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立春比往年都要晚,過了立春就要開始玩燈了。不過天不湊巧,立春剛過,隨著就下了一場大雪,一般說來,春雪容易融化,雪花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已經化成了水。可是這一場春雪與往年不同,大雪像鵝毛般的飄下來,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的積雪有兩尺多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在潔白中給人有無比孤寂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於正在茫茫一片中趕路的龍步雲來說,是最深刻的。
此刻他正騎著高大的麥紅騾子,趕往回家的路上。
麥紅騾子是十分神駿的,在茫然沒有路跡的雪地裡,踩著輕快的小碎步,直向前往。原本油光澤潤的皮毛,現在溼淋淋地冒著熱氣,分不清楚是雪花化成了水,還是從身體滲出的汗。騎上騾背的龍步雲一件斗篷、一頂風帽,把人裹得緊緊,露在外面的臉、髭鬚上都結了碎冰,在風帽的遮掩下,依然看到一張年輕的臉,長眉大眼,挺直的鼻子。此刻凍得紅紅的,嘴裡正呼出如煙的熱氣。昨天,在長河鎮的客棧裡,跟店東談得很投機,圍爐小酌的時候,店東勸他多留兩天,等待這場大雪停了,再趕路也不遲。因為這場歷年少見的大風雪,行路不止是辛苦,更是一種危險,一旦迷路,凍死、餓死,都會發生。龍步雲微笑的拒絕了店東的好意。
因為他心裡有一個願望:在正月十六日也就是元宵節後一天,趕回龍家寨。他離開家整整十年了,十年來他從沒有忘記這個日子,但是十年來他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禱。今年他在大年夜離開了黃山之陽,他預計半個月的時間,一定可以趕到家,給娘磕頭。因為正月十六,是孃的生日,而今又正是七十大壽。
龍步雲並沒有向店東說明他必須冒風雪趕路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店夥計用燒酒拌黃豆,餵飽了那匹麥紅騾子。
再為龍步雲包好了一隻鵝肉,外帶一隻裝滿燒刀子的葫蘆,用無言的微笑,祝福龍步雲迎著風雪,踏上歸程。離開龍家寨十年了,十年的歲月,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變成了英俊挺拔的大男人。麥紅騾子是他當年騎著離開龍家寨的,如今神駿依然,一點也沒有老態,在積雪中踩碎瓊瑤、踢散珠玉,把龍步雲逐漸地帶近龍家寨。雖然大雪漫蓋了一切,但是沿途的事物,在陌生中又呈現幾分熟悉,重回睽別十年的故鄉,即將見到久違的親人,自有一分喜悅,但是,在喜悅中又有一絲絲不安,一種說不出理由的不安,這大概就是近鄉情怯吧!十年前,鐵冠真人——一個來歷不明的老道,經過龍家寨,看到當時只有十六歲的龍步雲,龍家寨二少主,認為是資質極佳的習武材料,要帶走跟他習武。他費盡唇舌,都沒有辦法說服龍家寨的女主人龍夫人。龍夫人生了一個女兒之後,直到四十多歲才又生了龍步雲。
晚年得子,那份寵愛不用說是如何的集於一身。龍步雲出生不久,龍家寨的主人龍大先生遽然撒手去世,龍步雲成了龍家寨的唯一希望。如今一個陌生的道人要帶走龍步雲,龍夫人的堅決拒絕心情可以想見。但是,這個自稱鐵冠真人的老道,說出一段話,使出最後的一招,動搖了龍夫人。老道說:“公子已經飽讀詩書,滿腹文采,如果經過貧道三年五載傳授武藝,文武兼備,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光宗耀祖,為龍家寨增光,是可以預期的。”老道語氣一變,神情嚴肅:“公子體質羸弱,如果不經習武鍛練,恐怕將來壽限不永……只要跟貧道習武三年,保證夫人有一位健康強壯的兒子回來承歡膝下。”這幾句話,的確打動了龍夫人的心。
老道又說:“夫人疑慮貧道到底有多少能耐?能否教導公子成為武林中一朵奇葩?”他一轉身,面對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右手一揚,閃電落掌,“叭噠”一聲,立即碎石橫飛,左邊那隻青石雕琢的石獅子懷前抱著的一個石球,變成粉碎。就這樣,龍夫人流著眼淚讓鐵冠真人帶走龍步雲。
但是,龍夫人站在寨門前大牌樓下,說了幾句話:“道爺帶小兒去習武,料來我也阻攔不了,不過,小兒步雲是龍家寨的命根子,龍家的一脈香菸,就全在他身上,我如今把他交給道爺,是擔著龍家血脈重任。但是,我信任道爺,我也期待道爺,三年以後,還我一個健康強壯的兒子。否則,道爺,天理難容!”鐵冠真人聞言呵呵大笑,只說了一句:“請夫人放心!”
就這樣飄然帶走了龍步雲。
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以後,再回到龍家寨的龍步雲,高大、挺拔、英俊、強壯,從他背上斜揹著的一柄古色斑斕的寶劍,更有一分英氣逼人。
遠遠地已經看見龍家寨了,那熟悉的大門牌樓,依然矗立在那裡,風雪中,益發突顯出這座門樓的昂然。但是,有一件事讓龍步雲疑惑與不解的。
大門牌樓沒有一點裝飾,往年不是這樣的。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大門牌樓張燈結綵,名曰歡渡上元節,實際上是為第二天龍家寨女主人暖壽。到了第二天正月十六的正日子,大門牌樓上一定懸掛出一隻栩栩如生的龍燈,那不只是代表著龍家寨,還有另一種含義,龍家寨的女主人肖龍。可是,眼前的龍家寨大門牌,冷冷清清,沒有一點裝飾,就算是因為大風雪的關係,也不至於冷冷清清到這種地步。龍步雲的大麥紅騾子停在大門牌樓下,仰頭上望,大門牌樓除了拱鬥裡殘留著泥草狼藉的燕巢,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這是十分不尋常的事。
除非龍家寨發生了大不幸,除非龍家寨的女主人……
龍步雲不敢再想下去,一抖韁繩,催動胯下的麥紅騾子,衝進大門牌樓。從大門牌樓到達那他熟悉的大門,隔著一個大廣場,約有十箭之地。麥紅騾子很快衝到門前,自然停住。大風雪天氣,大門緊閉是正常的,積雪的蓋覆之下,左邊那隻石獅子頷下抱著那隻石球,沒有修補,殘破依然。平日門的兩邊總是斜擺著兩條長板凳,坐著聊天的管家,磕著旱菸袋,聊不完的天南地北,這些熟悉的景象,代表著龍家寨的氣勢和傳統,如今,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連那兩條捱過多少歲月的長板凳都不見了。連帶地那兩扇厚實的黑漆大門,拳頭大的密佈銅釘,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龍步雲躍身下馬,除去頭上的風帽,露出那張略見髭鬚,略見清瘦的臉,深鎖著雙眉,怔了好一會,才舉手敲動門上的獸頭銅環。大門啟處,鑽出一張驚喜交集的臉。
且沒有招呼龍步雲,卻先回頭大叫:“少主回來了!”
這才拉開大門,給龍步雲行禮。
龍步雲拉起面前的老蒼頭,他幾乎是認不出眼前這位顯得十分蒼老的老人家,他帶著驚訝地說道:“炳忠叔!是你嗎?我們很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吧?”老家人炳忠立即又雙膝落地,叩頭說道:“少主!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時候一陣腳步聲,從後面越過天井,來了一大群人。
龍步雲一見,撇開老家人炳忠,搶步上前叫道:“姊姊!是我,步雲回來了。”步雲的姊姊龍玉珠也奔上前,雙手把住步雲的手臂,淚流滿面,悽然叫道:“小弟!你可回來了!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龍步雲剛叫得一聲:“姊!”他停住了。他看到大姊玉珠渾身黑衫,髮髻上插著白絨球。他的心一震,急著搖撼大姊問道:“姊!你怎麼……娘她老人家還在吧?”玉珠淚流不止,搖著頭說道:“小弟!你隨我來!”
她走得很快,穿過二堂,通過一道天井,推開中堂的格子門,玉珠就撲上前,匍匐在地,嚎叫著說道:“娘!小弟回來了!他平安地回來了,您老人家可以安心了!娘!”龍步雲一看,中堂供著牌位上寫著顯妣龍母潘太夫人靈位。
龍步雲頓時有如萬丈懸崖失足,一聲慘嚎:“娘!”人頓時摔倒在地上昏暈過去。嚇得眾人一陣忙亂,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捶背的捶背,半晌,龍步雲悠悠醒過來,倏地一個翻身,爬到供桌之前,嚎哭叫道:“娘!兒子不孝,沒有侍奉膝下,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能看到,罪孽深重,兒子萬死也不能贖罪。”龍步雲一口氣不停歇地哀叫著“娘”,姊姊玉珠也陪在一旁哭泣。有人在靈前燒紙錢、上香,步雲一直哭得吐血。姊姊玉珠攙著步雲,哭道:“小弟!你要節哀,娘在地下有知,不願意看到她的兒子哀傷壞了身子。”玉珠把弟弟步雲攙回到原來住的臥房,有人送來湯水。
龍步雲不漱不洗、不吃不喝,他暴躁地揮退了所有的人。
玉珠勸道:“小弟!回來就好,一切事情總得慢慢地來,龍家寨五百多戶人家,今後就看你來主持這裡的一切。至於娘……”步雲說道:“姊!對不起!現在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我的心裡很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有話明天再說,明天,我有太多的話要請問姊。”玉珠點點頭說道:“也好!你先多休息,千萬記住,不要哀傷過度,壞了身子,娘在地下不安。小弟!記住姊的話,回來就好!”龍步雲等姊姊離開以後,關上門,放下窗簾,下雪的天氣,陰霾潮溼,天暗得早。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屋頂,在心裡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娘怎麼會這樣死去?怎麼會?怎麼會呢?是意外嗎?是什麼樣的意外?”他盤旋在心中的就只有這個問題:“是什麼樣的意外?孃的身子骨是那麼康泰,孃的為人又是溫婉善良,馭下寬厚。龍家寨不是江湖幫派,扯不上江湖恩怨,為什麼?為什麼……?”想著想著,人從床上跳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要如此地苦苦思考?只要問姊姊玉珠,想必就立即獲得答案,甚至於問炳忠叔,這位跟隨龍老爺子長大的老家人,也可以獲得答案。縱使他不問任何人,熬到明天一早,自然也會有人告訴他。
可是他偏偏要如此將自己關在房子裡,苦苦地煎熬著自己。
那大概是隻有一個原因,他要確定十年的思念,娘是思念他這個兒子積憂成疾,鬱郁以終。他是罪孽,他是禍首,他不要任何其他的原因,來減輕他內心的罪愆!夜深了。龍步雲忽然拉開房門,悄悄地走到中堂,他跪在靈位之前,合掌仰頭,喃喃地問道:“娘!兒子來遲了,這是做兒子終生難以釋懷的遺憾!娘!請你告訴我,你不是其他任何原因,使你意外過世,只是思念你這個不孝的獨生兒子……”忽然,龍步雲心神一凜,以他現在的武功,二十步以內,飄花落葉也難逃他的耳朵。倏地他就地一個伏身,閃電飄身一躍,從格子門半掩的門縫中,穿身而出,揚掌悄聲叱喝:“什麼人!半夜在這裡鬼鬼祟祟的!”他的掌還沒有落下,來人已經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龍步雲順手抓住,不覺失聲叫道:“姊!是你呀!”
龍玉珠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叫得一聲:“小弟!你……”
人嚇人,會嚇壞人。龍玉珠當時嚇得臉色灰白,冷汗沁額。
龍步雲將姊姊抱進中堂,撥亮靈前的油燈,直抱歉地說道:“姊!對不起呀!我真的沒想到是你,嚇著你了?”龍玉珠喘著氣說道:“小弟,你方才真的嚇壞我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到孃的靈位前添油上香,突然看到你這麼一閃人影,我還以為……”她說到這裡,突然把話縮住。
龍步雲緊迫著問道:“姊!你以為是什麼!”
龍玉珠沒有說話,從椅子上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靈位前,添油上香,然後深深下拜,口中說道:“娘!小弟回來了!你交代的事,我一定跟小弟詳細的說清楚,娘!您放心吧!”她站起來,回過頭,只見她淚流滿面。
龍步雲伸手抓住姊姊的手,盯著看她,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道:“姊!告訴我,娘是怎麼死的?”龍玉珠流著眼淚說道:“小弟,娘留給你有一封信,看了信你自然會知道。”
她從身上摸出一封書簡,簪花小楷可以看出是孃的親筆,也可以看出寫這封信的時候,龍夫人的情緒是十分平靜的。龍玉珠捏著信,認真地說道:“這封遺書,我一直留在身邊,沒有任何人知道娘留了這封信給你,除了這封信,娘沒有任何留言。”她將信遞到龍步雲的手裡,龍步雲捏住信,整個人在微微顫抖,他幾乎是咬著牙問道:“娘不是病死的?是不是?姊!”龍玉珠咬著唇,流著淚,點點頭。
龍步雲緊接著問道:“娘也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否則她寫不出如此工整不苟的字!”龍玉珠又點點頭,但是,她的淚水流得更厲害,抽泣哽咽,說不出話來。龍步雲的情緒沸騰了,他嗔目叫道:“是誰?是什麼人害死我娘?娘是那麼樣的好人,為什麼還會有人害她?是誰?到底是誰?姊!告訴我!”龍玉珠搖著頭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龍步雲說道:“姊!你不是小娃兒等輩,龍家寨的事,你沒有不知道。娘被人害死這麼重大的事,你豈能不知道?”龍玉珠哭著說道:“就在大年夜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著過年的時候,突然有一匹馬跑到大牌樓前,馬上的人穿著一身青衣短打……”龍步雲插嘴問道:“姊!你見到這人嗎?”
龍玉珠搖搖頭拭去眼淚說道:“沒有。前面的事都是炳忠叔照應的,事後也是炳忠叔告訴我的。”龍步雲問道:“這人進寨沒有?”
龍玉珠答道:“沒有。來人在大牌樓前下馬,然後在大稻場為炳忠叔攔住,來人問明瞭炳忠叔的身份,很恭敬地從身上取出一封梅紅色的封套,雙手遞給炳忠叔,很有禮貌的躬身告退,在大牌樓前上馬,疾奔而去。”龍步雲問道:“姊!除了炳忠叔還有誰見過這梅紅色的大封套?”
龍玉珠答道:“我!是我交給娘收下的。”
龍步雲立即追問道:“這封套上寫的是什麼?”
龍玉珠說道:“十分工整地寫著:奉上龍家寨主人親啟拆封。”
龍步雲嗯了一聲,低頭沉思。
龍玉珠繼續說道:“自從早年爹過世後,娘就是龍家寨當家作主的,這封信自然是送給娘。娘接到這大紅封套以後,顯然是很不高興。”龍步雲搶著問道:“怎麼說?”
龍玉珠說道:“娘接到這大紅封套,並沒有拆開來看,放在桌子上,呆了一會,然後說聲知道了,就揮手讓我離開。”龍步雲問道:“姊,你是龍家最聰明的人,你可看出這大紅封套有什麼異常之處嗎?”龍玉珠搖搖頭說道:“是個很平常的拜帖封套,如果說有異常之處,那應該是娘。”龍步雲立即追問道:“這話怎麼說?”
龍玉珠說道:“自從收到那大紅封套之日起,娘便深鎖著眉鋒,悶悶不樂,飲食也自失常,而且接連幾天,深夜不寐,房裡燈火未熄,而且還可以聽到娘在不經意時的嘆息。”龍步雲問道:“娘從來也沒有跟你提起什麼?姊也沒有向娘問起什麼?”
龍玉珠說道:“我問過娘,是不是有什麼難處?娘立即輕鬆地說什麼也沒有,但是,她又說了一句話,她說有再大的難處,也不能落到你們頭上來。直到正月初七,娘……死了……十分突然,沒有病,也看不出是自裁……”
龍玉珠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龍步雲問道:“沒有任何遺言?”龍玉珠泣著說道:“留給你的一封信,還有給我以及炳忠叔一封信,要炳忠叔好好照顧龍家寨,一切等你回來。信後寫了一句:只恨未見雲兒!小弟!娘留給你的信上寫了什麼呢?”龍步雲沉重地說道:“姊!你一開始說得不錯,娘是被人逼死的,逼得她走投無路,最後她是自殺死的。只可恨我不在家,如果我能早一個月回來,這件壞事就不會發生。唉!總歸我是不孝之子。”他重重地捶著自己的頭,淚水從眼眶裡流出。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姊!那大紅封套現在那裡?”
龍玉珠搖頭說道:“事後我也想到這大紅封套,看看裡面寫的到底是什麼?可是我找遍了孃的房間,就是找不到。”龍步雲沉思不語。
龍玉珠說道:“小弟!娘留給你那封信呢?”
龍步雲從身上拿出來,當他再度看到“留付雲兒”字樣,他忍不住又愴然流下眼淚,拿在手裡顫抖不止。龍玉珠說道:“拆開來,說不定裡面可以得到一些蛛絲馬跡。
從這封信的字跡可以看得出,她老人家走得十分平靜,她一定有所交代。”龍步雲拭去淚水,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裡面是龍夫人平日習慣用的暗花宣紙專用箋,信箋的右下角,還有一朵刻印的蓮花,那是龍夫人生平最喜愛的花,取它出於汙泥而不染之意。信裡是簪花小楷,一筆不苟,內容卻是十分簡單。
“雲兒知悉:久盼不歸,日夜思念。有兩件事盼兒不負為娘所望。
第一,不要追究孃的死因,世間事,本有許多無奈,為娘不得不走上這條路。第二,你要儘快選一佳偶,龍家一脈香菸,將要靠你繼承,此事不可推宕。母字”
這封遺留下來的信,使龍步雲非常的失望,不但沒獲得任何蛛絲馬跡的線索,而且也沒有母子情濃的詞句。這樣的一封臨死前的遺言,只是要兒子不要追究死因,開且要兒子儘早娶媳婦,這算什麼?叫人難以置信。不過,從這封信裡,龍步雲也有所獲,至少可以證明,孃的自裁是迫於無奈,這無奈必然是來自外力。問題是:“外力”是來自何方?如果龍家寨是武林中的門派,是江湖上的幫會,就可以從江湖恩怨著手清查。事實上龍家寨與武林江湖毫無淵源,龍老爺子生前是一位以耕讀傳家仕紳,龍夫人更是一位知書達禮的賢妻良母,沒有任何恩怨與她扯上關係。如此有什麼樣的無奈能讓龍夫人活不下去?太不合乎情理。
龍步雲將信遞給龍玉珠。
龍玉珠看了以後,問道:“小弟!這信,你可看出什麼問題嗎?”龍步雲沉吟了一下,說道:“姊!只有一點,娘是被迫而死。
再想想你說的,那大紅封套是個關鍵。”
龍玉珠說道:“可是娘為什麼要你不要追究這件事?這又代表說明什麼?”龍步雲臉色非常沉重,突然,他從龍玉珠手上拿過那封遺書,淡淡地說道:“夜真的深了,有話明天再說,姊!請去安歇著吧!”他只對龍玉珠點點頭,便逕自回房去了。翌日清晨,龍玉珠正招呼廚下準備早飯,他們在後進廂房,有一間小餐室,那是當年龍老爺在世時,喜歡和妻子兒女共同用餐的地方。龍玉珠安排龍步雲回家後的第一餐飯,在這間小餐室用餐,是有用意的,讓昔日的親情,能很快恢復龍步雲對這個家的歸屬心意。早餐是龍家傳統的,山芋煮稀飯,四碟小菜,說明龍家勤儉持家的家風。龍步雲坐定以後,便命人請炳忠叔。
龍玉珠原以為姊弟兩人可以好好談談,如今他要請炳忠叔,自然也不便阻攔。三個人默默喝著稀飯,偶爾只是炳忠叔說幾句:“昨天睡得穩嗎?”“雪晴了要到祖墳上走走”,“看上去氣色很好”之類的話。飯後,龍步雲突然站起來向炳忠叔和龍玉珠說道:“炳忠叔!姊!你們兩位請受我一禮。”他果然雙膝落地,行了個全禮。
嚇得炳忠叔也跪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道:“少主!你這是做什麼?豈不折煞老奴嗎?”龍玉珠也有些慌張失措,伸手趕忙拉起龍步雲,帶著責備地說道:“小弟!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你隨便怎麼說,你……你這樣做,真的嚇人一跳。”
龍步雲從容地行過禮,站起來說道:“這次孃的喪事,全都是炳忠叔一手操勞,姊一個人承擔了失母的悲痛,我這個做兒子的是既慚愧又感激,這是我應該向炳忠叔和姊致謝的。”龍玉珠奇怪地問道:“小弟!你今天是怎麼啦?我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姊弟,說什麼謝呀謝的,你不覺得不倫不類嗎?還有……”她指著炳忠叔。“炳忠叔是看我們從小長大的,他是爹的好兄弟,是我們的爺叔輩,以他在龍家寨的關係,孃的喪事,他不能不盡力。小弟!說這些話是不是太過份了?”龍步雲沒有理會龍玉珠的話,他很認真地說道:“今後的龍家寨,還要請炳忠叔幫助姊,盡力的維持下去。這是爹孃的一點心血基業,也是龍家寨五百多戶人家賴以生存的根基,我們不能不管。”龍玉珠接著說道:“對呀!小弟回來了,自然是你的責任。”
龍步雲斷然地說道:“不!姊!我今天就要離開龍家寨。”
龍玉珠一驚,她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立即追問了一句:“你……你說什麼?”龍步雲從容地說道:“龍家寨的事,有姊和炳忠叔,足可以維持不墜。至於我,今天就要離開龍家寨,這頓早飯,算是我向姊和炳忠叔告辭!”龍玉珠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搶著說道:“不!不!小弟!你不能離開,十年才把你盼回來,怎麼可以離開?孃的屍骨未寒,爹的遺訓言猶在耳,龍家寨五百戶人家都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你怎麼可以離開?”炳忠叔也急道:“少主!老朽已經老了,龍家寨只有靠你,你要是一走,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龍步雲說道:“炳忠叔!我雖然已經是二十幾歲,但是十足的少不更事,何況我離開龍家寨十年,這裡的一切對我都是陌生的,我能做什麼?炳忠叔!你對龍家忠心耿耿,只有你幫助我姊,才是龍家寨的希望。”
龍玉珠哭道:“小弟!我求你,看在孃的份上……”
龍步雲沉重地說道:“姊!我正是看在孃的份上,孃的死因一日不能明白,龍家寨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這就是我要離開龍家寨的原因。”
龍玉珠哭著說道:“小弟!娘在信上已經說了,這件事不要去追究……”龍步雲抓住龍玉珠的手臂,厲聲說道:“姊!孃的死因不明,做子女的能不追究嗎?如果我不追究個水落石出,我還算人嗎?那樣我活著還不如死!”這個“死”字,可把龍玉珠嚇壞了。她急道:“小弟!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龍步雲說道:“姊儘可放心,如果不把孃的死因找出來,任何人要我死,我還不願意死。”
炳忠叔在一旁說道:“這件事是這樣的無根無由,少主你如何能訪察得出?就是要訪察也只應在龍家寨,到外鄉異地,那裡訪察得出?”
龍步雲很堅決地說道:“炳忠叔!這件事一開始我就覺得與龍家寨無關。只可惜那張大紅封套不見了,不然倒是很好的線索。不過沒關係,我會訪查得出。”
炳忠叔說道:“少主要到那裡去訪查?”
龍步雲立即說道:“三山五嶽,五湖四海,四塞八荒,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只要是有江湖客?昆跡的地方,我都會去明查暗訪。”他說得如此堅決,龍玉珠在一旁只有哭泣,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龍步雲拉住龍玉珠,很慎重地說道:“姊!這不是哭的事,你應該鼓勵我去才是啊!娘死得這樣不明不白,難道你就甘心?姊!我們做子女不能甘心吶!”龍玉珠抽泣著說道:“小弟!可是這龍家寨……”
龍步雲立即說道:“我已經說過,龍家寨有姊和炳忠叔,一定比我強。再說,只要訪查到了結果,我立即回來,我要祭告孃的靈前。”龍玉珠一聽也沒有話可說,她只能說道:“那……真的要去,也要從長計議,多帶妥當可靠的從人……”龍步雲說道:“既然姊已經明白我的用心,還有什麼好計議的?即刻就走。至於從人,姊!我此去是訪查事件,浪跡江湖,不是遊山玩水,還要什麼從人。”他回手就在座位下提起一個小包裹,外插一柄寶劍。
他再次雙膝跪地,深深拜上,說道:“姊!娘死後,你就是龍家寨最重要的人,我在這裡拜別姊,也拜別炳忠叔……”龍玉珠拉著他的手,痛哭失聲。
龍步雲大步走出大門,他早已交代將那匹高大的麥紅騾子備妥。他牽過這匹神駿的騾子,再轉身對龍玉珠深深一躬,道聲:“保重。”便跨上騾子,輕快步,踏著積雪,走出大門牌樓。龍玉珠追了幾步叫道:“小弟!你要早些回來啊!”
龍步雲轉身揮揮手,就這樣展開他飄泊江湖,浪跡天涯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