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忍大師沉寂而肅穆的面容上,這時微微顯出一絲激動之色。
是的,統率天下武林的少林一脈,在與一個江湖幫會的搏鬥中,竟然絲毫沒有佔到便宜,而且嚴格的說來,反還吃了虧。
雖然,任這個幫會在江湖上的聲威是如何的懾人,但在少林派來說,這總不是一件有顏面的事啊!
他這時深深的沉思了一刻,暗自下了個決定,要以自己這一派武林宗師的身份,與“冷雲幫”幫主,素來有未遇敵手之稱的“玉面修羅”一較長短。
在他剛想開口說話的時候,這時在大廳外,響起了一陣步履之聲。
早先出去的無為大師及兩名灰衣僧人,此際已恭謹的立於門邊。
跟著,一聲清勁的咳嗽聲響起,廳門走進一位形態十分怪異的老和尚來。
這和尚身著金紅色的袈裟,身材又高又長,臉上瘦骨嶙峋,稜角鮮明突出。
最令人驚異的,卻是他凹陷如一隻深碗似的頂門。
這老和尚雙目細-,僅剩一縫,嘴唇也緊緊的閉合著。
從他頷下那全呈銀白色的鬚髯及眼角深刻的皺紋看來,他的年齡恐怕已在九旬以上了。
自這老和尚的身形始才出現在門口,大廳中的少林弟子,立時全然肅立躬身,合十為禮。
甚至,連掌門方丈百忍大師也不例外。
這老和尚微微一笑,連眼皮子也不再撩一下,晃動著他那枯瘦的身軀,飄然向百忍大師行來。
他腳步的每一次移動,都是那麼輕飄,好似根本沒有沾著地面似的。
他那枯瘦的身軀,亦好象隨著空氣的流動,悠然而起,宛如絲毫沒有重量一般。
這時,他晃著身上那襲與他身體極不相稱的金紅袈裟,來到百忍大師面前,當胸合十,卻仍然沒有說話。
百忍大師面孔上,露出一絲虔誠而恭謹的笑容,和聲道:“今晨有‘冷雲幫’濮陽施主等人,為百悔師弟之事,來寺中做一了斷,此事關係甚大,弟子不敢私自裁決,故而斗膽驚動師叔佛駕,失責之處,尚祈師叔恕之!”
身披金紅色袈裟的老和尚,輕輕點頭,嘴唇牽動一下。
於是,他那臉上的皺紋,便更形深刻了。
這時,他並未落坐,依舊像其它的各代僧人一樣,靜靜的立於百忍大師身後,沉靜的好似天榻下來,也驚動不著他似的。
須知少林派寺規甚嚴,任你輩份如何崇高,見了掌門方丈也不能落坐。
百忍大師這時,並未將這老和尚為濮陽維等人引見,他又輕輕落坐,神態上,卻流露出一股若有所恃的滿足與自信。
濮陽維自這老和尚現身時起,便覺得心中一動。
待他仔細凝注之後,平靜的心神,立時更加波動起來。
因為,濮陽維本身是個武林中絕世的高手,自然,他對同樣精於此道的人,有一種更精銳於旁人的觀察。
這時,他暗中肯定,這位身披金紅袈裟,較之百忍大師更高上一輩的老和尚,可能將是他下山以來,所遇到的一個空前勁敵。
濮陽維正在估量的時候,百忍大師卻沉聲啟口道:“濮陽維施主,適才你我雙方,已較過三場,施主們功力之高,確不愧為江湖中稱霸一方的人物……”
百忍大師說話極有技巧,他輕淡的將自己這方較為吃虧的事實,一句帶過。
這時,他的目光向濮陽維等人面上一掃,又道:“不過目前雖可說是勝負相若,未分軒輊……卻未知濮陽維施主是否尚有意賜教老衲幾招絕學?”
濮陽維早就料到,自己與百忍大師的這場搏鬥,已在所難免。
他這時朗聲一笑,說道:“大師能對在下多加點化,以開茅塞,在下乃求之不得之事。”
百忍大師連道不敢,正待自坐位上立起。
但是,濮陽維卻面容一凜,冷然道:“不過,在下於大師賜教之前,甚想一試素有血痔鐵膽一孤僧美號的百空大師一身絕學。”
百忍大師聞言之下,不由微感一怔。
但是,就在他尚未決定是否應派百空大師出戰之前,這位少林寺刑堂首座的百空大師已厲然的一笑。
向百忍大師合十道:“啟稟掌門師兄,承濮陽施主如此看重老衲,老衲亦久思一會濮陽施主名震天下的‘天魔十二式’就請師兄准予出戰。”
百忍大師略一沉吟,有些不太情願的頷首應準。
百忍大師之所以如此為難,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則高手相鬥,甚耗真力,若濮陽維與百空激戰下來,體力方面,多少亦會有些損耗,便是自己稍停上去接戰得勝,也會落人口實。
再則百忍大師雖未親睹“玉面修羅”之身手,但見他神態之沉穩,雙目所蘊精芒之足,即知實不易相與。
若是百空大師再度戰敗,這又是多麼令少林寺難堪的事呢?
只是,百忍大師顧慮雖多,卻已無法收回成命了。
百空大師緩步行出,深沉的立於大廳正中,徐徐將兩隻寬大的袍袖紮好。
由他這個微小的動作,就可看出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血痔鐵膽一孤僧”面對著眼前的勁敵,心中是如何的慎重了。
濮陽維神色自若,他向“力拔九嶽”俞大元含有深意的一瞥,彷若在告訴他:“等著瞧吧!大元,看我為你洗雪適才一掌之仇。”
濮陽維這時自位中立起,微微一跨步,頓時彷若空中的一片羽毛,飄然移出兩丈之外。
少林僧人俱不由心中一震,暗暗的叫了一聲:“這是‘細柳飄’的身法!”
隨著濮陽維身形的移動,血痣鐵膽一孤僧的面孔上,已倏然變色。
雖然,他是在盡力的鎮靜著自己。
那立於百忍大師身後的老和尚,雙目隨著濮陽維飄起的身形微開驟合。
假如你目光尖銳的話,你便可以自這老和尚極快開合的眼簾中,看到一股攝人魂魄的神光。
血痣鐵膽一孤僧眉心那粒殷紅的硃砂痣,這時也變得更加豔紅。
他雙手合十一禮,沉聲道:“老衲有僭了!”
濮陽維亦長揖還禮,只見百空大師倏而展開身形,在廳中游走起來。
濮陽維雙目半合,嘴角上浮起一絲極為奇異的微笑。
如果我們詳細分析他這微笑的話,無疑的其中實包含有一絲輕蔑的意味在內。
驀然。
百空大師冷叱一聲,身形如電撲上,指顧之間,就攻了九腿十六掌。
其身形之快速,出力之均勻,足可列為武林中頂尖高手之流。
濮陽維長笑一聲,極為詭異的旋身至百空大師身後。
身形之快,就好似一個不可捉摸,無形無影的幽靈。
百空大師陡然一驚,“豹尾腳”突施,向後急蹴而出。
但是就在他察覺腳尖踢空的一-那間,一股炙熱得令人呼吸皆窒的勁氣,卻突然壓到。
他悶喝一聲,努力將身形向後徹出。
濮陽維這時身在空中,嘿然一笑,雙掌連綿而出。
如山崩海嘯似的炙熱勁風,逼得百空大師左閃右躲,形態十分狼狽。
濮陽維這時在雙掌的連環推出下,身形已疾撲而至。
百空大師暴喝一聲,上下翻掠,“百步神拳”倏而施出。
但是,濮陽維的身形,卻恍如一縷飄渺的輕煙,在那陣罡烈的勁風中,飄然來去,行動是那麼的灑脫,那麼輕柔。
忽而,百空大師那枯瘦的身軀猝然暴退,藉著一聲大喝,雙掌施出一招“百步神拳”的菁華絕技:“瑞氣呈祥”。
呼轟的掌風,頓時如一道洶湧的河流,滔滔湧到。
濮陽維身形電轉,在空中忽上忽下,雙掌幻化成漫天遍地的掌影,向百空大師反襲而到。
又是一聲暴叱,兩條人影以匪夷所思的快速,在廳中翻騰起來。
少林掌門百忍大師,他較廳中任何一人更注意濮陽維的身手。
這時,他面孔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再也找不著一絲含著自信的笑容了。
因為濮陽維那奇異玄奧得令人驚駭的武功,有些簡直已不是人類天賦的體力所能做得到的……
立在百忍大師身後,身披金紅袈裟的老和尚,那細-的雙目,此際不自覺的緩緩張開,緊板的面部肌肉,亦微見松馳。
這時,廳中二人約略激鬥了近百招左右,血痣鐵膽一孤僧百空大師,身形如電般在四處飛掠。
猛厲的掌風,隨著他身形的晃走,迭次激盪。
但是,濮陽維那雪白瘦削的身軀,卻好似百空大師的影子一般,始終緊緊地附在他的身後。
任這功力絕高的佛門高僧如何的閃、躍、撲、擊,始終不能擺脫……
“力拔九嶽”俞大元粗獷的面孔上,不自覺地漾起了一絲微笑……
他這時已可確定,自己幫主必可履身他適才對自己的諾言:“挫敗血痣鐵膽一孤僧”。
忽而,濮陽維如影隨形的身軀,這時倏然彈起,在空中微微一閃,竟好似海市蜃樓般,幻化成滿空的白影,四面八方的向百空大師撲到。
廳中各人,只覺眼中白影晃閃,勁氣如嘯,根本已分不清濮陽維本人身在何處。
百忍大師悚然一震,在心中大叫道:“這是天魔十二式中的‘滿天飛魔’!”
那頂門深陷的老和尚,面容亦不禁大大的抽動了一下。
因為,憑老和尚這一身浩若湖海般的高絕武功,亦覺毫無把握能完全躲過這凌厲奇詭的一擊-
時,滿廳白影紛飛中,傳出一聲憤怒的叱喝。
廳中驟然完全寂靜下來。
濮陽維面含冷笑的峙立於地,他揹著雙手,極其瀟灑的望著百空大師。
而百空大師那金白相間的僧衣前襟,卻印上了一隻清晰的掌印。
片片碎布,正從那掌印的痕跡之內飄落。
最令人驚愕與難堪的,便是這掌印的位置,與百空大師適才印在“力拔九嶽”俞大元身上的,竟是同一部位,而且分毫不差。
百空大師的面容十分悽慚,他眉心那粒殷紅的硃砂痣,這時亦顯得黯淡無光。
濮陽維長身一揖,緩緩說道:“百空大師,在下多有冒犯了……但是,大師此刻想亦能體會出,那適才敗在大師手中之人,他心中的滋味,亦必不較大師好受……”
濮陽維暗中太息一聲,飄然回到位上。
百空大師向濮陽維的背影一瞥,好似-悟出一件什麼事似的,合什回至他適才站立的地方。
百忍大師那雙稜稜生威的慈目,倏然張開。
他輕輕站起身來,向那身披金紅袈裟的老和尚什一禮,又好似在低聲說著什麼。
這時,大廳中的氣氛,又出奇的緊張與嚴肅起來。
因為,無論是少林弟子,或是“冷雲幫”赴約的群豪,他們心中都十分明白,一場空前未有的武林激鬥,恐怕就要來臨了。
無可置疑的這將是他們此生此世,首次僅見的高手較技。
“七煞劍”吳南雲,這時跨步至濮陽維身側,俯身低語道:“幫主,下一場恐怕就是少林寺掌門方丈親自下場了……本座在此,預祝幫主得勝……”
濮陽維微微一笑。
亦低聲道:“謝謝你,南雲,為了全幫,為了自己,在下都將全力以赴………”
正在這時,執掌著少林派最高權位的百忍大師,已凝步行至廳中。
向濮陽維合什一禮道:“濮陽施主,老衲有心與施主印證一番,尚請施主莫使老衲失望……”
濮陽維發出一陣清越的笑聲,也自椅中立起。
他微微躬身還禮道:“大師客氣了,在下愚魯之質,難為棟樑,既然大師肯親予賜教,正是在下之幸……”
說罷,舉步緩緩行至廳中。
百忍大師沉著的一笑,說道:“老衲想與施主比試兩場,一為文比,一為武比……”
濮陽維心中一轉,笑著說道:“只要大師有興,在下無不奉陪……只是文比為何?武比為何?”
百忍大師好似胸有成竹,宏聲一笑,說道:“老衲想與施主各自施展一趟輕功,至於勝負之判,好在在座各位,全為武林中素負盛名的高手,對此自可一目瞭然……此乃文比。”
濮陽維聞言之下,心中一陣冷笑,凝神續聽下文。
百忍大師又清咳一聲,說道:“至於武比麼……便由老衲那條佛門善行金杖,在濮陽施主‘赤手金拐’之下討教幾招絕學!”
濮陽維微微一笑,頷首同意。
這時,百忍大師輕輕揮手,就有兩名灰衣僧人,自大廳之外,拿入六根細若小指,長約兩丈許的青竹,及一束線香進來。
兩個灰衣僧人將手中之物放下,躬身退至一旁。
百忍大師深沉的一笑,走向前去,將那六根幼細的青竹,輕輕插在大廳地面上的青磚隙縫中。
他插下去的手法是如此輕微,是而那六根兩丈餘長的青竹,便虛飄飄的攔在其中。
虛飄得就像甚至一陣微風的吹拂,也經受不起。
百忍大師拿起那一團白色線球,手中微一用勁,那團白線宛似活蛇般猝然飛出,分別纏繞在六根青竹的尖端。
這飛出的白線,不過是普通縫製衣物時所用的那種,其粗細程度,尚不及一隻繡花針,自然更是十分容易折斷的。
百忍大師能以內勁貫入其中,輕而易舉的分繞於高達兩丈餘長的青竹尖端,這份功力與身手,已足以駭人了。
濮陽維冷然望著百忍大師在親自佈置,他的面容,卻絲毫未顯露出任何一絲特殊的表情。
這時,百忍大師回過身來,微微的一笑。說道:“濮陽施主,這是老衲別出心裁想出來的一套小把戲,名叫‘竹絲引渡’……”
他目注著濮陽維的表情又道:“這種比試甚為簡單,便是比試之人,分先後縱身躍上空中的青竹尖端,再於那六根青竹之間,連接的白線上,舞出一套拳法,但是縱身躍上青竹時,卻要憑藉著手中的這把線香,每向空中發射一隻,便躍身踏在線香之頂,直到腳尖踏上青竹為止……這簡陋之技,十分膚淺,倒令濮陽施主見笑了……”
百忍大師這番話一說出來,大廳之中,除了那身披金紅袈裟的老和尚,及冷然卓立的濮陽維外,可說全已神色大變。
因為,不要說這六根青竹,本來就已搖搖欲墜地,十分不好著力,便是六根青竹之間連接的白線,又是那麼的細弱,恐怕連一隻蒼蠅落上去都要搖晃,更莫說是偌大的一個人了。
何況,更要在上面舞出一趟拳法來。
尤其是縱身上那青竹之時,更不能直接躍上,尚要以手中線香凌空著力。
這到底是一件艱難得幾乎已不是人類天賦本能所能做到的事情,如何不令廳中諸人驚愕欲絕呢?
甚至連身手高絕一時的“七煞劍”吳南雲,及少林寺百字輩的各位高僧,亦自嘆無此功力。
但是濮陽維卻清雅之極的一笑說道:“大師這套青竹引渡,不但別出心裁,更是一種輕身功夫的絕高鍛鍊……在下雖然不能勝任,也只好勉力一試。”
百忍大師呵呵一笑,連道不敢!緩緩將身上金光閃耀的袈裟脫下,由一名灰僧人接過。
濮陽維並沒有脫去那件銀白狐皮的緊身衣,他灑脫的一笑,向側旁一站。
“大力尊者”勒烈行這時俯在俞大元正旁,低聲道:“傻小子,你看你們幫主的這份狂勁與瀟灑,真是令人欽服之極,為師的一生還是首次看見這種奇材。”
“力拔九嶽”俞大元亦低聲笑道:“這叫什麼竹絲引渡的功夫,可真叫人看了都心寒,不如叫他竹絲要命來得恰當……”
“大力尊者”正笑罵了一聲沒出息。
廳中百忍大師已開口說道:“濮陽施主,老衲便-磚引玉,先行獻醜了………”
說罷,百忍大師長吸一口真氣,身形颯然翻轉,拿在手中的一根香,也射至空中三尺。
他那龐大的身軀一晃之間,已飄然點向那適才飛起的線香之上。
他單掌一揮,一根線香又極為奇異的緩緩飛射五尺之高。
百忍大師雙臂一振,腳尖一點線香,又騰身而起。
這時,百忍大師的身形,已拔升一丈有餘了。
只見他手中的線香,一根接著一根飛出,他那修偉的身軀,亦好似與線香連衡成一體般,輕若無物的連連踏點其上。
瞬息間,就立在第一根青竹尖端。
百忍大師的身軀雖立在上面,然而這幼細松馳的青竹,竟紋風不動,好似根本沒有重量加在上面似的。
這時,只見百忍大師凝神沉氣,抱元守一,一抬腳就飄身在另一根青竹尖端。
眨眼間,他身形如電的一一踏遍。
這時,廳中諸人,俱皆屏息如寂,大睜雙目,緊張與興奮的凝注著百忍大師忽起忽落的身形。
此時,百忍大師已飄身至那六根青竹之間所連接的白線上。
他極為從容,在那纖細得令人心驚的白線上遊走。
身形之快捷與俐落,就好似行走在平坦而寬敞的地面上一樣。
百忍大師驀然微微一哼,身軀已極快的轉動起來-
那間,拳風呼呼,掌影如山,原來,他在那幼細的白線上,正施展開少林七十二技中的“十八羅漢拳”來。
一時只見人影翻飛,晃閃如電,身法,步眼,俱已達到登峰造極之境。
百忍大師能將這套全以外家勁力為主的拳法,在那絲毫不能著力的懸空白線上施出,身手之高絕,確可謂無出其右了。
這時,百忍大師施展完了這套拳法,身形在空中倏忽一閃,已輕輕飄飄的落在地上,氣閒神定,微塵不揚。
隨著他身形的降落,無數聲的歡呼,驟而起自四周,無疑的,少林弟子們,正十分自豪於自己的掌門方丈,他們皆被這神乎其技的輕功所激奮了。
濮陽維微微一笑道:“大師輕功之佳,的確令人欽佩莫名……只怕在尚難及大師的十分之一呢?”
百忍大師合什笑道:“濮陽施主謬譽了,老衲耄矣!雕蟲小技,實不值一哂……”
濮陽維不再多說,向百忍大師抱拳一禮,緩步向青竹下行來。
他微微回頭,向同來的三人一瞥,俊俏的面龐上,露出一抹深刻的微笑。
這抹微笑,無疑地給予了“七煞劍”吳南雲等三人,一種十分強烈的信賴與欣慰。
濮陽維拿著適才百忍大師交給他的一束線香,徐徐在六根青竹旁邊走了一遍。
忽然,濮陽維將手連揮,手中線香,一根接著一根飛出。
奇異的是,那些線香飛出的速度,竟是極為緩慢,每隻間的距離,僅有尺許。
而又是一根連在一根上面,驟然看來,就好似一根根的線香,若天梯似的一以迤邐排列著,直到青竹之端。
這一手內家至高功力的顯露,登時將大廳中的任何一人,震攝得目瞪口呆。
濮陽維手中線香甫出,他已長吸了一口真氣。
於是,他的身形就彷若浮在空氣之中一般,倏然飛昇。
他快捷的點著正緩緩飛出的線香,就好似在踏著梯子一樣,身形極為妙曼而優美的掠到青竹之頂。
他的腳尖甫一接觸著青竹,身軀即已急驟的翻仰起來。
但是,任他如何晃動,那幼細松馳的青竹,卻是絲毫不動。
驀然——
濮陽維老龍清吟般的長嘯一聲,身形拔空而起,在空中若鷹隼般旋迴飛折,隨意翩翔。
他藉著體內一股流暢而精純的真氣,做著與飛鳥完全相同的遨遊。
這時大廳中,無論是少林弟子,或是“冷雲幫”赴約群眾,無不鴉雀無聲,驚愕得啞口無言。
百忍大師雙目凝注,面上不自覺地浮起一絲極難察覺的凝重表情。
於是,他回過頭去,目光一瞥之下,百忍大師卻更驚愕了。
原來,那身披金紅袈裟的陷頂老和尚,此際正雙目大睜,精芒如電的注視著空中。
面上顯露出一股奇特的驚異表情,而這表情,百忍大師差不多有五十多年,未曾在他師叔的臉上看過了……
這時,濮陽維已優雅而輕淡的在那六根青竹之端一一踏過。身形起落間,飄然落在那懸空相連的白線之上。接著,只見一條白影,以眩人神目的快速,在那白線上飛舞。一陣陣炙熱的勁風,四散分開,空氣中傳來陣陣輕微的呼嘯之聲。
百忍大師心中不由一嘆,暗忖道:“這便是那傾絕武林的天魔十二式啊!”
他心中尚未想完,驀然間,空中已有無數的白影在急驟地晃閃著。
影斂人顯,濮陽維卻含笑立於座位之前。
廳中一片沉寂,不久,一片暴雷也似的喝-聲突然發出,歷久不息。
這不但有著“冷雲幫”群豪的歡呼,更夾雜著少林弟子由衷的讚美。
本來世上便沒有什麼敵我之分,一件至真、至美的事物,總是值得任何一個人為它喝-的啊。而且,不論這喝-人的地位與身份。
濮陽維這時向百忍大師拱手道:“班門弄斧,不入法眼,慚愧!慚愧!”
百忍大師緩緩立起。
沉聲說道:“濮陽施主神技驚人,莫怪能臣服四海,威震五嶽,老衲欽佩不已!”
這一場所謂文比的輕功比試,勝負之分,已不用再去贅述了。
少林寺掌門方丈百忍大師的輕身之術,雖然已傾絕一方,深奧無倫,但較之“玉面修羅”卻又輸了一籌。
百忍大師這時微一抬手,就見兩名灰衣曾人,自廳外抬來一柄長約七尺,粗若兒臂,通體金光流燦的佛門善行杖。
只見這善行杖杖端,有一道寬約五寸,鋒利異常的刃口,刃口之下,卻連著一串九枚拳大的金環,杖身更雕滿了龍紋。一見之下,便令人有一股威武懾人之感。
百忍大師伸手接過,在手中微一抖動,“嘩啦啦”的金環震響中,這根沉重逾恆的佛門善行杖,在他手中,就好似一根燈心草似的輕便。
濮陽維微微一笑,向後一瞥,“力拔九嶽”俞大元立時大步行來,雙手奉上濮陽維那柄通體赤金,重約四十餘斤的赤手金拐。
百忍大師躍身廳中,單掌問訊,洪聲道:“濮陽施主,便請賜教!”
濮陽維大步向前,肅穆的立於百忍大師前丈餘之處。
這時,他雙手環抱胸前,雙手拇指微翹,神態莊嚴已極。
百忍大師一見之下,不由心中一凜。
因為,這正是“冷雲幫”中,幫主對敵時的起手之禮,而且,若“冷雲幫”幫主向對方施用這種禮節,那麼,也表示他對交手之人尊敬與欽佩。
相傳在“冷雲幫”第二代幫主“毒手魔君”一生之中,交手時施出過這種禮節,亦不過只有三次。
而“玉面修羅”濮陽維,自下山行道以來,以只是第二次施用此禮,(第一次是與“七煞劍”吳南雲較技之時,事見本書第八章)
百忍大師這時將佛門善行杖斜舉,左掌當胸問訊,神態亦十分肅然。
這正是少林弟子的開山禮儀。
濮陽維沉聲道:“得罪了!”
說罷身形倏然拔空,赤手金拐化成一道金紅豪光,當頭壓下。
百忍大師大喝一聲:“來得好!”
雙臂一振,善行杖金環驟響,宛如一條金龍般盤舞迎上。
“嘩啦啦”巨響中,人影驟而分射。
濮陽維長嘯一聲,赤手拐連演絕學,“上天下地”“彤雲密合”“混沌初開”連環三招,急展而出。
百忍大師嘿然一聲,善行杖金芒倏展,揮舞如風,“哪吒擾海”“烈焰耀金”“潛龍昇天”三絕招,亦如電掣般施出。
濮陽維長笑一聲“毒手魔君”謫傳的八十一式“赤手拐”法,也如天瀑倒流,滾滾而至。一時金赤光華,如雷電耀,往來縱橫,眩人心魄。
百忍大師此刻所施展的,乃是少林鎮山絕技之一的“韋陀金剛杖”法。
善行杖起若金虹橫空,又似波濤千重,金光閃耀,宛如旭陽初升。
杖風如雷,又似山崩海嘯,威勢驚人已極。
眨眼間,二人已互拆了七十餘招。
百忍大師心中十分驚異,因為他自接掌少林門戶以來,已逾三十餘年,以手中一柄“佛門行善杖”及少林七十二種神功中,他所練成的二十四種絕技,就不知打敗過多少武林中的頂尖高手。
但是,他此刻卻深深的震驚了。
因為,目前的對手,乃是他三十年來,前所未遇的第一個勁敵。
百忍大師只覺對方赤手金拐所凝成的勁力,絕似一片浩瀚無際的湖海,含蘊著一股深厚無邊的威力。又好似滔滔不絕的江河,綿綿蕩蕩,永無盡絕。
他傾力的施展著佛門善行杖中的菁華招術,要盡力以自己六十餘年的艱苦鍛鍊,來擊敗這生平僅遇的勁敵。
濮陽維這時亦已聚會了全身功力,將一口先天之氣,完全貫注於赤手金拐中。
他巧妙的旋迴著“金羅步”藉著那一陣陣幻異無倫的步法,找尋任何一絲幾乎細微得不易發覺的空隙,向對方展開凌厲的攻擊。逐漸——三百招過了。
五百招又快接近,這兩個武林中的泰斗,正為著彼此的幫派,為著自己今後的榮辱,做著孤注一擲的激鬥,此時天色漸暗,雪花又飛舞起來。
這闊大恢宏的大廳兩旁,不知在何時燃亮了二十盞巨大的琉璃燈。
青白色的光芒,照耀著四周,映像在少林寺僧人緊張的面孔上。
映像在“冷雲幫”群豪風塵僕僕的容顏上。
同時,也映著大廳中兩條翻飛如電的人影。
青螢螢的火光,激奮著每一個人的心,跳躍,奔騰著……
這時,場中的拚鬥,已更形激烈,“噹噹”的兵刃交擊聲,隨時可聞。
然而,那悠長的金屬撞擊聲,卻震動著每一個人的心魄,緊繃著每人的神經。
“大力尊者”勒烈行這時一抹額際汗珠,低聲向吳南雲說道:“吳大俠,依閣下之見,誰能贏得這場拚鬥?”
“七煞劍”吳南雲深沉的一笑,異常堅定的說道:“勝利永遠是屬於‘冷雲幫’的!”
勒烈行輕輕一拍南雲肩頭,表示同感。
“力拔九嶽”俞大元這時,一摸那光禿禿的頭頂。說道:“師父,若以那百忍大師的功力來說,只怕徒兒最多祗不過能接下百招左右……”
他又向“大力尊者”問道:“師父,您老人家能支持多久?”
俞大元這句話,問得十分不聰明,因為“大力尊者”武功雖高,與百忍大師比較起來,卻遜了一籌。也就是說,“大力尊者”不會是百忍大師的對手。
但是,武林人最好面子,明知打不過,口頭上也不肯承認的。俞大元如此一問,簡直是洩“大力尊者”的底。
勒烈行聞言之下,怔了一怔。隨即低吼道:“媽的,傻小子,你簡直在塌我的臺嘛!好在吳大俠也不是外人,告訴你這傻小子也不妨,若以為師的功力,與百忍大師對抗,四百招以內大概還沒什麼問題。”
“七煞劍”吳南雲微微一笑,道:“以百忍大師身掌名傾天下的少林門戶來說,乃是一派宗師的身份,打不過他也不算丟人……在下放肆的說一句,若是在下與他交手,傾上全力大概也只能抵擋五百招左右……”
三人雖在說話,目光卻緊緊凝注著場中,毫未放鬆。
這時,濮陽維與百忍大師之戰,差不多快接近千招了。
少林弟子已個個面上變色。因為,百忍大師乃當今少林寺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又是身為掌門之尊,若萬一在濮陽維手中敗北,那麼,不但百忍大師以往聲譽要盡付流水,而少林派的威望,也會從此一落千丈。
不但少林寺弟子全都驚恐萬分,甚至連那神色刻板冷漠,身披紅色袈裟的老和尚,面上神色亦十分緊張。
這時,執掌少林監院的百缺大師,悄悄行至百悔大師身側,沉聲說道:“百悔師弟,聽說這“玉面修羅”的一身武功,除了樣樣超絕外,他最傾絕天下的絕技,卻是那‘修羅九絕式’不知此言確否?”
百悔大師黯然點頭,啞聲道:“不錯,據外間傳說,他那‘修羅九絕式’施出以來,尚沒有任何一人能倖免劍下,甚至連海上稱尊的‘黑砂島’島主巴豪亦僅只能接下六招……唉!這些罪過都是老衲一人招來,只怕他日涅盤之後,也會打入阿鼻地獄……”
百缺大師面孔一板,斥道:“師弟何須如此!須知便是沒有師弟的事情插在其中,我少林一派亦不能容人如此橫行無忌!”
百悔大師聞言之下,心中百般滋味交集,面上肌肉微微抽動,他已悲痛到了極點。
因為,若是百忍大師萬一敗北的話,少林寺威信驟落,這些災禍,都等於是他一人招來。便是不受同門的指責,以後悠長悽苦的歲月裡,那良心的煎熬,也足夠他消受了。
前思後想,這不都是三十年前做錯了一件事麼?……
時光在眾人的驚愕與緊張中,悄悄的流過。
廳中的兩條人影,這是也緩緩停下手來。
但是,他們並不是疲累了,更不是就此收手。
二人俱是緊張的注視著對方,沉寂了一刻,又大喝一聲,縱身撲上。
如此週而復始,緩緩不絕……。
“七煞劍”吳南雲心中一凜,他知道自己幫主與百忍大師的最後決勝關頭,已快到臨。
因為,這時二人已將柺杖上的招式完全用盡,不得不斷續的停手,在腦海中另外思索創造一些奇詭的絕招,再向對方攻去。
因而百忍大師與濮陽維此刻動手的招式,完全是一些妙絕人寰,險至峰巔的奇招。
一片沉寂籠罩在四周,只有各人深沉急促的呼吸聲,點綴著這空曠深幽的演武廳。
驀然——濮陽維與百忍大師俱皆同時大喝一聲,兩條人影,又纏鬥在一起。
百忍大師,這位少林派第七代的掌門高僧,他這時已將前所未有的精力,完全投注於這場激鬥之中。因為,他不能不為少林派今後在武林中的地位,作最大的賭注。
也就是,少林一派今後的興落,完全擔負在他這一戰之上。
因此,百忍大師咬緊牙關,任額頂的汗珠淌下,任那強而有力的四肢逐漸痠麻,他也只能拚起精神,怒睜雙目,做著一生中可能是最艱苦的一次搏鬥。
濮陽維呢?要知道在他所有武功上,這赤手金拐乃是他較弱的一環,但是,既使如此,也足以抵敵天下任何一位高手。他十分明白,百忍大師竟能在自己手中,拆了將近兩千餘招,這是自己從未有過的事。同樣的,他也知道,要以赤手金拐勝百忍大師,恐怕也不可能。
人影驟分又合,金芒拐影起如長風巨浪,像是大海中層湧來的波濤,好似永遠無絕無盡,永不停止……。
這時,坐落一旁的“七煞劍”吳南雲,面孔上變得十分蒼白。
因為,他對眼前這無止無休的激鬥,感到大大的恐懼起來。
他可以看出,濮陽維與百忍大師二人出手時,俱皆以真力貫注於兵器之上。
已經過了一個下午,再加上這快到午夜的時間,精力的消耗,是無庸贅言的。
但是,二人卻好似絲毫未感到疲乏,依舊在閃電轟雷般的交手著。
一個人的精力,難道竟會如此出乎人意外的強韌麼?
驀然,大廳中又接連響起了無數聲驚人心魄的金鐵交擊之聲。
兩條人影又極快的互攻了三十餘招,在那先前的金鐵交擊聲,猶自餘音嫋嫋之際,兩條人影卻倏然分開。
廳中各人急急閃目瞧去,只見百忍大師手扶善行杖,渾身汗水,已將那一身緊身僧衣浸透。他大聲的喘息著,胸前急驟的起伏……。
濮陽維依然冷冷卓立,神態沉穩。但是,他面孔已雪白得幾乎與身上所著的銀狐皮袍的顏色一樣了,周身亦在簌簌的輕顫著,顯然,二人都已近乎虛脫的狀態……。
百忍大師合什當胸。
喘息著道:“濮陽……施主老……老衲對……施主這……威……攝天……下的……的絕……技……表示無……衷心的……欽……欽崇……”
濮陽維冷冷的抱拳一揖,喉嚨一陣顫動,他彷佛在努力的吞嚥著什麼!
是的,他正在吞下那湧至喉頭的一口鮮血。
這時,他低啞的說道:“大師功力絕代,無出其右,令人欽仰之至,這番比試勝負之分,未知大師做何評斷?”
他此言一出全廳之人,又全然緊張起來。每個人的神經,都好似一根根繃緊了的琴絃。
每道目光,都好似充滿了期待的神色。不錯,因為這不啻是等於雙方幫派興衰的宣告啊!百忍大師喘息了一陣,雙目註定濮陽維,嘴唇微微蠕動。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句完全相同的話已從二人的口中脫出。
“施主勝了……。”
“大師勝了……。”
又在同時,二人也怔怔的望著對方。土家族獨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