勒,我不忍也不能眼見悲劇重演於下一代!”
德容淡淡地笑了笑,道:“恐怕也是蘭珠的痴心真情感動了你。”
夏夢卿道:“貝勒,事實如此,我不否認。”
德容突然激動地提高了話聲:“難道說我妹妹當年的痴心真情,比不上今日她的侄女兒?”
夏夢卿唇邊掠過一絲苦笑,道:“貝勒,我不是說過了麼,有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會堅持立場固執己見,可是一旦同樣的事發生在下一代身上,他卻有所不忍,如今,蘭珠的痴心真情感動了我,我有所不忍,也感動了漢民,他只是堅持固執地不承認而已……”
德容淡然說道:“這麼說漢民他有個好父親!”
夏夢卿雙眉微揚,道:“我父親過世太早,事實上我不如漢民。”
德容道:“漢民愛蘭珠?”
夏夢卿點頭說道:“是的,貝勒!”
德容緊逼一句:“你對我妹妹也有情?”
夏夢卿垂下了目光,道:“貝勒,人非草木,夏夢卿不是鐵石心腸!”
德容慘笑說道:“同樣地有情,竟有幸與不幸之分,蒼天何其不公?”
夏夢卿一襲白衫無風自動,未接話。
德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閣下,恐怕你下聘的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少林俗家高弟霍天民的掌珠,而不是我這當朝親貴,貝勒德容的女兒?”
夏夢卿道:“事實上那是一非二!”
德容說道:“可是身份不同,你們以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自居的人,也是特別注重這一點的,不是麼?”
夏夢卿揚眉說道:“貝勒,前者倘果如貝勒之言,我可以就近往登封走走,大可不必跑來你貝勒府登門求親,自招奚落與報復,至於後者,貝勒,我不以為你不注重這一點。”
德容大聲說道:“可是我一個妹妹,一個女兒都能放棄自己的立場,你們能麼?”
夏夢卿吁了口氣,淡淡說道:“貝勒,你該知道,古來婚姻男為主,女為從……”
“對。”德容自嘲地笑道:“誰叫女的都出在我家……又偏偏都不爭氣,鍾情於你們父子,活該聽人家的,順從人家……”
夏夢卿忙道:“貝勒,夏夢卿絲毫不敢有委屈人的念頭!”
德容沒說話,似在極力平靜自己,半晌始道:“閣下,漢民如今知道了是蘭珠?”
夏夢卿搖頭說道:“不,他還不知道。”
德容道:“所以了,老子英雄兒好漢,我看得出來,漢民活脫脫是當年的你,他要是一旦知道是蘭珠……”
夏夢卿截口說道:“貝勒,我要是管不了我自己的兒子,今夜我不敢登門求親!”
德容道:“恐怕要不是為了求親,你也不會踏入我貝勒府的大門。”
夏夢卿臉一紅,未說話。
德容淡淡地笑了笑,道:“閣下,你能擔保漢民一定聽你的?”
夏夢卿挑眉說道:“貝勒,這個兒媳婦我要定了,除非他不承認是我的兒子!”
德容:“這麼說來,你是完全贊成了?”
夏夢卿道:“貝勒未免多此一問!”
德容道:“一點也不多餘,現在是我德家拿喬的時候了,我不答應!”
一直愣在那兒的玉珠急忙叫道:“爹,您……”
德容擺手叱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搭腔兒!”
玉珠囁嚅說道:“可是要嫁給小卿的是妹妹而不是您啊!”
德容臉色一變,倏又斂去威態,淡淡說道:“不錯,但婚姻須憑父母之命。”
玉珠道:“爹,您真不答應?”
德容搖頭說道:“玉珠,別讓人以為德家的女孩子嫁不出去了!”
玉珠沒有再說,翻身要走。
德容陡揚沉喝:“玉珠,站住,你要到哪兒去?”
玉珠一驚停身,道:“我找姑姑去!”
德容雙眉一挑,道:“那沒有用,長兄如父,她也得聽我的。”
玉珠傻了臉,忙望向夏夢卿。
夏夢卿淡淡一笑,道:“貝勒,你這是跟誰鬥意氣?”
“跟誰?跟你!”德容大聲說道:“你不是說我奚落你,報復你麼,索性我來個痛快。”
夏夢卿道:“你痛快了,可是傷心斷腸的是小兒女輩。”
德容道:“你也知道好事難諧,人會傷心斷腸麼?”
夏夢卿道:“貝勒,夏夢卿至今心未合,腸未續。”
德容道:“我妹妹的心與腸,恐怕一輩子也難合難續了。”
夏夢卿道:“貝勒,對於一個業已心如止水的出家人,貝勒難道不覺得這麼說……”
德容截口說道:“我覺得,我只覺得這多年來她太可憐,我太心痛!”
夏夢卿微微低下了頭,道:“貝勒,難道我以促成小兒女輩來補償,還不夠麼?”
德容道:“可是誰能安慰安慰她?”
夏夢卿道:“貝勒,這一趟北京,我會去看看郡主的。”
德容道:“無論你怎麼說,情天難補,恨海難填,我還是不答應!”
夏夢卿揚眉說道:“貝勒當真不答應?”
德容道:“自然是當真不答應!”
夏夢卿淡淡一笑道:“萬事勉強不得,貝勒只為一念報復,便一手摧殘了小兒女輩,誠乃天下第一等忍人!”
言畢,拱手欲去。
德容忙擺手說道:“慢點!”
夏夢卿道:“貝勒還有什麼奚落報復之言?”
德容道:“你願意讓漢民多給我叩幾個響頭?”
夏夢卿淡淡說道:“對泰山,那自無不可!”
德容突然大笑說道:“行了,閣下,我要這個女婿了!”
玉珠大喜,一跳老高,叫道:“爹,原來您是……”
德容道:“沒聽爹說麼?這是不得不拿一拿的!”
夏夢卿淡淡笑道:“可惜貝勒未能貫徹始終。”
德容笑容一斂,道:“閣下,你要知道,我是可以改變主意的。”
夏夢卿道:“我不再賠笑臉,那任憑貝勒!”
德容再度大笑,道:“親家,夠了,無論什麼事都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玉珠大叫說道:“代勇,備馬,我給姑姑報喜訊去!”
他剛要拔腿,德容又大喝阻止:“站住,哪用得著你多事?去搬兩把椅子來,再泡上一壺好香片,我跟你夏伯伯就在這兒暢談了。”
玉珠也是個機靈鬼,衝著夏夢卿一眨眼,笑道:“對,該讓姑姑來個意外驚喜!”
夏夢卿剛一皺眉頭,他已一溜煙地沒了影兒。
夏夢卿搖頭失笑,德容突然正色說道:“閣下,別怪我剛才發脾氣,你知道……”
“我知道!”夏夢卿道:“我不敢怪貝勒,換了是我我也會發脾氣!”
德容道:“閣下,你不知道,我一見我妹妹我就忍不住想掉淚,所以我根本不去看她,現在又來了個蘭珠讓我擔心……”
夏夢卿道:“貝勒放心,蘭珠跟著小倩,不會有任何委屈的。”
德容點了點頭,道:“我不是指這個,這個我也知道的,我是真擔心她會落得跟她姑姑一樣的,甚至……”
夏夢卿忙道:“這個也請貝勒放心,我既然登門求親,我就有把握。”
德容擺手說道:“不談這些了,我由來相信,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我妹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那是……”
玉珠提著兩把椅子飛步而來,另外,代勇捧著一個茶盤跟在後面,德容立即住口不言。
擺好了椅子,德容肅客就座,玉珠殷勤地斟上兩杯香茗,然後退立一旁,坐定,喝了兩口茶,德容又開了口:“閣下,你這趟俠駕突降,專為來替漢民求親的麼?”
夏夢卿道:“自然還要探望幾位故人。”
德容道:“紀澤那兒去過了麼?”
夏夢卿搖頭說道:“還沒有,天太晚了,紀大人不比貝勒,宦海中的江湖人……”
德容接口道:“隨時都該起來接待客人是麼?其實,閣下,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養成了晚睡的習慣了,不過午夜很難成眠。”
夏夢卿道:“那是想念令嬡蘭珠?”
德容搖頭笑了笑,道:“做一個父親,可不容易啊!”
夏夢卿點頭說道:“我有同感,一旦為人父,便會處處為小兒女輩著想!”
德容深深地看了夏夢卿一眼,道:“閣下這趟北京,當真係為替漢民求親及探望故人麼?”
夏夢卿反問道:“貝勒以為我還有什麼事?”
德容道:“我以為你隨時隨地都不會忘記你那神聖的使命。”
夏夢卿笑道:“貝勒,漢民繼承了我的衣缽。”
德容道:“事實上你永遠不會退隱。”
夏夢卿道:“自誅雷驚龍至今,我這一段歲月,不叫退隱叫什麼?”
德容道:“那只是自武林退隱,在大的方面,你似乎更積極!”
夏夢卿笑了笑,沒說話。
德容緊逼一步,道:“我說對了麼?”
夏夢卿道:“貝勒永遠知我。”
德容嘆了口氣,略一沉吟,道:“其實,閣下,這麼多年了,打聖祖入關到現在,多少漢族世胄前朝遺民圖謀匡復,不遺餘力,可是……”
夏夢卿道:“貝勒,鍥而不捨,金石為開,前僕而後繼,永不斷絕,漢族還有世世代代的子子孫孫的。”
德容道:“閣下,這是天意,也是定數。”
夏夢卿道:“貝勒,人定可以勝天,再說,我也不以為那是天意。”
德容笑了笑,搖頭說道:“看來,咱們之間,永遠不適於談這個問題。”
夏夢卿道:“當此之際,我原覺貝勒大煞風景。”
德容不禁失笑,道:“閣下,在來我這兒之前,你去過了些什麼地方?”
夏夢卿道:“煤山。”
德容呆了一呆,苦笑說道:“看來我也不該有此一問。”
“貝勒!”夏夢卿道:“我也說一句逆耳不中聽之言……”
德容道:“我願意聽聽!”
夏夢卿道:“彼此的交情非比泛泛……”
德容截口說道:“現在更成了兒女親家。”
夏夢卿道:“蘭珠嫁過朱家之後,就成了朱家的人,古來婚姻男為主,女為從,夫妻之間不容有二心……”
德容道:“廢話,蘭珠她已放棄了自己的一切。”
夏夢卿道:“郡主也已是出家之人。”
德容道:“就剩下我跟玉珠爺兒倆了。”
夏夢卿道:“所以……貝勒如今受累更深,終難久安,何不到我那小莊石府一起同住?我以一片誠心,敬邀貝勒……”
玉珠突然叫道:“好哇,夏伯伯,這樣我可以跟小卿一起……”
德容眼一瞪,嚇得玉珠連忙閉上了嘴。
德容抬手一指玉珠,向著夏夢卿道:“你看,閣下,這就是皇族親貴的貝子,我的兒子!”
夏夢卿笑了笑,道:“年輕的一代,不會像……”
德容截口說道:“可是漢民就不像他。”
夏夢卿道:“那麼更好辦,如今問題就剩貝勒一個人了。”
德容道:“閣下,我打算老死在這兒。”
夏夢卿還待再說,德容已然說道:“閣下,我跟你一樣地固執,不說也罷。”
夏夢卿笑了笑,道:“行,不說,我明知說了也是白費,貝勒,我很喜歡玉珠,他的稟賦不下於漢民,我想……”
德容急道:“閣下,你想幹什麼?”
夏夢卿道:“我想把他收在身邊。”
玉珠大喜,叫道:“夏伯伯,玉珠給您……”
德容一擺手,叱道:“玉珠,別站在這兒讓我看了生氣,睡覺去!”
玉珠苦著臉,道:“爹,我要是跟著夏伯伯,準能像漢民……”
德容道:“人要知足,你如今已可稱京畿第一高手了。”
玉珠道:“可是,爹,學無止境,百尺竿頭……”
德容臉一沉,道:“小孩子懂得什麼,我叫你睡覺去。”
玉珠不敢再說,懊喪地噘著嘴走了。
夏夢卿道:“貝勒何其忍心,也不怕讓玉珠窩在心裡?我不在乎貝勒不高興,攔阻自己兒子上進,貝勒這做父親的……”
德容冷笑說道:“閣下,你不該再轉而勾引玉珠!”
夏夢卿道:“貝勒,那不是勾引,我是為德家。”
德容叫道:“你這是害德家。”
夏夢卿淡笑說道:“貝勒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這件事作罷論,另外有件事我且要告訴貝勒,很重要……”
德容仍然有點不痛快地道:“什麼事,說吧!”
夏夢卿道:“貝勒可知道,和涸那位如夫人,就是當年雷驚龍的情婦鄔飛燕,那和天仇也就是雷驚龍的遺腹子!”
德容大吃一驚,道:“閣下,這話當真?”
夏夢卿道:“這等大事,我怎敢欺騙貝勒?”
德容詫異欲絕地道:“和-那位姨太太,怎會是……”
猛然抬眼說道:“閣下,她,她又怎會嫁給和-?”
夏夢卿道:“這道理很淺顯,她嫁和-是為了假和-之權勢報仇,在朝,她要剷除貝勒兄妹及紀大人還有傅侯伉儷的遺孤。在野,她要殺夏夢卿父子二人……”他未說滅清教事。
德容道:“何以見得?”
夏夢卿道:“貝勒已經知道了,在朝,她已害了小霞,並有開棺驗骨等事,在野,那和天仇曾率死士潛往江南,挑了漢民一手創立的日月七盟,這都是事實。”
德容目光凝注,道:“閣下對我說這些幹什麼?”
夏夢卿道:“我請貝勒小心提防。”
德容冷笑說道:“他敢把我怎麼樣,他又能把我怎麼樣?你既知開棺驗骨事,就該知道漢民在景山巧遇皇上事,皇上已經知道了一切,當場赦免了我跟紀澤,除此我已經沒有把柄讓她抓了。”
看來這個人是點不透。
夏夢卿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他道:“那是最好不過,只是,貝勒,凡事多小心為上。”
德容道:“謝謝閣下,我自會小心,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假如皇上真要殺我,那也只好由他了,我要學學小天,做個忠義之鬼。”
夏夢卿未再多說,笑了笑,改了話題。
又談了一會,他起身告辭。
德容忙道:“閣下,這多年不見,你怎能就走?”
夏夢卿笑道:“我在北京停留不了多久,還要趕回江南去的。”
德容道:“怎麼說你也該在我這兒多住幾天。”
夏夢卿搖頭笑道:“多謝貝勒,我這個人散漫慣了,貝勒這兒我住不慣!”
德容道:“那麼你準備住哪兒?”
夏夢卿道:“城外多的是客棧,隨處找一家住住也就行了。”
德容道:“你當真要走?”
夏夢卿點頭說道:“紀大人那兒,還有郡主那兒,我還沒去……”
德容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不留你了,只是,閣下,這一別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見面了,也許……”搖搖頭,苦笑不語。
夏夢卿道:“貝勒,別忘了,小兒女的婚事還待你我主持呢!”
德容失笑說道廣對,你瞧,我竟給忘了。”
夏夢卿道:“咱們就這麼決定了,到時候我自會來請貝勒的!”
德容點頭說道:“好吧,閣下,我等著了。”
夏夢卿道:“臨行我讓貝勒看一件東西……”
忽地抬手一招,院左屋面上響起一聲驚呼,一條人影飛墜而下,砰然摔個結實,那是個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
這一下顯然摔得不輕,他落地後一直爬不起來。
德容臉色大變,喝道:“代勇,把他綁起來。”
其實,用不著他招呼,五虎將早就一擁上前了。
四個人分別抓住那漢子兩隻手臂,把他提了起來,代勇這五虎將臂力何等之大,那漢子拼死掙扎,卻一點也動不得。
德容寒著一張臉,望著夏夢卿,道:“閣下,這人是……”
夏夢卿笑了笑,道:“貝勒,他自己會說。”
果然,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立即說道:“德貝勒,我是和相府的……”
德容勃然色變,一拍椅把,道:“來人,給我備馬,我……”
夏夢卿忙道:“貝勒,他在那屋面上聽了半天了!”
德容臉色又復一變,道:“那麼,殺了他!”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冷笑說道:“貝勒爺,和相可是知道我上貝勒府來了,要是在天亮之前我沒回去,他會親自找貝勒爺要人的。”
他嚇錯了對象,這何異火上加油!
德容更怒,尚未說話,代勇抖手就是一巴掌,那巴掌像蒲扇,打在臉上豈是好玩的。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唇破血出,牙也掉了兩顆,只是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反而冷笑說道:“好,打吧,要打就打得痛快些,要不然……”
代勇笑道:“打你怎麼樣,我不信誰能吃了我。”
抖手又是兩巴掌,這兩巴掌要人命,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半張臉腫起了老高,滿嘴是血,牙又掉了好幾顆。
德容怒笑說道:“我要看看和-敢拿我怎麼樣,殺了,殺了。”
代勇舉起斗大的拳頭便向黑衣漢子胸腹擊去。
夏夢卿及時說道:“代勇,慢一點,我還有用他之處。”
代勇硬生生地一沉腕,收住了勢。
德容望著夏夢卿,道:“怎麼,閣下,你還有用他之處?”
夏夢卿點了點頭,道:“貝勒,把他交給我帶走好了,貝勒犯不著殺人,也犯不著讓他血濺貝勒府的,只要今後多加小心就行了。”
德容想了想,道:“好吧,你帶走他吧,從今夜起,我要在我這貝勒府各處加強禁衛,誰敢再像他一樣,格殺勿論。”
夏夢卿沒多說,轉註五虎將,道:“放了他,讓他跟我走!”
代勇遲疑了一下,道:“您說放了他?”
夏夢卿道:“是的,放了他,你還怕他跑麼?”
代勇立刻想起了適才那吊在半空的滋味,以及夏夢卿適才那抬手隔空擒人的一手,忙鬆了那黑衣漢子。
放了的兔子沒有不跑的,那黑衣漢子騰身欲遁。
夏夢卿淡然一笑,道:“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的好。”
就這麼一句話,那黑衣漢子腳下像生了根,縱了好幾縱,卻是絲毫未動,他不由大駭,驚恐地望著夏夢卿,也忘了再跑了。
德容驚歎說道:“閣下,你豈非成了仙?”
夏夢卿未答話,含笑拱手,道:“貝勒,我走了,記住,多小心,倘有驚變,找郝元甲聯絡,山莊石府內,我隨時恭候大駕。”
言畢,向那黑衣漢子一擺手,道:“走!”
騰身而起,那黑衣漢子竟似有物牽引一般,身形也跟著拔了起來,隨著夏夢卿向夜空飛去。
德容悚然動容,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看來他是……”
倏地住口,轉註代勇等五人喝道:“你五個給我看好玉珠,從今夜起,不許他出大門一步。”
代勇等聞言一怔,德容猛擺手,沉喝又道:“還不快去,走了玉珠,我唯你五人是問。”
代勇等一驚,“喳”地一聲飛步而去。
這五個一走,這位貝勒德容突然笑了,笑得很爽朗,也很歡愉,搖搖頭,負手行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