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賊從三惡苟金銘起,都抱著滿腹悲憤的心情,上來聲勢極銳,氣也甚壯。這夥老少群賊原非弱者,人數又有三四十個,對面來的共只為首五猿和零零落落相繼趕來的十多個兇猿,一時人多猿少還不甚顯。為首五猿的對手又是幾個劍術頗高的異派兇孽,居然打了一個未分勝敗。匆匆十來個照面之後,三惡方覺兇猿劍術精奇,不是易與。轉眼之間瞥見猿越來越多,隨同對敵。自己這面本領最高的一子一徒相繼為蒼、白兩猿所殺。
為了天氣昏黑,內兩徒黨立在高處用亮光照敵,火光剛現便接連兩聲慘號,吃另外兩隻兇猿凌空飛撲過去,抓瞎雙目,一同喪命。正自急怒交加,覺著報仇不是容易,忽聽大片猿嘯之聲後面追來,手舞刀劍的兇猿已大群趕到,看那刀光劍影為數少說也有二三百,不禁大驚,方想非敗不可。就這心念微動之間,群猿已紛紛趕到,手中刀劍宛如冷虹寒電,縱橫飛舞,上下四外到處都被包圍,帶去的人轉眼又倒了十來個,急呼了兩聲老五,未聽回應,才知上當,憤怒如狂,剛厲聲喝罵得一句老五該死!先殺他徒黨的蒼、白二猿本在追殺群賊,看出三惡劍術頗高,立時飛縱過來,兩下夾攻。本已難於抵禦,另外兩隻蒼猿也將對手殺死,為首五猿一同急上,苟賊怎經得住?欲逃無及,手法稍亂,一劍沒有避開,身上便連中了好幾劍,當時屍橫就地,同來那些徒黨自更無人生還。
五惡瞿鴻章帶了黑水天尊魏神通等幾個與對方相識的異派同黨和幾個最寵愛的兒孫,藉口掩往前面前後夾攻之話,由崖側遠遠繞出,到一高地之上。知道此時慘敗之際,兇猿決想不到敵人逃命不及,還敢繞往他的來路後面,動作又極小心隱秘,暫時雖不至於被他看破,但聽下面谷中崖坡空地之間人猿雙方喊殺慘號之聲,分明三惡這一起已被兇猿圍攻,決無生理。想起弟兄五人,平日親逾骨肉,隱居桐柏山中,何等享受快活,好端端受了兒孫徒黨慫恿,輕易出山,來此尋仇,鬧得一敗塗地。如今大、二、四三人已死,三惡也是凶多吉少,五家子孫徒黨只剩自家還有幾個,餘者傷亡殆盡。三惡固是不免,看對頭來勢這樣兇惡,自己和這幾個心愛兒孫能否保全也拿不定。對頭偏是一些兇猿,魏神通等相識的人一個未見,萬一人還不曾見到,先被兇猿看破,包圍過來,豈不是糟?正在惶急無計,忽聽長嘯之聲由遠而近,來勢甚急,似有四五人由猿群后面追來。
遙望前途兇猿刀光劍影閃動中業已停止兇殺,方才慘號喊殺之聲已聽不出一句,滿山都是兇猿吼嘯,聽去十分刺耳。看神氣,自己這面徒黨連三惡已全送命。猿群正往前追,不知何故又退了回來,所伏高地正當猿群歸路側面小徑之上,惟恐蹤跡被其識破,正在心寒膽怯,進退兩難,打是眾寡不敵,逃更無望,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來人嘯聲劃空飛馳而至,猿群已往回路迎來,是否看破蹤跡,想要斬草除根雖不可知,有了人來比較終可和他商量,何況內中又有同黨相識之人,不似兇猿言語不通,不聽分說,至多丟臉,性命也許保住。正在驚疑盼望,先是來人嘯聲與斜刺裡大群寒光亂閃的猿影會合,雙方當時停住,隱聞來人呼喝之聲,心方略喜,覺著有了生機;否則,自己就能仗著劍術心計逃回山去,這幾個最心愛的兒孫仍難活命。忙和魏神通等三異派同黨悄聲商說,問那口髮長嘯,由後趕來將猿群喊住的幾個敵人是否相識?如何與之見面?最好不被看破,等其退回,索性連西山也不再通知,就此偷偷逃回,將來約人再打報仇主意。雖然猿長老師徒和手下兇猿厲害無比,此仇已不能報,但是冤有頭,債有主,他師徒素不管人閒事,如非東山仇敵勾引,怎會遭此全軍滅亡之禍!索性把猿長老師徒丟開,專尋東山仇敵拼命比較容易。
話還不曾說完,先是斜對面山谷中人聲猿嘯忽又停止,暗影中看不清楚,對方不曾過來,也未見其退往回路,正不知鬧的什麼把戲。魏神通前和猿長老門人相識,又見過幾次兇猿,知道這班怪人兇猿的特性,人又比妖道蔣逍遙沉穩,和五惡交情最深,想起他弟兄自在崆峒門下出道起便享盛名,幾時吃過這樣大虧?不料片刻之間五惡竟去其四,子孫徒黨傷亡殆盡,看那惶急悲苦神情也實可憐。如不為他冒一點險,把話說明,休想逃脫毒手。他父子祖孫固是必死,自己與之同路,照樣也所不免。主意打定,方說:
五兄不必優疑,小弟情願冒一點險,索性迎上前去,尋人探詢,照猿長老規矩,對方只無敵意,便是前有嫌怨,也只迫令服輸了事,不許隨便妄殺。我將寶劍暗器全數留下,空手前往,決可無事。只要打聽出那幾位相識的道友是否同來,稍微分說,便可轉危為安了。
正說之間,五惡耳目靈警,看出前面谷中對頭已不知何往,再仔細回顧察看形勢,所立高地乃是一片高岡,西面均是險峰峭壁環繞,一面是方才所行險徑,斜對面便是對頭那條山谷,谷徑甚是寬大。兩面山崖均不陡峭,岡前圍著一圈樹林,地勢頗低,上下都是怪石林立。眾人恐被兇猿看破,都掩在那些怪石後面朝前張望,方才還聽人語猿嘯之聲響震空山,怎會忽然聲影皆無?轉念一想不禁大驚。不好二字剛喊出口,先是岡腳四面草樹亂響,起了騷動,同時瞥見草樹叢中刀光劍影,隨同無數兇猿的兇睛一齊晃動,往上冒起,但未向人撲來。四面都是,如何抵敵?一時情急,剛喊得一聲:
魏道兄,請快上前分說。先是五個道裝怪人由下面走將上來。見面一看,那幾個異派同黨竟無一人相識,這一驚真非小可。瞿、魏二賊知道怕不是事,迎敵更非對手,忙將各人寶劍還匣。正要開口,又有一人飛馳而來,勢更神速,轉眼趕到,竟搶在先出現五人的前面,身穿黑衣,裝束形貌均極古怪,後面還有男女三人跟在身後,手持燈筒立在岡下,沒有同上。老賊見多識廣,魏神通更是知底的人,一看那人身材瘦小,雙目有光,剛一到達,先來五人立往兩旁閃開,想起以前所聞,知是猿長老門下最有權威的大弟子宗德,忙即舉手為禮,忙同開口,略微敷衍,便說起那幾個相識人的交情。
宗德平日機警老練,不輕言笑,本意有一師弟喜愛小鳳,想要稟明師長收她為徒,已答應對方代為出氣。又想好人做到底,不問公遐夫婦是否有心利用,也代他將這大群敵人消滅,好歹使那為首的人知道厲害,不敢作對。同時又見傷亡太多,看出這班賊黨不是尋常,並還傷了幾個靈猿,回山不好交待。想要查明對方來歷用意,和公遐夫婦是否以前有仇,狹路相逢,因而動手,特地趕來親身查問。宗德人頗義氣,最得師長寵愛,只要有什為難過不去的事,都他領頭當先,性情卻極專橫,因此眾同門連人帶猿俱都對他敬畏,從不敢違抗,見他一到,立時退向一旁。宗德和乃師一樣,最喜感情用事,問出對方均是西山惡霸巴永富請來的異派兇孽,江湖惡賊,公遐夫婦素不相識,連名姓都不知道,便這樣欺人,先頗憤怒,雖無一網打盡之心,卻也沒有好意,正在帶怒喝問,忽聽魏神通說起,那幾個相識的同門雖然不曾跟來,有的還在青桫林不曾同出,內中兩人均是同輩深交,這才減少敵意,笑說:你們東西兩山爭鬥與我們無干,今夜這場兇殺,都因你們淫兇橫惡,欺人太甚,想害那男女三人而起。看這神氣,你們恐也不是東山那班人的對手。如肯照我門中規矩立誓,是好的,只管尋我師徒報仇,這三個少年男女卻不許著絲毫侵犯,便可無事。你意如何?
老賊一想,這次為了後輩兒孫喜事任性,桐柏山中子孫徒黨是有一點本領的差不多全趕了來,無端遇見兇猿,幾於全數滅亡,除卻自家父子祖孫和有限幾個已逃未逃的同黨不過十五六人,再與東山為敵,就算對方不與一黨,看此形勢也是敗多勝少,對方再要逞強暗助,更是一人也休想生還。今夜形勢這等兇險,自己這多有本領的人尚遭慘敗,何況先走的蕭五姑師徒和一夥同黨出發之後便未接到信息,也許早與這群怪人兇猿撞上,全軍覆沒都不可知。主人巴永富還在盼望大獲全勝,一舉成功。自己走後,敵人今夜明早非大舉發難不可,莊中能手十九出動,留守的沒有幾個。看他平日那樣禮敬,原應與他送上一信,好歹令做準備,省得坐以待斃才是道理。繼一想,同門弟兄五人多年威名今日全數掃地,這樣回去實在難堪,如非巴賊勾引兒孫徒黨,哪有這場慘禍?自在山中享福何等快活!於是轉為痛恨,決計不往通知,聽其惡滿伏誅,不再過問。便照宗德所說,低頭認過,立下重誓,並還力說事雖出於誤會,都是同黨淫兇強橫,自取其禍,不能怪人,如何敢對猿長老和諸位道友懷恨?說了許多好話。宗德也不理他,只將群猿止住,令各退回,五惡又是愧憤,又是膽寒,看出宗德對那幾個異派同黨雖然面色轉和,頗重情面,但一提到想與那幾個相識同門見面,卻推師長法令甚嚴,目前不許私自和外人交往,不令往見。下面卻跟來三個少年男女,雖未明言仇敵派來,看那意思明是東山一黨。萬分無奈,只得忍氣吞聲,作別上路。
這十多個老少餘孽如其仗著各人本領,就此由北面逃將出去,便是森林四老師徒也未必想到當夜有這樣結果。自家和東山諸俠手都未出,這許多著名兇孽會為群猿所殺,傷亡殆盡。事情完得又這快,事出意料,等到得信,人已逃走,何致全數死絕,一個都逃不回去?偏是天性兇狡,走在路上互相悲憤談說,痛定思痛,越想越覺得冤枉,因而遷怒巴賊,把他認成罪魁禍首,起禍根苗。幾個老賊首先激發兇野之性,生出惡念,準備改由西山退走,先回巴家莊,不等敵人上門,先就殺人放火,把莊中的金銀財寶和美貌婦女全數搶走,使東山仇敵撲空。就是事後趕來,也只剩下一片劫灰,毫無所得,由此逃回山去,一面防禦仇敵尋來,設法隱避,一面另約能手報仇洩恨。隨行群孽自然同聲附和,殺機一動,便往巴家莊趕去。
可笑惡霸巴永富把這些窮兇極惡之徒倚若長城,大家起身之後,便在莊中佈置鋪張,到處張燈結綵,大設酒筵,以為慶功之用。莊中土人本與東山諸俠早就通連,沒想到連日來了這許多有本領的兇孽,當夜忽然大舉發難,得信較遲,天色又極陰晦,照著平日經歷,夜來必有風雨,兩山交界不知有人與否?東山路遠,賊黨業已出動,這往返百餘里的崎嶇山路不是當時可以來回。又見惡霸和留守群賊趾高氣揚、驕狂得意之狀,想起這班賊黨平日演習時的本領,還是一些徒黨後輩,已看得人眼花繚亂、驚奇不已,為首兇孽想必更加厲害。日常就代東山諸俠擔心,得信之後越發悲憤著急。暗忖:東山諸俠萬敗不得,惡霸一勝,我們西山這些土人從此墮入水火地獄,永無翻身之日,越想越急,先分出兩人冒著危險,由莊外谷徑加急傳遞,想往兩山交界送信。哪知當日公明、公超得到賊黨來犯的緊急信息,知道敵勢太強,不是三五人埋伏所能防禦,有一吃虧,反更示弱,不如把力量集中,只留少數誘敵分心還好得多。正傳急令命人去將埋伏撤回,奉命把守兩山交界的兩位英俠和十多個壯士已得侯元警告先就趕回,所見正與相同,雙方立時併成一起,照公明所說往香粟村趕回。送信土人一個也未遇見。再問附近老弱婦孺,說東山的人方才本在當地埋伏,曾來村中慰問,還送了些糧食。大家正談得高興,忽來一人低聲說了幾句,便各匆匆趕回,已走多時。走前並有今夜仇敵人多勢盛,絲毫疏忽不得之言。
去的人聽出東山諸俠雖然得信,但是仇敵人多厲害,回去的人神態那樣緊張,分明苦盼多日的天大喜事要成畫餅,忙即趕回賊巢送信。一進谷口,便向那些內應的人告急,轉眼風聲傳遍。這一往返天已入夜。大群土人自奉巴賊嚴命,移居在環莊山谷裡面,生活更是痛苦。十九露宿,以前天暖,秋陽又極晴美,夜來山風雖寒,還能勉強忍受。等到過了八月十八放完花燈之後,秋風更涼,滿山木葉飄蕭,蓑草遍地,日裡無妨,那沒有山洞棲身的人便禁不住夜來苦寒。谷中崖洞只得有限幾處,洞穴又小,到處擠滿了人。
巴賊更是萬惡,上來強迫苦人遷移,還許搭造窩棚棲身,後來親出查看了一次,忽說莊外這片崖壁風景甚好,土人十九窮苦汙穢,到處搭些窩棚大不順眼,一聲令下,非但不許再搭,連先搭好的也迫令拆去。日裡代做苦工耕地,夜來便各擠在崖下避風之處,衣又單薄,凍得瑟瑟亂抖,稍有怨言怨色,被惡奴撞見,當時一陣鞭打,逼得眾土人空自心中咒罵,敢怒而不敢言。萬般無奈,只得忍氣吞聲,咬緊牙關強忍硬挺,一心盼望東山諸俠早點發難,為他伸冤雪恨。不料得來這樣險惡的信息,始而急得心寒膽戰,面無人色,一個個握拳透爪,悲憤愁急,不知如何是好。
黃昏以後,天氣越發陰冷,漸漸下起雨來,想起這等深秋,山風夜來已是萬難忍受。
谷中地勢又低,雨勢再一下大,平日避風之處水深二三尺,崖上衝下來的雨水和瀑布一樣,如何禁受,由不得異口同聲仰望皇天,偷偷咒罵哭訴。耳聽莊內正在飲酒歡呼,男女混雜,笙歌之聲隱隱傳來,想起平日辛苦耕種所得全被對方強奪了去,坐享現成,窮奢極欲,還不饒人。在這樣冷天,強迫大家露宿在這陰森黑暗、山風猛烈的幽谷危崖之中。東山諸俠說得好,我們是人,惡霸巴永富並未多生三頭六臂,平日只會荒淫作樂,什麼事都不做。我們辛勞所得被他平空奪去,鬧得這兩三千土人衣不蔽體,每年至少要吃三五個月的野草;所居都是土穴茅屋,汙穢低溼,全家擠在方丈之地,轉折都難。他全家卻坐享現成,還要養活許多閒人,代他行兇打入,欺壓善良,無惡不作。我們受苦受難,終歲勤勞不得一飽,他卻高房大屋,花木園林,佔去有用土地,裝點成那麼豪華富麗,空著那大一片好地方。惡霸全家連手下那多惡奴十分之一都住不完,這次來了那多惡賊狗黨住在裡面,也都十足夠用,還有閒空。平日休說常人不能去住,不是奉命為他白賣苦力,稍往他那花園走近,還未走到那些樓臺亭閣,高房大屋的前面,已被兇奴擒住毒打,落下一身重傷,保得殘生回去算是便宜。
天底下不平之事莫過於此,不將惡霸和這些幫兇全數去掉,使每一個人都有自家的田可種,再過幾世也是不能超生。好容易有東山這班俠士仗義相助,有了指望,不料巴賊手眼通天,凶神惡煞一般的幫手越來越多。東山諸俠近日口氣十分慎重,已不似中秋前後數日那樣樂觀自信。今日群賊準備停當,反倒搶前進攻,看那走時得意神氣,分明強弱相差,凶多吉少。照此形勢,反正只死不得活,恩人常說多麼艱難危險的事均可以眾人之力戰勝,敵人多麼厲害,決不能把人殺光。只要眾心如一,連明帶暗,隨時隨地和他硬拼,斷無不勝之理。本來約定裡應外合,並還商量好了主意,說明下手方法,會有這樣變化,實在傷心。今日之事除卻和他硬拼或許死中得活,否則坐等賊黨成功,受他宰割,更是冤枉。如在賊黨不曾得勢以前拼掉一個是一個,能夠全數成功,報仇雪恨,再好沒有;便是和他對拼,也比坐以待斃上算得多。如其天從人願,東山諸俠早有準備,把這些外來的惡賊照他平日所說兩下夾攻,一網打盡,豈不大快人心,從此轉入安樂!
就把自己的命拼掉,為了眾人安危禍福也是值得。
這些土人自經東山諸俠教導之後,已把平日聽天由命,只顧自己苦熬,無力自救,不知團結的私念改變過來。而被惡霸逼往谷中的又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土人,本就不約而同一樣想法。起初還因事關重大,自己這等想法不知別人是否贊同,還不敢輕易出口。
後來天氣越冷,雨也漸漸飄落下來,人心越發悲憤,內中兩個口直膽大的領頭一說,初意眾人平日畏懼兇威,心膽已寒,只管近來大家暗中咒罵,說得嘴響,在外援未到以前,仇人這等厲害,就算能夠成功,除非東山諸俠恰巧趕來相助,也有兇險,未必沒有顧慮。
哪知人心相同,一經醒悟都是一樣,非但異口同聲,問一個幾個點頭,只多不少,沒有一人膽怯憂疑。有的井還自告奮勇,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雖蒙東山諸俠仗義相助,仍要我們自己主動,不能都靠人家,人家不動我便不動。好在雙方都是一個仇敵,我們人多,有的是氣力,等東山諸俠未來以前,先除完了內賊,再往外面殺去,除那外賊。
東山諸俠如已得信,我便和他前後夾攻。雙方如正相持,勝敗未分,我們平日得了人家幫助,這時也應還情,何況本是同仇敵愾,義無反顧。那些惡賊見他勾結的惡黨連人帶老巢根本重地全數失去,已無立腳之地,還能發什兇威?便是勉強支持,也禁不住我們東西兩山萬眾一心的兩面猛擊。人活百歲終須死,只要死得值得!何況此是我們切身利害安危禍福所關,就算敵人厲害,被他拼掉些人,也是極體面的事,為了自救自保才被敵人打死,就是我們活人的恩人和英雄豪傑,本人從此受我們的恭敬,死後家屬也受我們照應,諸位以為如何?這一番話說得更深,人心越發激動,為防誤事和天雨路遠,東面來的援兵不能及時趕到,或是外來強敵勢盛,正在相持,決計不靠外人,先以本身之力發難,搶他一個先機。此舉不論如何,預計就是當時吃虧,結果也必有成功之望。
於是便分頭下手,不顧命般發起難來。自來一人拼命萬夫難擋,當此群情憤激之下,彷彿無數地雷連成一根總線,轉眼一觸即發。
巴賊那裡卻打著如意算盤,只憑自己一點驕狂無理的昏想,便約了一班本領有限的留守賊黨和一些惡奴爪牙先就預慶成功,酒色荒淫,歡宴起來。不是內有幾個心腹爪牙覺著以前派往東山窺探的人幾次失蹤,無一生還,心生顧慮,雖也相信五惡和眾異派餘孽的兇威,總覺敵勢甚強,虛實難測,事情沒有那樣容易,暗中極力勸阻,已賊幾乎隨後跟去。黃昏落雨之後,估計敵人決想不到會在今夜發難,去的能手如此之多,東山仇敵一個也難活命,同席賊黨和手下爪牙再一助興,亂說好聽話,越來越高興,得意忘形。
哪知東山仇敵還未上門,這大群久受壓榨虐待,怨毒已深的全山土人業已悲憤情急,結成一團火藥,當時爆發。非但人人都想和他拼命,事前並還早得高明指教,由那被迫做苦力的土人領頭內應,就利用這陰天黑夜乘機發難。休看本領稍差,所用兵器也不精良,但都怒火攻心,各人懷著有你無我之念,人數又多,大家一條心,真比那武功高強,器械鮮明的敵人還要厲害得多。
最兇是一方悲憤勇敢,由強弱相差,危急存亡之中生出智慧和無限勇力;一方卻是極端驕狂輕敵,把這些土人視為牛馬豬狗,只應受那惡毒的鞭打,絲毫不敢反抗,哪裡還敢和他作對。如其有人先往告密也必奇怪,認為對方找死,心中好笑呢!土人行動機智勇敢,巴賊開頭竟一點不知,連吃了許多大虧。等到發現土人暴動,疑信參半;有的問明之後又好笑又好氣;有的更認為強弱相差大甚,乃是手下人的誑報,無稽之談,斷無此理;許是強敵掩來,乘虛而入,暗中搗鬼,惑亂人心,互相猜疑。沒有片刻業已一發不可收拾了。這班土人本多不會武功,有的以前連刀槍用法都不知道。自從上月受了東山諸俠指教傳授,並有一些會打獵的壯士暗中傳授,練習刀槍弓矢用法之後,短短不滿一月光陰,所學雖然不多,仗著平日勤勞。常時攀援險阻,上下峰崖,無形中練成力大身輕,動作敏捷。起初只是畏懼兇威,不敢反抗,等到恨極拼命,把死生置之度外,勢已不可輕視,下手方法虛虛實實,明暗都來,又極巧妙。這些賊黨爪牙雖極兇惡,無奈開始便為敵人疑兵所惑,心慌意亂,又都想起強敵可怕,去了那多能手,音信皆無,敵人反倒乘虛而入,於是互相驚疑,草木皆兵,空有許多好手竟無用處。為了各顧各,只想自私自保,經不起到處皆敵,微一疏忽便把性命送掉。先後不到半個時辰,巴家莊賊巢便自紛亂不堪。
原來巴賊正在高興頭上,人也吃了個大半醉,為了當日陰雨,大群賊黨一齊出動,秋寒又重,已賊氣悶了多少天,既想開心,又想擺闊,預先大設筵宴,把所有爪牙均以盛宴款待,除有限奔走執事的惡奴外,稍微有點頭腦的都聚在前面廳堂之內。巴賊一向豪奢,喜歡誇大,當地本是一所九開問前後兩層的大敞所,四面各有走廊和一徘小套房,以前全都打通,專供巴賊宴會徒黨和所交結的江湖惡賊之用。房甚高大,百來桌酒席可以同時擺出,用具陳設豪華富麗,達於極點,單是各式各樣的宮燈,連內到外便有好幾百盞。雖是平房,地勢卻高,彷彿四圍花樹環繞的一座大平臺,再建上一所高大房舍,四角均有一座望臺,以前原作-望之所。建成以後,巴柔雲覺著這等建築不倫不類,掃了巴賊高興,一直不曾用過,卻在上面掛著好些燈綵。四圍走廊高大寬闊,簷角點滿明燈,遇到年時佳節夜裡點將起來,本就上下通明,燈光燦爛,明如白晝。從中秋起賊黨陸續到達,人越來越多,鋪張更盛。
巴賊莊園房舍雖多,大半俱是樓臺亭閣,專擺樣子,不合實用之地,後莊園被敵人放火燒去好些,只管強迫土人重新建造,急切間到底不能完工。而這班土人又均心中恨毒,又受了高明人的指教,一面故意怠工,一面暗中破壞,一任惡奴鞭打威逼,擋不住人心如一,大家一樣裝呆裝笨,裝沒氣力,始終堅持不為出力,也是無可如何。先還勉強可以容客,桐柏山五惡率領大群徒黨趕到以後,實在住不開來,有許多地方還要留作荒淫行樂、擺闊之用。再說山中天氣越來越冷,這些遊玩之地又不宜於住人,只得把這座大前廳隔出好些小間,當中留出前後三開間作為宴會賓客之用,不曾隔斷。因其房舍高大,名為小間,方圓也有好幾丈。除五惡和蕭五姑為首兇孽是住在後園以前巴賊所住,新近讓出來的一些樓房外,稍差一點的都是兩三人一間,住在大廳裡面。每日早午晚三頓連同消夜均是七八人做一桌,就在各人房中飲食,吃完再收。巴賊又喜熱鬧,將人聚在一起,酒色荒淫,任性淫樂,吵得越兇越好,烏煙瘴氣,通宵不睡,夜以繼日,習以為常。這時為了信賴五惡男女兇孽太深,斷定必勝,決無敗理,絲毫音信還未得到,便先沉不住氣。又因賊黨起身得早,提前吃飯,酒未吃好,不曾暢意。天已初更過去,於是傳令先在前廳歡飲,預祝成功。準備二三十桌美酒佳餚和大量花炮,只一接到兩山交界獠望人的捷音,立用鼓樂花炮大舉出迎。這一來,把所有同黨武師連那一些心腹惡奴全數聚在前廳裡面,酒都吃了半酣,還有不少醉倒。
巴賊兄妹均是好量,柔雲自從林蓉逃走以後越發憤激,變了人性,再繼乃兄拉攏力勸,孤身一人又太苦悶,滿心熱情無從發洩,經幾個少年賊黨包圍獻媚,百般勾引,再一想到意中人戀著虎女,對她薄情,東西兩山又是不解之仇,打算委身如願決無希望。
念頭一左,氣極心橫,竟把林蓉平日苦口力勸的金石良言忘了一個乾淨,雖未和群賊真個通姦,終日混在一起縱飲說笑,更無絲毫顧忌。巴賊本巴不得乃妹能夠代他應酬賊黨,自然不會禁止。柔雲人本美豔,這一放浪風流,非但引得那些少年淫賊趨前擁後,魂不守舍,連那幾個老賊也都饞涎欲滴。如非柔雲不比那些暴力搶來的婦女可以任意作踐,因礙著主人情面,否則早已動強,鬧出笑話。柔雲因群賊對她顛倒,越發放縱,雖然自負才色,暗中得意,一面卻又看那許多賊黨不起,有時也黨內中兩個少年淫賊品貌本領都過得去,又肯對她低聲下氣,尊如天神,殷勤體貼無微不至,未始不曾動念,不知怎的,多麼高興頭上,只一想到舊時心上人婁公亮的影子,更覺對方人品高低和那英俊清高、安詳自然的光明氣度相差天淵,由不得心中悲憤起來。氣極之時,直恨不能尋一無人之處大哭一場,才能解卻心中煩悶。再想自家才貌雙全,哪一樣比不上虎女?據林蓉說全是受了家庭之累。此言如其是真,真個放屁!家中豪富與我何干?照理有了財產,成婚以後生活只更舒服美滿,就算他說得對,所有財產皆我父兄壓榨土人而來,我並不曾為惡,怪我作什?
林蓉走時,又說東山的人無論老少男女,都是勞逸相當,以力自給,公亮雖然極愛虎女,聽中秋前夜虎女救他,雙方對敵時的口氣尚無婚姻之約,如能脫去周身錦繡,換上荊釵布裙,隨她逃往東山,對方定必為此感動,非但嫁得如意郎君,夫妻同心合作之下自食其力,照著東山自助助人的良好風俗,決不至於受苦,只有快樂。好的享受也非沒有,看婁、秦二人的裝束神情便可知道,不過對方人都一樣,同得同享,沒有十分貧富之別等語。又說他弟兄那樣聰明才智,為眾人出力得大,所得必多,就想生活再好一點,除卻和你哥哥那樣荒淫窮奢,於理不合,別的也可辦到。大家都好都有,無論何人都是歡天喜地,比那一家歡樂萬家愁,一人得意萬人出汗,快活的隻身邊有限幾人,耳目所及不是悲苦呻吟,便是愁眉淚眼,豈不勝強萬倍?並還免去將來玉石皆焚,同遭惡報,天地相差,要我三思而行,彼時聽完也曾動念,一則膽小多疑,不捨放下眼前享受,恐怕吃苦,和這些無知土人平等相交低了身份;又恐情敵厲害,情人薄倖,一個撲空,非但丟人舍臉,進退兩難,從此兄妹便成仇敵,永無再回西山之望;再聽兄長說,所請外援如何厲害,東山敵人不久便遭滅亡,好些顧慮,因此委決不下。意欲使林蓉探明意中人的真心再作打算,這才將她放走。事後惟恐兄長見怪,並還後悔,從此雙方便無消息,後來連往兩山交界打獵探看,意中人不說,連林蓉也未見過。
看眼前家中形勢,這些老少賊黨無一善類,似此淫惡的人如何能有好結果?勢力偏又如此強盛,許多人的本領劍術俱都見過,決非尋常所能抵敵,人數又多,按說決無敗理。可是去往東山的人竟會無一生還,連為首幾個男女兇孽均有戒心,不敢輕舉妄動。
雙方明明強弱相差,將來勝敗偏看不出來,如照自己原意,只意中人真和自己一樣情深愛重,便帶了家中金珠細軟和他遠走高飛,從此白頭偕老享福一世,管他東西兩山死活存亡,豈非美滿到了極點?他偏和那騎虎的野女人一條心。以前便露口風,要自己暗中化解,將來助他使西山土人脫離苦海,為了愛他太甚,原曾答應。開頭數日說得好好,他人規矩,雖未有什親熱舉動,看那意思甚好,每約必到,無話不聽,心正高興,覺著事情有望。不料這日無意中談起土人受苦,雖然可憐,但是他們也真愚昧無知,只配過那勞苦生活,此是命該如此,就是你我將來能夠救他,也只使他有了衣穿飯吃拉倒,不會好到哪裡。又談到東西兩山本是歷代世交,理應和好,兄長慷慨好交,揮金如土,雖然性暴,並非壞人。你們兄弟不應對他敵視,他日常都想結交你們;最好由我從中拉攏結為兄弟,我必勸他對待土人寬厚一點。
本想雙方面和心違,早晚必有衝突。一是兄長,一是情人,意欲從中化解,把東西兩山打成一片,並使婚姻速成,原是一番好意。誰知對方先把面色一沉,說我善惡不分,忽又轉了笑容,把話岔開。臨分手時,笑說:東山土人一點也不愚昧無知,個個智勇耐勞,日子過得十分安樂。他們當初多是和西山一樣,由秦、巴兩家先人帶來開墾的土人和山中原有的土人,如何相差這遠,莫要是令兄暴力壓榨變了人性吧?人的本身智能十九相同,如其無從發揮,再為境遇所迫,只好埋頭忍受,當然看不出來。但這壓力越大,所埋藏的抗力越強,一旦爆發起來,他那聰明才力恐非人所意想得到。你如真愛你的兄長,便要苦口力勸請他改變心計,到我東山住上三月兩月,自能看出我們永遠和平安樂,沒有爭鬥兇殺,巧取豪奪,互相精誠親愛,自助助人,男女老少都一條心,對外不受敵人絲毫欺侮。凡是我們同心同德,一樣以力自給的人都是弟兄,否則便是對頭,決不與之並立。對內一同努力,開發利源,儘量發揮各人智能,一面消除貧富尊卑之見,大家一樣,一面卻又獎勵農商樵獵,開荒掘產,按智能的大小取得他的酬報,並還受到眾人尊敬。只不巧取他人所得以為己有,便可任他儘先舒服,雖然沒有窮奢極欲,但決沒有一個窮苦的人與絲毫怨嘆悲泣之聲,到處充滿一團祥和安樂的景象。我們再把此中利害和他婉言勸說,稍微明白點的人也必回頭,只肯改頭換面,東西兩山當然成了一家弟兄,他也無須日夜防人慮患,苦用心計,不是好麼?
自己當時不曾理會,後來覺著對方見面雖極和氣,好似沒有以前親切,從此更不再提土人之事,等到有些警覺他所說都有深意,蹤跡已漸疏遠。跟著便發生為救鐵漢被困遇救之事,雙方事情越鬧越大,成了仇敵。他當初如不專為這些窮苦土人打算,只顧救人仗義,連自己性命都不顧,哪有今日之事?越想越恨,當日賊黨便自發難,回憶前情又是懸念,又是悲憤:既恐意中人為賊黨慘殺,又恐對方得勝,自家兄妹受那滅亡慘禍,同歸於盡。外表隨眾縱飲說笑,心情卻是悲苦愁憤,矛盾已極。正在以酒澆愁,心神不安,一見巴賊比哪一天都要驕狂自滿,所說不是大話,便是殘忍無比的狠話,在座群賊也是異口同聲把東山仇敵視如草芥。回憶敵人幾次大鬧巴家莊,殺傷多人,好幾起能手一去不歸之事,覺著事尚難料,不應這樣自滿。人已有了七分醉意,巴賊更是氣粗量豪,比哪一天的酒都吃得多,人卻不曾醉倒。
就這滿屋歡呼縱飲,歌舞荒淫,喧囂聲中,先是柔雲覺著酒吃太多,顯熱心煩,偶然走往窗前,瞥見後園一帶起了幾處火光。為了當夜群賊發難,格外鋪張,非但大廳走廊由內到外點滿花燈,陰雨中看去宛如火山一樣,裡外燈光照耀一片通明,遠方一點火光看去並不顯目,又當酒醉之際,先覺後園一帶都是一些建屋的土人,每一處都有幾個惡奴監督,方才為了體惜他們,看守的惡奴自然都有極好酒食,便這些土人也乘著兄長高興頭上,從旁勸說,破例發了一頓消夜。由兩山交界起設了好幾處守望,準備得到捷音立即飛報,便是後園臨河一面高樓之上也有人在防守,如有警兆早已來報,不會毫無信息。不是天太寒冷,土人衣單,生火取暖,便是無意之中惡奴失火,乘著人多住在前面,恐受責罰,火又不大,正在自家撲滅,互相隱瞞,不曾來報。土人也實可憐,我只一說,兄長髮怒責問,就是惡奴失火也必推在他們身上,何苦害人受罪?反正火勢不大,天又下雨,自己心情正亂,略一轉念就此丟開,仍回原座,一字未提。
隔了一會兒,忽想起所有的人都在前面,方才還見執事惡奴和穿梭一般往來送酒送菜,此時人數越來越少,除在廳中未走出的外,往取酒食的一個也未迴轉,好些桌上酒壺已幹,只當中這幾桌因兄長性暴,樣樣儘先送上,旁邊還燙著十來壺,不曾用完,餘者俱都停杯相待。好些人已醉倒,伏臥桌上,內有幾個自己人都在低聲埋怨,說惡奴們又懶又饞,必是藉著取酒之便在廚房中大吃大喝,高興忘形,連酒菜也忘了送來,如被莊主發現,看他怎樣得了等語。柔雲畢竟心還明白,見此形勢,想起方才所見火光,已差不多有小半個時辰,不知撲滅也未?心疑往取酒菜的惡奴也在救火,火勢必不在小,心中一動。同時想起,就是他們粗心失火,如何會有三處之多?莫要樹林阻隔,火勢太大,醉眼朦朧,不曾看出。再想到上次敵人大鬧,幾次放火的猛烈火勢,不禁吃了一驚。
側顧巴賊,酒醉之後言動神情越發兇暴,惟恐累人受那毒打,先還不敢明言,正待起身往看,忽聽接連幾聲驚叫,鼻端聞到硝磺氣味,抬頭一看,大量濃煙已由四方八面窗隙簾幕之中鑽將進來。當時一陣大亂,怒吼暴跳驚呼之聲嘈成一片。要知全書後事如何,請看續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