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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

    今年的第一個颱風來襲,剛好在禮拜天。

    我心裏還在擔心換教室的事,窗外轟然作響的雷嚇了我一跳。

    窗外風雨交加、烏雲密佈,我心裏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校門口的相思樹!

    校門口附近有株相思樹,傳説中偶爾會掉下相思豆。

    很多學生要走進學校上課前都會低頭,不是因為對知識謙卑,

    而是為了尋找是否有掉落的相思豆。

    只可惜校門口總是人來人往,除了學生會進出外,還有附近的居民。

    如果地上有相思豆,早就被撿光了。

    我還沒聽説有哪個同學撿到這傳説中的相思豆。

    但現在不同,颱風天又逢星期日,沒有人會跑去撿相思豆。

    而且外面狂風暴雨,應該會打落一些相思豆吧?

    我立刻拿起傘,衝出家門,在風雨中搖搖晃晃來到校門口相思樹下。

    雖是下午兩點左右,但四周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

    剛剛太心急了,應該帶着手電筒才對。

    我在地上摸索着,樹下一片狼籍,殘紅碎綠還有樹枝。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雨傘也早開花,渾身都濕透了。

    終於在落葉堆中找到一個半開的豆莢,掰開一看,有兩顆豆子。

    一顆通體紅透,另一顆還帶着一小點綠。

    我得意萬分,不禁仰天長笑,喉嚨進了雨水也不管,反正四周沒人。

    我將這兩顆相思豆包好,星期一早上帶去學校。

    我上學時很開心,邊走邊吃吃地笑,等紅燈時也是。

    雖然這東西沒什麼了不起,但據説女孩都喜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嘿,送你一樣東西,昨天在校門口的相思樹下撿的。』

    「是相思豆耶,謝謝。告訴你哦,我有一條相思豆手鍊,墾丁買的。

    豆子是飽滿厚實的心型,顏色鮮紅,而且豆子內圈又有心形曲線,

    可謂內外雙心、心心相印。人家都説相思豆質地堅硬,色澤紅豔,

    歷久不褪,是永恆愛情的象徵呢。」

    看她的文字語氣,應該是很興奮,但我卻絲毫沒有興奮的感覺。

    她已經有條閃閃發亮的相思豆手鍊了,我竟然還送她一顆色澤暗紅、

    另一顆還未完全成熟的相思豆。

    蠢啊,真是蠢。我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的相思豆手鍊一定很漂亮。』

    「再怎麼漂亮,也比不上你送我的這兩顆相思豆。」

    『你不用安慰我。』

    「安慰?為什麼這麼説?」

    『沒事。這個話題就到這裏吧。』

    「喂,我想起了一首詩。

    笑問蘭花何處生,蘭花生處路難行。

    爭向鬢際插花朵,泥手贈來別有情。」

    『我資質駑鈍,不懂。』

    「一般人會在花店買漂亮的蘭花,並深情地將花插在女孩子鬢髮上。

    但有些笨蛋會親自走了崎嶇的山路去摘蘭花,於是雙手沾滿污泥。

    因為怕自己的手髒,便不敢把花插在女孩子的鬢髮上,只能用沾滿

    污泥的手獻上蘭花。你在台風天裏還特地到校門口為我撿來這兩顆

    豆子,雖然豆子不漂亮,但可貴的並不是豆子,是你的『泥手』。

    我很感動,真的。還有,你沒淋濕吧?」

    看到這些文字時,我應該臉紅了。

    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寫下:

    『我只是颱風天閒閒沒事幹,走到校門口剛好看到地上有兩顆相思豆

    而已。身上也不怎麼濕,你別放在心上。』

    「我會好好收藏這兩顆相思豆。對了,相思樹結的豆子不叫相思豆,

    相思豆是孔雀樹結的豆子。所以相思豆又叫孔雀子。」

    『孔雀樹結的豆子叫相思豆,那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

    「笨,當然叫孔雀豆呀。這叫易子而叫(教)。」

    『原來如此。』

    「我隨便説説你也信。我不知道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

    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撿了兩顆相思豆送她。

    而且她喜歡。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在台風天跑去撿相思豆的衝動;

    也不知道原來校門口那棵樹不叫相思樹,而是孔雀樹。

    我只知道她是真的開心,而我也因她的開心而開心。

    這種開心,比數學考一百分還開心。

    我相信她一定會好好珍藏那兩顆相思豆,因為她説她會。

    她也説相思豆是永恆愛情的象徵,但我和她都只是17歲的高中生,

    「永恆」離我們太遙遠;「愛情」對我們而言又太陌生。

    我不由得感到好奇,我和她之間是友情?還是愛情?

    而且,會永恆嗎?

    「明天就要開始期末考了。你猜猜我昨晚為你彈什麼曲子?

    是一首愛爾蘭民謠,《Dannyboy》。

    OhDannyboy,thepipes,thepipesarecalling

    Fromglentoglen,anddownthemountainside

    Thesummer-sgone,andalltheflowersaredying-

    Tisyou,-tisyoumustgoandImustbide……」

    噢,丹尼男孩,笛聲正在召喚。

    穿越山谷之間,到山的另一邊。

    夏天已經走遠,花兒也已凋謝。

    你必須要離開,而我只能等待。

    她比我早一天期末考,讓我略感驚訝;

    但令我更驚訝的是,她曾説過不為我彈悲傷的曲子,

    而《Dannyboy》在我聽起來是首悲傷的曲子。

    《Dannyboy》的旋律悠揚悽美,如果在寂靜的夜裏細細聆聽,

    很容易被歌詞打動,甚至會有掉眼淚的衝動。

    難道我和她對這首歌的認知不同?

    雖然納悶,雖然隱隱覺得不安,但期末考對學生而言太重要了。

    所以我全部的心思還是放在期末考上,我認為她應該也是如此。

    於是我在紙條寫下:

    『我明天才開始期末考,比你晚一天。我們都加油吧。』

    然而當你在夏天來到草原上的時候回來,

    或是在山谷一片寂靜,且因雪而白頭的時候回來。

    不論在陽光下,或在陰影中,我都會在這裏等你。

    噢,丹尼男孩,我是多麼愛你。

    「期末考考完,你就升上高三了。就像你説過的,你即將進入地獄的

    最下層。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心不要讓課本和參考書佔滿,在心裏

    留些空間給自己。」

    只要一想到即將升上高三,整個人便覺得血脈賁張。

    一旦升上高三,我想我一定隨地隨地都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

    但眼前期末考這關得先過,暫時無暇想到其他。

    想了一會後,我寫下:

    『嗯。我儘量。如果我開口閉口都是聯考,也請你勸勸我。』

    如果你回來時,花兒全都凋謝了。

    而我已經死去,或許死得很安詳。

    你將會前來,找到我長眠的地方。

    跪下來跟我説聲再會。

    「雖然這樣説你可能會不高興,不過我還是想説。在我心裏,你就像

    鑽石一般閃亮,而我這個補校生卻只像鐵鏽。所以你要加油,將來

    一定會金榜題名。」

    她用了JoanBaez的《DiamondsandRust》做比喻。

    聽過這首歌故事的我,不免覺得臉紅心跳。

    在我17年來的青澀歲月中,從未有過像現在這種心跳雖然加速,

    但心卻很柔軟的感覺。

    『不要看輕自己,別再把自己比成鐵鏽。你知道嗎?其實在我心裏,

    你也像鑽石一樣,而且你的克拉數還比我多。』

    我會傾聽,即使你只是很輕柔的踩在我上面。

    如果你沒忘記低聲跟我説你愛我,

    我所有的夢將會更温馨而且甜蜜。

    那麼我會在平靜中安息,直到你來到我身邊。

    「或許將來某天,你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高中的你寫些什麼東西。

    所以我把我們這段時間內所寫的紙條,影印了一份給你。」

    期末考最後一天,抽屜內的紙條這樣寫着。

    而且紙條下面放了一疊紙,約有40張。

    我拿起那疊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第一張紙左上角的空白處。

    她寫下:

    「佛説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我相信,我們前世一定回眸超過五百次。

    所以我不要跟你道別、也不要跟你約定。

    將來某天,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她大概忘了,我們從未見面,根本不需要「再」。

    而且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即使將來有緣碰面甚至產生戀情,

    但只要我們都沒提及那段通紙條的往事,

    誰曉得誰是誰?

    我腦中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學公式,突然變得模糊。

    我沒時間細看,立刻從書包裏抽出一張白紙,在紙上用力寫下:

    『我可以見你嗎?』

    字體比平常的字體大三倍。

    鐘聲響了,考試要開始了,我卻還呆坐着。

    鄰座同學搖了搖我肩膀,提醒我該把書包拿到外面走廊。

    我站起身,發覺腿有些軟,又頹然坐下。

    在那瞬間,我覺得期末考一點都不重要,也沒有意義。

    考完試回家,照理説應該可以稍微喘息,因為明天放假。

    但我無法喘息,呼吸更加急促。

    我整夜播放《Dannyboy》當背景音樂,像着了魔似的。

    我一張張細看那40張影印了我和她對話的紙,內心激動不曾平靜。

    看到塗黑的部分,那是「萬一我們沒有見面」的偽裝,我開始悔恨。

    根本不是萬一啊,只要不把握,所有東西都會離開。

    雖然已放假,雖然知道機會渺茫,我隔天一早還是跑進教室。

    教室內空無一人,我走到座位緩緩坐下,低頭一看,

    抽屜內的紙條,只有『我可以見你嗎?』,沒有她的字跡。

    我拿出筆,在紙上不斷寫着:『我可以見你嗎?』

    一遍又一遍,寫在紙條上任一處空白。

    紙條寫滿幾乎看不見空白後,我停下筆,靜靜看着紙條。

    我突然覺得整着世界在飄動、在搖晃。

    然後從心底湧上一股濃烈的悲傷,源源不絕,幾乎把我淹沒。

    我想,我應該哭了。

    ※注:

    《DannyBoy》的演唱版本太多,歌詞也不盡相同。

    附上DeclanGalbraith這個小男孩的演唱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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