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聽問的是侯山風,不由“哦!”的一聲,忙道:“原來四位是侯老哥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了……”
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冷然擺手說道:“你少廢話,快去找侯山風!”
那漢子套關係沒套成,忙點頭應道:“是,是,是,四位請坐坐,我這就去叫,我這就去叫……”說著,一溜煙奔出了賭棚。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一雙陰鷙目光又落向了那兩個地痞,嚇得那兩個地痞一哆嗦,直往後退。
只聽他陰陰一笑,道:“你兩個,把這些桌子凳子擺好,快!”
那兩個地痞如逢綸旨,戰戰兢兢連忙動手,轉眼間把那些東倒西歪的桌子凳子全擺好了。
那四名怪老者這才心滿意足地在兩條長板凳上坐下。剛坐定,青影閃動,賭棚內行進一人,正是那自稱侯山風的青衫客,卻未見那漢子,想必他不敢回來了。
侯山風揹著手,抬眼投注,突然開口說道:“是哪位要找侯山風?”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深深地打量了侯山風一眼,冷冷笑道:“你便是侯山風?”
侯山風極然點頭:“不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那麼,是我跟我這三位兄弟找你。”
侯山風呆了一呆,道:“四位高姓大名,怎麼稱呼?”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彼此素昧平生,無一面之緣,沒有通姓名的必要!”
侯山風道:“四位姓名既吝於示人,那就算了,那麼,四位有何見教?”
那學究打扮的老者突然一擺手,隔著老花眼鏡,瞧著侯山風深注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道:“見長者不禮是謂傲慢,老三,先讓他給我叩個頭再說!”
侯山風笑道:“長者有值得人尊敬的,有不值得人尊敬的,像四位無端大鬧賭場亂打人,這值不得我見一禮!”
那老學究翻了翻眼,慢吞吞地道:“年輕人,好大膽,你是敢在我兄弟四人面前這麼說話的第一人,我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他方待有所行動,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倏地拍手說道:“老大,待會兒又何止一個頭?”
那老學究哼了一聲,未再動。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拍眼說道:“侯山風,聽說你書,琴,賭,酒造詣頗深,樣樣精通!”
侯山風“哦!”地一聲揚眉笑道:“原來為這回事兒,四位何不早說?不錯,侯山風別無所長,但在這四方面敢誇舉世無匹,怎麼,莫非四位有同好?”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目中異采閃動,道:“我兄弟四人不但是同好,而且每人精一樣……”
侯山風抬手一指,由左而右,道:“那麼,四位該是這樣,書,琴,賭,酒!”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臉色一變,道:“你怎麼知道?”
侯山風笑道:“學究自然是書,第二位十指修長,根根如玉,也像個撫琴的,第四位身材矮胖滿面紅光,腹大如鼓,自該善飲,至於閣下嘛,一看就知道是個賭中能手……”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冷然點頭說道:“不錯,你說對了!”
侯山風哈哈大笑,道:“人生難得逢知音,更何況同好,侯山風盡地主之誼,做個東,咱們第一樓上喝一杯去!”說著,便宴走過去邀客。
那面目陰坑的黑衣老者搖手說道:“且慢,你知道我四個是來幹什麼的?”
侯山風笑道:“當是談書論琴說賭言酒的!”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搖頭說道:“你錯了,我四個是來找你較量的。”
侯山風呆了一呆,訝然說道:“較量?”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點頭說道:“不錯,較量!”
侯山風猛一搖頭,道:“不行,我不幹,恕我不能奉陪!”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雙眼一翻,道:“不幹!為什麼?”
侯山風道:“我侯山風有三不比,四位佔了我這三不比的一樣,所以不幹。”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沒想到你還有規矩,哪三不比?”
侯山風道:“第一,官府衙門裡的不可比,因為我贏了會吃官司,第二,親朋友人不比,因為我贏了會得罪人,第三武林人物不比,因為我贏了會丟命!”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臉色一變,道:“我四個既不是官府衙門中人,也不是你的親朋友人……”
侯山風截口說道:“但四位卻是第三者,武林人物!”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鷙目光閃動,道:“你知道?”
侯山風道:“很簡單,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論年紀,四位該都是五旬之上,年老者體弱,而四位竟能在舉手投足之間搗了賭場,打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那必然會武,會武的人不是武林人物是什麼?”好會說話!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陰笑道:“不過,只怕由不得你!”
侯山風雙眉一揚,道:“為什麼?我不比難道四位能勉強得了……”
“我”字未出,賭場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一人,是秦六,他跑得滿頭大汗,一見賭場裡的情形“哦!”地一聲驚呼,立即愣住。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適時抬手指向秦六,道:“我不勉強你,但如果你不賭,那表示你怯怕,既然怯怕,那表示他胡亂吹噓,言過其實,我要打碎他的腦袋,要他這條命,如此而已。”
秦六機伶一顫,駭然退了一步。
侯山風眉鋒一皺,道:“閣下,‘金陵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陰笑道:“你既知道我四個是武林人物,那就該知道休說這區區‘金陵城’,便是當今的皇上他也管不了我四個!”
這倒是實話,侯山風又皺了眉,尚未說話。
那秦六突然叫道:“老侯,比不得,這老兒會施障眼法兒,一付大十他能轉眼之間變成天九王,你非輸不可!”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閃,陰笑說道:“你很夠義氣,很夠朋友,膽子也夠大……”
侯山風忙道:“六哥,難道你沒有聽見?他要打碎你的腦袋,要你的命?我是勢成騎虎,箭在弦不得不發,都怪你們吃飽了飯沒事兒幹,到處給我亂嚷嚷,現在嚷出了麻煩……”這敢情好,求人幫忙的是他,怪人多事的也是他。
秦六一怔,剛要說話,侯山風已然轉向對方,道:“比,我答應了,可是為我的安全及公平起見,我有個條件,四位要不答應乾脆殺了我兩個。”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我四個雖然嗜殺好殺,但這樣殺了你兩個,那有損我四個的半生威名,也汙了這八隻雙手,什麼條件,你說。”
使山風道:“無論那一樣比試,咱們但憑真本領,不許暗摻武功在內,要是不幸四位敗了,也不得逞那武林人物的……”
“我明白了!”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這個條件我接受,但憑真本領,絕不摻武功,同時,只要你能贏,我四個立即走路,絕不動你分毫!”
侯山風喜道:“這話可是閣下說的!”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笑道:“武林人物輕死重一諾,我四個由來言出如山,說一不二,再說,我四個也不屑失信於人!”
侯山風遲疑著未動,也未說話。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兩眼一翻,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侯山風赧然望向了老學究笑說道:“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不過,這位居四位之長,他點了頭更能算數,我要聽他說一句!”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臉色剛變,那老學究已然冷哼說:“年輕人,你放心,我點頭認可了!”
侯山風立即笑道:“沒有比命更重要的了,為了這條命我不得不如此,四位要原諒一二!”說著,舉步走了過去,來到近前,他隔著桌子在一條長板凳上坐下,突問道:“四位請示下,咱們怎麼個比法呢?”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就像個發言人,他道:“筒單得很,咱們各論各的!”
侯山風點頭笑道:“行,各論各的,就這麼辦……”轉註老學究,尚未說話……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突然又道:“慢點,姓侯的,賭不可無賭注!”
侯山風遲疑了一下道:“說得是,我怎麼忘了?四位要我拿什么當賭注?”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陰一笑,眉宇間陡現冷酷殘忍色,抬手一指侯山風與秦六,道:“你跟他的兩條命!”
秦六聞言立即癱在了那兒。
侯山風卻皺眉說道:“本來是贏了要命,現在卻輸了要命,誠然這賭注太大了一點,但未嘗不可以一賭。好,就這麼辦,反正我輸了秦六哥難免一死,我就捨命陪朋友了,別讓朋友們說我不仁不義,可是,閣下,如果萬一我贏了呢?”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冷笑說道:“我四個傾身上所有,連這條命在內,任你要就是!”
侯山風搖頭說道:“我不敢要四位這四條命,不過我對閣下傾身上所有這句話頗感興趣,這樣好了,四位的賭注有兩個,第一,我要這位的老花眼鏡,要這位的琴,要閣下手中那付牌,要這位腰間那隻酒葫蘆……”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突然陰笑截口說道:“眼鏡,牌,酒,葫蘆,均在眼前,那不足為怪,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家老二身上帶著琴?”
侯山風搖頭說道:“有沒有帶在身上我不知道,不過一個善撫琴,喜撫琴的人,不會沒有琴的,閣下以為對麼?”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笑說道:“說你那第二樣!”
侯山風道:“這第二個賭注,只要四位輸了,那麼,請各留下我所要的東西,即刻離開金陵城,永不許再來第二趟!”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變色說道:“有說麼?”
侯山風道:“自然有,只要我贏了,這‘金陵城’就是我的地盤兒,我自然有權決定四位的去留,再說,就是我不請四位上路,四位又有什麼顏面再留在‘金陵城’不走?”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目中寒芒暴射,大笑說道:“說得是,只是,姓侯的,你為什麼只有一個賭注,而我四個卻要有兩個?似乎……”
侯山風截口說道:“閣下,別忘了,我這兒是兩條命,一條命抵你四位一賭注,你四位並不算吃虧!”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再度大笑說道:“沒想到‘金陵城’中居然有你這麼一位可人,我四個不虛此行。好,咱們就這麼決定了……”
侯山風笑了笑,道:“閣下誇獎,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麼不敢說的?閣下,你說,咱們可以開始了麼?”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點頭說道:“可以了,你請吧!”
侯山風立即轉註老學究,問道:“老夫子,你我怎麼個比法?”
老學究翻了翻老眼,毫無表情地緩緩說道:“論年紀,我至少比你大上三十歲,論身份,我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年輕人,你說!”
侯山風未堅持,笑道:“那麼,老夫子,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先謝了,你我這次比試,著重於書,而且在於誰讀的書多,讀書,幾乎每一個人都能背誦幾篇,那不足為奇,也稱不得高,所以我想玩個花樣,比點新鮮的,跟老夫子比比多,熟,記憶如何?”
老學究道:“我既然讓你說,那麼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無不贊同!”
侯山風點了點頭,笑問:“請問夫子,這算不算書?”
自懷中摸出黃絹為封的一冊揚了揚。
老學究望了一眼,道:“它既是書,那當然算!”
侯山風隨手把那本書丟在桌上,道:“請問夫子,這是什麼書?”
老學究再看第二眼,立即說道:“素女為我師,天老教軒皇,年輕人這是‘素女經’”。
侯山風笑道:“伏遊俯仰,極素女之經文,升降盈虛,盡軒皇之圖藝,不錯,夫子,這是‘素女經’夫子可讀過?”
老學究抬了抬眼鏡,道:“此道為我所精擅,此經我是滾瓜爛熟!”
侯山風點頭說道:“那好,請問夫子,這‘素女經’第十六頁上第三行第四個字是個什麼字?”天,哪有這種比法的?
就是那飽學之士,當今幾位大儒,他也說不出。
豈軒,老學究只略一沉吟,便道:“年輕人,是個‘真’字!”
侯山風動容嘆道:“夫子令人佩服,那確是個‘真’宇,夫子,該你問了!”
老學究臉上毫無表情,慢吞吞地自懷中摸出一書道:“年輕人你知道這是什麼書?”
侯山風道:“夫子,旗鼓相當,那是‘肉蒲團’!”
老學究道:“讀過麼?”
侯山風道:“跟夫子一樣,也勉強可以倒背!”
老學宄道:“那麼,年輕人,這‘肉蒲團’第十六頁上第三行第四個字,是個什麼字?”
侯山風笑道:“夫子,問得好,那也是個‘真’字!”
老學究動了容,難得,那一雙老眼瞪上了侯山風,既驚愕又詫異地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年輕人,你是我生平僅遇的勁敵……”
侯山風笑了笑,道:“那是老夫子誇獎……”
老學究道:“年輕人你我未見勝負,如何……”
侯山風截口笑向:“夫子,‘肉蒲團’第十六頁第三行第四個字的那個‘真’字,是怎麼寫的,老夫子可記得麼?”
老學究呆了一呆,道:“當然記得,與一般‘真’字沒有什麼兩樣?”
侯山風手一攤,笑道:“夫子,請把你那付眼鏡取下來吧!”
老學究一震,道:“怎麼,年輕人,難道不對?”
侯山風笑道:“對不對,夫子何妨試翻之?”
老學究不服地翻開了手中書,很快找到了第十六頁第三行第四個字,只一眼,他立即色變。那是個‘真’字,可是那個‘真’字的右下方獨缺那一捺。
侯山風笑道:“如何?夫子,是對是不對?”
老學究剎那間恢復平靜,淡然笑道:“年輕人,你我仍是平手!”
侯山風道:“夫子,有說乎?”
老學究點頭說道:“自然有,年輕人,你說錯了,既缺一捺,那就不成其為‘真’字。”這話說得也不無道理。
侯山風也有說辭,他道:“我請問,在我未指出缺那一捺之前,夫子把它當做什麼字,天下人讀此書者一直把它當做什麼字?”
老學究道:“年輕人‘真’字!”
“是嘍!”侯山風道:“那麼我把它當做‘真’字,有何不可?”
老學究啞了口,但他旋又說道:“年輕人,勝負仍未定,我還沒有問你!”
侯山風笑道:“那書是夫子之書,我以夫子書上字問夫子,我知而夫子不知,夫子試想,還有問我的必要麼?”
老學究默然不語,抬手摘下了老花眼鏡放在了桌上,然後說道:“年輕人我認輸,可是你怎麼會知……”
侯山風笑道:“夫子,你難道沒聽說過,當初拓印這本書時,那‘真’字字模塊了一角,一直殘塊至今麼?”
老學究搖頭一嘆,道:“我董洪妄稱書痴了。”
神色黯然,閉口不再言語。
侯山風笑了笑,道:“我這是投機取巧,夫子,承讓了!”
移開了目光,但是他未拽那善撫琴的白衣文士,卻跳過了白衣文士,找上了那精於賭的黑衣老者。
然而,那白衣文士開了口:“年輕人,第二陣輪到我!”
侯山風搖頭笑道:“不,閣下,撫琴不比他藝,必須淨手焚香後始可撫之,不如等這賭酒兩陣完後你我再比!”
白衣文士欣然點頭,道:“是理,年輕人,我聽你的!”
侯山風笑了笑,轉註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閣下,你我如何個賭法?”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永遠那麼陰沉,道:“跟我那老大一樣,任你選!”
侯山風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也謝了。”頓了頓,接道:“玩牌要靠運氣,如果百贏不輸,實在說,那也要靠玩假,我剛才說過,達場比,要憑真本領,不許玩假,若是玩了假,那也失去了這場賭的真義,而擲骰子除了不灌鉛之外,那就要靠手法了,憑手法那才是真本領,所以我想跟閣下擲骰子三回定勝負,如何?”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沉地笑了笑,道:“年輕人,是道理,使得!”
侯山風抬手往後一指,道:“秦六哥,跟他們要三顆骰子來!”
秦六直如大夢初醒,應了一聲,忙自櫃檯處取了一付骰子,奔了過來,遞向侯山風手中。
侯山風接過了骰子,拿出了其中的一顆,然後自桌旁拿過了那個大海碗,隨手一丟,三顆骰子叮叮然落在碗中,他把大海碗往前一推,抬手笑道:“閣下,你請吧。”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未推讓,陰鷙目光盯著侯山風笑了笑,伸出那鬼爪般右掌,抓起了海碗中的三顆骰子,然後他隨意一放,叮叮連響,三顆骰子一陣轉動之後靜止不動,旁邊拿眼角偷窺的秦六倒抽一口冷氣。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姓侯的,你告訴我,是什麼?”
靛山風淡淡說道:“一色,三個六點!”
不錯,大海碗中的三顆骰子各個六點,這是最大的點數,除非侯山風能擲出十九點,要不然就贏不了他。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那怎麼可能?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陰陰一笑,道:“那麼,姓侯的,該你了!”
侯山風平靜地笑了笑,伸手抓起了骰子。
秦六眼一閉,一顆心提到了腔口,一直等聽見骰子不響不動,他方始咬牙橫心猛然睜開了眼,一瞥之下,他差點沒跳起來,碗中,跟適才一模一樣,赫然也是三個六點!又擲了一回,仍然是難判高下,同樣地十八點。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臉色一變,道:“姓侯的,好手法,可是這樣下去,你我如何能定勝負,分輸贏,以我之見,不如換個花樣!”
侯山風笑了笑道:“我悉聽尊便。”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一句話未再說,一伸手,碎然一聲翻過了那個大海碗,這一來那三顆骰子全被扣在大海碗下,只見他手抓碗底,碗不離桌不住搖動,只聽那碗底下骰子叮叮連響……
侯山風微微皺眉,面有難色。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唇邊倏地掠起一絲冷酷笑意,突然停了手,然後伸一指壓著碗底掀開了大海碗……
秦六直了眼,要不是手捂得快,一聲驚呼險些出口。
侯山風的臉色,也微微變了一變。
那三顆骰手竟然疊了起來,而且四角正對,分毫不差。
最上面的一顆骰子,是個六點。且看下面的兩顆……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伸出一個指頭敲了一下桌子,最上面的那顆骰子“叭”掉了下來。
秦六一顆心往下猛地一沉,他覺得腿有點軟。那第二顆骰子朝上的一面,又是個六點。
侯山風已微顯不安,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想必,他那雙手掌心,已然滲出了冷汗。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唇邊笑意更濃,伸指又一敲,第二顆骰子立又落在了桌面上。但是,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唇邊的笑意立刻凍結了,凝住了,雙目驚訝寒芒暴射,抬眼望向侯山風。
侯山風雙眼直楞楞地望在那第三顆骰子上出了神,根本不知道那黑衣老者在看他。
秦六猛然一喜,但那喜只有三分。因為他不知道侯山風會不會這一套,能不能搖出這麼個點數。
那第三顆骰子的朝上那一面,是個五點。侯山風突然吁了一口大氣。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一雙驚訝疑惑的目光倏斂,突然開了口:“姓侯的,我失了手,看你的了!”
侯山風沒說話,伸出了手,那隻手微微地帶著點顫抖,這一顫抖,那黑衣老者又笑了。
侯山風依著葫蘆畫瓢地也把三顆骰子扣在大海碗下搖了一陣,可是他的手不像黑衣老者那麼靈活利落。停止搖動之後,他似乎揪著心地兩隻手捧起了那隻大海碗,秦六幾疑眼花,揉了揉眼。
那黑衣老者目光中再現訝異震驚。那大海碗下的三顆骰子,竟然也疊了起來,而且那最上面的一顆,朝上的一面,赫然也是個六點。
秦六顫聲大呼:“老侯,真瞧不出,有你的……”
侯山風卻面無一絲喜色,對這聲大呼也聽若無聞,他伸出那顫抖的手,拈下了第一顆骰子。似乎因為過於緊張,沒拈好,‘叭’地一聲,那顆骰子掉在了桌子上,又一滾,滾到了桌子下面去了。還好,沒碰著第二顆骰子,那又是個六點。黑衣老者臉色為之一變。
秦六喜得一哆嗦,連忙閉上了眼,心裡直唸佛。
侯山風臉上毫無表情地又去拈第三顆。
但,砰然一聲,那黑衣老者敲了桌子,顯然,他更緊張,更急,這最後一顆骰子不但關係著他的成敗得失,而且關係著他的半生威名,雖然侯山風的賭注是兩條命,可是在他看來,那兩條命抵不過他那招牌兩張牌。無如,這一敲不但震落了那第二顆骰子,也敲掉了他半生的威名,他勃然色變,霍地站起。
秦六猛然一驚睜開了眼,他忽地一躍三尺高,咧著大嘴直笑,而且,那兩眼淚水直往下淌,那又是個六點。
侯山風恍若脫了力,身形一幌,連忙扶住了桌邊,同時扶起袖子住額頭上擦了一擦。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面如死灰,砰然坐了下去,一句話沒說,拋手把袖底的兩張牌丟在桌上。
那不知是什麼東西磨的,兩張牌漆黑髮亮,而且落在桌子上,竟把那桌子砸了個坑。兩張牌面合起來是“天九王”可惜他在擲骰子上輸了。
怪得很,適才那老學究輸了,那另三個視若無睹,面不改色,如今這黑衣老者又輸了,另外三個照樣地無動衷,生似那不關他的痛癢一般。
侯山風連看也未看那兩張牌一眼他便轉向了矮胖老人:“閣下,你我如何個比法?”
矮胖老者翻了翻細眼,咧嘴笑道:“年輕人,你既不許摻武功,咱們就只好真刀真槍地,比比深淺,喝它一場了,如何?”
侯山風欣然點頭:“話是我說的,我自然樂於從命!”話落,抬手便要招呼秦六拿酒。
矮胖老者一搖頭,笑嘻嘻地道:“不必,年輕人,你只要舵把我這葫蘆酒喝個點滴不剩而不醉,我立即認輸就是,行麼?”
侯山風搖頭說道:“不行,我不願佔這個便宜!”
“便宜?”矮胖老者捧腹哈哈笑道:“年輕人,你沒有絲毫便宜可佔,我這葫蘆裡的酒不比常酒,這是‘長白’雪桃釀造的,常人只喝三口便爛醉如泥,連我這等海量,喝完了這葫蘆酒,走起路來也要搖搖幌幌的!”
侯山風沉吟了一下,毅然點頭說道:“既如此,我願意試上一試。”
他剛說完,那矮胖老者已自腰間解下了那個硃紅的酒葫蘆,砰然一聲放在了桌子上。
侯山風拿袖子擦了擦那個用以擲骰子的大海豌,拿過酒葫蘆,拔開塞子滿斟了一碗。酒一倒出,芳香滿賭棚,聞之醉人。
侯山風不由讚了聲“好酒”,然後饞相畢露地舐了舐嘴唇,雙手捧起大海碗,“咕整”就是一口。
一口下肚,他眉飛色舞,適才的驚險剎時間忘得一乾二淨,捧碗牛飲,轉眼間碗底朝天,點滴不剩,喝完了這一大海碗,他面不改色,竟像個沒事人兒一般,興猶未盡地忙又拿起葫蘆搖了搖。沒了,他忙抬眼說道:“閣下,還有嗎?我興猶未盡,酒蟲還在鬧……”
那矮胖老者瞪大了一雙細目,失聲嘆道:“至今日我杜康時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年輕人我認輸,也算是服了你!”
侯山風滿臉失望色地搖頭嘆道:“酒不盡興難受煞人,閣下何逗人若此!”頹然放下了那隻酒葫蘆。只聽那白衣文士說道:“姓侯的,休要長嘆,該咱們了!”
侯山風點了點頭,道:“容我淨個手!”站起身來走進棚後那一間,只聽那一間中水聲響動,轉眼間,他一邊擦著手,一邊走回原坐。坐定,他抬眼笑問:“閣下,你我怎麼個比法?”
那白衣文士右手一探左袖,自袖底拿出一具玉質古琴來,琴雖是琴,卻比那長三尺六寸六分,廣六寸的罕短小了許多。
侯山風愕然說道:“閣下,此琴為我生平所僅見,而且聞所未聞,這是……”
那白衣文土截口說道:“這是我自己製作的,為攜帶方便故來按制,不過,你請看,前廣後狹,上圓而斂,下方面平,以金玉圓點,飾為徽識,全弦凡三十徽,按徽彈之,每弦各成一音,除了短小之外跟一般之琴,沒有什麼兩樣!”
侯山風點頭嘆道:“閣下匠心獨具,令人歎服,別的不說,單這塊制琴之玉,怕不已價值連城,尊貴異常?”
白衣文士揚眉笑道:“好眼力,你是個識貨的行家,這是整塊的和闐玉!”抬手把琴遞向侯山風,接道:“你我各撫一曲以決高下,你先請!”
侯山風竟然來推讓地伸手接過了那具玉質古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自己面前,然後莊容靜坐,神色一趨肅穆凝重,有頃,他緩緩抬手,修長十指落上琴絃。
琴音倏起,叮叮咚咚,直上棚梁。琴音甫起,白衣文士悚然動容。
未半,白衣文士連同另外三老者木然出神,如醉如痴,目光外視,充滿了思歸之色。驀地裡,“錚”地一聲,琴音倏茫,侯山風收手端坐。
四老者如大夢初醒,白衣女士卻霍地站起,滿面驚容地道:“閣下,這是‘五曲’,‘九引’,‘十二操’中九引之一‘思歸引’?”
侯山風淡淡笑道:“閣下令人佩服,正是!”
白衣文士身形倏顫,嘆道:“令人服的是閣下,我四個這爭勝廝殺之心毫無,油然思歸矣!”頓了頓,接道:“有道是名馬贈美人,寶劍送英雄,師伯牙漫淫此道數十年,生平頗以此藝自傲,今日始知弦上另有高人,瑤琴留此,從此不敢言琴也……”言畢,頹然坐下。
侯山風一怔說道:“怎麼,閣下,不比了?”
白衣文士搖頭說道:“閣下琴藝冠宇內,適才聽閣下一曲‘思歸引’,自知難望閣下項背,也頓生思歸之急,不比也罷!”
侯山風驚喜說道:“這麼說來,這四場比試我贏了?”
白衣文士點頭說道:“是的,你贏了,據我所知,在這四技上能勝過我兄弟,令我兄弟口服心服的,放眼天下,只有一人,卻不料我兄弟坐井見天,以管窺豹,宇內更有第二人。”
侯山風“哦!”地一聲說道:“那,那是誰?”
白衣文士道:“此人為當今宇內第一奇才,美號‘玉面游龍辣手神魔’,複姓夏侯,單名一個‘嵐’字,只可惜……”
侯山風眉鋒一皺,道:“聽名號比人不是正派人物!”
白衣文士道:“也是也不是,很難說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物,不過,武林中十之九九都認為他是個心狠手辣的惡魔!”
侯山風一驚,忙道:“今日之事四位可千萬別洩露出去,要不然他……”
白衣文土搖頭說道:“閣下放心,丟人現眼的事誰會說,閣下也不必怕他來找你,因為他已經死了三年了!”
侯山風神情頓松,“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白衣文土道:“彼此有言在先,我兄弟已經輸了,你所要的東西,我兄弟已經留下了,如今便要即刻離開金陵,告辭了!”說著,與三同伴同時站起,便要走。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突然冷哼了一聲:“我兄弟是從來不許有人強過自己的,對那夏侯嵐是沒有辦法。至於對你姓侯的,嘿嘿……”
他笑聲剛起,老學究抬起了手,道:“老三,你要我自毀諾言,把這張老臉掃了地?”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道:“老大,你知道,咱們這四樣玩藝兒,除了那夏侯嵐外,天下無敵,而如今卻要退居第幾位麼?”
老學究緩緩說道:“我知道,那隻怪咱們學藝不精,爭強好勝,自找沒趣!”
那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雙肩一聳,道:“你是老大,聽你的!”此言一出,四老者轉身要走。
侯山風突然說道:“四位且慢。”
四老者聞聲回身,白衣文士道:“閣下,你還有什麼話說?”
侯山風一指桌上四物,道:“請四位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
白衣文士臉色一變,道:“閣下你這是……”
侯山風截口說道:“我明白,這都是四位長年不離身的東西,也等於四位在武林中的招牌,這東西我留著沒有用,砸人招牌的事我也不幹,彼此算是交個朋友,只要四位即刻離開我這地盤,從此不踏進‘金陵’一步就行了。”
白衣文土仰天大笑,震得賭棚直搖幌:“閣下真是我四個生平又見的可人,可惜閣下不在武林中,要不然定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好吧……”一招手,與三名同伴同時伸出了右掌,但這一掌並不是拿自己的東西,而是拍。只聽砰然一聲,鏡破,琴碎,牌變了好幾塊,那酒葫蘆的碎片更灑了一桌子。
侯山風一怔之後跺腳說道:“可惜,可惜,四位這是……”
白衣文士衣截口笑道:“閣下,我只有一句話,只要你閣下在‘金陵’一天,我四個絕不踏進‘金陵’半步,但倘若你離開了‘金陵’,這地盤兒就不是你的,明白麼?”話落,一笑轉身,偕同三名同伴邁步出相而去。侯山風楞住了,忘記了答話,也忘了送客。
秦六欣喜欲狂,像發了瘋,大蹦大叫,撲過來摟住了侯山風,道:“老侯,你真行,你真行……”
侯山風回身淡淡笑道:“怎麼樣,秦六哥,我沒有騙你吧?”
秦六頭搖得像貨郎鼓,咧著嘴道:“沒有,沒有,哈哈,沒有,老侯……”忽地斂住笑容,不叫不跳,直瞪著侯山風,接道:“這,這就能解救董家的大難?”
侯山風笑了笑,道:“自然能,不信你等著看好了!”
秦六是個渾人,沒有再追問,又笑了:“你的話我是不敢不信,只要能就行,走,兄弟,咱們喝一壺去!”拉起侯山風便要走。
侯山風道:“怎麼,秦六哥,想喝酒?”
秦六吡牙笑道:“我是無時無刻不想喝酒,何況今天更該賀賀?”
侯山風點頭笑道:“那麼,秦六哥,後面自己拿去,我已經給你準備了一瓶你從沒有喝過的好酒,快去吧!”
秦六一聽有酒樂了:“老侯,夠朋友……”飛步奔向後棚,進了後棚忽聽他“咦”了一聲,旋見他又飛步奔了出來,左手拿著一個瓷瓶,右手拿著瓶塞子,滿面詫異地道:“老侯,這是剛才那葫蘆裡的……”
侯山風道:“六哥,誰說的?”
秦六道:“我是個老喝家了,這味兒還能瞞得了我?”
侯山風笑道:“管它是什么酒,只要是酒,而且是沒喝過的好酒就行了!”
秦六望著他疑惑地道:“老侯,這酒是哪兒來的?”
侯山風道:“絕不是偷人家的的就行,我花錢沽來的!”
秦六搖頭說道:“老侯,別騙我,我不信!”
侯山風笑道:“信不信由你,難不成我是施障眼法偷來的?”
秦六笑了,搖搖頭,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我總覺得這酒來得怪,不過,無論怎么說,總是有喝的了,走吧!”說著,又拉起了侯山風。
侯山風笑道:“六哥,喝是可以,可是你就是再花一千兩銀子也沽不到這種酒了,千萬省著點兒喝,這一瓶夠你喝上三個月的!”
秦六一怔,道:“怎麼說,老侯?”
侯山風道:“這瓶酒是我一個朋友由遠處帶來的,不是一般酒肆作坊裡可以沽得到的,而且這酒甚烈,像六哥你的酒量,一杯下肚就頭重腳輕飄飄然了!”
秦六道:“有這回事兒?我不信!”瓶口對嘴,“咕登!”就是一口,抹抹嘴,站了一會兒,然後說道:“老侯你怎麼也愛吹了?沒怎麼樣嘛?”
侯山風眉一皺,笑道:“待會兒看吧……”話聲猶未落,一陣香風襲人,無限美好的雪白倩影閃動,賭棚內間進兩個人來,一個是那位“金陵董家”的姑娘董婉若,一個則是“金陵董家”的總管“鐵面煞神”莫子京。
董婉若一進賭棚,叫了聲:“侯爺,董婉若給侯爺叩頭來了!”嬌軀一矮,雙膝落地,跪了下去。而那“鐵面煞神”莫子京也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落塵埃。
侯山風連忙閃身躲過,急道:“董姑娘,你這是……”
董婉若道:“董婉若聽說侯爺在賭棚中技壓四魔,將他們驅出‘金陵’解救了寒家的大難,大恩不敢言謝……”
侯山風訝然說道:“姑娘,這跟解救尊府的大難有什麼關係?”
董婉若道:“那書妖,琴魔,賭鬼,酒怪便是寒家的仇家所派遣!”
侯山風“哦!”地一聲,道:“原來如此,這倒是巧得很,不過,姑娘,你誤會了,是他們聽說我擅書,琴,賭,酒來找我較量的,並不是我找他們為尊府解救大難的,我一個秦淮河,夫子廟的混混,哪敢找他們?就是剛才要不是老天助我,萬分僥倖,我還差點丟命呢!”
董婉若道:“無論怎麼說,董婉若如今是明白了,侯爺面冷心熱,暗中施以援手,這種大恩大德,寒家不敢輕言一個謝字。”
侯山風皺眉說道:“姑娘跟莫大總管,兩位都請站起來說話行麼?”
董婉若柔婉說道:“侯爺有諭,董婉若不敢不遵!”說著,領著莫子京站了起來,莫子京鬚髮皆動,趨前一步,滿面羞愧地向侯山風恭謹地說道:“莫子京空自闖蕩武林,妄稱老江湖,竟然有眼無珠,不識侯爺隱市高人當面,羞愧汗顏之餘……”
侯山風截口說道:“莫大總管,這話從何說起,秦六哥在場看得清楚,莫大總管也可以想想,書,琴,賭,酒哪一樣是武學?前者那是我的家學,後者是我家破人亡之後不務正業,偏愛此道,只要人人喜此,人人都能有成就,像我這麼一個‘金陵城’的混混,又稱得起什麼高人?”
莫子京陪笑說道:“‘金陵董家’世代仁俠,莫子京半生行事頗也端正,侯爺又何必過於自謙,對我主僕隱瞞……”
“隱瞞?”侯山風笑道:“你莫大總管看,我可像個會武的人麼?”
莫子京道:“那是侯爺修為神化,收斂自如……”
侯山風搖頭失笑說道:“莫大總管,你令我侯山風啼笑皆非!”
莫子京還待再說,董婉若突然說道:“侯爺,家父母隨後便到,請侯爺……”
侯山風眉鋒一皺,道:“姑娘真認為尊府的大難是我解救的?”
董婉若毅然點頭說道:“是的,侯爺,董家不是不知恩的人!”
侯山風眉鋒又復一皺,道:“姑娘認為這是恩?”
董婉若道:“是的,侯爺,這是大恩!”
侯山風一臉正經地道:“那麼,姑娘還記得自己所說的話麼?”
董婉若面不改色,毫無羞澀為難態,莊容說道:“侯爺,董婉若一言既山,絕無更改,願侍奉侯爺一輩子!”
侯山風雙眉一揚,道:“真的?”
董婉若:“侯爺,董婉若不是人間賤女子!”
侯山風道:“姑娘,跟著我這個沒出息的下流混混,那會丟盡‘金陵董家’的人,惹人笑話,人前抬不起頭,也苦得很!”
董婉若揚眉說道:“侯爺,董婉若仍是那句話,不是人間賤女子,譭譽褒貶,一任世情!”
侯山風突然仰面大笑:“姑娘巾幗奇女,可敬可佩,無如侯山風不敢居功,也不認為這是恩,更不敢委曲姑娘!”說著,飄然舉步出棚而去。他沒有招呼秦六,因為秦六已經爬在了桌子上,醉態可掬,嘴裡還喃喃說道:“老侯,你說對了,我不行了,要去你一人去吧……”
一見侯山風走了,董婉若急了,她揚手呼叫,便要追。
莫子京已道:“姑娘,讓他走吧,這類奇人是攔不住的,反正‘金陵城’裡不愁找不到他,等兩位老人家到了之後再說吧!”
董婉若未再追,默默地垂下了手,站在那兒不言不動,似乎有點兒失神落魄,悵然若失。
莫子京忙道:“姑娘,別發愁,老奴保證找得到他就是!”說著,拉過一條板凳,請董婉若坐下。
董婉若仍來說話,默默地坐了下去。可是,這一坐生了好半天,只不見她那雙親到來。
莫子京忍不住說道:“姑娘,兩位老人家怎麼還不來?”
董婉若心不在焉地搖搖頭,道:“誰知道,大半是臨時有什麼事耽誤了!”
什麼事有這件事重要?莫子京皺了皺眉,道:“姑娘有沒有告訴兩位老人家是在這兒……”
董婉若微頷螓首,道:“我告訴兩位老人家在夫子廟賭棚!”
莫子京道:“那怎麼……姑娘,老奴想回去看看!”
董婉若站了起來,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說著,當先行出了賭棚……
“秦淮河”的一條畫舫上,那後艙裡一張紗帳玉鉤絲被,幽香醉人的錦榻上睡著個人。他面向裡地躺著,前艙,傳來了陣陣咒罵,那咒罵聲,嬌滴滴,軟綿綿,煞是好聽。“死鬼,你就知道餓了困了到我這幾來飽吃一頓睡死覺,真正求著你的時候,你卻像個該殺千刀的木頭人兒一般!”
那人顯然沒睡著,他朗笑說道:“那有什么辦法,這是孽緣,誰叫你前世欠了我的?”
那嬌滴滴,軟綿綿的話聲嗔道:“見你的大頭鬼,誰前輩子欠了你的?”
那人笑道:“你呀,要不然你為什麼心甘情願地供我吃喝……”後艙門兒倏然而開,進來個脂粉未施,烏雲蓬散,衣衫未扣,露出半截兜肚的粉頭。
若在那紙醉金迷,燈紅酒祿夜,她濃妝豔抹一番,加上她那套對付狎客的手法,或能令人意亂情迷,心猿意馬。
可是如今那張焦黃的臉,失色的唇,再加上那橫眉豎眼的模樣兒,雖然衣衫半解,酥胸微露,卻仍然能嚇得人退上幾好尺。
那粉頭是一股怒容進來的,可是她一見床上那頎長背影,便似著了魔,怒容倏斂,眉目生春,咬著下唇,丟了那隻牛角梳子,一聲顫呼:“冤家……”張開扮臂便向床上撲去,有點像只餓虎。
床上那人身手異常之驕健,翻身坐起,她撲了個空,那是侯山風,他皺著眉說道:“光天化日大白天裡,你想幹什麼?”
那粉頭回過身來又瞪了杏眼:“我想吃了你……”
“卟哧”一笑,揚了眉,眯了眼,向侯山風慢慢偎去。
侯山風笑道:“船後還有個搖船的,你也不怕人笑話,讓我安安穩穩睡一會兒行麼,我晚上還有事兒!”
一片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那粉頭又豎了眉,伸出那塗著蔻丹,頗稱白皙的指頭一指,嗔罵道:“死鬼,白天你說光天化日,晚上你又夜夜有事兒,什麼時候你才能閒著在船上多待一會兒。”
侯山風搖頭笑道:“恐怕永遠沒這時候,天生的勞碌命,有什么辦法?”
那粉頭心有不甘還待纏,舫外水聲響動,似是有一艘畫舫擦舷輕搖,隨聽一個粗粗話聲叫道:“大爺我今天沒心情,‘金陵董家’讓人宰的只剩了兩個。”
侯山風雙眉一桃,霍地站起。
“董家姑娘哭得死去活來,莫總管也在到處找人張羅喪事,大夥兒平日都受過董大爺的賙濟,我能不管麼?”
侯山風雙眉之中突然閃過兩道比電還亮的寒芒,冷冷一笑,道:“看來這覺我也睡不成了……”拍手推開那張臂欲摟的粉頭,閃身出了後艙。
背後,傳來了那扮頭震天價咒罵聲……
一艘畫舫靠了岸,由畫舫上躍下個黑衣大漢,他下了地,邁步剛走,只見前面一株垂柳後轉出一人攔住了去路,問道:
“鐵牛,哪兒去?”
那黑衣大漢聞聲投注,道:“是你呀。老侯,我上董家去!”
那人正是侯山風,道:“我也跟你去一趟,你說的好,大夥兒平日都受過人家的照顧,人家一旦有了事兒,咱們不能不管!”
那黑衣大漢一怔,道:“怎麼,剛才你在小翠紅船上?”
侯山風點了點,道:“只聽你說了那麼一句,可不清楚詳情!”
那黑衣大漢一偏頭,道:“走,老侯,咱們邊走邊談!”
侯山風答應了一聲,邁步跟黑衣大漢走個並肩。走了兩步,那黑衣大漢開口說道:“你聽說了麼?董家的仇家找上了門兒?”
侯山風道:“我聽秦六哥說了,董家的姑娘不知聽誰說我會武,還到賭場裡跪在地上求我幫忙,你想,鐵牛,這個忙我哪兒幫得上,別說我不會武,就是會武,也比不上他董家武林世家中的任何一個呀。還有,你說怪不?剛才我在賭場裡憑那作騙的手法唬走了四個江湖窖,誰知董家姑娘又來了,硬說那就是他們的仇家,而且跪在地上直謝恩,真叫我哭笑不得……”
那黑衣大漢道:“還說呢,你老侯這一下可真是隔牆吹喇叭,名聲在外了,老侯,難道說你真不會武?”
侯山風皺眉說道:“唉,鐵牛,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我?我在這‘秦淮河’,‘夫子廟’一帶混多久了?整天受那賤女人的氣,我要是會武,早到外面闖去了,還會待在這倒黴地方?”
那黑衣大漢點頭說道:“也說得是,不過,人家可說你是隱名埋姓的大俠客呀!”
侯山風瞪眼問道:“誰說的?”
那黑衣大漢搖頭說道:“不知道,一傳十,十傳百,人家都這麼說!”
侯山風苦笑說道:“這是從哪兒說起?要隱名埋姓,大可找個深山大澤清靜地方,我幹什麼跑到這說不出口的鬼地方來!”
那黑衣大漢道:“不管怎麼說,你老侯如今是出了名了……”
侯山風搖頭說道:“不談了,鐵牛,董家的事兒到底是……”
那黑衣大漢道:“我也不大清楚,只聽說董姑娘跟莫總管自賭場回去後,看見董大爺老夫婦倆跟一家大小几十口,全躺在血泊裡!”
侯山風眉梢兒微挑,道:“鐵牛,你可聽說是誰幹的?”
那黑衣大漢憤憤說道:“除了那找上門的仇家,還會有誰?還好董姑娘跟莫總管出來了,要不然一個也留不下,董家非斷根不可,董大爺老夫婦倆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誰知道老天爺不長眼,讓他們遭此橫禍,那些直娘賊心狠手辣,也太毒了些,就算是老夫婦倆跟他們有仇,那小一輩的難道說也阻他們有仇,竟然是殺的一個不剩,我鐵牛隻恨沒有一身好事領,要不然哪,他孃的,我非剝他們的皮不可!”
侯山風搖頭說道:“鐵牛,不會武最好,江湖上的事兒沾不得,動不動主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報起仇來也斬草除根,一個不留!”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北大街,只見那董家宏偉,氣派的大門口圍滿了人卻靜得一點聲息也沒有。
大門口那高高的石階上,還站著兩個帶刀的捕快衙役,想必這禍事已然驚動了官府,果然不錯,他兩個距董家大門還有十多丈的時候,由董家大門內走出了個官兒,坐上停在大門口的軟轎帶著衙役們走了,送他出來的總管“鐵面煞神”莫子京。莫子京送走了那位官兒,目不他視地便要轉身進門。
鐵牛忙揚手喚道:“莫爺,鐵牛跟老侯來了!”莫子京聞聲投注,猛然一喜,急步搶下石階。
適時,鐵牛已然排開人群,跟侯山風到了石階前,那上百道目光及低低的幾句:“大俠客來了!”令得侯山風直皺眉。
見了侯山凡莫子京剛叫了聲:“侯爺……”
望著那滿臉淚痕,雙目赤紅的莫子京,侯山風忙道:“莫總管,我聽說了,所以趕來看看,可不可以裡面談談去!”莫子京連忙往裡讓客。
進了大門,只見滿地是水,水裡還帶著血絲,本該橫七豎八的屍體俱已不見。侯山風皺著眉道:“莫總管,我說我騙的那四個不是尊府的仇家……”
莫子京搖頭說道:“侯爺,那四個正是董家仇家所派來的,董家的仇家是武林中的大魔頭‘長白翁’冷天池,那四個則是他座下四待,武林人稱書妖、琴魔、賭鬼,酒怪!”
侯山風瞠目說道:“我聽說武林人物輕死重一諾,一言既出,如山似鼎,那四個當著我的面毀了招牌,而且親口答應即刻離開‘金陵’,有我在‘金陵’一天,他們絕不再來的,怎會……”
莫子京道:“侯爺,到目前為止,莫子京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侯山風道:“怎麼,莫總管,不是那四個?”
莫子京搖頭說道:“難說,冷天池此人雖然兇狠毒辣惡名震寰宇,但是他生性高傲,絕不食言,由此看來,那座下四侍該不會不遵諾言,還有,董家前天接獲‘長白翁’的索命令符,那該在今天夜晚動手,所以那座下四侍也絕不敢提前動手……”
侯山風道:“那麼莫總管以為會是誰?”
莫子京搖頭說道:“董家並沒有跟第二個結過樑子,樹過仇……”
侯山風道:“莫總管,武林中有些事不必仇恨!”
莫子京道:“所以我說很難說……”說話間已到了大廳之前,莫子京不再說話,神情悲慘而又憤慨地舉手肅客,領著二人登上石階。
大廳內,陰風慘慘,一片悲慘,鐵牛平素以膽大聞名“秦淮河”,“夫子廟”一帶,但是他一進大廳,卻禁不住的機伶寒顫,倒抽冷氣,頭皮發炸地退了好幾步,而,侯山風僅是皺了皺眉,挑了挑眉梢兒。
董家這座大廳夠大的,而且富麗堂皇,美輪美奐,而如今這座大廳那花磚地上,卻以白布蒙蓋著數十具屍體。幾乎讓人無處下腳,而且那白布上進著殷紅,那花磚地上也流了好幾道血漬,慘不忍睹。
姑娘董婉若不愧大家閨秀,知書達禮,不是世俗女兒家,雖然她如今嬌靨煞白,美目紅腫,芳心片碎,柔腸寸斷,悲痛欲絕,一見侯山風到來,她仍然扶著椅背站起,遙遙施了一禮,她沒有再哭,前襟上反見殷紅斑斑,那是因為傷心太過,淚盡血出。侯山風連忙還了一禮,卻未說話。
那鐵牛,卻突然“砰!”地一聲跪了下去,號啕大哭,聲震屋樑,他這了哭,這恍若人間地獄,羅剎屠場的大廳中氣氛更悲慘了。
莫子京湧出老淚要勸鐵牛,卻被侯山風拍手攔住。“莫總管,讓他哭個痛快吧,大夥兒平日都受過董大爺夫婦的照應,哭拜一番也應該的,鐵牛天性憨厚率真,對你們兩位是滿腹的感恩,你要不讓他哭哭,窩在心裡會不好的!”莫子京只好作罷,卻隱著不住灑老淚。
侯山風沉默了一下,道:“莫總管,我雖然是外來人,他兩位恩深廣披,我可也受過不少好處,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兩位,可否讓我看看他兩位的遺容?”莫子京未即時回答,目注董婉若。董姑娘她點了點頭,隨即把螓首轉向一旁。
莫子京這才說道:“侯爺請跟老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