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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戰士

    謝利舉起尺半長的匕首,用力地在木板上劃過,刀鋒深深地刻進了木的紋理裡,發出“刮!刮!”的尖聲,像是要把心裡的絕望情緒,盡洩於這一個簡單動作上。

    匕首刻出了第四十七道短小的橫紋。

    代表著第四十七日。

    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後第四十七日。

    謝利把鋒利的匕首,緩緩插回掛在腰間粗皮帶的刀套內。他珍惜每一個動作,因為每一個動作,都可以消磨少許時間。

    這匕首是從一間專售武器的店鋪取來的。那次他還一併拿走了一支手槍、一支自動步槍、千多發子彈、一公升塑膠炸藥和一個引爆器,“它們”便來了。

    地下密室

    謝利神情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粗壯有力的手臂。在牛仔外套露出的臂膀上,有十多度地方結了焦。每條長達半尺的疤痕,像是給野獸的利爪抓過,這便是那次在武器店逃命所付出的代價。可是他取來的二千多發子彈,現在只剩下了七百多發。以他那自動步槍每分鐘連續一百發的射速,只可以支持七分鐘。

    七分鐘後便是他的末日了。

    他曾想再次潛回那武器店,可是“它們”對那店提高了警覺,看得很緊,如果要以那七百發彈藥強闖的話,實在太冒險了。

    謝利退到這四百多方尺、堆滿罐頭飲品的大房間的一角,呆呆地靠著牆坐了下來。

    不!一定要想辦法。

    他知道市中心處有個警署,或者仍未被“它們”佔據,可以闖進去搶起彈藥和武器出來。

    他望上水泥的天花,吊燈發出柔弱昏暗的黃光,像是隨時也會熄掉。

    謝利心想,看來怎樣危險,也要再到鄰街的超級市場一行;除了從“它們”手裡搶食物外,還要搶乾電池,否則一旦斷了電,他便不能在晚上出動了。他不敢想像在白天出動的悽慘後果。而這裡的通氣系統亦將停止運作,當他被迫要走出這尚算安全的避難所時,那和死亡並沒有什麼分別。

    這城市的電力是由一個建在城郊的核子動力發電廠供應,幸好由供應核燃料以至其他操作都是全自動化的,所以雖然整個城市已變成死墟,電力仍是源源不絕地供應。不過,燃料用罄的日子看來也不遠了。

    他用開罐器打開了一罐午餐肉,用小刀把午餐肉割成一粒粒一方寸許的肉塊,逐粒挑出來放在口裡,慢慢地咀嚼起來。

    牆上的電鐘指著四時三十五分,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天才全黑,他有得是時間。一定要把時間分配好,使他能不斷忙著,否則他是會發瘋的。

    尤其是在這地底五十多尺下的地室裡。

    在這差不多把整個人類文明徹底毀滅的大戰發生前,謝利是這城市的渠道工程師,所以才能知道這位於城市下渠道樞紐中心的地室的存在。

    這是渠道工人的工具室和通往城市四通八達的暗渠的入口。

    現在成為了謝利的避難所。

    在左面的牆上,有幅長八尺高六尺的渠道圖。不同顏色的線條,造成縱橫交錯的紋理,代表著方圓十多哩內地底不同的渠道:它們默默在華麗的現代化建築下,負起排汙的謙卑工作。不過目下它們已變成一條條中空的通道,只能從渠內餘下的汙漬,追思往日繁榮的“美景”。

    雖在地面上大廈依然聳立無恙,但曾經在其中叱吒風雲,自命為大地主人的人類,正以一種殘酷和令人不忍卒睹卑賤形式,步上滅絕的命運。

    或者他們已不能被稱為人類。

    謝利可能是這城市內可配稱為“人類”生物的其中一個。

    他知道還有另一個“人”。

    與這另外一人的會合,是他現在唯一生存下去的理由。想到這裡,一股火熱湧上心頭,忍不住狂叫起來。

    叫深寂無聲的地室內轟然響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兩個小時像兩個世紀的悠久難耐。

    六時三十分。

    行動的時間到了。

    謝利緩緩站起身來。

    每個動作都是那樣地審慎,就像當年在軍隊中受軍訓那樣,一步行差踏錯,會招來殺身之禍。

    短短四十七天,已教曉了他別人一生也學不到的謹慎。

    他把步槍掛在胸前,手槍插在胸脅的檢袋處,載滿子彈的帶子牢牢扣在腰間,電筒則掛在腰帶上。他打開了地室的大鐵門。

    鐵門外是個凹下去的廣闊空間,三個圓形的渠道入口,分佈在左右和正面的牆壁處。

    渠口高達八尺,內裡是無盡無窮的黑暗。

    謝利閉上雙目,胸口急速地起伏著,好一會緊張的情緒才平復下來。

    他伸手進衣內,摸到了貼肉綁好的收音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收音機雖然毫無生命,但卻賦予了他生命的力量。

    他寧願被“它們”咬掉了手臂,也不願失去了這收音機。

    沒有了收音機,他將會失去了和“她”的聯繫,在這生命互相殘殺的死城裡,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他的手繼續下移,來到了綁在腹際的塑膠炸藥和引爆器,只要他一按鈕,三秒種內炸藥會把方圓十多碼內的物體,包括他在內,變成紛飛的碎塊。

    他伸手把入在門旁的氧氣筒綁在背上,戴上供應氧氣的罩子,輕輕地呼吸著。

    這氧氣筒內的壓縮氧氣,只能供給他三小時的氧氣,他一定要儘量珍惜,否則他將不能重回此處。

    這是最後一罐氧氣。

    他一定要在今晚把一切辦妥。

    他一定要找到“她”。

    毀滅之城

    謝利迅速從鐵梯爬了下去,鑽進了正面的渠道里。

    黑暗把他吞噬。

    他亮著電筒,在黑暗的渠道里推進。

    第二十四次在這道排水渠內走著,膠鞋踏著數寸厚的汙泥,是那樣熟悉又使人煩悶,但比起外面的世界,這處便是洞天福地,他安全可靠的天堂。

    二十分鐘的急奔後,他停了下來。

    一道依牆而設的手扶鐵梯,在他身前十尺許處。梯頂是個圓鐵蓋。

    這是往梧桐街的出口。

    謝利關上電筒,推開了鐵蓋。

    鐵蓋上另一個黑暗世界。

    謝利熟悉地摸上一道向上升的扶梯,繼續上爬。

    上升了十多尺後,來到另一個空間裡。

    他碰觸到冰冷的鐵器。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地方,因為這是他為六十七層高的“夏臣氏摩天大樓”設計的地下排水系統牢房。當日他便是從這裡,潛下至適才棲身的地室內。

    他在排水機間橫過,來到另一道扶梯前。

    他爬了上去,來到一個方形的大鐵蓋下。

    拉開了它,便是位於夏臣氏大廈底層的一間儲物房,儲物房外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和梧桐街連接起來。

    也和“它們”肆虐橫行的世界連接起來。

    謝利一咬牙,把鐵蓋的橫柵輕輕拉開。一定要小心,“它們”在晚間的視覺雖然不好,嗅覺和聽覺卻是出奇地靈敏。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今晚是他的最後機會了。謝利關掉了供應氧氣的喉管,拉下了氧氣罩。

    至於找到“她”後,怎樣能逃過“它們”的毒手,謝利已沒有想像的勇氣。

    只要能見“她”一面,總勝過孤獨一人如老鼠般躲在地底活一百年。

    大鐵門在他的拉動下,慢慢向一旁移開,發出一下尖銳的叫聲。

    尖聲像利刃般刺進了謝利的心窩,他的手指插進了自動步槍的扳掣去,心臟急速地跳動,使他感到一陣暈眩,全身有種虛脫的軟弱感。

    沒有聲音。

    沒有“它們”的奔動聲和喘息的可怖聲音。

    他待了五分鐘,小心翼翼地把頭伸往地面。儲物室內一片漆黑。他一方面感到黑暗裡的安全感,但也受到黑暗那種不能視物的無知壓得透不過氣來。

    勇敢些吧!謝利心內狂叫,你現在唯一擁有便是“人”的生命,大不了便是一死。可是隻要想起是死在“它們”的爪牙下,他便不寒而慄起來。

    謝利爬了出去,躡著腳尖到儲物室通往外面的另一道鐵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

    一點異響也沒有。

    “它們”並不懂得含蓄,即管伏在地上休息時,亦會發出“咻!咻!”的可怖呼吸聲。

    謝利打開了門。

    淡淡的光芒從門外透了進來。他把頭伸出去,長長的通道死寂一片。

    謝利心中說:現在!閃出去。

    膠鞋和地面接觸發出“蹼!蹼!”的輕響,在這寂靜的通道卻變成催命的符咒。

    通往大街的方向,一輛賓士轎車側翻地上,把通道的出口塞起了一大半,街燈昏黃的光線從通道口透了進來。

    謝利撲至賓士轎車後,伸出頭來,望往昔日車水馬龍的梧桐街。

    街上橫七豎八地擺滿各式各樣的車輛,有些撞在一起,有些撞上了行人道、撞進了商店去。更有些四輪朝天,橫駕在其他車輛上。

    一些車輛已變成了一團黑漆的焦炭,較完整車輛的車窗也已完全粉碎。街上滿是玻璃的碎片。

    很多街燈被汽車撞毀,僅餘下的街燈疏落地散佈,把大街照得一處明一處暗。

    謝利的呼吸急促起來,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是四十七天前的事了。

    那只是兩個小時內發生的事。

    忽然間,全球擁有核彈的國家,以核彈向其他國家盲目地攻擊。一個接一個的城市和地區被毀滅,國家間互相指責,沒有人知道誰發起這場全球大戰?也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在第一枚核彈從蘇聯射進美國的華盛頓後的兩小時,這城市的對外通訊便完全斷絕,沒有人知道這個海島外的任何狀況。

    可是地球上的國家從來沒有像四十七天前那樣地關係良好,一點大戰來臨的跡象也沒有。五十二天前世界上最強大的七個國家還舉行了七國高峰會,承諾把地球變成更美好的世界,簽署了共同開發太空的協議。

    謝利初時曾想過這可能是一種誤會。某個國家的飛彈系統出了問題,射出了第一枚核彈。但後來平心靜氣時,他知道事實並不如是,因為所有核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漫無目的地向地球每一處人口集中的地方射去。

    就像地球上所有擁有核子力量的國家,相約好一齊把地球毀滅一樣。

    在大戰發生時,每一個這海島的人都等待著死滅的來臨。但什麼動靜也沒有。

    於是他們繼續等待,等待核子塵和致命的輻射線來臨。在四小時的巨大驚恐和混亂後,一道強光在城市的正中爆開;強光完全不受任何物質的阻隔,透過了最厚的牆、最厚的金屬、最厚的地層,照進了甚至藏身地穴內的人的眼睛裡。

    當人們再睜開眼睛來時,這原本美麗動人的現代大都市,已變成了人間地獄。

    “嚇嚓!嚇嚓!”

    謝利霍然從回憶裡醒過來,將身子縮進賓士轎車的暗影裡,冷汗立時從額角冒出來。

    “它們”的嗅覺是非常靈敏的。

    “它們”爬行的聲音,逐漸遠去,從街的一邊,走往另一端。

    謝利透出一口氣。謝天謝地,“它們”沒有發現他。時間無多了,他一定要趕快到那裡去。而在動程往最後的目的地之前,他要先偷進離此三百多碼的警察局的彈藥庫內補充武器,否則他將一點機會也沒有。

    謝利從翻側的賓士轎車後閃了出來,投進了佈滿汽車屍骸的清冷大街去。

    異域狂奔

    謝利貼著梧桐街一邊的店鋪急步而謹慎地推進,手指緊扳著自動步槍的檢掣,一刻的猶豫,會帶來畢生的遺憾。

    他對死亡已一無恐懼,可是卻不能接受那種死法。核戰後的第三十天,他已想到自殺,情形愈來愈惡化,“它們”已成為了地面的主人,他變成被搜捕的獵物。

    可是當他要結束自己生命的當兒,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她”那平靜無波的美妙聲音,“她”那能令他在最惡劣心情下也感到安寧的聲音。

    “砰!”

    他左邊的一所時裝店內傳來物體被推倒的聲響。

    謝利整個人彈了起來,檢彈立時轟向時裝店黑漆的內部。穿過時裝店破碎了的櫥窗,所有塑膠模特兒全倒下。時裝店內混亂得像給十號颱風刮進了裡面。

    這是“它們”的傑作,破壞任何完整的東西。

    時裝店內靜悄悄地,一點動靜也沒有。

    謝利有點失措地向四處張望,街上依然是死寂一片。

    “它們”的數目在迅速減少。

    在最初的幾天,“它們”在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廝鬥和互相殘殺,鮮血染紅了所有街道和牆壁。然後“它們”出現的數目在不斷的大幅度減低,只是間中見到“它們”群起追逐。大約十天前,整個城市變成冷清清一片,只是有時遇上“它們”十多隻的在街上巡梭,找尋攻擊的目標。地上的屍體也消失不見,看來都是給“它們”吃進肚裡去。晚上的街道更是冷寂悽清,大多數的“它們”倒在城市的陰暗角落或破毀了的店鋪內睡覺。

    不過!只要槍聲一響,“它們”將會全體醒來,那就是他最不願遇上的情景了。

    他不知“它們”還有多少生存下來,不過他知道能留下來的,都是最兇悍和強壯的一群。想起和“它們”交手的經驗,便猶有餘悸。

    謝利來到兩條街的交接處。

    他自然地躬著身子,三百六十度旋轉。他會射擊任何會移動的物體。

    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緊張得渾身一陣顫抖,深深吸一口氣後,向左方轉去。

    還差二百碼,便是中區警署。三年前他曾經到那裡去修理渠道,他知道彈藥庫的位置。

    迅速推前了二十多碼。

    百多碼長的街道,只剩下一支碩果僅存的街燈還在堅持職守,散發著白茫茫的柔光。

    街道兩旁的店鋪大都被燒成焦炭,餘下的都破碎不堪,使人難以辨認它們昔日的行業。

    “它們”像白蟻一樣,蛀蝕著曾經一度光芒萬丈的都市文明。

    背後傳來異響。

    是“它們”的呼吸聲。

    一道冰涼從脊骨尾節直通上腦際。謝利整個人俯伏下來,以手代腳,像狗一般在街道上爬行往街側陰暗處。

    響聲轉往另一條街去。謝利扭頭回望,剛好捕捉到十多隻爬行的身影,像狗兒般快速消失在十字路口的轉角處。

    謝利嚇得全身乏力,他不明白為何大家都是同樣的生理結構,“它們”卻能跑得像野狗般的迅捷。

    “它們”或者看不到他,又或把他當成了“同類”,竟沒有向他攻擊。

    謝利看了看腕錶,夜光針顯示現在是八時四十五分,還有四十五分鐘就可以聽到“她”的聲音了,一想到“她”,勇氣回到了身體內。他急忙跳了起來,繼續往中區警署推進。

    六十碼、五十碼……

    還有四十碼!

    “它們”出現了!

    有十多隻從八十多碼外的橫街口跳了出來,十多對血紅的眼睛,即管在這樣的距離,仍是兇光閃爍,瞪視著謝利,以高速向他奔來。

    謝利仰天狂叫:“為什麼是這個時刻!”手中的自動武器已瘋狂響起,火光不斷在槍嘴處閃滅。

    槍聲粉碎了長街的死寂,迴響在大廈與大廈間來回激盪。

    “它們”在強大的火力網裡翻滾嚎叫,鮮血飛濺。

    謝利全無戰勝者的心情,這只是血腥的開始。遠遠近近的“它們”將會嗅到鮮血而興奮瘋狂,從蟄伏的隱蔽地點爬來,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它們”,包括槍火和死亡在內。

    子彈用罄時,是他的末日。

    最後一擊

    “它們”的喘息聲在四方八面響起。

    謝利豹子般彈跳,向背後和從店鋪內湧出的“它們”發射,身一側,撞進了身旁的店鋪內。

    裡面空廣的大空間、櫃檯和裝置,使他記起了這是他熟悉的“城心百貨公司”。他大部分的日用品都是在這裡買的,不過現在已面目全非,只像個垃圾池。室內有幾盞燈仍然亮著,使他能隱約見到物體的輪廓。

    他發力向後門另一個出口奔去。剛越過大堂的中線,入門處已傳來“它們”的追逐聲。謝利扭身扳掣,火光中黑影閃跳嚎叫,翻騰滾動。

    謝利正要轉身再走,眼角內黑影一閃。本能地一側頭,勁風撲面而過;一股力量猛撞左肩處,身不由主向右方滾倒,“轟隆”一聲,也不知壓碎了什麼東西。還未倒在地上,“它”已撲將上來,一口噬在他左臂上,劇痛使他精神一醒,用盡全身之力,把槍柄猛撞對方的頭臉,“它”狂嘶一聲,反彈了開去。謝利聽到了骨折的聲音,同一時間,他發現步槍從中斷了開來。

    謝利強忍住左臂的痛楚,把廢了的武器拋了開去。掙扎著爬了起來。百貨公司的入口處傳來令人心寒的喘息和奔跳聲音。

    謝利毅然將背上的壓縮氧氣脫下來,往出口的方向拋出,同時抽出點三八口徑的手槍,瞄準在地上向出口處滾去的氣筒。

    “它們”正向他狂奔而來,血紅的眼睛,令他不敢相信“它們”曾是他的同類。

    在四十七日前,“它們”和他全無分別,也是直立而行,自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

    當那道白光在城市上空爆開後,產生了最驚怵可怖的變化。它將人類從文明進步的前線,打回最卑劣的動物野獸本性。這令人深痛惡絕的光芒,破壞了人腦的組織,引發了潛藏的兇暴本性,使他們變成了“它們”。

    “它們”再也不能直立,只能爬行。原本靈巧無比、締造出整個機械文明的手,生出了堅利的爪甲,牙齒變得鋒利,眼睛流動著使人心寒的血紅。

    基於某一些理由,或是一部分人對白光有免疫的能力,他們並沒有變成野獸,可是卻遭受到變異的人的攻擊,致死滅殆盡,謝利是幸能逃生的人之一,不過他正面臨著厄運的挑戰。

    “它們”已迫近至氧氣筒停下的地方。

    謝利狂叫道:“去死吧!”扳動了手槍掣,同一時間向後退去。

    “轟!”子彈命中氧氣筒,高熱下,壓縮空氣千百倍地膨脹。強烈的爆炸,把整個空間震動,火光一下子把方圓十多碼的地方籠罩在烈焰裡。

    “它們”發出狂亂的嚎叫。

    爆炸激起的氣流把謝利整個人拋了開去,他在地上滾動一輪後,死命爬了起來,往百貨公司的後門奔去。一衝出後門,迎面黑影撲來,他慘叫一聲,手槍轟響,黑影仰身給子彈的衝力帶了開去。

    謝利衝出橫街,街外清冷的空氣使他清醒過來,他迅速四望,橫街左方四百多碼處,十多隻變異了的人類正向他奔來,右方靜悄悄的,後方火勢不斷蔓延,阻擋了追兵。

    逃!我一定要逃。想到這裡,靈光一閃,往右方奔去。剛轉入另一條橫街處,迎面奔來了五六隻變異人,謝利阻咒一聲,手槍連珠發放,“它們”滾倒血泊裡。

    轉頭一看,十多隻變異人已迫近二百碼內,他舉槍發射,才發覺已沒有了子彈,謝利忽然將手槍投向地上,轉身繼續奔逃。

    他已沒有了戰鬥的本錢。

    “它們”愈追愈近。

    謝利的目標也愈來愈近,在十多碼外。

    那是靜靜躺在街角的坑渠蓋。他的右手從腰袋處把匕首抽出來,鋒利的鋼質在街燈下閃閃生光。一撲至渠蓋處,謝利用盡全身之力,把刀鋒插進渠邊縫處,用力挑起。

    “它們”的喘息聲在身後不斷響起。

    渠蓋“依唉!”升起,謝利左手抓緊蓋邊,一把掀了起來,同時跳了進去。

    跌下了六尺許,雙腳接觸到實地,謝利打了一個滾,便向前奔出。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內裡的天地,因為這是他的設計。兼且這四十七天來,幾乎大部分時間,他都用在默記這附近四通八達的渠道系統上。

    喘息聲從後方傳來,“它們”終於侵進他這四十七天來賴以活命的私人王國裡。他拚命前奔,渠道內汙濁的空氣使他昏眩,不過他知道“它們”和他同樣需要氧氣。謝利轉進了另一條渠道里。

    奔行了三十多碼,他來到了一道扶梯前,連忙爬了上去,推開了渠頂一個鐵蓋,他繼續爬了上去,這次他有時間把蓋子放回原位。

    鐵蓋外的世界空氣清新,靜悄無人。

    他來到了中區警署的廣場內。

    九時十二分,還有十八分鐘,便可以聽到“她”的聲音,每晚這個時間,都會聽到“她”的溫聲細語,是那樣平靜安詳,與這殘酷世界的對比是那樣大。

    他抬頭望向警署,立時目瞪口呆,冷汗從額角串流而下。

    警署變成了敗瓦頹垣,明顯地是火災造成的後果。

    謝利感到整個人虛飄飄地,完全沒有著陸的地點,所有希望一下子給眼前的事實從胸臆間擠壓了出去。

    他該怎麼辦,在這彈盡糧絕的一刻。他有戰鬥的勇氣,卻沒有一要點戰鬥的本錢。

    他茫茫然站起身來,向後方退去。

    “它們”的喘息聲從廣場的入口處傳來,成為他末日的前奏。謝利把手按在腹部的引爆器上,即管死,他也情願以自己的手去解決,而不是“它們”的利牙和怒爪。強烈的爆炸會使他在感覺到痛苦前死去,這一公斤炸藥足可把整幢樓摧毀。

    喘息聲逐漸迫近,“它們”可能已嗅到他的氣味。那白光刺激了“它們”較原始的嗅覺和聽覺的感官,像野狗一樣。

    “嘭!”謝利的背脊撞上冰冷的鋼板。

    數條竄奔而來的黑影在微弱燈光掩映下,出現在廣場入口處,略一巡梭,便定著血紅的眼睛,望向百多碼開外的謝利。

    謝利自然地向後一望,幾乎要歡呼起來。

    “它們”開始向他奔來。

    背後竟然是輛裝甲的防暴車,一輛“它們”毀壞不了的東西。

    謝利撲至車門,祈禱也來不及,一手扭向門把,車門應手而開。

    “它們”迫近至十尺。

    謝利閃身竄了上去,迅速關上車門。

    嘭!轟!數聲,變異人撞上了車身,“它們”血紅的眼睛,長滿長毛的恐怖面相,在車窗外怒吼狂嘶。

    車匙插在車掣裡。

    謝利歡呼一聲,發動引擎,在防暴車車輪擦著地面發出“唉!唉!”的尖叫聲中,駛出警署的廣場。

    防暴車衝出街道,避過街上的車輛殘骸,在空曠的行人道上飛馳。“它們”從四方八面奔了出來,都給遠遠拋在後方,有些拚死擋在車前,給他撞個血花四濺,骨碎而亡。

    他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廣播大道的電臺。

    希望幻滅

    九時三十分。

    他把貼身收藏的收音機的聽筒取了出來,塞進耳朵裡,按著了開關。耳筒立時沙沙作響,不一會,“她”溫柔平靜的聲音響起道:“現在又是和你談心的時刻了,這處是廣播大道十八號的商業二臺五樓四號播音室,我仍然生存著,你又怎樣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聽到我的說話,假如你聽到的話,我要告訴你,我很寂寞,你我可能是這世界上僅存的兩個人。”

    眼淚從謝利的眼角流了下來,喃喃道:“不用怕!寶貝!我來了。只要三分鐘,我便可以來保護你。”

    她的聲音繼續著,依然是那樣不帶半點激動地,傾訴她的恐懼,請求任何聽到她聲音的人來找她、保護她。謝利只覺熱血在身內滾動奔流。

    防暴車轉上廣播大道。

    “它們”的聲音逐漸消失去,大道兩旁的街燈完好無恙,把眼前的天地照耀得一片光明。

    一個變異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一種寧靜和融洽的感覺湧上心頭,耳中的她用那美妙動人的聲音,向他喁喁細訴,昔日和平安樂的日子,似乎重新降臨他冰冷寂寞的生命裡。

    防暴車駛進中門大開的電臺大廈前。

    一點“它們”的蹤影也沒有。

    難道“它們”疏忽了這個地方。

    謝利除下耳筒,不情願地關掉了收音機、關掉了她美妙無倫的軟語,戰戰兢兢地打開車門,確定“它們”不在附近後,才踏出車外。

    夜風徐徐吹來,使他精神一振,一切充滿勃勃的生機。

    他步進靜如鬼域的大堂,來到升降機前,猶豫了一下,轉往樓梯行去。他不想在離成功這麼近的地方,發生諸如斷電那類意外。很快他走上了五樓的通道,通道兩旁都是播音室,每個室都編了號,一號、二號、三號、四號。

    四號錄音室的門在眼前打開著,謝利興奮得要發抖,她是怎麼樣子的?管他的!只要是人,尤其是個女人,這便比“足夠”更足夠了。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終於一步跨了進去。

    一道柔和的白光,一下子把他籠罩著,使他全身動彈不得。

    他終於看到“她”,看到了他的噩夢。

    他不知怎樣形容“她”。只能肯定“她”不是地球的任何生物。“她”只像一堆用五光十色的爛泥搓成的不具一定形狀、不斷流動的東西,比兩個粗壯的男人加起來還粗大。從這堆東西伸出了十多條觸鬚吸盤的東西,像八爪魚般在播音室內爬動,其中一條射出白光,使他一個指頭也不能動。

    “你終於來了!”溫柔美妙熟悉的“她”的聲音,從這醜惡的物體內透傳出來,破滅了謝利最後一點希望;他想哭,但連這也不受他控制了。

    “她”的聲音,只是這異生物佈下誘他投入的陷井。忽然間他明白了“她”的聲音為何如此平靜無波,因為“她”根本不是人,也沒有人真正的感情,只是個很好的模仿者。

    謝利不斷跌進絕望的深淵。

    那異生物以溫婉的女聲道:“你想說話嗎?好!”

    謝利感到全身一鬆,口和手都可以活動起來,但卻不能走出白光外。他的手緩緩移向肚腹處。

    “她”溫婉地道:“我並不明白你們人類,製造了這麼多能毀滅自己的武器,但這亦給予了我很大的方便,只是短短四十個地球年,便學懂你們不值一哂的文化、語言和毀滅你們的方法。要控制發射核彈的電腦,在我們只是舉手之勞吧!噢!你要說什麼。你們這種卑賤的生命形式,只配做我的奴僕,就像城市中其他的人,你既不能變成‘他們’,便只有死。”

    謝利的手終於按在縛在衣服內的引爆器按扭上,他悲壯一笑,以人類驕傲的語調說:“生命是沒有高貴和卑賤的分別,因為他們最終都是死亡。”

    他按下了按鈕。

    “轟”!火光從四號廣播室溢出,整個廣播室和鄰近的房子變成飛沙碎石,爆炸聲震盪著遠近的“它們”。

    最後的“人類”和佈下害人陷井的外星生物,同時化作飛灰。

    高貴或卑賤的生命,同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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