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劍派,以劍術馳譽武林,鐵劍出手,招術正派,而且威力無邊,所以威鎮西嶽,獨成一宗。實非偶然。
今日仗劍禦敵的,是華山派的二代弟子,劍術已經登堂入奧,深諳擊劍三味,一靜一動之間,均能領悟動靜之妙。上手一招,以一瞬之先,遽然劍發雷霆萬鈞之勢,綿綿攻出,但見劍花朵朵,劍幕層層,連攻數招,精絕自出,幾乎就在這一舉手之間,控制了這場拼鬥的全盤攻勢。
銅腳叟凝神以望,欣然在心,斷然相信,這兩個上門尋釁的人,難逃劍下一傷,束手被擒的下場。
一念未轉,頓時臉上顏色遽變,銅腳叟身為華山掌門之師弟,被譽為劍術大師,對於兩劍相對之際,豈有看不出優劣之理?華山弟子連攻五劍之後,銅腳叟便霍然而驚,心神為之大震。
這五劍都是華山劍術中的精華所在,五劍呵成一氣,頓時劍氣縱橫,威勢無比。然而,對方竟然每一次都是在險以毫髮之差,貼劍而過,雖然看去像是劍底驚魂,實則無法不令人認定對方功高一籌,巧化身形,遊身而避。
若說步履蹌踉,避不過銅腳叟兩眼炯炯的眼神,所以銅腳叟剛有欣然之意,頃刻一絲警覺和忿憤,又取而代之。
站在銅腳叟身旁的祁靈,在兩人交手之初,便已驚覺來人在南嶽紫蓋峰上,是未露真實功力。而且,他能掌斃銀鬚虯叟尹藤,華山派這位門人,未盡然就是敵手。
就在銅腳叟和祁靈都有同感之時,場內情形已經陡然一變。
華山派那位二代弟子,一見自己連搶五劍絕招,都被對方彷彿故作倉惶,而卻是極有分寸地閃過,心頭也陡然提高了警覺,華山派十數年來,已然隱跡江湖,不介入紛擾,如今有人尋釁上門,頭一陣便受了挫折,關乎華山劍派的聲譽,至巨至深。
這位華山弟子,已經蒼須疏落,五十開外,不僅劍術不凡,而且為人也極為精細。當時如此念頭一轉之間,便深自覺得這一場拼鬥,能勝不能敗,但是對方功力不弱,能否勝得一招半式,實堪可慮。
臨敵對陣之際,堅定之信念,必勝之信心,關係至為重大,華山弟子如此患得患失,心神微分,五劍攻畢之時,收招一慢,還沒有搶攻第二掄劍式,已經留出一個空隙。高手對陣,取決於呼吸之間,絲毫之差,便有千里之失,如今空隙一露,對方忽然一聲長笑,手中長劍凌空一挽,眼看著就是一掄急攻。
華山弟子上手之先,好不容易搶得一瞬機先,連攻五劍,徒勞無功,如今錯過機會,為對方反守為攻,這一掄急攻之下,後果如何,誰也未敢預料,因為在場眾人,至此已經全然看出,來人已非開始時大家所估計的那樣不堪一擊。
就在眾人如此暗自耽著心事的時候,祁靈微拂青衫,從銅腳叟身旁搶先越過,正當此時,那人在長笑聲中,手中長劍忽演詭譎無比,變化多端的一招奇怪不識的劍招,似緩實疾,人劍並進,連撥帶化,忽點忽削,長劍遽向華山弟子上盤,上自天靈百匯,下至“將臺”“玄機”,面門和前胸,幾大要穴都罩在劍光之下。
祁靈腳下宛如御風,去勢如矢,口中朗聲叫道:“小弟前隙未清,請暫讓給小弟這一場。”
人在說話,身形前撲,右手長袖一吐,匹練橫飛,勁風如削,但見當時白影一道,直向對面那人劍身上搭去。
本來對方這樣詭譎的攻出一劍,華山弟子已經暗吃一驚,此人劍法若似武當,又類點蒼,華山殺手八大劍中,也有類似一招。可是,這人攻來的這一招劍招,儘管出手路數類似當前武林各大劍派之絕著,實則缺乏各大劍派那一種擊劍正宗的氣派,而多出一種詭詐莫測的旁門風格。
但是,華山弟子也是擊劍專家,豈有看不出厲害之理,明知這一招,無論是接與不接,在形勢下,都要逼走下風,落個束手縛腳,招架無及的尷尬場面。
正當此時,祁靈飄然而至,沒等到他收劍稱謝,祁靈的長袖,已經搭向對方劍身。
這一切都轉變得太過突然,連對方都沒有想到,半途中搶出這樣一位幫手,因為華山派也是名門大派,自有其泱泱之風,明知道眼前要落敗跡,也不能插手相幫,落人以語柄。
可是,等到他看清楚了來人竟是祁靈,這才不由地略有一驚,當時劍式已發,祁靈的長袖也從旁邊搭到,欲收無方,索性提足真力,勁貫劍身,震腕化送為挑,反迎向祁靈的衣袖。
祁靈吐袖搭劍,袖動風生,一股潛勁,稍遏攻來的劍式,以讓華山弟子從容而退之後,身形隨之一落,左腕一拂,極其輕靈地單演一招“拂袖聞香”,長袖去如白蛇吐信,收則白雲歸壑,就有那麼靈活,沒等到對方劍刃上挑,祁靈已經收袖回身,悠閒從容地,微笑說道:
“銅腳叟!別來無恙乎?”
對方那人自認這一招震腕變式,無論是勁道功力,都是恰到妙處,沒有想到祁靈竟然輕靈神奇地收袖回去,當時一驚之餘,唯恐祁靈另有攻招,倉忙一吸丹田之氣。來不及收回右臂,且先自翻身挫腿,式化“醉酒觀潮”,後退八尺開外,人還沒有站穩,就聽祁靈如此漫不經心地蘭句寒喧,頓時使得臉上飛罩一層紅暈,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祁靈見他倉惶退後,站在那裡未作回答,便接著說道:“衡山紫蓋峰上,你是一石二鳥,得售詭計,尤不知足,再到華山來意又何為?”
那人心神已定,冷漠地笑了一下,說道:“姓祁的朋友,此事與你無關,何必淌此渾水,神州丐道自在風塵,恐怕不願意有一位招惹是非的衣缽門人吧!”
祁雲大笑說道:“朋友!你勸解得正得要領,我非頑石,也當點頭,可惜的是祁靈今日已自淌此渾水,未便中途干休。”
那人說道:“為弟子者,不能為師長分憂,徒增煩擾,不孝不智之極。祁朋友!尊駕一表非俗,奈何如此?”
祁雲含笑搖頭說道:“紫蓋峰上,我為你三言兩語所矇蔽,幾至信以為真,這等人有何智珠可言?朋友你毋須捧我。不過……”
祁靈說到此處,微一停頓,忽又一正顏色說道:“尊駕舌底生蓮,祁靈不能無動於衷,只是祁雲尚有三事不明,請教於尊駕,若能三事釋疑,祁雲拍手就走,決不食言。”
那人聞言,臉上微露喜色,點頭說道:“為俊傑者,安能不識時務?祁朋友拍手而去,當為不識時務者之誡警,祁朋友臨行之前,有何不明之事,如能相告,無不傾言。”
祁雲微微一笑說道:“祁靈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早在衡山之時,尊駕即已熟知祁靈,諸凡姓氏師承之種切。而尊駕一切,對祁靈則諱莫如深,難道仍要祁靈以銅腳叟相稱麼?”
那人想是沒有料到祁靈第一件事,是問他的姓氏師承,當時為之一怔,稍一考慮,立即微笑正待說話,祁靈卻搶先說道:“如若尊駕有難言之隱,祁靈不敢勉強。但是,人則不能無姓,尊駕如若不見棄,則祁靈奉送尊駕一臨時姓氏,以便稱謂如何?”
那人微微臉色一變,說道:“祁朋友休要取笑,老朽年邁花甲以外,尚有何難言之隱,不能相告姓氏?老朽姓靳……”
剛一說到“姓靳”,突然“哎喲”一聲,向前一栽,頓時氣絕身亡。
祁靈正和這位自稱姓靳的老人在談話,他斷沒有想到站在對方身後的另一同伴,竟然突施毒手,遽發暗器,兩人相隔甚近,而且又出意料之外,不僅姓靳的老人背後毫然無覺,即使祁靈站在對面,等到發覺暗器飛來,也是措手無及,眼看著姓靳的老人,倒地身亡。
按常理而言,這位姓靳的老人,在衡山紫蓋峰上,曾經一掌震斃銀鬚虯叟尹藤,又故布疑局欺騙叢慕白姑娘,凡此種種,死有餘辜,何況是死在他自己同伴手下,同室操戈,更是無甚可惜之處。
但是,祁靈此番出手,早經暗裡用心,他在華山楓林山莊密室裡,和獨孤叟銅腳叟二老晤談之時,他便暗暗心焦。恐怕無法再找到這位假冒銅腳叟的老人,因為只有在他的身上,才可以追出當年血染三峽滅門慘案的根由,雪洗千手劍沙則奇,以及華山一派所蒙之羞辱。
竟然意外地,這老人會找上楓林山莊,良機當前,祁靈豈肯錯過?當時便及時搶出,就準備一展神功,要活擒對方,在他身上尋找線索。
對方因為祁靈是神州丐道的門人,心裡多少存有幾分顧忌,才運用三寸之舌,要說退祁靈。祁靈這才將計就計,從容探聽,豈料事情方有眉目,就被對方同伴施以殺手,功敗垂成,祁靈安能不氣。
正在祁靈勃然上前說話之際,忽然又有一件觸目驚心的事情,發生在眼前。
那位姓靳的老人倒地伏身之時,祁靈發現他身後背上,正中插了一支小箭,式樣玲瓏,顏色鮮豔,半截露在衣外,只不過是一轉眼之間,姓靳的老人突然飛快地顫身收縮,不到片刻,化作一灘血水,不僅屍骨無存,連衣服鞋襪,都全然化為烏有,這情景只看得祁靈毛骨悚然。
武林之中,傳說有“化骨丹”者,可以將屍體化為血水,但是尚沒有聽說能將衣物都消化淨盡。
祁靈當時對於這種藥力,固然感到太狠,尤其是更感到對面這人心腸太毒,對同伴之人,遽下毒手,更進而化骨消屍,天下狠心人莫過於此。
當時祁靈無名之火已動,勃然上前,指著那人說道:“毒至如此,何能謂之為人?”
那人淡漠的一笑,手拈著頦下疏落的蒼須,說道:“背叛師門規定,按規律當死,我何毒之有。”
祁靈怒叱道:“人死罪不及其屍,你尚有何說?”
那人說道:“若能稍留痕跡,我又何必致他於死?姓祁的娃娃!你不要貓哭老鼠假裝慈悲,你只不過是痛惜我下手過早,沒有讓你得到一些蛛絲馬跡。如此而已矣!”
祁靈怒道:“殺人者死,古律皆然!你們在四川三峽血染長江,就能如此一手掩盡天下入耳目,逍遙法外麼?”
那人淡淡一笑說道:“姓祁的娃娃!你在未摸清事情真相之前,且莫慌下斷語,你知道血染長江,魂斷巫峽的事,是誰所為?”
祁靈大笑說道:“那正是我要追問你的主要原因。”
那人說道:“我能手刃同伴,你娃娃自問能得知事情真相否?”
祁靈上前一步說道:“你手刃同伴,能否手刃自己?”
那人點點頭說道:“神州丐道門人,功力自是不凡,方才我的同伴,就是畏懼你是神州丐道的門人,才不惜說服你退出此事,才如此為你所趁,險露機密,老朽功力難勝我那同伴,自知不敵你娃娃!但是,全身而退,尚無困難。”
祁靈說道:“你們膽敢來到華山楓林山莊,要想如此輕易逃逸……”
那人冷笑說道:“來到楓林山莊,為我等此行額外之事,此行大錯,錯誤已由死者應得,方才我已說過,老夫自認不敵你娃娃,但是,要想阻攔老夫,不讓離開楓林山莊。你娃娃尚無此本能。”
這幾句話說得大越常情,武林之中,講究的是寧死不辱,像如此自認不敵,尤其是在一個比自己年幼的後生面前,斷然難能如此承認,這人如此朗朗說來,毫無異樣,祁靈當時心裡為之一動,不禁暗自忖道:“他能坦然自認不敵,這安然脫身之說,必有所恃,如果真的讓他溜走,豈非白白讓這次良機錯過麼?錯過這一個最有利的線索,從此茫茫人海,向何處找尋?千手劍沙則奇十年尋訪,獨孤叟靜心細想數年,都毫無結果,我要是錯過這個機會,豈非也要白耗無數時光,茫無頭緒的遍走天涯麼?”
祁靈如此一沉吟,意念剛一決定,突然對方朗朗一聲大笑,極其俏皮地在笑聲中說道:
“他日再見!”
隨著話聲,人已半起空中兩丈多高,流星落箭似的,直向前面落去,這種騰空前掠的身形很怪,不像一般武林的燕子三抄水,也不像高深輕功“八步趕蟾”,更不是“蹈虛踏空”
的絕頂功夫。但是,就在他如此一蹬一拔,平身前撲之際,出奇的快,兩三丈遠,人快得像一溜輕煙,從楓樹梢頭,一沾即落,一落即起。
祁靈一見他果然逃走,而且去勢果然極快,不禁既悔且怒,他深悔自己方才分馳心神,才予以對方可逃之機。
祁靈長嘯出聲,雙袖連拂,疾展“八步登空”的絕技,人走楓林,彷彿憑虛御風,後隨急趕。
兩人如此一逃一追,功力高低頓見,前面那人雖然身形極怪,而奔馳得極快,但是比較起祁靈如此憤怒之中全力奔馳,還要稍遜一籌。
祁靈接連兩三個起落之後,和前面那人相隔不及三丈,再有一個凌空拔起,眼見就是一個“蒼鷹攫食”而下,前面那人,就要受擒於手下。
突然,前面那人頓剎身形,右手一揮,“呼”地一聲,一宗物件落地蓬然有聲,頓時一陣黃煙,蝟然而起,把前面那人的身形,隱住不見。
隨在身後追來的銅腳叟,連忙叫道:“祁小俠!窮寇勿追,小心中了詭計。”
其實祁靈起身追趕的時候,心裡便有所思付,這人既然自稱功力不敵,而又膽敢自誇可以安然而去,必有所恃。所以,早就功行全身,凝神貫注,此時一見那人脫手擲來一陣黃煙,料定必是毒煙之流,其所恃者,亦必是此,當時立即閉住呼吸,掠身而前,右手遽伸,疾演一招凌空搏擊的擒拿手法,疾拿來人。
那人沒有料到祁靈竟會不顧一切地衝進濃煙之內,意外地一怔,那裡還有逃脫的餘地?
鐵爪迎頭,夾頸一把抓住,隨著手勢一轉,再度衝出濃煙之外,回到楓林山莊前面的解劍碑旁。
祁靈順手一摜,將來人摔在地上,揚頭向銅腳叟笑道:“晚輩幸不辱命,不怕線索無處追尋了。”
銅腳叟也來到面前,正待含笑道過辛勞,忽然臉色一變朝著祁靈腳旁那人看去,祁靈也覺著銅腳叟的臉色有異,回頭看時,不禁當時脫口驚呼。
原來被祁靈摜在地上,半晌沒有動彈的那人,此刻已是身形逐漸萎縮,綣成一團,地上漸漸流出腥臭的黃水,不消說得,這人已經自己用上了化骨丹藥,活生生地將自己化成一灘血水。
祁靈眼看著地上老人逐漸縮小,地上的黃水,逐漸流多,自己束手無策,分明已經到手的一線可尋的線索,又湮然而滅。
祁靈不僅是懊悔萬分,而且也自心底泛起一陣陣毛骨悚然的寒意,雖然祁雲沒有能夠獲得一線可尋的蛛絲馬跡,但是,卻先了解對方的主人管束之嚴,能使所派之人,在緊要關頭,不僅手刃同伴,更能親手自戕,屍化其水,如果沒有深入心靈的控制,是難能做到如此地步。
祁靈站在那裡,直等偌大的屍體,化為一灘臭黃水,才廢然而嘆。
銅腳叟此時想是也為這眼前的情景,引起自己感慨萬千,說道:“這人能在危險關頭,親手自戕,令人意外。”
祁靈忽然心裡一動,向銅腳叟說道:“老前輩見多識廣,當知中原武林黑白兩道,各幫各會,各門各派,其御下極嚴者,當推何人?”
銅腳叟一聽,也約略知道祁靈的用意,略一思忖,便說道:“中原各大門派之間,約束門人,均極嚴謹,若深究其間,當以少林和華山兩派,更是一絲不苟。但是,少林和華山兩派,御下雖嚴,卻不失之於苛,像這種若有失誤,便要自了殘生之舉,斷然不會。”
祁靈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各門派之間,嚴之一字,雖大同卻不無小異之處。因此,像如此超乎常規的管束門下,倒是一個可尋之線,所以晚輩才……”
銅腳叟微笑接著說道:“祁小俠萬勿生疑,老朽據實說來,並無他意。”
祁靈點頭說道:“江湖上幫會林立,其中也不乏勢力龐大,網羅高手的幫會,老前輩能否思慮一番,有無可疑之處?”
銅腳叟搖搖頭道:“老朽久不走動江湖,對眼前崛起江湖的情勢,漠然無知。不過……”
祁靈嘆一口氣說道:“其實晚輩此問,已是多餘,千手劍沙大俠闖蕩江湖十年,立意只在尋找栽誣的仇家,若有可疑之處,豈能放過?看來這一宗疑案,確是費人周章了。”
說到此處,兩個人都為之默然,緩緩地走回楓林山莊門前,忽然抬頭一看,華山派掌門獨孤叟,面含微笑,當門而立。
祁靈搶上前一步躬身拱手說道:“晚輩愧無先知,錯失機會,使線索中斷而不可尋。”
獨孤叟含笑說道:“祁小友毋乃太謙,今日這兩人尋上門來,在他是自鑄大錯,在我們卻是天賜良機,方才小友巧用心機,不避危險,已經收穫良多,足資查考。”
銅腳叟當時為之一愕。
祁靈悟性過人,天資聰敏,方才由於懊悔所致,一時未曾想及,如今獨孤叟如此一說,立即為之恍然,連忙說道:“老前輩所指,是否先死那人,自稱姓靳,而略有所得?繼而從御下嚴苛看來,又另有所得否?”
獨孤叟呵呵笑道:“祁小友明察秋毫,老朽欽佩,來人功力極為不凡,華山派愧以劍術自稱,但是能敵來人於兩百招之內而不敗者,敝派尚不多見。當今之世,除了神州一丐道,宇內二書生功力超絕。為人公認武林三大奇人之外,尚有何人能冒然仗劍尋上華山?並非老朽誇口,當是少之又少,因之來人功冠武林,而老朽又漠然不識,必是來自邊陲之地。這‘靳’之一姓,自為極易於尋的線索。”
敢情獨孤叟已經將方才的一切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段據理論來,銅腳叟固然是衷心佩服,就是祁靈站在一旁,也深自佩服孤獨叟冷靜觀察,深入細微。
獨孤叟接著說道:“手刃同伴在先,親手自戕於後,當今武林,無論黑白兩道能御下如此者,當屬罕見,此點祁小友與銅腳師弟已有所見。然則,毒煙斷後,全身自保之策,當前武林更是少見,因此,來人出身邊陲,當無疑義。”
銅腳叟回顧身後,只見門下弟子,多環列而立,便恭謹說道:“銅腳恭請掌門移駕室內,再作詳談。”
獨孤叟笑道:“待老朽說完此事,尚須迎候貴客。”
此語一出,祁靈和銅腳叟都不禁為之大驚,難道楓林山莊又有外人來此,為何方才毫無所見。
祁靈更是覺得驚詫,解劍碑前一片寂靜,難道有人前來,自己竟會渾然無覺麼?
獨孤叟微笑著從身上取出一截烏黑的鐵筒,拿在手裡,說道:“來人毒煙斷後,祁小友竟然冒煙拿人,毫無所傷,一則是小友早有所備,再則小友必曾服過靈藥神丹,小友拿人回身之時,老朽趁煙霧未散之際,隔著濃煙,拾得此項物件。”
祁靈和銅腳叟一齊留神看去,半截鐵筒,烏黑似炭,只是在鐵銅之上,隱約看到有一些花紋。
獨孤叟指著手中鐵筒,說道:“丹風朝陽,中原武林無人有此標誌,有此線索,何悉無處尋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沒有想到毒煙斷後,祁小友卻無懼於此,留下一大漏洞。”
銅腳叟眼見掌門人如此欣然而談,不難想像其心情愉悅之一斑。
想當年由於長江三峽血洗叢家滿門之事,使華山一派蒙仇,獨孤叟因而歸隱深山,十餘年不曾露面,其心情之沉重,自是不言而喻,今日一見有線索可尋,冤屈大白有日,其心情之愉悅,也是自在意中。
倒是祁靈站在那裡心裡一直暗自揣摩,這是何人,此時來到楓林山莊,獨孤叟瞭若指掌,而他卻是毫無所悉?正是祁靈思忖不已之時,解劍碑的那邊,一條人影,疾如流星地向楓林山莊電射而來。
來人身法之快,分明是輕功已臻精絕之境,而身形之輕盈,衣帶翻飛,分明又是一位體態婀娜的姑娘。
獨孤叟訝然說道:“老朽趁濃煙未滅之際,掩身到前面拾起這半截鐵筒,遠遠看到有人疾馳而來,不料轉眼竟到莊前,楓林山莊今天真要蓬畢生輝了。”
獨孤叟顯然是為來人這身罕見的輕功,引起驚訝。
祁靈此時向解劍石前望去,來人已經平落石徑,腳下飄然移動,來勢極快,彼此相距不過只剩下二十幾丈遠近,祁靈霍然心頭大驚,暗自說道:“是了!竟是她趕來到了西嶽楓林山莊!”
當時心裡不覺為之一亂,方才靈臺之間,機智盡失,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銅腳叟站在一旁,低聲向獨孤掌門說道:“楓林山莊十數年來平靜自保,料來此刻也無甚大事,請掌門人移駕莊內,外面之事,留待門下弟子處理。”
獨孤叟微笑說道:“嘉賓已至,且容老朽在此迎接。”
兩人這一說話之間,來人已經越過解劍橋,邁上廣場草坪,腳下頓時一緩,慢慢地向莊門走來。
來人果然是位姑娘,而且是位秋水為神芙蓉其面的姑娘。此刻,腳下緩緩移動,臉上似有無限驚訝,眼神盯在祁靈身上,心裡也在驚訝著自忖道:“他……他為何沒有去北嶽,而轉道華山楓林山莊?”
他看到祁靈表情冷漠,站在那裡,彷彿是沒有注意到她的來臨,她當時心裡為之一酸,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但是,轉而一念:“當時自己迫於一縷真情,硬著心腸,迫他遠離紫蓋峰,這點存心,伊人不解,如今冷然無情,也難怪於他。”
正是她思潮起伏,眼神只停留在祁靈身上的時候,耳畔卻響起銅腳叟沉重如雷的聲音問道:“老朽敢問姑娘尊姓大名,來到楓林山莊,有何見教?”
銅腳叟問話未了,獨孤叟卻含笑說道:“老朽大膽猜測,姑娘是來自南嶽衡山,姑娘姓叢。”
獨孤叟如此斷然一說,姑娘略微一驚,但是立即又沉靜下心情,停下腳步,站在那裡,昂然點頭說道:“不錯!我是叢慕白,是十數年前長江三峽血染叢門唯一漏網之人,今天特來自投羅網。”
銅腳叟厲聲說道:“姑娘!你不能如此……”
叢慕白姑娘緊接著話頭說道:“我不能如此血口噴人是麼?”
說著話,姑娘對祁靈看了一眼,可是祁靈此時卻是滿心不安與躊躇,不知道應如何與叢姑娘說話。所以,對於叢慕白的談話和眼神,彷彿已經是視若無睹,聽而無聞,叢姑娘當時不由的心裡一慟,一時激動說道:“我有真憑實據,有力證人,否則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西嶽華山?”
獨孤叟依然含笑如故,微微點著頭說道:“姑娘親仇不共戴天,老朽於理自應同情,但不知這證人為誰,能否為老朽一道?”
叢慕白姑娘凝目問道:“你?……”
獨孤叟微笑點頭說道:“老朽獨孤叟,忝為華山掌門。”
叢姑娘“啊”了一聲,接著說道:“我的證人就是你華山派貴掌門的師弟銅腳叟!”
此言甫出,銅腳叟霍然仰天哈哈大笑,叢慕白姑娘頓時為之勃然,左手腰際一探,“嗆啷”長劍應聲出鞘,厲聲叱道:“你敢任意訕笑,是否倚仗華山劍術超人?如此請亮出劍來。
姑娘在楓林山莊前,要你認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叢姑娘如此怒言厲叱,站在一旁的祁靈一驚而覺,心神頓時收斂,急忙搶上前一步,說道:“叢……姑娘千萬請勿誤會,這位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當代武林高人銅腳叟老前輩。”
祁靈這一聲“叢姑娘”,叫得叢慕白心頭一顫,但是後來這一聲“銅腳叟”,卻又說得姑娘目瞪口呆,望著獨孤叟說不出話來。
銅腳叟此時收住笑容,蹬著右腳,發出“獨、獨”的聲音,正顏說道:“姑娘!老朽正是銅腳叟。”
獨孤叟拂袖止住銅腳叟說下去,含笑說道:“叢姑娘休要驚奇,箇中情形,祁小友自會詳細說明。姑娘不幸,慘遭滅門之恨,而華山一派更遭無辜之冤,但願能與姑娘同仇敵愾,以求大白於天下。老朽毋須在此多言,暫時告退回避,姑娘若能見諒於華山,楓林山莊謹以誠心,暫留芳駕在此小住,以盡地主之誼。”
獨孤叟說著話,便和銅腳叟點頭致意,飄然而退。
獨孤叟和銅腳叟雙雙回到莊內,華山弟子也都紛紛走散,楓林山莊之前,只剩下祁靈和叢慕白姑娘兩人,站在門前廣場,相對無言。
良久,叢慕白姑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祁弟弟!
……”
祁靈微微一震,腳下不自主地退後一步,抬起頭來,望著叢姑娘,囁嚅地應道:“叢……
師姊!”
叢慕白姑娘一聽祁靈恢復了“師姊”的稱謂,兩道緊蹙的黛眉,稍稍舒展一下,說道:
“祁弟弟!方才華山派掌門人說的話,都是真情麼?”
祁靈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獨孤叟老前輩說的句句真情,在南嶽紫蓋峰上冒名銅腳叟的,那才是真正的仇人。”
叢慕白姑娘咬牙恨道:“可惜當時銀鬚虯叟慘死掌下,竟然讓他蒙過。”
叢慕白姑娘說到此處,又鬆了一口氣說道:“如今真相既明,諒來再也無法遁行。祁弟弟!這人究竟是誰?能告訴我麼?”
祁靈沉重地說道:“這話說來太長!”
叢慕白姑娘回頭望了一下面前靜悄悄的楓林山莊,說道:“在祁弟弟未說明真相以前,我不願意平心靜氣地踏進楓林山莊。祁弟弟!我們且到那小橋上坐下來長談,好麼?”
祁靈抬頭望去解劍碑前的玲瓏小橋,略一躊躇,便點點頭,向小橋那邊走去。
叢慕白姑娘隨在祁靈身後,兩人默默無言地走到小橋上,倚著欄杆對坐下來,望著橋下清流滾滾,遠近荷香幽幽,綠蓋搖曳,此情此景,遠看橋上麗影雙雙,真是令人羨煞,又何嘗知道,橋上的人,各人懷著不同的心情,甚至縈繞滿懷愁緒呢。
叢慕白姑娘霍然抬起頭來,說道:“祁弟弟!記得你與北嶽秀士有約,為何又來到此地?”
祁靈抬頭看著叢慕白姑娘,只見她一雙眼睛正以無限深情,凝望著自己,不由得心裡一震,倏又低下頭來,輕嘆了一口氣。
叢慕白姑娘黯然說道:“祁弟弟!你……你還恨著我麼?”
祁靈聞言抬起頭來,搖頭說道:“叢師姊待我有授藝之恩,我有何由相恨於師姊?”
叢慕白姑娘不禁滴淚滿腮,幽然嘆道:“我知道你會恨我,這怪不得你。當時紫蓋峰上我再給你難堪,逼你遠離而去,你是應該記恨在心的。但是,祁弟弟!那是我……”
叢姑娘說到此處,實在說不下去,一時無法啟齒,只落得暴雨梨花,珠淚下流。
祁靈何嘗心裡不是為之感動,當時禁不住脫口說道:“叢師姊!你不要亂自猜臆,當時的情形,慢說我深知叢師姊的用心,縱然當時我毫無所知,又豈能就因此而記恨於師姊,祁靈雖然愚魯,當不致如此地步。”
叢慕白姑娘本是無限心傷地倚在欄杆之上,此時一聽祁靈說是“深知她當時的用心”,不由地渾身一顫,睜著一雙淚水晶瑩的大眼,望著祁靈,微有顫意地說道:“什麼?祁弟弟!
你當時知道我的用心麼?”
叢慕白姑娘訝然地問到此地,淚水縱橫的臉上,頓時泛起一陣紅暈。
祁靈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說漏了話,當時只好點點頭,說道:“請恕小弟不是存心,是我離開紫蓋峰不遠,無意之中聽到師姊和……令師的談話,才知道師姊一番用意。”
祁靈說到紫蓋隱儒的時候,紫蓋峰上“一個俊秀瀟灑年輕的師父,摟抱著年青貌美女兒身的徒弟”,此情此景,又頓時歷歷如在眼前,一絲說不出的不愉之意,使他把說到口邊的“紫蓋老前輩”,改換為“令師”。
叢慕白姑娘那裡會聽得出這些不經意的話音,當時只聽到祁靈說是在紫蓋峰上親耳聽到她說出的話,那一張玉臉越發紅雲層生,羞意不盡。
終於叢慕白姑娘忍不住低聲說道:“那……祁弟弟你為何仍舊要憤然離開南嶽?”
祁靈一見叢姑娘這種情形,實在無以為答,默然良久,這才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弟自南嶽起程,自忖嶽秀士約期尚早,且又未定日期,所以才立意前來華山……”
叢慕白姑娘奇怪祁靈為何不回答她方才的問話,他既然親耳聽到自己所說的話,少女深情,赤裸無隱,為何祁靈他還要憤然離去呢?此刻他又為何顧左右而言它?難道……叢姑娘想到此處不禁渾身一個冷顫。
此時祁靈正在說到華山之行的經過,姑娘也只有垂頭靜聽,直到說明假冒銅腳叟之人,被同伴暗器致死,獨孤叟認定仇家必出自邊陲,祁靈才緩了一口氣說道:“叢師姊如今與華山一派,已是同敵同仇,只要稍假時日,以叢師姊一身精湛功力和華山派的高手如雲,報仇雪恨,指日可待。”
叢慕白姑娘大驚問道:“祁弟弟!你對師姊尋仇雪恨之事,已經是撒手不管了麼?”
祁靈沉聲說道:“小弟一則要赴北嶽,後果如何,尚難預料,再則師姊報仇之事,方才小弟已經說到,合師姊和華山派之力,何愁不能快意思仇?多我一人未見得增加多少力量,少小弟一人也未盡然減少若干幫助……”
祁靈還沒有說完,叢慕白姑娘已經渾身顫抖,淚如湧泉,指著祁靈說道:“你……既然……”
姑娘言下之意:“你既然當初又如此深情承諾,來日並肩仗劍江湖,而且既然親自聽到表露的心跡,如何竟是變得如此寡情。”
祁靈一見叢姑娘激動到如此地步,心中何嘗不是心痛如割,但是,紫蓋峰上的一層陰影,始終掩蓋在心頭,使他不得不硬起心腸,拱手說道:“叢師姊!待小弟之恩惠,小弟終生不忘,只是……”
叢慕白姑娘一見祁靈站在那裡,毫不為動,知道自己真情落空,頓時滿腔冰冷,萬念俱灰,若不是滅門血仇待她洗雪,楓林山莊前,解劍碑旁,定是香消玉殞,血染黃沙。試想,一個姑娘付出一縷真情,對方竟淡漠視之,何異於萬丈高樓失足?
叢慕白姑娘心灰意冷之際,擦乾眼淚,冷然地對祁靈說道:“祁大俠!你……你好狠……”
說著話,人一跺腳,雲裳微拽,旋風起勢,宛如一隻仙鶴,撲地振翅,凌空一掠,越過楓林石道,向前疾奔而去。
祁靈沒有想到叢慕白姑娘會如此突然撒手就走,當時微一錯愕,叢姑娘已經飄然遠去十丈開外,祁靈這才猛然驚覺,高聲叫道:“叢師姊!請暫留一步,請聽小弟說明……”
“說明”什麼?其實叢慕白姑娘果真的掉身回頭,祁靈能說明一些什麼?何況此時叢姑娘已經衣袂飄香,人影無蹤。
祁靈站在解劍碑下,遙望著朗朗晴空,寂寂林野,心中千頭萬緒,痴然佇立,說不出心頭究竟是一種什麼滋味。
自從在南嶽翠柳谷中,紫蓋隱儒的木屋子裡,乍見叢慕白姑娘之時,便為叢姑娘那種絕代風華,端莊秀麗,溫婉嫻淑的風範,所暗自傾倒,尤其叢姑娘一點真情,也深植伊人身上,雙方靈犀互通,心心相印。而且彼此都期許著未來雙雙仗劍江湖,麗影鋤奸,這是一對令人羨煞的神仙眷屬,誰又能料到如今竟落得如此的下場?
祁靈站在那裡痴痴的眺望著,心裡在不斷地暗自詢問自己:“這是我的錯麼?這是我的錯麼?”
如今叢姑娘傷心而去,只怕從此永隔關山,永絕重逢,想到這裡,祁靈也不禁淚溼青衫,不能自己。
良久,良久!祁靈長嘆收袖,拭淚回身,準備告別獨孤,銅腳二叟,前往北嶽。
祁靈方一轉身,隔橋對面,銅腳叟迎風而立,臉色肅然,凝望著祁靈,拱手說道:“祁小俠!”
祁靈驚道:“老前輩何時來此,晚輩毫無所知?”
銅腳叟說道:“老朽奉掌門之命,前來邀請小俠和叢姑娘至莊內一談。”
祁靈不覺黠然說道:“叢姑娘方才已經走去,老前輩未曾見到麼?”
銅腳叟點點頭說道:“老朽遠立莊頭,遙望叢姑娘離去,這才前來,小俠神馳未已,一時未敢驚動。”
祁靈臉上一紅,拱手說道:“晚輩失神疏禮,老前輩幸忽見責,此刻晚輩正要面謁獨孤老前輩告辭。”
銅腳叟欲言還止,兩個人便走向楓林山莊,默默而行,一直走到後進石屋之內。獨孤叟已經迎出門來,說道:“叢姑娘已經離去了麼?”
祁靈點頭說道:“晚輩留之不住,她已經遠走了。”
獨孤叟看著祁靈,點點頭說道:“祁小友!叢姑娘人中之鳳,身懷不世血仇,你應當善視之,勿使情天變為恨海,若來終生懺悔。”
祁靈默然無以對。
獨孤叟復又微笑說道:“自古情天不老,只要彼此深情不逾,他日重逢,自是意中,但願天下有情人……”
祁靈忍不住黯然說道:“老前輩!有所不知……”
獨孤叟含笑說道:“兒女之情,豈是老朽所能預知,只是佳偶天生;老朽如此祝福罷了。
來來!且不談這個,祁小友華山之行,雖無所獲,亦了此行心意,但不知今後何往?”
祁靈一振心情,答道:“晚輩原是要往恆山應約,如今西嶽之行已是事畢,即刻要往恆山一行。”
獨孤叟略一思忖說道:“祁小友北嶽之行,必有要事,老朽未敢多留,只是老朽請小友前來,有一事要冒昧相告!”
祁靈立即應聲說道:“老前輩有何訓誨,晚輩自當洗耳恭聆。”
獨孤叟說道:“華山一派蒙冤十數年,名聲在武林一蹶不振,老朽忝為掌門,羞對世人,深山懺悔十年,毫無所得,今日小友能以一諾之言,前來華山,竟而追得可尋之線索,小友對華山一派惠莫大焉。”
祁靈連忙起立說道:“老前輩如此謬獎,晚輩不勝汗顏,晚輩身受千手劍沙大俠之惠,既未言報,受其遺命,又未竟功,老前輩如此謬獎,豈非令晚輩無地自容麼?”
獨孤叟搖頭說道:“老朽句句實言,並非客套,老朽即日起程,要遍走邊陲,察訪八荒,尋找此事究竟,小友要事待理,前往北嶽,老朽未便邀約同行。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臨別之前,老朽略有心意相贈,聊表華山派對小友酬謝之寸心。”
祁靈慌忙搖手說道:“老前輩如此一說,晚輩斷然不敢相受。”
獨孤叟忽然呵呵笑道:“祁小友!老朽此物相贈,你斷不能辭而不受。”
說著便從身上解下懸掛在腰間的長長布袋,慢慢地解開封口,取出裡面的東西。
布袋解開之後,銅腳叟立即神情肅然,垂手站在一旁。
但見獨孤叟從布袋裡取出一柄玉杆銀絲,閃閃有光的拂塵。
祁靈大驚,他沒有想到獨孤叟會取出這柄銀絲拂塵,他不敢相信,獨孤叟所說的,要贈給他的東西,會是這件華山派鎮山之寶。
獨孤叟將銀絲拂塵取在手中,向祁靈問道:“祁小友是否聽說過,江湖上有兩句傳說麼?”
祁靈謹聲應道:“晚輩曾有所聞,道是‘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嶽二奇珍’。”
獨孤叟微笑地揚起手中的銀絲拂塵,說道:“這句話始傳自何人之口,無人知曉,華山與少林兩派,當時也都欣然受之,實則是這兩句蒙人耳目混淆視聽的話,銀絲拂塵與紫如意,雖是華山與少林二派鎮山之寶,但是不足以稱之為天下奇珍。”
獨孤叟說到此處,不僅是祁靈感到奇怪,獨孤叟要贈給他東西,為何又說出這些與事無關的話?站在一旁的銅腳叟也感到奇怪,掌門師兄從不輕易露出這柄銀絲拂塵,為何此刻不但亮出,而且還大談其中隱秘。
獨孤叟似乎沒有注意祁靈和銅腳叟的驚詫,繼續說道:“銀絲拂塵與紫玉如意雖然不是奇珍,這兩件東西之上,各有一個小配飾,卻是一百多年以前,武林之中人人注目的東西。”
獨孤叟說到“人人注目的東西”,祁靈和銅腳叟都不約而同地把眼光注視獨孤叟手裡那一柄銀絲拂塵。
獨孤叟此時慢慢地從手中舉起銀絲長達兩尺的拂塵,用手撥開銀絲,裡面露出一個姆指大小的玉塊,用一根銀鏈子系在玉塊一端,平時藏在銀絲裡面,隱而不見。
祁靈眼快,已經清楚地看到,這一枚小玉塊,上面微露紅筋,彷彿是圖形。
銅腳叟此時卻是不敢多看,緩緩地低下頭,默然地站在一旁。
獨孤叟放下那枚小玉塊,銀絲拂塵恢復原狀,微微長嘆一聲說道:“這只是傳說,老朽繼承掌門職位之時,先師曾經約略提到,不過,就先師當時而言,也只是傳說。”
祁靈此時漸漸為這件事,引起了不少興趣,獨孤叟如此慎重其事,在此時此地,提出這件事,必然有所用心。因此祁靈一變而為興致盎然的說道:“請問老前輩,這傳說究竟是起自何時?”
獨孤叟搖頭說道:“老朽當時沒有敢追問,這宗傳說關係太大,所以也不敢隨便請問別人,究竟這傳說起自何時,老朽至今也不敢斷言,只是知道在百餘年以前,武林之中,確有如此情事。”
銅腳叟忽然躬身告退,卻被獨孤叟止住。
獨孤叟微微嘆息一聲說道:“銅腳師弟毋須迴避,如今此事已至掀曉之期,又有何迴避之有?”
祁靈倒是面有慚色地站起身來,說道:“如若此事關係老前輩貴派隱秘,晚輩不敢因滿足一時好奇之心,而請求老前輩多加敘述。”
獨孤叟點頭說道:“此事雖然與華山一派有關,但是與祁小友更有關連,此事說來話長,老朽只能一切從簡,說明要項,在百餘年前在黃山飛泉谷內,曾經會集天下武林黑白兩道好手,共謀一件大事。”
祁靈一見獨孤叟說到此處稍作一頓,忍不住說道:“武林數度論劍,都在黃山,這一次想必未盡然就是論劍稱雄,而是別有所圖。”
銅腳叟望著獨孤叟一眼,也接著說道:“不知是否就是武林盛傳數十年而不衰的黃山大掘墓?”
祁靈一聽大吃一驚,脫口說道:“掘墓?”
獨孤叟點頭說道:“掘墓!是一次空前未有的一次大掘墓。
祁小友!你休要驚奇,武林之中無論黑白兩道,金銀財寶都在其次,尤其仗俠行義的白道上豪傑,所謂視珍珠如糞土。但是,若有絕世不傳的武功秘笈,無有不動心的。”
祁靈為之恍然,點頭說道:“想是這古墓之中,藏有某項武功秘笈,才引起天下武林動心。”
獨孤叟說道:“不止是某項武功,而是集天下神奇妙絕的各種內外武功不傳之秘之大成。
銅腳師弟!你既然知道黃山大掘墓之事,你可否將一目大師的生平,稍作說明。”
銅腳叟立即應聲接著說道:“一目大師何許人,不詳,武林盛傳晚明年間,即有此人。
名稱一目,並非獨目,而是博覽群書,一目瞭然,一目大師不僅學究天人,識博古今,而且一身兼得百家武功之長,功力已臻超凡人聖之境。”
銅腳叟一口氣說到此處,祁靈凝神一致,目不轉瞬。
銅腳叟略一思忖,又接著說道:“一目大師晚年,將全身武功,寫成口訣,分別記載於五塊玉塊之上,自己在黃山安排好歸宿,臨終之時,將這五塊玉塊放在身旁殉葬。”
祁靈霍然而起,說道:“此事果然傳說如此,其中已有漏洞,一目大師既然一死,如何能將自己掩埋起來?因此,武林群雄應該追尋當年一目大師的門人,較之掘墓既不損及陰德,也較易奏事功。”
獨孤叟笑笑道:“銅腳師弟想來只能知道如此而已,但是,他所知道的倒是江湖上所傳說的實情。祁小友豈不聽說,一目大師識博古今,學究天人,如此巧布機關,精設禁制,使他氣斷之時,這一目之墓也隨之自然而闔,在後人看來,歎為觀止,若就一目大師所學而言,何異是雕蟲小技?”
祁靈點頭稱是,他也覺得方才自己聽得入神,如此冒然而問有不敬之嫌,此刻他靜坐在一旁,不再多言。
獨孤叟說道:“黃山掘墓,武林高手非死即傷,一目大師之墓,所有機關禁制傷了無數高人之後,才豁然而開,但是墓內空空如也,不僅沒有玉塊秘笈,連一目大師的屍骨也蹤跡俱無,黑白兩道無數高人,吃了這樣大虧之後,只有悶聲無言,大家風雲而散。”
祁靈聽到這裡覺得有些失望,這件事不僅與他無關,而且聽來乏味,除了覺得武林高人於百餘年前,做了一件非常不智的事而外,別無其他感覺。
獨孤叟頓了一回,又接著說道:“經過了一段時期,有人自關外傳來消息,說是一目大師是死在塞外,在他未死之前,他將這五塊玉塊,分別埋藏在名山五嶽,大意是說:日後有緣人,自然使這五塊玉塊會合,參悟其中口訣,若是沒有這樣有緣人,讓這五塊秘笈,藏在名山勝地,也是得其所哉。”
情節轉到此處,一折而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祁靈又提起興致,問道:“武林之中,自然又要遍尋五嶽,細訪這玉塊秘笈了。”
獨孤叟搖頭說道:“沒有。”
銅腳叟對這後半截事,想來也不知道,所以也傾耳細聽,所以一聽到說道“沒有”,因而嘆道:“有道是蛇咬一口,三年怕見草繩,想必當初黃山掘墓之時,黑白兩道吃虧太大,所以對這後來的消息,缺乏問津的膽量,此事湮沒無聞,江湖上知之甚少。”
獨孤叟說道:“黃山掘墓,是一件最不應該的錯誤,各派務會的高人,在活命全屍而歸之餘,內生疚意,也是主要原因。所以,五塊秘笈分藏於五嶽,消息傳來,乏人問津。”
祁靈不由地眼光落到獨孤叟的手上,停在玉柄銀絲拂塵上面。
獨孤叟接著說道:“不過,這次的傳說,卻是真情。”
銅腳叟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差一點就要問出“何以見得”,但是,臨說收言,銅腳叟最重禮數,掌門師兄當面,不願多話。
祁靈也沒有說話,不過,他的眼睛又向銀絲拂塵上看了一眼。
獨孤叟微微的笑道:“本振第十二代掌門,就是老朽師祖,在六十年前竟然偶在華山蓮花峰頂上,發現這塊玉塊,也就是老朽銀絲拂塵裡面所繫的這塊玉塊。”
銅腳叟彷彿有所頓悟,釋然端坐一旁,臉上神色平靜已極,寶相莊嚴。
獨孤叟含笑依然,緩緩地說道:“華山派歷代以來,不願沾染江湖紛擾,所以,拾到這塊玉塊之當時,無意再尋其他四塊。”
祁靈不覺問道:“老前輩可知其他四塊玉塊,可有發現的跡象。”
獨孤叟點頭說道:“有!中嶽嵩山,少室峰少林寺院不知於何時,也發現一塊,可是另外三塊。雖然未曾聽聞有出現的消息,想必已經有人獲得。”
祁靈驚訝問道:“華山和少林各得一塊之事,如何傳人武林江湖之中。”
獨孤叟笑道:“武林之中,無人知道,只是有人如此猜測而已,因此,才傳出‘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嶽二奇珍’的歌訣。”
祁靈一震,接著問道:“這兩句歌訣是另有用心的麼?”
獨孤叟笑道:“善釣者,必善布餌,目的無他,只是在證實這兩塊藏在中嶽、西嶽的玉塊,是否已經出世。”
祁靈睜著眼睛問道:“結果……”
獨孤叟嘆道:“結果消息雖然未露,可是對方心思慎密,推論正確,他們已經斷定這兩塊玉塊,已然出世,而且各在兩派掌門之手。”
祁靈略一思忖,沉聲說道:“老前輩所說的對方,係指何人所說。”
獨孤叟說道:“另三塊玉塊的得主。”
祁靈說道:“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有一點疑問晚輩不明,老前輩何以知道另三塊玉塊,已有得主?”
獨孤叟朗笑了一聲,說道:“小友!萬事不離理,凡事按理推論。雖不中亦不遠矣!亦如對方推論中嶽、西嶽兩塊玉塊,已經出世的情形,如同一轍。”
祁靈人是絕頂聰明,可是此時聽完了獨孤叟這一段話以後,瞠然不知究理。
獨孤叟說道:“祁小友!你為老朽門下千手劍沙則奇之事,奔走千里,為他洗冤伸屈,從虎邱到華山。幾經思考,已然證明沙則奇是冤屈。但是,你能否道出,這是何人,為了何事,要將沙則奇沉冤血海?”
祁靈畢竟聰明不凡,一點即通,立即接口說道:“難道是為了這塊玉塊?”
獨孤叟點頭說道:“老朽目前無法不作如此之想,此人立意動搖華山一派之本,先從聲譽著手,深謀遠慮,他伺機而動,目的也不過是為了發現這塊玉塊而已矣。”
獨孤叟這個推論是驚人的,而且也是極有見地之說。
尤其是祁靈,當時心裡更覺得獨孤叟的說法,是有其深入獨到之見地,因為他想起少林寺所發生的不幸,鐵杖大師的蒙冤情形,與沙則奇如出一轍,毋庸置疑,也是為了這塊玉塊,企圖來動搖少林一派的根本。
但是,其人為誰?能有如此探謀遠慮,不惜以十數年時光,企圖以不露痕跡的手段,謀取這兩塊玉塊。
因此,祁靈自然而想起北嶽秀士姚雪峰。
北嶽秀士姚雪峰在少林寺的種種行為,確有所謀,而所謀者為何?自然是那一塊玉玦了。
祁靈正是思索多端之際,獨孤叟忽然又說道:“推論事則可,推論人則不可。因此……”
獨孤叟說著,又提起銀絲拂塵,分開銀絲,露出那一小塊玉塊,用手摘下,說道:“老朽並非危言聳聽,其人為誰,固無法推論,卻是關係重大,不僅是關係到華山一脈的存亡,也關係到整個武林的安危。老朽要以風燭殘年,尋訪其人下落。祁小友!你也應該義之所在,當仁不讓。”
祁靈慨然應聲說道:“晚輩雖微不足道,卻願追隨老前輩之後,為尋訪此人而盡綿薄。”
獨孤叟點頭說道:“這五塊玉玦,若是全被其人所得,天下無敵,武林遭殃。但是,這五塊玉塊若能全為一有為有守,正氣凜烈,而又武功根基深厚的人獲得,又何嘗不是武林之福?”
這幾句話說得,在場的祁靈和銅腳叟都為之默然,果真的能將這五塊玉塊都聚於一人之身,仗義行道,真是武林之福。但是,誰有這等機緣,即使華山和少林兩派,都能將自己所得之玉塊拿出來,還有三塊玉塊,又豈是如此輕易得到的麼?
獨孤叟卻於此時右手姆指、食指,拈著那一塊小玉塊,含著微笑,遞到祁靈的面前,說道:“祁小友,天縱奇才,該當大任,老朽不敢藏私,這塊玉決,首先交給小友……”
祁靈一驚而起,不自覺地退後兩步,拱手躬身說道:“老前輩!玉塊為貴派相傳之寶,祁靈何人,敢冒然領受。”
獨孤叟含笑說道:“祁小友此言稍有差誤,玉塊原系一目大師分藏五嶽之物,華山幸得其一,何能算得本門所有之物,況且此物如不五塊齊全,毫無功效,但願祁小友能尋得五塊合璧,為武林放一異彩,老朽願之足矣。”
祁靈懇聲推卻道:“當前正是有人相謀於這兩塊玉塊,晚輩如此輕易獲於老前輩,恐遭他人詬病。”
獨孤叟朗聲笑道:“祁小友!你受此塊,應當視為任重而道遠,你若畏懼,則另當別論,否則,小友!你毋庸顧忌其他。”
銅腳叟此時也站立在一旁說道:“當仁不讓,祁小友請勿固辭。”
祁靈聽到二老俱是如此出自誠心,不敢過份拒絕,他也深深知道,如此一塊在身,不僅尋找另外四塊,是一件困難無比的事,而且本身就是招惹危險的一件事。但是,祁靈生來就有行俠仗義的秉性,他想到鐵杖僧和千手劍的冤屈,以及隨在這冤屈之後的更大陰謀,他覺得自己真如銅腳叟所說,當仁不讓,義不容辭。
當時,祁靈雙手捧過這一塊小玉塊,沉聲說道:“長者賜,不敢辭,晚輩誓盡一己之力,尋求這另外謀求五塊齊歸的人,來刷清華山千手劍沙大俠之冤屈,以不負老前輩之厚望。”
獨孤叟點頭說道:“將來五塊齊歸,祁小友武林獨步,集五嶽靈氣於一身,誠老朽今日之望。”
祁靈誠惶地說道:“五塊設能合璧,晚輩何敢獨佔,當公諸天下武林,以求公處,以不辜負當年一目大師無私的胸懷。”
獨孤叟讚道:“祁小友如此大公無私,老朽已慶所託得人。
他日五塊齊歸,自然是祁小友所有,理所當然。”
祁靈一想,此時說之無益,來日真有如此一天,再另作決定。
獨孤叟此時站起身來,先向銅腳叟說道:“老朽此去邊陲,時日之長短,下落之吉凶,均難以預料,華山一派的重任,要落在銅腳師弟身上。”
銅腳叟肅然躬身,滿臉惶恐。
獨孤叟平靜如常,緩緩地說道:“創業維艱,守成不易,在冤屈未雪之時,華山派危機未釋,銅腳師弟要緊束門下,整頓楓林山莊……”
說到此地,獨孤叟也有著無限的離情,將一柄玉柄銀絲拂塵,交到銅腳叟手上。
銅腳叟雙手捧著銀絲拂塵,神情激動,老淚縱橫,顫聲說道:“掌門外出,銅腳不敢擅加阻攔,願以兢業心情,靜等掌門法駕歸來,銅腳仍守本位,如此方能安心。”
祁靈知道這柄銀絲拂塵,是華山一派掌門權威的象徵,銅腳叟此時不敢如此接受掌門職位。
祁靈心裡暗自忖道:“華山派中的事,我在此地有欠妥當。”
便悄悄地移步外出,正當此時,獨孤叟忽然叫住祁靈說道:“一派掌門職位轉移,是為隆重之大典,不應如此草率。但是,今日一則時不我予,老朽即刻便要起程,再則,老朽以為任何一事,既決意而為時,便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方有所為。”
獨孤叟這兩句話,說得神情極為嚴肅,面色凝重,祁靈當時也為之肅然起敬,同時應聲說道:“老前輩之用心,晚輩當銘鏤於心,永為範式。”
獨孤叟伸出手來,先在銅腳叟右肩上輕輕一拍,朗聲說道:“守成不易!守成不易!”
轉而又向祁靈說道:“令師宇內奇人,如能相遇,告以五塊之事,必能代小俠擘劃未來,他日有緣,邊陲再見。”
獨孤叟攔住了銅腳叟和祁靈的相送,滿臉依戀的神情,走出石屋。
屋外陽光已淡,夕陽黃昏。獨孤叟站在院落裡,周圍略一眺望,轉而昂首回身,再度向祁靈說道:“五塊齊歸,小友之大事,亦武林之大事,華山有幸,也沾此餘輝,小友要多加慎重好自為之。”
祁靈躬身應是,抬頭時,獨孤叟已自飄然而杳,開始他遍訪邊陲之行蹤。
祁靈目送獨孤叟飄然而去,深覺此老此去心情沉重,但是,旋又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任重道遠,沉重萬分。
華山之行,雖與當初願違,卻多獲得一些意外,此行不虛。
但是,此行應告結束,北嶽之約,為日無多,必須匆匆上道。
唯一使祁靈心中未盡釋然的,是叢慕白姑娘的忿然而去。莫論如何,姑娘一點痴心,是真情對待,但是,奈何……祁靈想到這裡,只有長嘆而罷。
當即告別了銅腳叟,離開楓林山莊,取道恆山北嶽,去會姚雪峰。
祁靈隻身單騎,從華山楓林山莊起程,北貫中原,直走恆山。
沿途已不像兼程趕往華山的心情,估計為時半月,定可如期到達。如此放韁輕馳,倒是逢鎮宿店,遇站打尖,毫無風塵勞頓之苦。
北穿洛陽,入山西境內,北地風光,已較之內陸中原。有顯著不同之景象,但見遍地黃塵。丘陵起伏,雖在炎夏,卻少見密綠濃蔭。
祁靈既然不要兼程趕路,只當他是遊山玩水,加上他性好遊歷,所以,心情亦如這北國高原,一樣的開闊平坦。但是,唯一使他感到心裡不能放下舶,便是。此去北嶽,能夠會見姚雪峰,如何才能證實姚雪峰的陰謀詭計,使須少藍姑娘能夠相信昔日嵩山之麓的血案,確與鐵杖大師無關。
還有,北嶽秀士姚雪峰,定居北嶽,歷來已久,昔日一目大師所藏在恆山的一塊玉塊,必然已經獲得,他是否就是那謀求五塊齊歸的人?
如果不是北嶽秀士,他為何陷鐵杖僧於不辯之地,又為何使少林一派內起紛爭,陰謀漁人牟利之狀。
如果北嶽秀士確是暗謀五塊,企圖獨霸武林的人,將如何才能揭穿這一事實。
凡此種種,的確為祁靈的旅途上,增添不少煩惱。
越過黃沙奇巖的五臺山麓,繞過雁門關,沿著長城古道,踏著北地風沙,出關到達恆山。
恆山位於平型關與雁門關之間,覆壓數百里,巍然聳天,較之南嶽衡山與中嶽嵩山不同,與東嶽泰山,以及西嶽華山亦回然有異。
怪石猙獰,懸巖峭壁,雄偉之勢則具,秀麗風光則無,有人至西北邊陲,有感嘆春風不渡玉門關之句,其實到達北嶽恆山,已是令人難有春夏,但見秋冬之慨。
加上睛空萬里,白雲索繞之時。恆山遠眺,仍然是黃多於綠。
祁靈在沿山小鎮稍歇。便棄馬步行,直奔山境。
乍一入山境,眼見如此綿亙不斷的山巒,和狼牙錯列的山峰,一時倒不知道這生花谷和如椽巖,位於何處。
祁靈忽然放慢腳步,在沒有確知北嶽秀士居處之前,他準備緩步而行,即使日幕之前,仍然茫無頭緒,深山穴居一晚又有何妨?
正是祁靈如此放開心情向前走去,忽然身後風吹草動的聲音。
祁靈此時雖然沒有全力趕路,卻是凝神注意,暗察四周。所以,一聽身後微有響聲,便立即分辨出,那是有人在施展輕功,凌空收勢,衣袂生風的聲音。
祁靈聞聲知警,他也聽出來人功力極為不弱,雖然不是北嶽秀士本人,卻是深具火候的高手。
祁靈腳下依然緩緩而行,靜等這人在身後不遠之處如此突然剎住奔馳的身形,為了何事。
如此前行不到數步,突然兩股勁風,來勢如矢,直取祁靈身後“對口”、“鳳眼”兩大主穴。
“對口”與“鳳眼”,位在上中兩盤,來人出手分襲兩穴,不僅勁道凌厲,而且出手快速,認穴準確,說明來人功力除了極高之外,而且心腸狠毒,一舉就要制祁靈於死地。
這一招兩式的偷襲,雖然不出祁靈意外,但是,他也斷然沒有想到這人出手竟如此之毒。
當時心裡微微一驚,單足落地,閃電盤旋,本已舉掌當胸,要硬接一掌,然而心裡卻又電光火石一轉,留掌未發,身形左側一閃,順理成章的一式“臥看巧雲”,輕悠悠地貼著攻來的勁風,讓到了邊。口裡卻輕叱道:“彼此不識,奈何如此出招致命。”
人在說話,已經閃開到數尺開外,一打量來人,竟是一位四十上下,長眉大眼,紫色臉籠的中年人,頭戴一頂小帽,身穿藍短裝,看不出身份,但是,卻看得祁靈好生眼熟。
當時心裡便如此閃電一轉:“這人好生眼熟!”
對面那人卻冷笑說道:“來到恆山你想裝佯,休生夢想。”
這人一說話,祁靈頓時一觸靈機,當時脫口說道:“你是少林僧人了淨?”
那人伸手一摘頭上的小帽,短髮蓬鬆,戒疤依然可辨,不是了淨和尚是誰?
了淨當時嘿嘿地笑了一陣,說道:“我是了淨又待如何,冷泉巖前,少林寺中,冤仇累累,今天你送上門來,你還想賴不認賬麼?”
祁靈頓時想起了淨當時在少林寺,仗著北嶽秀士隔身傳力,向自己挑戰,結果傷在五梅捧日鳳爪抓之下,又為北嶽秀士挾腰攜走。
沒有料到是攜來北嶽,不到一月光景,不但肩傷已愈,而且,眼神精光充沛,功力想必又更進一層,如此看來,北嶽秀士有意使少林寺內起紛爭,安排詭計,至此已經是一目瞭然。
祁靈看著了淨那種神情,便說道:“出家人著此裝束,不倫不類已逾清規。不歸本寺,反隨姚雪峰這等人,不務本性,更不應該。了淨和尚!出家人應該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要執迷不悟。”
了淨大笑說道:“到了恆山,你還想如此猖狂麼?”
祁靈一聽了淨的話,覺得他頗為有恃無恐,心裡暗自忖道:“這了淨當初在少林寺內,功力了了,今日難道已經獲得北嶽秀士的傳授麼?如此也好,試試他究竟有何進益,也可趁此衡量衡量,北嶽秀士到底如何。”
了淨一見祁靈沉吟不語,便冷笑道:“害怕了麼?昔日威風今日安在?”
祁靈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和尚!你今日雖然身穿俗裝,卻仍舊是佛門弟子,唸經禮佛之人,豈不聞冤家宜解不宜結麼?
只要你返回少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了淨冷笑未已,突然暴喝一聲:“姓祁的小子!你別再饒舌了。看掌!”
這一聲“看掌”,人似旋風捲進,雙掌左右一分,更翻拍出,掌影如潮,不斷陣陣撲來。
祁靈成心試驗,暫時不打算還手,點足挺身,倒退數尺。
剛一讓開,了淨人走迷蹤,如影之隨形,雙掌拍起勁風呼呼,緊迫著祁靈搶攻十幾掌。
祁靈一面極力周旋,身形輕若敗絮,在掌風中游走不定,一面也暗暗吃驚,了淨的功力較之少林寺內,有了顯著的進步,而且,最使詫異的,了淨的掌法,沒有一招一式是少林宗法,完全是另有一套。
祁靈曾經閱讀鐵杖大師所寫的少林秘笈,雖然不能涵蓋少林各種功力,對於掌法,卻有記載,了淨若有一招一式相近之處,祁靈焉有看不出之理。
祁靈突然心裡有一種想法:“了淨和尚是半途出家,他不是少林派謫傳弟子。”
這一個疑端一起,祁靈輕嘯一聲,右手一伸,腳下一錯步式,正準備還招搶攻,就在此時,了淨突然一收身式,疾轉而回,展開輕功,全力向目上奔去。
原來了淨滿以為仗著此時此地心神穩定,雖然不能手報少林寺一抓之仇;至少也應該給祁靈小挫一陣,以吐一口悶氣。
沒有想到祁靈的功力,不是自己所能想像,彼此仍然是相差殊懸,了淨就要趁機脫離,等他到了生花谷如椽巖前,再作道理。
他這轉身一跑,倒是引起祁靈當時另一個想法:“我此行前來,最好能夠先見到須少藍姑娘,假如,須姑娘在這一個多月之內,已有所明瞭,倒不失為是自己一位好幫手。”
如此閃電意念一決,立即長吸一口氣,振臂挺身,一拔凌空,直向了淨迫去。
了淨輕功極為出色,以一步之先,在前面奔跑,去勢宛如流星趕月,等到祁靈起步時,已經相差十丈開外,所以祁靈起身追時,已經遠隔二十餘丈。
雖然祁靈的功力,較之了淨要高出很多,但是,了淨佔了地利之便,在前面藉著懸巖悄壁,怪石狼牙掩遮之勢。忽隱忽現,遲滯了祁靈的速度,再加上了淨此時真是好似漏網之魚,全力逃奔,所以,約莫追了一盞茶的光景,仍然沒有追到。
祁靈一時心情大急,全力展開凌空“八步趕蟾”的絕頂輕功,正是向前猛撲之際,突然,了淨在前面彷彿身形一頓,就在這一瞬間,祁靈如閃電飄風一般,掠身趕到,不容稍緩,相隔還有三、五尺之間,祁靈右手扣指猛彈,一縷勁風,脫指而出,直撞向了淨腰眼,只聽得撲咚一聲,了淨撲地便倒。
祁靈彈指神通的本領,從未使用過,也的確未具火候,今天一時情急,扣指便彈,五尺之內,應手而倒,倒是大出祁靈意外。
祁靈也無暇思索自己的功力,能否五尺之內傷人,立即上前,抓住了淨衣領,拍開穴道,喝道:“了淨和尚!你是否願嘗錯骨分筋的滋味?”
了淨被抓在祁靈手下,豪氣俱無,默然不答。
祁靈駢指突出,抵住了淨“氣海”,兩眼注視著了淨,靜候他的答覆。
了淨知道,此時只要祁靈下手,自己便立即岔氣人經,逆血走脾,不僅功力全廢,而且痛苦萬分。
了淨當時說道:“姓祁的!你如此抓人觸穴。逼問口供,是否有欠風度?”
祁靈見他氣勢已消,態度已軟,便放開右手,笑著說道:“一丈之內,你休想活命逃走。
但是,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祁靈即刻撒手便走。生花谷如椽巖,任何腥風血雨,與你了淨無涉。”
了淨站在那裡,面有愧色,微微的點點頭。
祁靈也點頭說道:“我要再次提醒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要一誤再誤,必然後悔無及。”
了淨說道:“我既然已經敗在你手下,願以一句回答,換回性命,你就毋須顧慮我是否說謊言相矇蔽。”
祁靈點頭,說道:“來日方長,相見有日,我當然相信你。”
說著話,祁靈凝神略一沉思,接著便問道:“須少藍姑娘住在生花谷內何處?”
了淨聞言,毫不猶疑地說道:“入生花谷,右盤三折,有石如筆,筆後石屋兩間,題名曰‘夢筆生花’,須少藍姑娘便居住在彼處。”
祁靈點頭,頓時退後兩步,拱手說道:“和尚休怪我動手失禮,但願日後能再相見。”
了淨當時不作一言,轉身而折西走,疾奔西去,轉瞬不見。
祁靈退後注視了淨去後,略一思忖,和了淨採相反的方向,向東折轉,一路越懸巖,走斷壁,深入山境。
一路閃躲騰挪,蜻蜓點水,在這些險阻重重的山中,祁靈覺得北嶽恆山如此險峻荒涼,連一棵悅目的樹,和一點怡情的泉水,都難得一見,北嶽秀士竟然定居其間,若不是另有所圖,令人難以置信。
正是祁靈如此滿懷奇怪之際,突然,迎面一堵峭壁,當面攔住去路。
這一堵石壁,中間隱約有一、二石階通向一個石隙,此外別無任何可走之路。
從祁靈所站之地,相距峭壁石階,是一個約有五丈左右寬的山壑,此時雲務迷朦,未知深淺。
祁靈回顧四周,並無去路,除了折身從原處轉回,便只有峭壁上那一個石隙,像是一道出口。
祁靈心裡暗自猜疑:“了淨往西,分明是羞慚而去,決不是回到生花谷,我之往東,就是這個道理,可是如今看來,難道是我推測有誤?”
祁靈索性走上前幾步,站在深壑邊緣,向五丈以外的那個石隙留神看去,原來石階之上,石隙之旁,刻有兩行字,這兩行字年深月久,風雨剝蝕,稍一不留神,便不易看出。
祁靈此時隔著石壑,運足眼神,看到這兩行字,筆力勁健,落筆均勻,像是大力金剛指之類的指法所書。
上面寫著:“是誰揮動生花如椽筆?
劃開千仞峭壁一線天。”
祁靈看到這兩句話,霍然心裡一動,想道:“我豈不是一時矇住心竅,化解不開麼?北嶽秀土所居之地,正是生花谷如椽巖,這峭壁之上,正是寫著生花如椽字樣,不是北嶽秀士所為還有誰來?”
同時又想到,不管如何,千仞峭壁之上,有人書寫,在北嶽之上,除去北嶽秀士姚雪鋒,不應再有別人。
想到真切處,祁靈揚袖拔身,飄然越過深壑,落身到峭壁之間,石隙之下的石階之上。
剛一落到石階,頓時使這位一身奇功絕技,豪氣干雲,膽色無雙,而又具有喜愛山水之靈氣的祁靈,為之倒抽一口冷汗。
那石階立足之處,僅夠立足,上仰則畢陡如懸,岌岌乎迎頭蓋下,令人不敢逼視。下瞰因為從石隙裡吹出陣陣冷風,衝開深壑一塊雲霧,只見黑洞洞地深不見底,而且一陣轉轉轟轟,宛如地裂山崩,令人頭暈目眩。
站在這樣上仰不見天,下臨無地,而且僅堪容足的石階上,饒是祁靈如何了得,也要為之膽落。
祁靈倚在石階旁邊的石壁之上,沉斂心神,穩住情緒,全身運功力,貼著石壁,向上面一步一步蹬著石階上去。
一直蹬到最後一個石階,正準備向石隙裡探視之際,忽然感覺到石隙裡吹出來的風,冷澈骨髓,而且勁道奇猛。
祁靈估計這條石隙,必然是通往後面無疑,否則,僅僅如此一條石隙,不會如此陰風凌厲,這正像是一個風箱一樣,從後面的空曠之處,才會抽來如此既陰寒又凌厲的勁風。
此刻祁靈渾身功行勁達,充塞一股陽和之氣,才不畏那寒冷如冰的陰風,然後又抽出腰間七星紫虹軟劍,一則防備石隙之中,容有毒物,再則,唯恐陰風勁厲,一時使自己在石階立足不住,下墜無底深壑,後果不堪。
祁靈如此小心翼翼,一長身形,左手上伸,一搭石隙邊緣,雙足交錯一用力,“嗖”地一聲,就像是一條出洞靈蛇凌空竄起,直穿石隙之中。
一經穿身人隙,祁靈立即貼住石壁,沉樁落步,定下身形,留神打量,這個石隙,確是鬼斧神工。從上到下,彷彿是一刀直劈而下,兩邊光滑得寸草不生,前面直通到老遠,眼前看不清楚通往何處。頂上真是天如一線,又像是一道蔚藍絹布,橫架山之顛,使祁靈引為生平奇觀。
石隙之中,雖然也是寒冷,也有不斷的冷風,但是,比起剛才石隙進口之處,又要使人感到暖和許多。
最令人奇異的,腳下既非崎嶇不平,亦不是一階一級,而是平坦無痕,一條畢直的通道。
祁靈站在那裡,稍作端詳之後,遙望著這條通道的那頭,雖然看不見任何景象,那是由於相隔太遠。但是,在當時祁靈的心裡卻幻起另一個境象。
祁靈忽然想起“晉太原中,武陵捕魚為業”……那一篇出自田園詩人陶潛手筆的桃花源記。假如這一段幽長的石隙,這一段平坦的石甬,走到盡頭,也是這樣一個桃花源的世外仙境,那樣會消失自己仗劍武林,行俠爭雄的豪氣麼?
假如通道盡頭,就是生花谷如椽巖,但是,須少藍姑娘一變而為樸實的村姑,笑語相迎,忘卻一身仇恨,自己又將如何?
假若……
祁靈的思潮在澎湃,起伏不停,莫可遏抑,而且都是出世無爭的思想。
人在想著,腳下漸漸向前走去,如此走了半晌,通道前面,光明漸增,祁靈出世的念頭,也就隨之愈濃,而且耳畔似有如無的一陣陣佛樂梵音,飄拂不定。
就在這時候,突然“呼”地一聲,一塊碗大的石塊,隕星下墜,直落到祁靈的面前,砸得碎石紛飛,回聲四起。
祁靈不覺一驚而震,渾身冷汗如沈,心裡忽然想道:“我為何還逗留在這石隙之中?方才我胡思亂想些什麼?”
警覺之餘,不敢稍作停留,展身猛撲,直向甬道盡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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