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是一個總的題目,它包括了六個未完成的片段,每一個片段又都是過去八年以來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的一次嘗試。可惜的是,它們都失敗了;至於失敗的原因,我不能完全歸咎於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的成員或恐怖分子;毋寧可以說:它們其實更應該是《城邦暴力團》的結局。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老大哥帶我去臺中的那一次,我十分慶幸書袋裡裝著的不只是七本絕版書、一迭殘稿,還有一個我們村上徐老三送給我的黑皮小冊子。那是一冊用來檢索臺灣各地黑道堂口的對照表;標號「七〇二」者並不在第七百零二頁上,而是表示第七個區域裡的第二個堂口。第七個區域是臺中市,第二個堂口則是位於臺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號的「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當時我們一行五人一字排開,坐在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門口的兩張歐式長木椅上,連同佔著個座位的麥當勞叔叔石膏像,一共是六隻儍鳥。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摳著白髮、搓出一陣徑足半尺有餘的雪花頭皮屑,一面自責地嘆道:「怎麼忘了呢?怎麼跟老鼠似地呢?怎麼撂爪兒就沒影兒了呢?」旁邊幾個老大哥的助理彷鄉佛全然不關心老大哥和我的問題,他們口啜可樂、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騎樓下穿梭來往的女孩子們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細以及夏布衣裙的長短。間或會側過身、指著路上川流不息、疾駛而過的車輛、以一種相互較量其識多見廣的語氣數說著:「那是天道盟謝通運的車。」「那是臺西吳添福的小弟——咦?他薙頭毛了。」「哇哩幹!那是牛埔的莊炳寅,他怎麼也到臺中來啊?」「不是啦!阿炳仔車是黑的——」「他不會重新噴過嗎?車號襪變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會不對?」
在大約半個鐘頭左右的獸坐期間,三個儍鳥少說認出來十五、六輛分屬於南北縱貫在線十個不同幫派角頭人物的座車。後來我忍不住向一個膚色黝黑、髮色焦黃、瘦骨嶙峋的傢伙試探地問了一句:「眞有那麼多『道上』的人物嗎?」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揚,和另兩個助理幾乎在同一瞬間嗤聲笑起來;彷佛我問了一個極其愚蠢、令人無法作答的問題。可他還是答覆我了:「沒什麼『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認識,你就認識了;你若是不認識,就不認識了。眞正簡單的事情。」說完,三個傢伙顯然無意再搭理我,掉回頭去啜飮料,繼續觀察街頭如織的風景。
也就在他們那樣嗤笑著的時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當年在復華新村辦公室裡給我上過的一課——我們平凡生活著的這個世界,其實祇不過是另一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猶之乎某種頓悟一般,我急忙扯開書袋、從內側夾層裡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冊子,翻到臺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頂了頂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難道沒有任何招牌字號嗎?」
老大哥搖搖頭、再點點頭,似乎又覺得點頭搖頭都不對,索性更用力地搔起頭皮來。他喃喃念著:「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號。」「自由路一直就是九號。」其實我們已經來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歲的老大哥不認為他的記性有那麼壞,但是他更不認為堂口長得像「一之十九號」的那所醫院——我卻覺得是他那把年紀的人本能地忌諱醫院使然。
不過,你也可以說老大哥對了——那不是醫院;它是天堂、是地獄、是遁世者的樂園、是記憶的墳場。它原來叫「人文書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冊子所註記的內容只有兩個字:「禁地」。我在這個禁地和萬得福、錢靜農重逢,也認識了孫孝胥、李綬武和汪勳如;算是又見到趙太初。頭上仍戴著頂色如牛屎的毛線帽的趙太初和我打個照面,祇說了一句話:「我說過咱們後會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趙爺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閃出一條路來。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趕不上車,趕不上車就掛不上號,掛不上號就柚不著籤,抽不著籤就住不進榮民之家,住不進榮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難受啊!」趙太初一面答著,身影卻一徑朝門口闖去。
這是我在那堂口裡見識的第一個場面。或許是看我初來乍到、不明就裡,一旁的錢靜農微笑著,道:「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張畫有關。昔日畫有七層;太初在他的那一層上窺見一個劫數,乃是一竹節突斑,應在遁甲盤的『死門』。他今日趕上了車、掛上了號、抽著了籤、住進了榮民之家,便還有七年陽可活,七年之後自有人在榮民之家結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這定數一亂,便不祇太初一人,咱們這一夥子老鬼物恐怕誰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約呢!」說到此處,他猛裡甩了兩下袖子,登時手中多了個鈔票般大小的紙方,沿折七開,抖成一張極為長大的紙膜,紙膜右上角缺了鄉巴掌大的一塊,可是畫面上的一叢亂竹卻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許由於紙膜過輕、無風自動的緣故)這叢墨竹居然前後搖曳、掩映生姿起來。幾乎也就在同一瞬間,孫孝胥、李綬武和汪勳如的手中也各自抖脫出.一層缺角的紙膜,幾乎將我團團圍住。我不由自主一回身,發現後方緊閉的屋門門楣上也垂下來一張一模一樣的紙膜——不消說:是趙太初臨行之際貼上的。錢靜農接著說下去:「沒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來——此畫中另有一層;現在百里聞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當値授業,與你錯過了。」
「倒是缺的這一角——」李綬武絞起一張麻子臉,從他那張畫後頭歪探出來,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帶眷、謀生苟活,與咱們都錯過了。」
就在李綬武這麼說著的時候,我以一種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氣的姿勢昂了昂脖子、試圖將視線完全移開墨竹的包圍,不意一抬眼間卻瞥見遠處的牆上竟掛著另一張畫——「紅大哥」和「藍二哥」的那——張。
以上的兩千一百字是我第一個失敗的嘗試。它雖然素樸地描述了我隨老大哥造訪「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最初幾分鐘裡的情景,然而我沒能更仔細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麥當勞門口驅走三個助理的經過說清楚,也沒有交代醫院殘毀斑駁的外觀和朽蝕崩壞的內構,更忘了描述瀰漫在每一寸空氣中那溝泥腐醬的臭味。可是如果這樣寫出,似又將浪費太多筆墨在感官細節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實的節奏。於是我停頓下來。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生了一臉麻子的李綬武有一雙大小顯然不同的眼珠子,經常透過放大鏡觀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
些。當他把放大鏡從我臉前移開之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應答著我瞳孔中閃過的疑惑,說道:「這些不是麻子瘢,是毀佛滅道的報應。」
此事發生在我同李綬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稱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東泰安突然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據報載:這場雨摧毀農地近千頃、林木十數萬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斷,尤以九丈溝一帶地貌丕變,走山溢流的情狀「令當地父老瞠目駭心,皆以為乃亙古所未曾有的異象」。這,要從李綬武的親身所歷者訪尋——
當時李綬武還是「藍衣社」新進成員,在「南昌行營」賀衷寒左右任事;風聞有一部刊刻於佛頭之上、名為「武藏十要」的古傳秘笈流落至此,於是自動請纓、北上公幹,循跡查訪多日,終於來到了九丈溝。然而這裡頭還別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綬武私衷所繫、縈縈不能釋懷的另一樁勾當原來李綬武在「南昌行營」効力之際,無意間得知「老頭子」手下特務有意戮殺兩名由老漕幫舉薦、而皆與天地會有累世仇隙的年輕俠士。這兩人與李綬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綬武深知:倘或特務果爾遂行這種禽獸手段,勢必在江湖上釀成一場腥風血雨——至少老漕幫總蛇主萬硯方是決計不會善罷罷休的;如此一來,非徒將挑起清、洪兩幫之間的火併,更可能引發國府中樞藉此消滅江湖人物的剿蕩行動。李綬武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焉能撼動國府特務方面的決定,遂祇能利用這一次公幹的機會、乘隙向老漕幫方面投遞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綬武親筆繪製的一張畫,畫中藏著典故、典故隱著機鋒,在李綬武親口向我溯憶往事之際,此畫就掛在我倆身旁的一面溼湮漫染的牆壁上。「若非為了保全這張畫,」李綬武摸了摸臉上的麻子點,道:「也不至於落得個『雨點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綬武見天際龍掛囂騰,烏雲蔭翳,早知會有暴雨將至,遂重資賃一小舟,搶赴九丈溝,原想探看探看傳說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獨篙小船才到九丈溝溝口之外,大雨便像是教巨靈神一斧子劈開了天穹蓋、硬生生將一片湖海汪洋給傾注到下界凡塵來的陣勢,一顆顆撲頂砸下的水珠子賽過葡萄粒兒,串發疾墮,更似萬竿利箭的一般。才不過幾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敵,眼見就要塌垮。李綬武轉念忖道:看這雨勢滂沱凌厲,非比尋常,稍待片刻若無屛蔽,隨身攜帶的紙封不免要飽受淋漓,則又如何再藉之傳遞消息、救人於屠刀之下?這樣豈不白費一場心思筆墨、仍無益於大局?一面想著、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將隨身攜來的紙封包裹嚴密、收扎完妥,貼胸塞在襯衣內側——僅此一耽攔,不過幾分鐘之間,九丈溝急流暴漲了數倍;也就短少了這幾分鐘,錯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覓遮覆的時機,但見一堵幾丈高的浪牆推蕩近前。李綬武只顧著扣緊衣釦,雙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覺便催動起丹田深處一枚小小的法輪——此輪無形無體,卻是周身氣血樞紐、精神淵源,一旦啟動、勢如千鈞;李綬武原本但求立定腳跟、固穩樁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輕重,加以情急之間,更估量不出遍體勁道強弱,耳邊但聽「豁浪」一聲巨響,腳下陡地一空,一條小船竟爾教他給跺得直立起來——船尾劃個大弧、翹觸天廬,獨船首方寸之處浸入河面一尺有餘。再被那迎面湍湧而下的浪頭將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間這一葉扁舟便翻覆汩沒了。卻在這個當兒,李綬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墜的踞力拖帶,偏隨這覆舟滾入近旁的漩渦,其勢益發不得停頓,猛可沖溝底探落——眞個是一息摒止、萬念俱灰;他祇道這一回恐怕眞要死絕了,空餘兩雙完全不通泅泳之術的手腳,在汙泥濁浪之間胡亂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這樣掙扎,又與尋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關鍵祇在不能呼吸、血液無法供氧,祇消片刻翻騰、肺泡枯竭,此際再也禁忍不住,便會吸水入腔,一嗆一咳就送掉一條性命。可是李綬武本有一身於無意間修成的「法輪功」,自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間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閉息之前但餘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勢利導,竄出雲門、中府、巨闕、章門、京門、季脅、太倉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納之量而言,雖不過數合,但是對於氣行的藏、居、流、衍、輸、布、浸、潤等八部導引來說,已經是充盈飽滿、酣暢完足了——唯獨李綬武自己尙不知曉而已。
也正由於他的意識猶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騖踢亂打,一推手、一蹬足,都發乎一股剛猛強烈的求生意志,所謂「氣隨意到、力從意出」,每一動作都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萬鈞劇力,源源瀉出;鼓盪波濤,益添澎湃。
此時倘或有那不知情的鄉人打從溝旁林中經過,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在這寬不及數丈的溝口之中,彷佛有蛟龍黿怪正在大雨之中興風作浪,將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隻徑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狀水渦,這水渦時而向東、時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並無瞬息歇止;然而每一衝撞,都將溝口沿兒上的土石泥沙掃拂崩坍個尺許見方。如此一來,不到一時半刻之間,九丈溝已經成了十八丈溝——原來鄰河雜生的一干喬木、灌木之屬更哪堪波牆摧擊?先是枝葉橫飛、繼之根枒張露,再加雨水沖刷,但見一株株原本生機盎然的樹叢登時成了大大小小的禿木,紛紛然傾入急流之中、載浮載沉、漂向無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鄉其實隨波逐流的尙不祇是土石樹木而已,傳聞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頭一共有八十四顆,也被李綬武那身法輪功內力所排蕩衝注的強大水流攪晃得翻騰上下、欹側歪斜;彼此撞擊幾回,一個個兒從一艘原本是運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體積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墜觸河床、掩埋於淤泥之內;體積小些、重量輕些的也就乘浪隨流、沿河而去。傳聞中可以力敵十萬雄師的佛門武學從此萬劫不復——其中十九顆在五十年後為漁夫網得,佛頭頂門上的穴竅早已斑駁蝕毀,竟無通人能識,有當地考古專家疑其與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為同時代產物,遂撰文發詳,推測這一十九顆佛頭可以作為佛教初傳時已遠及齊魯區域的證據,其孤執淺妄如此,便不値得贅辯了。
且說李綬武滅頂河中,但憑半口氣息撐持,一陣手舞足蹈下來,居然將身外數尺之間的水流排撥得涓滴不能沾附,體內則漸漸熱了起來。實則這正是丹田法輪自得法語所謂「活潑」妙用的結果。打個譬喻來形容:這法輪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築水壩,覆在壩底增設一部巨大的發電機,借宣洩而下的奔流再將水勢引回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週而復始、循環不息。李綬武固無意逞弄什麼功法,未料卻在生死一線的關頭將這法輪功發揮得淋漓盡致。但看他身骨一熱,更不覺得呼吸窒悶了,本能地覷張眼簾,不覺駭然:自己竟置身在一個好似巨缽大碗的漩渦之中,手腳則全然不由自主地揮拂騰踴,推打縱躍。李綬武當即了悟:這是內氣充盈、元靈週轉所致,祇不知隨身紙封濺溼了否?偏是為這張畫再一分神,李綬武那源源勃發的內力頓時散了,可一條身軀卻教周圍那環堵攏聚、飛速旋轉的碗狀水渦狠狠拋彈出去,李綬武撲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祇匆匆一刻之內,滿頰奇癢難熬,稍一撓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潰血,留下了個終身的瘢記。
以上的兩千九百字是我第二個失敗的嘗試。它的問題是大量堆砌的動作描述成為一種類似慣性書寫的效應,讓小說鑽進了李綬武無意間隻手摧毀武林奇珍的枝節,如此我便根本無法交代「南昌行營」的內幕和白蓮教、丐幫之間的勾鬥背景——他們通通被一場暴雨和兩頰麻瘢給擠壓掉了。
如果說這是創作上的瓶頸,未免言過其實;因為這兩起失敗都是我到達「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當天午後百無聊賴之下、信筆塗鴉、純以紀實備忘為目的的書寫。當時的環境——一個用汙濁、骯髒、窳陋、破敗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確刺激著我以極為流暢快捷的速度在高陽那迭殘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團》的兩小步。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語詞甚至每一個字、每一撇捺鉤點緣筆落下、覆蓋在透印著高陽字跡的紙面上時,我都彷佛吸吮到一口清涼、甘冽又甜美的泉露,呑入一腔來自翠綠色森林葉尖吐放的新鮮空氣,得著了釋放。然而我並不知道,當天夜晚卻是一次漫長囚禁的開始。九點三十分整,牆上掛鐘頂端的兩扇小木門驀地打開,伸出一隻鏽掉的彈簧,彈簧照樣「咕谷」地叫了一聲。魏證正竟是從通道口裡面出來的,身後跟著個禿子,等那禿子順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認出他是趙太初。萬得福忽然不知打從地獄的哪一層底下冒出來一句:「到齊啦!」在抄錄我的第三次失敗的小說開場之前我應該說明這些,因為這一次嘗試正是那天晚上九點半以後發生的事。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在感覺這所醫院像一條通道之前,我一直以為它祇是個長寬各約五公尺的房間,臨街的落地長窗已經有一百年沒透進光線來的模樣——朝外望去,勉強能穿過拼湊著不同圖的毛玻璃望見鐵柵欄的輪廓,且很難分辨室外究竟是晝是夜。室內左右兩扇牆亦皆無窗,但是由於張掛著幾十年份的月曆、日曆緣故,極易使人產生一種窗格的錯覺。剩下的一面牆上掛著幅古畫——它曾經掛在我年幼時所居住過的眷村泥壁上,權充補縫的擋板。畫的右邊是一座洋式壁鐘,鐘擺給關在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裡,隔著一層祇剩下半截的玻璃讓人看見它還在左右搖晃;它幾乎是房間——唯一能動的東西。畫的左邊則是一座沒有門扇的三面木框,框後就是我所謂的通道了。不過,在無人出入之際,這通道口看來和一塊黑布幔沒什麼兩樣。
此刻通道口已經不再有什麼人出來而恢復它陰暗的面目。眾人圍著張破圓桌坐定了——背對著那幅的上首是不時敲打著一雙銀筷子的魏誼正;他們有時稱他「三爺」,有時稱他「魏三爺」,偶爾有人稱「慧叔」、他也答應。坐在他右側的是李綬武,一個留著長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視鏡的麻子。李綬武的右邊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沒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還次一級,他半撅著屁股蹭靠在一隻高腳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長,幾乎遮住我右邊的孫孝胥——其實遮住了也好;因為孫孝胥滿頭滿臉(恐怕身體四肢亦然)都塗抹著半似泥、半似膏狀泛著油光的藥物——據說若不如此,不出幾個時辰就有癰漬皮爛之虞;再耽延三兩日,一身肌膚便要作膿血化了。孫孝胥的右邊是黃鬚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鵲」的汪勳如。汪勳如正在同他右邊的趙太初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可看得出是那種彼此都未必十分認眞、卻作勢萬分嚴峻的爭執。和魏證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臉的錢靜農;錢靜農就像九年前考我碩士資格口試的時候一樣,不時朝我頷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與人交談甚歡的一種瘋像。他的右後方是銀髮包頭的萬得福;看那躬背探頸的姿態,人應該也是蹭靠在一張板凳上的。
「數兒不對!人不對!年月日時沒有一樣對!」趙太初的嗓門兒猛可大了起來,環視眾人一圈,道:「此會須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時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個,卻無半個肖蛇的,距己卯又尙有七年,豈不全亂了套?」說著,揮手朝身後牆上的牌歷指畫了一圈,眼睛卻盯在我的臉上,哼了一鼻子,道:「我與此子結識,尙在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聽過了的。」
這番話剛說完,圓桌周遭一時如爆炒熱鍋般地炸開了紛紜言語。有的說:「哪個講今夜是『己卯之約』了呢?」有的說:「小六是肖蛇。」有的說:「小六連鍋滷湯都刀尺不來,他怎能算得?」有的說:「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豈能比你結識得晚?」有的說:「不怕一萬、祇怕萬一;萬一解出來了,沒請您老親耳見證,也是不妥。」沒吭聲的是李綬武和我,萬一來、萬一去的是萬得福,最後連我老大哥也低聲下氣地補了兩句:「要是多一個人那就別把我算上,我算個屁不就結了?」
「還是聽大春的罷;既然翰卿大老遠把人給請了來,總有詞組隻字可以請教。」錢靜農扭頭衝魏誼正道:「三爺不也曾推許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將所學『匯入一鼎而烹之』的麼?」
我還沒來得及接腔,汪勳如齜起大板牙又朝趙太初補了幾句:「橫豎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給掐死的;你一死,咱們不就是八個人了麼?」
「總還是沒有肖蛇的。」趙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孫孝胥低聲重複道。
「再加上個小六麼,就算我死了,還是多一個。」趙太初嘿聲笑了起來:「說你『痴扁鵲』三字祇一個『痴』字的當,你還不服!依我看,連你這痴子也是多的,也該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竄聲搶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爺別鬧架——俺弟弟確乎是把字謎解出來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來了。」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屋裡倏然間寂靜下來。李綬武似乎全然未經思索、出於一種反射式動作那樣地掏出一枚放大鏡,想想沒什麼可觀看的,隨手又擱在破圓桌上了。幾乎與此同時,其它所有的人(我想甚至連我身後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雙眼珠子朝我臉上轉定。錢靜農的腦袋點得更帶勁兒;魏誼正把嘴唇噘圓了。卻竭力忍住不出聲,趙太初和汪勳如原本相互推擠格擋的兩隻臂膀凝結在半空裡,孫孝胥先是搖頭嘆了口氣,見我沒說什麼,才瘠著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國總統那一年,唉嘻喀!覺乎著已經是大清朝時候的事了我怎麼也活了這麼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時,上距大清朝還有好幾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來了。」魏誼正終於「呼呼」笑了兩聲,卻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臉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龍教授』越俎代庖,給你小老弟奉上一個學位之際,你卻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一夥的?」我甩巴掌揮掉他幾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頭,還沒來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亂指的剎那間右半身一緊,肩窩已經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皺起右邊的一條殘眉,悄聲道:「不可無禮!」
「還有你!」我索性衝老大哥鬧起來:「你不是要告訴我有人放了我一槍的事嗎?你不說,我說什麼?」
「那個不難的,『白面書生』。」萬得福緩緩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間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劃了一下,微微笑著說:「待會兒咱們上四號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沒那麼多閒氣兒啦!眼下諸位爺都到了——魏爺還特地拉著趙爺搭野雞車從臺北趕回來——就是想聽聽你老弟的高見;無論如何,諸位爺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勳如道。
「差三年才滿三十年呢。」趙太初說著,右腕使勁兒一頂,推開了汪勳如的左臂。
就在這個當兒,一直沒開口的李綬武突然冒出兩句:「不欲可知,豈有所言?」
「說得好!」錢靜農說時抬起手來,攏指如提筆,在空中一陣舞寫,寫的正是兩行「不欲可知/豈有所言」,且寫且道:「遙想當年案發之後形格勢禁,咱六老避之無地,在綬武巢中暫棲了一夜,商量出這麼一個隱訪之謀;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綬武門下那一年,才盡捐成見,肯與我等通聲氣、同進退的麼?那時距萬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說『通聲氣』是讓小六傳話、說什麼『見面合計合計』的那一回,則是十二年不錯的;」趙太初扯下毛線帽、極之不屑地朝萬得福一揮拂,恨道:「要說『同進退』,卻已經是『一清』時候的事了,這個混帳東西有十九年沒把咱六老當正經呢!」
「罪過罪過!不敢不敢!趙爺再不肯寬諒,得福這就上九號領家法去。」萬得福說著,眼風兒又往我這廂瞟過來,接道:「不過-諸位爺是知道的;當初得福若是未曾窮十二年之力鳩合了三萬六千逃家光棍,佈下天羅地網、兔耳鷹目,怎麼訪得出像『白面書生』這樣聰明穎慧的人物給解出萬老的字謎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書生』你——就不必猶豫,儘管賜告了罷。」
「有人不許我說。」我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託辭拋了出去:「因為說了對大家都危險。」
話音未落,在這直徑不足兩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鬨然的喧譁。這一回我老大哥聲音最大——可照樣沒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險?有什麼危險哪?上刀山、下油鍋、騎虎背、睡蛇窩,有什麼好危險的啊?」趙太初說的是:「此子讀書皆耐不到終章,哪裡解得了字謎?分明是推託延宕之語,你們竟也信了。」魏誼正則蹙眉向錢靜農慍道:「看來準是小妮子多事。」錢靜農依舊點頭微笑,指我一記:「又是個對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勳如看似自言自語,實則仍是衝著趙太初頂了幾句‘!「想我神農老祖遍嘗百草,不過是淺咀輕嚼;哪須呑根食幹、啖葉哺枝?又不是牛!」
嘈鬧漸息,孫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錯過的間隙,搶忙啞著嗓子、像失水的魚兒那樣努力吞吐著氣音說道:「危險自然是危險。各位兄臺不要忘了,上個月三爺才拿到《肉筆浮世繪》的第二天,高陽死了。高陽心細如髮,少有能及之者;他把書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猶且不免於難。各位兄臺試想:咱們如此苦苦逼問,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來,這是兩碼事。」魏誼正道:「高陽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頭撥弄權謀、顛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證據,預聞則涉險,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過是萬老的遺言,以萬老之閒閒大度來看,遺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緝兇報仇這一類的事體——然則何險之有?照我說,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閒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薩蠻〉中所藏機關,」李綬武終於舉起了那枚放大鏡,向我一比劃,道:「而又從未向人言說,以至於苟延性命到今日,則所謂危險就未必然是什麼杯弓蛇影1-他方才不是還說教人給放過一槍麼?」
「那件事的確是洪某麾下新幫分子所為;不過、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圖表現,莽撞行事了些——咱們袓宗家光棍當下也已經處置了——」萬得福急急分辯。
「這兒沒有人責備你不會辦事!」李綬武睨了萬得福一眼,繼續向魏誼正道:「三爺也不必責備紅蓮;說不定她知道的比咱們還多得多呢。」然後,他以一種令人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向右傾身,在那張麻皮臉幾乎貼上我面頰的時候低聲同眾人說:「一旦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麼的時候,便自然肯說了。」
洋式壁鐘鍾盒上方的木門在這時忽地打開,裡頭彈出來半截長了紅鏽的彈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聲,其間沒有任何人再說一句話——有某一秒鐘裡我錯覺到自己正置身於一群殯屍或蠟像之間——他們當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來每個人都彷佛因為已經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關於等待的任何想望;換言之:他們好像已經把等待的對象遺忘得一乾二淨,祇是維持著看似一息尙存的姿勢;此外便僅有一種聲音,輕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後來我才察覺:那是從孫孝胥的下巴尖兒上滴墮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萬得福不發一言、引我走向那條信道——或者是我漸戚窒悶、自行推身站起、而萬得福又恰巧給了我一個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勢——之前,我都在默誦著紅蓮的名字。之所以那樣旁若無人、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似乎也是一個焦慮的結果罷?其中如果有什麼値得說的解釋,應該是(在潛意識裡)我並不願意像一具殭屍或蠟像那樣想念著她。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或者一步,萬得福也起身向右攤開一隻指示方向的手掌,那裡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門框後數尺之外便無任何光線可及。我開始努力回憶著此生第一個可能眞正愛過的女人的長相。可是,誠如過去發生過無數次的情況一樣:我能夠在黑暗中看到的祇是許多一閃一滅的局部,是近距離凝視之下人體器官的某個片段、輪廓,最後祇剩下十分抽象的線條。猶如撿拾起剛剛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圖板上的某一小塊,你還知道它在原圖中的位置,奈何隨著無法還原記憶樣貌的焦慮、甚或恐懼;你祇能在模糊中逼視了更細微渺小的範圍,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裡為止。
這時我仍意識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條直線——至少我並沒有轉彎,萬得福的腳步聲也一直在我的正後方一步開外。我也沒有思考過人在全無視力的情況下是否能走出一條直線路徑之類的問題。總之,那樣緩慢信步前進的時候我一點兒沒有懷疑過自己可能是走在一個所謂的「陣」裡,也沒有設想到:他們提起紅蓮、攪動起我煩躁不安的情緒,可能祇是為了讓我毫不設防地步入一個事後我才知道叫「人遁陣」的所在。
「李爺方才話裡的意思,『白面書生』你要細心體會。」萬得福的話語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鑽來,四面八方全是迴音,我本能地扭頭尋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連先前通道口李綬武和老大哥的脊背側影以及房間中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於幽暗之中。萬得福繼續道:「咱們老爺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過光天化日之劫,其中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們這些光棍祇不過是雞鳴狗盜、作奸犯科之徒;這個麼,咱們也不必辯解;倒是幾位爺看你老弟投緣,似乎是可以說得上幾句的人物,才前瞻後盼、巴望著你老弟到此一會——莫怪趙爺說話不中聽,他老人家祇不過是以為時辰未到、不該強你所難而已;其實他的意思和李爺一般並無一一致,總然要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會意,情願同咱們結納,大夥兒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將老爺子遺言賜告了。」
「你要帶我上哪兒去?」我駐足不前,試著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揮打了一陣,聽見自己的話也帶著迴音。
萬得福的笑聲則忽而從我右邊傳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兒去了。這麼著,我先引你見幾個人,見過他們,你就明白趙爺擺這個陣可是用心良苦啊!」一個「苦」字還沒說完,我右側豁然一亮,萬得福手上多了個三寸來長、狀若飮料吸管的紙媒,尖端微火一點,怡恰照亮了方圓一尺左右之內的空間。「這叫『火摺子』。」萬得福說著,火摺子緩緩向下移動,照亮他腋下一個和夾克同色的軟包裹,他探手入內,取出一支四寸多長、有如袖珍箭矢之類的物事,隨即以之充當鑰匙,箭鏃子往一個鎖孔裡伸去,再一搗,那鎖頭似是銅鑄,在半黃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顯著炭黑、帶些苔綠,它應聲松榫,門也朝左開了,裡頭是個四席大小的房間,和尋常病房並無不同,一床、一幾,床頭有日光燈一盞,變電鈕有些短路,是以光暈始終乍明乍滅。床上躺著個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與床單同色的薄衫褲、半邊袖管和褲管從蓋毯下翻捅出來,極其扭曲的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認得此人了?」萬得福吹熄火摺子,趨步靠近床頭,忽地一把楸起那人的頭髮,讓他坐起來。那人也不掙、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萬得福擺佈得如此,便成了個坐姿——這樣兒整張臉龐又靠近日光燈管許多,面頰上的肉刺、鬍髭清楚些了,可我仍舊認不出來。
萬得福又用另隻手撩了撩掛在牆上的一套黑西裝,登時揚起一陣塵埃:「那麼這套衣服呢?」我又搖了搖頭。
「這小子當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記腦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腦袋瓜子彷佛又捱了一記:「是那一次在MyPlace,我和幾個僑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說,我一轂驢兒全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紅蓮的晚上,在酒館裡攪進了和僑生們一起掛彩的戰局;這個穿黑西裝的傢伙十分耐打,我連幹了他兩拳,他連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這人卻像個特大號的塡布玩偶——我甚至懷疑他究竟還有沒有氣息;「他怎麼了?」
「光棍行事,有來有往。他教翰卿一個徒兒訪了一年才訪著了下落;既然當初給了你那麼一下,翰卿那徒兒也照方給了他一下,就這麼回事。」萬得福說著,左手一鬆,那人順勢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們喝了酒鬧事,你們插什麼手?」
「這小子是『哼哈二才』底下的嘍囉;要不是他,『1一才』還不至於從你這一頭又盯住了紅蓮。幸虧翰卿那徒兒出手精到利落,否則牽絲攀藤,勢必從紅蓮身上又追出魏爺、錢爺蹤跡,那就不妙了。」說到這兒,萬得福迎面走來,把我的肘彎朝前輕輕一提,我毫無抵拒之力,擰腰抬踵,竟往身後踉膽跌出數步,但聽原先那門「碰」的一聲關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別嚇著了,『書生』!」萬得福一面說一面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再次打亮火折、持短箭打開幾乎是正對面的另一扇門,道:「方才那是二號,咱們再看看一號,好教你老弟知曉咱們不祇是逞兇鬥惡而已。」
一號房裡撲鼻漫著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兒,房中坐著個年約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褲盡如先前所見者,唯此人座下是張輪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幾,床頭除了日光燈,還懸著個巴掌大的塑料殼兒晶體管收音機,正播放著京劇名伶孫元彬教唱戲曲的節目,這人衝我們各點了點頭,笑道:「今兒田師父下餃子,吃多了,打嗝兒帶放屁的,空氣不好。萬兄別見笑。」
萬得福回了句:「不礙事。」隨即對我低聲嘆道:「此人原本在老爺子府裡當差幹衛士,老爺子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個痴子。我後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斷了百會、玉枕之間的一條血脈,非但腰腳癱瘓,也省不得事了。是後活一日、只記半日事,現成是個廢物。無可如何,權且容留在此。」
接下來,萬得福又帶我訪視了隔壁三號房,裡頭住的是四處為人追殺、幾無容身之地的瘸奶孃。此嫗行年也已近八十,號曰瘸奶孃,可是雙腿靈便巧捷,一雙纒小又放大的「攣骨削趾足」看上去並不跛,卻是那隻原來並不跛的好腿曾經在二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場惡戰之中負了傷,膝蓋骨被「哼哈二才」發暗器打碎。其後經「痴扁鵲」汪勳如調治痊癒,居然行走如常、健步似飛,亦可謂因禍得福了。瘸奶孃談興奇佳,單隻萬得福說了句「見過瘸奶孃」,她便扯住我的袖子從一隻放大的小腳說到汪勳如的醫道。萬得福好容易找著個談隙岔了句「這位老弟臺的尊翁啟京先生當年也在幫,與你還是同船來的」,瘸奶孃兩片垂褶披覆的眼瞼陡地一翻,一雙瞳仁泛起了銀亮亮的光芒:「啟京先生是『理』字輩兒『前人』;聽李爺說:當年『二才』私通洪魔、幹下欺師滅祖的勾當之時,眾人皆不知曉,唯獨啟京先生是個目證。可惜他老人家離家忒早,與咱們斷了音信,否則咱們及早提防,小爺也不至於受他倆妖言惑誘,幹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體來。」越說到後來,她的一雙眼珠子越鼓凸圓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態勢;尤其是「小爺」二字,說的是咬牙切齒,聽來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爺」的模樣。她當下轉臉衝萬得福道!——「這位小兄弟就是要來說解老爺子字謎的那位貴客麼?」萬得福點了點頭,眉峰卻蹙了蹙,彷佛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她:這位「貴客」什麼也還沒說呢。瘸奶孃則徑自搶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晚下了一鍋餃子,人人誇說好吃,你一讓他再包些個,給貴客消消夜、點點心——」
萬得福沒等她吩咐完便揮手辭出,跟我說日子長得很,要吃「田翁」的餃子有的是機會,可是「該見的人還是先見一見的好」。正當我納著悶:什麼叫「日子長得很」?五號房的門又開啟了。此室全然不同於之前的三間,裡面極是敞闊,大約是一號房、二號房的十倍長寬,比之三號房也大了三、五倍有餘,同樣是四壁無窗,僅靠著幾處零零落落的小燈、以近乎螢囊般微弱的暈光照亮咫尺之內的範圍,可以看出這是一間書房,四壁連架迄頂,都是書。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設的小燈都附有黑罩鐵夾,夾置於一落又一落擠不進壁架的書堆頂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間公路地面上的貓眼反光板,僅在讓人不至於撞翻那一落書而已。在書房的最深處,倒是有那麼一盞檯燈亮著,一人背向伏案,頭頸肩背遮去了絕大部分的光線。萬得福又壓低嗓門道:「之前此地是個書店。民國三十八年播遷之後,一直是咱們老漕幫的物業。民國五十六年二月底大整肅,十之八九的書都給查封銷燬了,出版的事業也不許做了。之後祇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爺、孫爺和趙爺的三部書——」
「等一下!」這是我踏進「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奮,較之下午趴在那張破圓桌上寫《城邦暴力團》前兩個失敗的開場時更覺愜意十分,我忍不住叫出來:「五十六年二月國家安全會議成立,之前不到一個月你們出版了陳秀美那本《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你說的大整肅和這兩件事有關係嗎?」
「『白面書生』總算是『想知道點兒什麼』了——」萬得福得意起來,不自覺地抬手撫熨幾下一頭很白的髮絲,道:「這些個事要是沒有關係,祖宗家門兒也不致淪落到這步田地啊!」
在我們這麼交談著的當兒,桌前那人影忽地轉了過來,髮梢輕揚、背光約略映顯的臉龐輪廓泛著美麗的紅暈。我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頰邊極柔極細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個身體的細節、一個零散的片段、一塊小小拼圖上的局部,我曾經粗暴地啄吻和吸吮過的位置。我和她幾乎同時喊叫起來:
「紅蓮!」
「我不是紅蓮。」她已經在我失神愣立的當兒站起身,向我伸出一隻意味著禮貌和距離的右手。我握住了;那隻手和紅蓮的手一樣溫暖、一樣綿軟、一樣滑膩,我再握緊一點,想索性把她整個人拽進懷裡來。可是她不依,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會有此一拽似地頑固抗拒著,且在同一剎那間遞過來另一隻手——在這隻刻意顯示的左手腕徺骨內側的皮膚上,並沒有那朵我曾長久諦視、狂烈齧咬的赭紅色蓮花。
「我是陳秀美——紅蓮的母親。」她平靜而溫柔地說。
猶之乎急於躲避一種羞窘難堪處境的直覺所使然的那樣,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脫陳秀美的右手、移開了視線;不期然卻瞥見書桌上攤放著一本大約一尺多長、不及兩尺寬、展開兩頁則佔據了近乎半個桌面的布面精裝畫冊,入眼的一幅圖畫上是兩個裸身相擁的男女,採教士姿態;男子歪頂著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啟、星眼半閉,通體油胖白皙。奇的倒是在男子陽具處並無圖形,而是一個「酉」字,字邊散落了一圈銀色粉末,近旁則放置著一枚大約是用來刮除銀粉的壹圓鎳幣。
「得福!煩你跑一趟,去同三爺說:《肉筆浮世繪》解出來了,它不是一本尋常春宮,恐怕還是當年隨著錢氏一族的工匠繪畫東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醫譜,而且譜中另外藏著機關——
「依我推測,它祇是半部,獨有人形而無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爺的『少林十二時辰氣血過宮圖』,或恐正是錢、汪二位爺參詳了大半輩子而未果的一部醫道——其珍貴深奧更在《呂氏銅人簿》之上,甚至還是打通『汪家醫』和『呂門醫』兩支絕學的關隘呢!
「如果我這個推測成立,當年羅德強擅闖汪爺醫院的用心就再明白不過了:他一定是在密晤莫人傑之時無意間發現東寶片場收庋此書,且其中藏著這麼個連洪魔都未必知悉的機關。可是當日此書乃是由莫人傑向片場借出披閱的,非得立即歸還不可;倥傯之間,祇好暫時作罷。待羅某回國之後,必然會向洪魔稟報此事邀功——對洪魔而言,羅某這就未免涉入過深且知情忒甚了。應該就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羅某察覺洪魔有意對他這唯一的活口下手、也才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向汪爺示警的。」她喋喋叨叨地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已經百分之八百地確定她不是紅蓮了。我的紅蓮沉默、慧黠、神秘而且非常放蕩,,絕大部分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的看法、她的見解、她的思想,比「絕大部分的時候」更多一點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要做什麼、以及她在哪裡。
「至於你,如果你要問我紅蓮在哪裡的話——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陳秀美跟我說完了這些,撇過臉見萬得福還站在原處,不由得皺了皺眉,道:「怎麼還不去呢?」
「就去了。」萬得福面無表情地欠欠身,朝我勾了勾手指頭,道了聲:「請罷。」這一次、萬得福似乎並沒有帶我從進來的門出去,我們並肩走出數步之外,我漫不經心地回頭要再看陳秀美一眼,但是她、書桌和檯燈已然消失了。原處變成一整面通頂連牆的書架。我略微怔了怔,想確認一下行進的方向,左肘又給萬得福一抵,朝右轉了半圈,他卻已經走到我的前方,一面有如自言自語地沉吟道:
「這婦道也是可憐,十幾歲上懷了身孕,丈夫又無緣無故遭人謀害,人就有些個顚狂。幸虧錢爺容留,指點她讀讀書、認認字,照管書店的事漸漸也做得了,後來託錢爺幫襯,還拿了個學位。只這瘋病厲害,就連汪爺的醫道也診治不了。
「大整肅之後,袓宗家門裡忠肝義膽的光棍四處不能容身,各位爺彼此也不方便時常見面,如何照應她呢?便給送進松山療養院住了好些年。直到六十六年夏天,趙爺為了避敵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書店燒了,原地重新安頓,裝成廢墟面貌,裡頭再擺上個固若金湯的彌天大陣,才又把她接過來的。這婦道每日裡捧著書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動不動就說找到了一個什麼什麼證據,又訪著了一條什麼什麼線索。有時侯兒抓起本明星畫報,看了便說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兒紅蓮,已經教石牌訓練班的特務培育成諜報人員,專陪國外元首睡覺、好套取情報:有時候兒翻著本多少年前的舊雜誌,看了便指著照片裡的人說她丈夫其實活得好好兒的,並沒有死——照片裡的人明明是『老頭子』,哪兒是她丈夫呢?
「當時汪爺陪著孫爺在花蓮山裡養傷、李爺領著小六在桃園行館習藝,錢爺、魏爺早已改名換姓——教書的教書,作廚的作廚;這二位爺雖然時相往來,可若依著趙爺書中曆法所示,還不到會面的日子。就連我,也還沒參透趙爺書裡的機關,怎敢貿然出首和諸位爺相認呢?這可就苦了趙爺了。偏偏趙爺為人強項,凡事從不求助告幫;祇他同瘸奶孃二人苦苦撐持,好在我東奔西走、上求下索,總算尋著了三萬六千忠義光棍;不久又識出了趙爺書裡的藏字曆法;這才一方面得著接濟、有了憑靠,一方面則藉那『一清專案』攛掇了一百零八條好漢自首,好與諸位爺在苦審裡重新聚義、共商大事的——」
「那麼紅蓮呢?」我猜想萬得福還想說說他們「共商」了些什麼「大事」,但是我並不關心。我重複了一遍我所關心的:「紅蓮呢?」
就在這轉瞬之間,我倏忽覺察到萬得福並不是走在我的前面、反而應該是繞回我的後面去了。
念起身動,我猛回頭,果然看見他的背影已在七、八步開外,當下消逝在濃黑之中。正待追上去的時候,第二個念頭又波湧般席捲而來——他也許已經轉向左走,重回先1削陳秀美所在的位置,且腳步聲和帶著迴音的話語也確乎自彼處傳出:「那是另一頭兒的事了——咱們是不是先上四號瞧瞧去?你老弟所耿耿於懷者不是放了你一暗槍的那小子麼?咱們不多不少、不深不淺,也照樣兒給他來了那麼一下子。祇不過——誰教他身上沒裹著『殼子』呢?嘿嘿嘿嘿……」
「我要知道的是紅蓮!」此刻我全然不在乎寓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拚命喊著同樣一個句子,喊了五遍(或許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溼而口唇卻發出陣陣乾燥撕裂的疼痛。我依然可以在閃爍晶瑩、曳拖著刺狀星芒的燈光下辨認自己被幾萬冊、甚至幾十萬冊書籍包圍著,我也越來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身在這個疑惑和解答時隱時現、互纏互絞的陣中,然而——關於紅蓮的一切,我已徹底迷失;且正因為這迷失,我爆發了自己從未付出過的愛意。
以上的整整一萬字是我第三個失敗的嘗試。開始動筆寫它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了四號房的倒黴鬼——他曾經揮舞著一把二尺四、几几乎在雙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紅綠燈下砍斷我的手筋或腳筋。當時他的腦袋上沒有半莖頭髮,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髮絲已經長得能夠打辮子了。他顯然已經不認得我,還悄聲拜託我:「如果有機會回到陽間去的話一定要打電話給『花枝』,叫『花枝』務必趕快把『孝堂』大夥解散掉。」他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相信——其實他還活著。但是那樣像一具點髏架子般活著又其實和死了沒什麼差別。病房裡當然沒有晝夜、祇有睜眼和閉眼。他睜開眼睛之後所能做的就祇是吸食一種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動彈兩下的幾根手指頭樞弄尿袋管子。
在這活死人隔壁的六號房裡住的是個粗頭大臉的漢子。這間房裡沒有床、也沒有日光燈,僅有的黃光來自一具嵌在牆上、專供停電時照明的蓄電燈泡。黃光斜射而下,恰恰敷灑著對面牆角的漢子四周。他的左手給銬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鐵橫欄杆上,整副看來十分壯碩的身軀半坐半跪地蜷縮著,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猶似健身房的教練;可是腕口卻只剩下一截覆了層薄皮的禿骨,手掌則泡在他面前不遠地磚上的一隻玻璃瓶子裡——我不能確定瓶中所盛的是什麼樣的油汁或溶液,不過那隻斷掌懸浮著,空氣中則傳來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為室內絕大部分的空間都擺置著或粉紅、或墨綠、或透明無色的燃劑。據說這漢子外號人稱「火霸天」,當年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便已經縱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
「一清」囚審期間,各方光棍首領彙整信息,得知「火霸天」旗下幾個消防器材公司進貨出貨時程、以及此子慣常做案手段,遂在獄中研議,要設下個趁火打劫之局。
到了民國七十五年秋天,相傳國府宣佈解除戒嚴令,光棍們爭說:「幫朋大老」何不趁此出去透透氣、觀觀風向?設若洪魔爪牙消磨、氣焰略減,便是庵清光棍替祖宗家門掙一副頭臉的時刻了。倒是六老懷疑其中頗有險詐,深恐這解嚴之舉不過是敵壘識破庵清方面藏身囚牢之策而安排的一個欲擒故縱之計。於是又遷延了好幾個月,直到魏誼正不得不出去會晤高陽,錢靜農也非得當値應卯、向孫小六傳授一身絕學不可了,這才由趙太初擺下一個小小的「風遁陣」,掩護另五老出獄。其間竟有一事是出乎五老音——料之外的。
就在這九九八十一顆梨核兒布起的陣式一經作用——時在民國七十六年二月十二、陰曆丁卯年正月十五之夜——登時獄中校場掀起一片沙墟塵爆,密雲罡風自地腳拔空衝起,五老魚貫而行,剛剛站定在一個籃球架底下的鋼骨方圈之中,忽然瞥見陣口趙太初身後站出來密匝匝、鬧哄哄的一群好漢,正是萬得福親率著一百單八將前來送行了。此際自萬得福身側閃出一個張翰卿來,奔前數丈,捧呈給孫孝胥一枚紙封,曲膝拜倒,泣道:「二十年前六位大老受了洪魔毒火殘燒;此仇不報,眾家光棍寢食不得安寧。這裡頭的機關,就請諸位爺笑納了罷!」
封中之物無它,卻是光棍剛剛打探來的一個密聞:「火霸天」剛丟失一筆大生意。原先招標的買方是中國石油化學開發公司,要在高雄大社廠的丙烯腈反應系統純化區設置自動防火偵測機具,可是「火霸天」出價過高,中化大社廠所生產的丙烯腈(供應下游工廠製造壓克力纖維、塑鋼之用)當季行情又看跌,這買賣便讓他人奪去。依「火霸天」行事習慣,結下如此難堪的樑子,則三個月內必然是要滋事報復的。自競標日的一月三十號算起,四月底之前,「火霸天」勢必要對大社廠展開行動。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點鐘,該廠丙烯腈純化區果然發生連續十起爆炸。方圓五里之內的廠舍、民宅玻璃門窗悉數震碎,消防單位一共出動了十一輛化學車、十三輛水箱車、耗時兩個鐘頭才稍稍控制住火勢。此案延宕五年又三個月未曾破得,因為事發當時「火霸天」即為孫孝胥親手擒住——他就此住進了「人文」,給削去慣常用來點火的右手。然而,之所以囚之在此,並不單是為了報復——在另一項更重要的大計劃之中,「火霸天」洪子瞻還是一份誘餌;只不過五年又三個月以來,還沒有任何人作過「放餌」的決定。
截至我寫出第六個失敗的嘗試為止,八號房一直是空的。據說那是一個寬敞無比的房間,可以容納所有老漕幫庵清光棍亟欲誅滅的仇家。我說我不相信這麼多年下來這幾個老鬼祇囚拏了二號、四號和六號房裡的三口仇家——這純粹祇是為了跟萬得福抬槓而已——萬得福的答覆卻玄奇得很:他說:「李爺的囑咐你老弟不記得了麼?設若你老弟想知道的就祇這麼些,然則在趙爺的『人遁陣』中,又豈能別有所見呢?」然後他為我打開了八號房門,裡面是另一方幽冥晦暗的空間,除了門內數尺之處放置著和先前外間屋中一模一樣的破圓桌之外,全無其它陳設——連藤椅、板凳或壁鐘、月曆之物都沒有。倒是桌面上有一盞油燈和四杯冒著蒸汽兒的熱茶。我湊近桌邊、垂臉端詳了一會兒,但見各杯之中確是黃澄澄、清蕩蕩的茶汁——祇杯體下半截沉澱著厚達寸許的古怪物事。其物長不過二、三釐、粗不過毛髮一般。有些黑、有些白,有些則灰似雨前之雲,也有極少的一部分黃如車後之土;入眼直要令人作嘔。
「這是咱們六位爺的鬍子碴。」萬得福接著道:「六位爺每年一到萬老爺子忌辰,便薙下這麼一部蓄了三日夜的鬍子碴,盛入杯中供奉。待哪一日擒住了『二才』、小爺還有洪魔之際,便伺候他們一口飮下。」說到這兒,萬得福引我退出,隨手掩上八號房門,當下卻早已一旋踵俯腰,利用交睫即逝的一點油燈餘光,將對面的七號房門又打開了。
此間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有一袋書、一迭反面透露著高陽字跡、還勉強可供書寫的殘稿遺骸,一個專屬於我的房間、專供我疑思惑想而布奇設幻以應之的迷陣。我的左鄰是一間森嚴肅穆的祠堂——九號,奉祀著老漕幫庵清光棍數百年來的列宗列祖、家法家規;裡面還有無數載錄著該幫典章制度、儀節德訓、禮器刑仗的籍簿冊,以及比圖籍簿冊更多的幽靈——我在寫完第四則開場——的時候撞見一個,他說他叫俞航澄,他要告訴我當年遠黛樓事件之後他之所以引咎退位、乃是受到萬子青挾制、不得不然,最後我沒搭理他。我的右鄰既是一位我素所尊仰的前輩學者、也是一位蒐證翔實、推理嚴密的妄想病人——我甚至曾十分恐慌、憂懼:萬一自稱比我年八歲的紅蓮其實也是我這位右鄰的話〈起碼我是無法從外貌上判然區分的〕,則我那祇剩下肉體歡愉印象的所謂「愛情」,則充其量不過是一具容顏姣美的軀殼所提供的虛假幻想而已。這是我開始以及結束第三則開場時的一個困擾——紅蓮。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紅蓮對我隱瞞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從來不曾想到:當我執意向她追問一切的時候,她竟然會從那一則看似與現實人生無關的故事說起,因為那則故事與我和紅蓮的愛情也無關——那是民國六十三年、她在當特別看護的時候聽來的故事。
病人是個四十六歲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長過一身骨刺,教煤球給燻壞了一部分的腦子,後來還中過三次風,有好幾年不能認人記事。到了四十歲上,那婦人又罹患了一個奇怪的毛病;病發的時候,她會自動把當下處身的現實移置到過往生命的歷程中去,換言之:婦人不時會過著一種文法上稱之為「過去進行式」的生活。在最初的三年當中,這種病發作的頻率十較低,一年祇三、四次,可是每次發作,婦人退返其生命過往的程度也比較規律,總在一到兩年之間——舉例來說,病人四十二歲的那年第十次發病,明明是生活在民國五十九年的婦人卻以為當時是民國四十二年,因為此前的九次分別以兩年、一年、兩年、一年……這樣的形式出現的倒退使得她這一回從現實中遁入了自己二十五歲時的狀態。醫生原本想以此推估出一個「退嬰曲線」,配合上病患家屬的觀察和回憶,也許可以查考出婦人之所以致病、是否與年少時受過什麼樣特殊的驚嚇或挫折有關。但是基於十分神秘的原因,病患似乎並不願意配合;從第二年起,這婦人幾乎每月發病一次,時而退返幾個月、時而又祇退返數週甚至數日。醫生終於宣佈放棄作「退嬰曲線」的觀察實驗,祇交代家屬:當病患再度發病時,必須僱請特別看護「幫助病患適應對現實之異常認知生活」。紅蓮並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位特別看護,祇知道她在民國六十三年間照顧的這位婦人以為自己還不滿二十歲,世界仍舊屬於民國三十六年。紅蓮的職責則是在幫助她重組一個「看來不像民國三十六年」的現實認知——無論是支吾敷衍、虛應故實,還是順水推舟、因勢利導,目的只在陪同那婦人重新走過一次民國三十六年——紅蓮來到這世界之前近三年。然而紅蓮很快就會知道,這婦人的故事和她尙未出世的生命竟有些許幽渺的連繫。
婦人的故事是在一個熱得連紗窗都冒出蒸汽、板牆也開始滲油的炎夏午後講起來的。當時她坐在不過三坪大小的客廳正中央的一張藤——上,手搖蒲扇,朝二門外正在屋簷下的陰涼地裡整理鳥籠子的丈夫指了一指,對紅說:「明天一早天不亮,趁涼快的時節,我就要隨他去了。」
「噢!」紅蓮應了一聲。
「先搭火車上天津,再去北平。」
「北平?」紅蓮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婦人正發作著了。
「他是北平來的,不回去怎麼成?」婦人繼續搖著扇子,眉眼之間略顯些許不安,不過,那神情很快地就轉變成一種自己寬慰自己的笑意,嘴角倒不曾當眞笑出,眼梢卻揚了揚,以非常嬌俏的聲音說道,^「我壓根兒不認得他呢!」
紅蓮順著婦人的視線望去,看那年歲大約也不滿五十、卻已經有幾分拘僂之態的丈夫居然圍著條毛線圍脖,右手把了枝毛筆在一隻小缽裡涮著,空氣中飄泊著一股松香水的嗆味;他兩眼直勾勾凝視著空鳥籠子密緻的欄杆上剛髹塗過的一層朱漆,似乎是滿意了。這時婦人的話語又猶似一種繞口令般地迸出來:
「不認識不怕不認識,總比你認識了多少年結果人家根本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可要強得多了呢!」說到這兒,婦人堅執地點了點頭,眸光朝裡間屋掃了一掃,再次壓低嗓門兒,道:「我說的是我爹——他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打從明兒起,我這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我跟人跑了。」說到這兒,婦人朝院子昂了昂下巴。此時婦人的丈夫抬手輕輕撥轉了一下籠底,好一讓向內的一面也能在陽光下曝一曝。
「他是個好人,就是命苦,什麼都錯過了。」婦人說時,那做丈夫的把筆和缽兒擱在窗臺上,人便繞過一方小小的菜畦,往大門外步去。婦人搶忙接道:「他要去救人了!」
「救人?」紅蓮聞言一愣。
婦人手中的蒲扇往口鼻上一遮,仍舊低聲道:「救他師父。他師父的兒子從前打殺過一個大魔頭的爪牙;大魔頭於是佈下天羅地網、出賞重金捉拏人犯,一拏拏了好些年,到後首連那大魔頭都死了,還是拏不著。」
「那不就沒事兒了麼?」紅蓮搭著腔,看那婦人說得吃力,便要接過蒲扇來替她掮搧,不料婦人緊緊扣住扇柄,似是溺水的夠著一根浮木的一般,瞳中精光乍閃,又朝裡間屋瞬了瞬,登時喘著牛吼之氣,猶如奔跑了一段崎嶇難行的道路,才切齒道:
「可恨的是我爹。自從當年下了那場大雨之後,九丈溝以下三十里的河道先溢後淤,通船的營生沒幾年便捱不下去了。我爹祇能改行上旱路賣力氣——在他祖上幾代走船這一行裡,上旱路混生計有個名堂,叫『鴨打擺子』,是極沒有出息的意思。我爹『鴨打擺子』過了幾年,脾氣也惡了、性情也壞了,祇道是下那場賊雨害人,還說下那場賊雨是咱家高人碼頭上暴殺幾條性命、血腥氣招惹了河中蛟怪,於是興風作浪、驚動東海龍王鑾駕,龍王這才搬請雷雨鎮伏。說來說去,說去說來,不過是為了他要去通風報信、請領賞錢、編派的口實罷了——我娘便十足惱恨這小人行徑!直說:他去請賞、她便去投河。橫豎當年若非人家小恩公出手搭救,咱孃兒倆也不免投河一死的下場。」
在這一刻,紅蓮並不認為這個聽來支離破碎、虛妄奇幻的故事曾是婦人眞實生命的一部分。在這一刻,紅蓮祇能想象自己的母親——一個長年居住在療養院裡的近代史學者——也同樣生活在虛實錯綜、眞偽交織的時空之中。在這一刻,紅蓮撫掠了一下婦人額頭沾滿了熱汗的垂覆髮絲,且十分詭異地聽見屋後傳來一陣陣如驟雨沖刷硬質地面的聲音。她明明知道這一家祇有婦人和她的丈夫居住,裡間屋並沒有婦人所謂的「我爹」或「我娘」,世上更無蛟怪、龍王作祟,然而那傾江倒海、如洩如注的暴雨聲響竟如此逼眞地灌入她的耳膜。在這一刻,紅蓮仍抗拒著從婦人的瞳仁深處看見自己、以及母親的容顏。她匆忙別開臉,道:「您不是說那大魔頭已經死了麼?」
「他們是死不絕的!」婦人拚力喘著氣,又將蒲扇向敞開的大門外指了指:「這老好人便是受盡了他們的支使折磨,到如今還盡顧著要去搭救他那個『講功壇』的師父呢!喀!可終究——還是錯過了。」
紅蓮永遠也不會知道:屋後傳出的不是雨聲,而是徐老三、孫小四、也許還有我和那個還沒長出屌毛來的孫小六闖進來洗澡的聲音。可是當她聽見「講功壇」三個字的時候,耳鼓深處一定會響起一記驚天動地的霹靂。她面前這個婦人——我們的彭師母、當時的嬡兒——在民國三十六年八月二一十一日這天、一路汗流浹背地跑了五里地,來至泰安通西橋東端,再也沒了氣力;她匍匍在滾燙的石板上,估量著自己再也走不完剩下的一段約莫五百多步的途程。偏在這個當兒,迎面撞來了那個從北平到此投拜歐陽秋習藝的彭子越——可惜,他來的不是時候。
早在兩年以前,對日抗戰勝利,中央派赴山東的接收大員同時帶來了戴笠早在十幾年前就發佈過的一道懸賞緝令——「務期結合地方稽查處及憲警單位力量,加急捉拏殺害居翼兇犯」。這道緝令一出,歐陽崑崙自然不敢再於家鄉逗留,於是辭親別裡、遠走高飛,遁往南方去也。據云他此後所為者也是一部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事業,從而將一副原來祇在冀魯間傳揚的「鐡頭崑崙」美譽、又往大江南北張播開來;日後以年幼時一遇之緣助李綬武完遂「上元專案」發窖運金的艱鉅任務,所憑的不祇是蓋世神功,更是江湖人任俠慕義的慷慨之氣。
可憾的是此子一去,後事殆如《七海驚雷》所述;顧氏憂勞成疾,遽爾辭世;歐陽秋窮愁潦倒,神鈍智昏,「講功壇」也一蹶不振了。彭子越不辭千里、辛苦跋涉,自北平投拜而來,是民國三十五年三月間事。當時「大魔頭」座機觸山,人是死了,懸令卻依然在山東各地稽查處張告示眾,一時口耳相傳,鄉人皆聽說官家要緝拏一個殺害「居先生」的兇犯了。
彭子越原來並不明白這個背景。其行事便略如《七海驚雷》中那位「跨兒」;而所不同者,這彭子越本是帶藝投師,實指望更上層樓、得窺武學堂奧;不意登門投師之後,才發現歐陽秋竟如此落魄,反而得將靠著他一副健碩腰腳、幹些苦力活兒、勉維細口之計。是不是在這段時日裡彭子越私發竊學了歐陽秋所藏的《無量壽功》?抑或是歐陽秋一似《七海驚雷》的「裘攸」、把這十九年來目誦神悟之術傾囊盡授此徒?則世無知其詳者。不過,即使「無量壽功」是時已然成就,彭子越也救不了任何人;其情恍如彭師母隨口漫聲的那句:「都錯過了。」
第一個錯過要數那潦倒失志的船家。他蹉跎了一、兩年,終於鼓足勇氣、泯下良知,一頭鑽進那稽查處的大門,說是來報信捉拏兇犯的。這夯漢不識字,卻不知此地已非什麼稽查處,而是中國共產黨新設的一個「解放區幹部訓練所」了。
原來在這年四月中旬,國民黨軍隊自臨沂至大汶口一線發起、向魯中山區推進。共黨華東野戰軍索性轉守為攻,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泰蒙戰役」;以一部攻擊泰安國軍整編第七十二師,想要誘使整編第七十五、八十五兩個師的兵力北移援助。四月二十二日,戰役開打,華東野戰軍第一縱隊包圍了泰安城。孰料這「圍魏救趙」之術並未得售,國軍大汶口之部根本沒有前來援師的意思。四天之後,共軍「一不小心」打下了泰安城,殲滅國軍整編七十二師一萬七千人,活捉了師長楊文泉,古城易幟。共產黨無意之間又推拓出一塊「解放區」的版圖。
可憐這船家當年聽居翼「上課」的時節打了幾個瞌睡,於國共兩黨長期以來你死我活的內鬥素無所知;這些年逢著兩造拉鋸式的什麼「解放之役」、「光復之役」,便竄東流西,往那沒有硝煙炮火的窮鄉僻壤躲藏。今番幾個月沒進城,連野蔬溪魚、半飢不飽的日子也混不下去了,好容易把心一橫、原指望討幾文賞錢度日,不料一說起「替戴先生捉拏殺人要犯」的來意,非但立時便教那幹部訓練所的同志給扣住,所中還另外簡派了一標人丁前去高人碼頭搜捕「同黨嫌疑」。試想:一個——破落船戶能有什麼「同黨」可捕?能逮住的不過是個半老婆娘——同志們畢竟不是專職特務,一陣囉喧喳呼,迭忙抓住了母親,卻驚走了女兒。這嬡兒一見來人洶洶喧嚷、直說要捉拏通敵人犯,心想必定同他爹狠意報官!員的事脫不了干係。登時打定主意,非去知會那「小恩公」歐陽崑崙一聲不可。於是撒開雙腿、從一壁鏡面也似的高人碼頭上趨步斜竄而下,足尖如搗臼、沾地即起,才不過三兩吐息的辰光,便已搶下河床,再沿著淤涸多年、已然生出丈許雜芒叢葦的灘道,逃出魔爪。須知這高人碼頭斜坡陡滑,非熟練船家人等哪能踅走半步?有兩名同志眼見這少女健步飛奔而去,心下一急,追趕落坡,一陣天翻地滾,摔了個漿血淋漓。
當嬡兒狂奔力盡、趴伏在通西橋頭的石板上喘息不及的時候,另一撥荷槍實彈的兵士們也已經衝入「講功壇」。在彼一當下,嬡兒恰怡暈厥在彭子越的腳邊;她噓眼所見,來者祇是一條襯著灼白烈日的陌生黑影,似曾在「講功壇」出入過,便含含糊糊吐露了一句話:「叫歐陽崑崙快逃命去罷!」她其實並不知曉:歐陽崑崙早已背井離鄉、潛逃千里之外。彭子越則眼見一個蒼白孱弱的女子氣息奄奄、橫陳於前,身外不遠之處又是一片「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景況,繼之聽往來街坊吵嚷,爭說:「講功壇」窩藏「國特」,教軍爺們一排槍給掃了,磚瓦門窗上全是火藥窟窿。也有人說:要逮的人物沒逮著、不該逮的人物也跑了;此事不會善了。正祟亂著,一個平素與歐陽秋、彭子越師徒時相過從的老者飛步上前、朝彭子越的後腦勺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面擠眉撇嘴使眼色,一面狀似氣急敗壞地詬罵起來:「這是麼兒年月了?還將著你媳婦長街短巷地瞎狼竄!槍子兒不長眼,搗鼓搗鼓就往你胸膛上開口子——歪爾嬤的跟老子家去!」說時下手撈起嬡兒背脊,撐腰借力,一把提上彭子越的肩頭,隨即又楸住他前襟,徑自碎步疾行。直走到一個僻靜無人的院落,才鬆開手,低聲囑咐道:「我聽人說:是這小可家子的爹給囉囉出來的一場禍殃,你遲走個一會兒半會兒、怕不連條小命都給葬了!」
數落起來,這無名老者昔時也是受過歐陽崑崙俠行義舉幫襯的。今日在橋頭聽縵兒發了那聲喊,又聞知「講功壇」教上百小隊的槍兵給崩了,他雖不明白究竟,可眼前這一雙男女看來都與歐陽家有些善緣,便不暇細較,徑以一念之仁,急伸援手——殊不知隨這無名老者走出半里之遙去,彭子越和嬡兒一生的際遇便大不相同;他倆卻都是回不了頭的人了。
紅蓮從來沒有用這種鉅細靡遺、不惲辭費的方式跟我說過話。她這麼說著的時候令我覺得十分陌生——我曾數度分心,遐想著過去十年來不時和我擁抱、糾纏,相互燃燒著熾烈情慾的那個女人也許是個鬼魂。要不,突然間在我文思枯竭的某個秋日午後推開七號房門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我書桌對面的這個女人就是個鬼魂。她們之中的某一個竟是如此地不眞實、如此地遙遠。我在忍無可忍之際粗暴地打斷了對面的這一個:「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彭子越和嶽子鵬究竟是怎麼回事嗎?其實這裡面——」紅蓮微微笑著,眸光盈盈,卻彷佛受了什麼委屈而又勉強將忍住的模樣,她咬了咬下唇,艱難地說:「算是有那麼一個愛情故事罷。」
就在我一句「這算什麼愛情故事」正要噴口而出的當下,一種「此情此景、居然重歷」的感覺油然升起。我頓了一頓,低頭望著桌上零亂的稿紙、潦草的字跡,然後那早已失落於不知何時何地的記憶猛地跳了出來——是我開始過逃亡生活的當天晚上,在迴音四合的那間村辦公室裡。小五用一雙極冰極諒的手為我穿上防彈背心,她問我說:「聽彭師母說故事啦?」接著,一邊替我整理衣領、她一邊繼續問道:「她今天說了什麼故事沒有——說了那個教她一輩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兒了
嗎?那可是彭師母的初戀情人喲!」當時,我給了小五一個冷漠而粗暴的答覆:「那算什麼情人?」近十年歲月忽忽地過去了,我對「愛情」兩個字的直覺或本能反應幾乎是並無二致的。這使我稍稍遲疑了片刻——然而,就算遲疑一百年也沒有用;我滿牆子所能想的只是關於彭師母那種發病狀態的現實推理:倘若彭師母四十歲以後的人生景況便是間歇性地回到從前、而這種倒退顯然一如現實中的時間一樣不可逆反、亦不稍停佇;那麼,小五既然聽過了彭師母初晤歐陽崑崙的故事,我和孫小六又怎麼可能再聽一次呢?我抬眼睇了睇紅蓮,此際她眼眶之中豔豔瀲瀲的淚光已近飽滿,而我的孤執仍堅決異常,我聽見自己的話語是這麼說的:「別跟我說你也聽過彭師母第一次見到你爸爸就愛上了他的故事好不好?這他媽太動人了!比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鬼馬子跟我睡了十年的故事還動人!」說完,我吸口氣又重複了一次:「還動人,你知道嗎?」
事實上這些都不是我想對紅蓮說的,我想說的原本很簡單;一如每個經歷過好奇、渴想、追求、慾望、思念、懷疑……這一類折磨的人都會說的話一樣簡單,可是我說不出來;表達愛意、甚至善意的語言卡在某個渺茫的宇宙彼端。這個和自己的語言絕對分離的情況使人益發感到卑微和痛苦。我在下一瞬間奮力扔掉手上的筆,|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個陣,它和尋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陣裡,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慾望、思念和懷疑會不時地前來找你。結果那枝筆又從黑暗之中彈了回來,掉落在一張寫了幾行的稿紙上,筆尖塗觸,還留下了貨眞價實的墨汙點痕。
「其實你還不懂。」紅蓮把第一滴掉落的淚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後是中指、無名指,揩拭的速度終於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她垂下手,同時笑了起來。然而笑容並不能中和淚水,祇能模糊她那張看來仍舊年輕美麗的臉孔。不過她哭得十分平靜,肩膀不曾抽搐、聲音也沒有哽咽,彷佛淚水就是把兩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滌了一圈便淌溢出來,既沒有悲傷、也沒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將的言辭挑起的憤怒。她接著告訴我:兩個月的居家看護結束,彭師母祇再發作過一次,這一次她退返的實際年月並未出現在敘述之中,紅蓮祇知道:她已經是個情竇初開的姑娘,經常遠遠地站在通西橋頭,往「講功壇」方向張望;想看一眼歐陽崑崙——最好是也能教他看上一眼。在這個現場,歐陽崑崙已經不認得嬡兒了,他走過她身旁,她恍了神,一隻腳慌不迭往橋下踩了個空,眼見就要落河,忽地胸前教一股看不見、摸不著、極其強勁的力道給拽住,人又站穩了。歐陽崑崙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後潺潺流逝的泮河,道:「下游不出二里,有片流沙灘;小可家子在這兒玩耍得要留神。」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小可家子」是泰安土語,就是「小姑娘」的意思。這小姑娘此後再沒見過歐陽崑崙。但是四十六歲的彭師母似乎並不以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強撐開眼皮,用那種滿懷憧憬而堅定的語氣對紅蓮說:「我還要同他見面的。」
對紅蓮來說,彭師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窺伺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唯一的機會。此後八年,無論她改換了什麼樣的工作,總會趁著彭師父不在家的時候、有如尋訪一處秘境般地偷偷探視一下彭師母——證諸彭師父那句「這些年來時不時到家來翻箱倒櫃」的話,我祇能想象那是紅蓮潛悄出沒的形跡;一個個試圖捕捉父親片影殘形的腳印。有一次,當上臨時演員的紅蓮接了個沒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戲之後趕忙去見彭師母,祇是為了讓她認一認,看看自己的模樣兒和「光頭大俠」有幾分相似。結果彭師母那天沒發病,佈施了她一百塊錢,唸叨了幾聲:「阿彌陀佛」。我在這一幕假尼姑化緣的情景上輕輕卸除了武裝,長長吁了口氣。
「就在那八年中間,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紅蓮緩緩闔攏睫毛,讓最後兩滴淚水爬過她捂在口鼻之間的指縫,變成兩片閃著晶光、轉瞬幹逝的鱗,才繼續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告訴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謎的那一次?」
我點點頭——不,應該是基於某種殘存的自尊而表現出來的動作罷?其實,我是昂了兩下下巴頦兒:「怎麼樣?」
「在那之前不久,彭師母就已經退回她頭一次見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然後她就卡在那裡,再也沒有退過一年、一個月、哪怕是一天。她在那個碼頭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裡為止。」
彭師母靜靜地死去之前大約又說了一遍那個她已經絮叨了不知幾百次的遭遇。依照紅蓮的解釋,那一次充滿驚恐的綁架、打鬥和殘殺的經歷是這個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極限;彼處既是她人生的盡頭,也是她一切感和知覺的起點。逃到這一步上,彭師母已經退無可退了。
「聽起來像是一見鍾情,永誌不忘;不是嗎?」紅蓮苦笑了一下,移開撐在我書桌上的手肘,搖了搖頭,道:「所以我說這算是個愛情故事,可是它比愛情還要多一點——多了一點『其實你還不懂』的東西。」
「不懂什麼?我不懂什麼?」我再度抓起筆朝更遠的地方扔去。這一次它彈回來得慢了些,落紙時的力道也重了些,筆桿折斷,油墨渙染,把稿紙殷黑了一大片。
「不祇你不懂,我也不懂——這樣說你也許會好過一點罷?」她無可奈何地揚了揚眉毛,探出一根手指頭往那灘墨水上沾了沾,隨意在紙面空白的地方抹畫兩下,低聲說了兩個字:「虧——欠。」
虧欠。一種我從來沒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這兩個字祇是一種負債行為,無論它的換算單位是金錢還是實物——哪怕玄虛深奧如講論心性的理學家所謂的「吾性本來完全具足,不可自疑虧欠」——這個語詞都不該是一種情感。然而紅蓮以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這種情感、有的人沒有。後者也許活得太淺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蕩、太自在,總之是太心安理得;這樣的人生命中沒有經歷過眞正巨大的驚駭、挫折和艱險,從而也沒有得到過堪稱珍貴的幫助、救濟和撫慰。短少了這麼一種情感的人猶如伸手需索隨即獲得滿足的嬰孩,整個世界是由一連串的「我要——我得到」、「我要——我得到」所打造起來的;這個我,憑靠著廣泛的閱讀、嚴密的推理甚至圓滑的書寫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點點福至心靈的運氣,解開了一些字謎、發現了一些內幕、並且開始要翻寫一部揭露近世歷史眞相的小說。但是這個我卻沒有能力察覺、體會或者想象那種可以名之為「虧欠」的情感究竟是什麼。這個我——一把揮拂掉桌面上零亂的稿紙——顯然還想要做最後的抗拒。這個我,正因為從來不覺得自己虧欠什麼,而根本不懂得愛情。
紅蓮也許看出了我的恐懼,也許沒有;但是她做了一個動作——把她的左手伸過來,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我在那一剎那以一種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過往的歲月裡許許多多和我曾經如此親近的人,我其實沒有認眞進入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眞實生命。即使在這個當下,我的手背那樣緊密地貼觸著一朵紅蓮,它究竟是個胎記般的刺青?還是個刺青般的胎記呢?我翻轉手臂,想再看清楚一點,紅蓮已經抽手起身,以令人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搖了搖頭。我猜想她要離開,且永遠不會再回來。於是我放聲大哭了,聽見她也哽咽著告別的話語:「我還沒懂得自己虧欠了什麼,就已經老了;你可不要像我。」我的哭聲襯在她的話語底下,聽起來比風聲雨聲還要空洞虛無;除非我所傷悼的不祇是一具完美的肉體,還有那些我來不及認識的人——比方說:彭師母。一個擁有過眞實生命的角色。
在寫完以上的八千字之後,我以為我會徹底放棄那個寫作《城邦暴力團》的念頭。原因很簡單:眞實生命太過巨大,你越是進入它的細節,它就更巨大一些。
那無數張被我揮拂到黑暗裡去的稿紙不知何時又飄落桌面,紙表漸漸積上一層厚厚的塵埃。我才知道:塵埃這種東西居然也會長大;過一段時間你再輕輕觸碰,它在指尖的感覺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兒,開始有了重量。
這段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長一點,但是我並沒有去計算:到底過了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個冷暖交替的季節?我也從沒有離開這裡的意思;其間我經常走訪我的鄰居們,有些時候興之所至還會穿過九號房間祠堂的側門,到廚房去幫老田幹些零碎活兒,摘摘菜、提提水、淘淘米什麼的。偶爾,我會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和萬得福或者我老大哥擦身而過、甚至撞個滿懷。大部分的時候我總在前廳遇見那幾個老傢伙。沒有誰再提起字謎的事。
極少的情況下我會出門走走——通常那都是在我非常想念紅蓮的清晨或深夜。最後的一次是個醜風夜。陳秀美在那臺風還是個呂宋島北方海域的熱帶性低氣壓的時候開始向我述說她和紅蓮相依為命的十二年。紅蓮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成長到!蔻初綻的少女,其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當時,這裡叫做「人文書店」。
紅蓮在斜對面四十八號的陳忠義醫院出生,沿著自由路走到中山路口明功堂藥房的這一段,是紅蓮最初搖擺學步的旅程。此外,中山路一百號當時是一片正章洗染店;陳秀美白天在人文書店當差,入夜之後便到這洗染店打雜兼記帳。每當陳秀美忙碌起來的時候,紅蓮就會一頭鑽進那些吊著、掛著、堆棧著的衣物之中藏匿,通常母親總得花上一、兩個鐘頭才找得著她,彼時她多半已發出鼾息,然而睫角猶溼、抽咽未止,夢中似乎仍堅決地表示:母女之間這小小的離棄遊戲,是由她所發起。
沿著同一個方向往下走到中山路一百五十五號,此處原先是一家大公委託行,許多跑單幫的買賣人出入的地方。這些單幫客幾乎時時在臺北、東京、香港和馬尼拉飛航往返,以隨身行李攜帶時髦的衣飾、珍貴的骨董、價値不菲的珠寶和罕見的洋式玩具,入境即交行委賣,賺取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的佣金。紅蓮則可以隨時到此地索取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因為「大公」幕後的東家正是大夥尊為「老爺子」的萬硯方。紅蓮兩歲的時候擁有一個眼睛可以眨動的洋娃娃、四歲的時候得到一架附有三十二枚彈鍵的手風琴、五歲的時候玩起單眼照相機、八歲那年的春天跨上一輛接裝了動力馬達的腳踏車、不告而別、一路騎到基隆。萬硯方發動上千名庵清光棍找著她的時候,她指著西北方海天一線的遠處,隻字不語。到九歲和十歲上,同樣的事紅蓮又做了兩次。是否因為這三次出走而重新喚起陳秀美突然失去丈夫的恐怖記憶?她並沒有說清楚,可是爾後兩年間紅蓮的生活景況可想而知——陳秀美在母女倆的手腕上緊緊地縛起一條長約八尺的細鎖煉,煉條稍稍繃緊或鬆弛,陳秀美都會膽戰心驚一陣,立即摟住紅蓮、渾身顫抖、低聲啜泣。
這樣近乎病態的分離焦慮終於讓陳秀美在民國五十年秋天完全崩潰了。九月十八號那天,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在雲林北港地區逮捕一群涉嫌發起武裝叛亂、推翻政府、完成臺灣獨立革命的人士。由於這群人士之中有個叫詹益仁的,在虎尾開設了一月「國際照相館」,正是他們平常聯絡開會的秘密總部;一時風詭雲譎,全臺各地凡是名為「國際」的照相館都受到嚴密監控。偏偏在臺中市區、臺中戲院對面巷子裡也有這麼一片「國際照相館」,原本和詹益仁毫無干係,卻飽受同名之累——九月十八號晚間八點鐘左右,突然闖進來十幾名武裝便服的人物,逢人就逮。是時警笛蜂鳴、探燈四射,方圓數里之內,連蟲蛇鼠蟻亦不容遁跡。陳秀美便是在這天深夜將人文書店前後門窗自內釘板封絕,還把紅蓮和自己纏裹了三副大鎖,捆在屋後天井裡的汲水鐵桿上整整兩晝夜。書店的負責人錢靜農^:不得已,祇好從消防隊中請來兩名庵清光棍,持利斧破門、搶入,救出母女二人。不料此事不密,竟然在九月二十二日上了報,鬧出一條「紅粉佳人奈何作囚」的尷尬新聞。虧得萬硯方拉下老臉,請託了些報界高層的關係,權將消息壓了、未再渲染,才算息事寧人。大約也就是因為這個事件,祖宗家門傳下「旨諭」:將陳秀美送入汪勳如的「河洛漢方針灸醫院」診療休養。此外,李綬武也活動了方面上的人物,給她請得了一個「烈士遺族」的身分,既能申領些許微薄的生活津貼,還可以免試入上庠寄讀。這就一如萬得福所言者:錢靜農幫襯盡力,非但親炙私淑,還另向幾位知名教授薦過,讓陳秀美一面治病、一面求學。唯有一樁,那就是暫且不能與紅蓮共同居處,以減妄執煩惱。
對於當時的紅蓮來說,那可能是一段優遊快樂的日子罷?每到星期天,她便跟著孫孝胥到西門町歌廳、戲院巡走,販賣香薛糖果。星期一則隨趙太初至新公園、衡陽路一帶擺卦攤。星期二泰半是前往「河洛」探視陳秀美——和母親的團聚彷佛應卯一般,看汪勳如問診下針、開方抓藥則是別開生面的遊戲。星期三是陪伴魏誼正過府登堂、指點豪門巨室的廚作、庖丁設宴置席的日子。星期四,向例作碧潭之遊,不外是由李綬武將攜著泛舟踏青,盡一日在山野間嬉耍。這幾位「爺」字輩兒的幫朋,多不寬裕;趙太初尤稱潦倒-,孫孝胥的子媳兒孫雖據著一戶狹仄眷舍,孫孝胥嫌擠,寧可同趙太初浪跡公園和防空洞。李綬武在山上的三間茅屋也直如幕天席地的一般。這三人的住所當然不能容留一個半大姑娘居停,是以一週之中倒有五日,紅蓮得寄宿在魏誼正的宅子。只週五和週六雨天錢靜農南下臺中赴「人文書店」理事,紅蓮總要隨同,仍舊是遊玩的意思多。
據陳秀美的記憶所及,重返臺中的紅蓮經常提起的是中正路火車站附近老正興食堂的客飯、民權路鐵道邊玉光美容院自創的新款髮型、河墦街醉月樓小北投浴室中的蒸騰霧汽,以及臺中公園裡倒影著怪狀紅頂角亭的小小湖塘。紅蓮再也沒有獨自前往基隆海邊遙望或追想一個永遠回不來的父親。
陳秀美說著這一切的時候,我隱約可以聽見忽而濃烈呼嘯的風吼,隨風掃灌而入的雨水似乎也不時地從建築物中每一個縫隙或撲、或滴、或衝淋、或滲漏到我的臉上和身上。我絲毫不以為意,感覺這一陣一陣的潮溼冰冷祇不過是幻象;眞正踏實的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索:我正在一絲一縷地縫綴著一個我還來不及遇見的女子的人生。在她初訪這世界的十二年裡,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已經鑄就了難以移易的主題:她必須不停地躲藏、不停地逃遁、不停地向每一個佇留停頓的當下告別;唯其如此,她才能免於那告別所帶來的寂寞罷?也正由於對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而言、寂寞太過強大;除了抗拒它,紅蓮便再也沒有愛人的力量。她當然也沒有愛過我——假如過去這麼些——年來我們熱烈的交媾還有什麼肉體渴望以外的意義,恐怕祇是讓我們彼此都膠著在那寂寞的邊緣,而不知道自己終將成為它的一部分。
「她不會回來了。」我隔著張珠簾兒也似的漏雨排串對陳秀美冒出這麼一句;說時已自覺可笑,彷佛還竊竊巴望著她會反駁我。但是陳秀美肅然點了點頭,從書桌抽屜裡摸出一個信封,小心地避過淋滴的雨勢,遞到我的手上,道:
「上回她走之前來看過我,說你要是平靜下來,還會問起她的話,就把這個還給你。」在那個颱風天,人稱颱風眼無風也無雨的一段時間,天似乎是晴了;空氣有如凝結起來的膠質,吸進腔子裡便塞成泥狀。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門、走到街邊,看見滿地是折斷了的路樹枝葉、商店殘破的招牌、從不知哪一幢大廈的頂樓或陽臺上砸下的塑料浪板、東倒西歪的交通號誌鐵桿。積雨的路面浸泡著散落的電線,轎車的擋風玻璃窗中央杵著張麥當勞門前的歐式長木椅,消防栓頂掛著條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褲,敞著蓋的地下管線出入口斜斜栽著輛機車——彷佛那騎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熱切商議著如何修復這城市的創傷。
我沿著自由路那麼走下去,滿目瘡痍的城市看似再也無法修復,一如時間曾摧折、輾壓過的生命已不能還原。但是我仍舊像探訪一處又一處傳聞中發生過動人傳奇故事的廢墟一般,穿透颱風撲襲過後零亂破敗的景觀,揭開四十多年來人們悉心經營維護的繁華樣貌,在重複迭砌的磁磚、玻璃帷幕、壓克力板和經由狂風暴雨滌洗而顯得益發明亮新鮮的廣告字圖底下,我看見現實中早已消影匿跡的醫院、藥房、洗染店、委託行、照相館、食堂、美容院和浴池。最後我走進公園,蹲在幾乎漂滿了塑料袋、保特瓶、錫箔包和鋁罐的人工湖畔。若非緊接著發生的一切,那會是一次悲涼的巡禮、悽美的憑弔;我長達十年、純屬肉慾之歡的所謂初戀也將劃下一個塗染著懺情傷感色彩的休止符。
然而,這一程我走得太遠、太率性、也太漫不經心。我忘了多年來我身上一直揹著的那道符咒: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的地方。幾乎就在我曲膝下腰蹲定之際,一個碩大的黑影從我的頭頂掠過,筆直地鑽射到粼粼波光之間,冒出一圈祇有腦袋瓜大小的白色泡沫。幾秒鐘之後,水面浮起來黑黝黝的一隻皮鞋。我猛回身,萬得福早已一個箭步竄到我旁邊,探頭朝那隻黑皮鞋打量了老半天,搖頭喟道:「老啦!勁頭兒不足了,這一傢伙扎得不夠深;再下去三寸,這隻鞋是斷然不至於漂上來的。眞他孃的費事!」一面說著,他一面就地拾起根樹枝,抻臂跪腳、好容易從水裡夠起那隻皮鞋,順手又往湖中一擲,其勢如強弓發疾矢,皮鞋入水無蹤,再也沒浮上來。
「是個縱貫線的嘍囉,打從你白面書生南下的那一程起就跟到臺中來了——看這態勢,恐難善了。」萬得福雙臂環胸,似是極不放心地瞅著那人先前落水之處,目不轉睛,眉頭卻越鎖越深:「人家可是鳩集了幾十個新幫、數萬名光棍,終有一日要摸索到醫院來,殺咱們一個積骨成山、血流成河的痛快!」
萬得福並未危言聳聽,實證都已歷歷在目。在返回「人文」的路上,他一樁一件地指給我看:牛埔幫莊炳寅座車擋風玻璃上那把長板凳不是颱風吹的,而是孫孝胥的手筆。栽進地下管線出入口的機車騎士是臺西吳添福的小弟,幹下這起勾當的則是我老大哥。傾倒在中山路和三民路口的紅綠燈杆乃是李綬武所為,情急出手,祇是為了不讓天道盟派出來的探子太接近「人遁陣」巽位陣腳。還有消防栓上的那條三角褲衩亦非罡風吹至——那是個表意的認記,意思顯然是「有三方角頭到了,要與在地洪英一會」。倘若來者祇代表某一方面或兩方面的新幫首領,消防栓上則會以透明膠帶黏附一枚市面上已極為罕見的壹角、貳角鎳幣。如果來者是四股不同勢力的代表人物,就以四色牌的紅「仕」或撲克牌的方塊四顯示。要求訪見的角頭數目若在五以上,則其事非同小可,須大張旗鼓、另作通報才行得通。總之,萬得福言之鑿鑿地說道:「人家早有迫著祖宗家門兒光棍速戰速決之意。祇幾位爺的意思不急;說什麼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你老弟方才可是親眼瞧見的:萬某人不過是料理一個螻蟻不如的東西,還費了偌大一番蠢手笨腳。再這麼耗下去,莫不要耗得我灑尿淋溼鞋、老到連頭也抬不起了麼?」說著,他嘆了口大氣,就地一轉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輕輕一頂,說也奇怪——前一秒鐘我還走在自由路的騎樓底下,後一秒鐘人已經給頂上了一條狹窄的扶梯,在每一階直立面的梯板上都貼著張招牌紙,上寫「民眾旅社」、「自由路六十一號」、「電話〇四二三七一八八八」和「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片刻之後,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勢,萬得福或者其它熟門熟路的老鬼物們便不大從「人文」自家的正門出入,因為整條自由路凡屬單號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臨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後,竟然都是栢通的。萬得福和我上了民眾旅社二樓,也不理會那櫃檯女中,徑往一個門上掛著「閒人勿進」塑料牌的房間長驅而入。房裡除了堆置著掃把、拖布、滅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側門;再從這側門踅進,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陣熟悉的氣味卻從遙遠的某處向我迎過來——那是混合著油脂膏藥、發黴的紙張、枯朽蛀蝕了的木料、各種化學溶劑、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我們已重新回到陣中來了。萬得福似乎並沒有忘記先前的話題、又像是得來到了陣裡才肯敞懷說下去的模樣,道:「你老弟同咱們朝夕相處、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諸位爺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親眼可見的,敢問: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給咱們一個交代呢?」
我伸手向口袋裡摸了摸那信封,繼續向更深更沉更濃重的無盡黑暗信步趨走。我知道:信封裡不會是什麼情書、相片或者其它任何表述愛意的東西,它祇不過是一張抄了闋〈菩薩蠻〉的紙片。從前再從前,小五曾經拿著這紙片像射飛鏢似地甩了我一耳光,當時它還散發著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氣。之後紙片被我揉搓過、扔棄過;拾回來、抄寫上那闋難詞、又丟進字紙簍裡。紅蓮把它偷了去,而且溫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對此刻的我來說:這張香氣早在不知何時已散逸淨盡的破爛紙片別有一種象徵性的況味——它標示著我和紅蓮一切關係的起點、終點,以及像禁錮著某個生死交關的重大秘密一般怯於承擔情感重量的交往過程。至於抄寫在紙面上的豔詞更是一個莫名的諷刺,它讀起來亦哀亦婉、如泣如訴,彷佛道盡戀人之間刻骨銘心的思慕和惆悵。然而,四十四個字祇不過是一副妝扮冶麗的空洞軀殼,一個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謎——一場遊戲。
我掏出那封信,隨手朝黑暗深處扔了,揚聲道:「你們幾個老東西誰愛玩兒誰玩兒;我不奉陪了;我玩兒不起——」我的話還沒說完,四下裡像是猛可間八門大開的密閉電影院,光線紛至沓來,頂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經置身在前廳之中。
當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著信封的是孫孝胥,拈指撕開封口,叱叱丫丫地吐著氣,道:「什麼叫玩兒不起?你小子還沒開始玩兒呢!」說時口中氣息已然將信封吹鼓、登時爆開,那張紙片剛彈落寸許有餘,橫裡飛過來一支金針,恰恰貫穿紙片當央,金針帶著股旋勁兒,直把紙片戳成個風車或竹蜻蜓的模樣,繞室飛轉了一大圈子。此際但聽汪勳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話音未落,金針卻已教魏誼正手上的一雙銀筷子牢牢實實地夾了個死緊,另隻手迭忙搶下紙片,「呼呼」
笑了兩聲,道:「君不聞李漁《奈何天》有這麼幾句:『終不然闖席的任情饕餮,先來客反忍空枵』——這字謎還是讓我這闖席的先品味品味。」怎奈他話說多了,正待垂首展讀,指間卻空無一物;原來那紙片早被身後的錢靜農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猶似擎筆握管的模樣給搶了去。錢靜農一邊頷首微笑,一邊環顧眾人,道:「此詞大春能解得,理當先看個賞;爾等你搶一把、我奪一把,怎地如此沒有禮數?」說時三指突然發勁一抖擻,將紙片震得舒展開來。偏在這個剎那,趙太初亢聲喝道:「且慢!權聽知機子一言:去歲此子來日是癸巳,陽三局;在遁甲盤上看來,天盤、地盤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這叫天地同幹。今日是癸亥日,陽九局;休門與天蓬星同宮、生門與天任星同宮、傷門與天衝星同宮、景門與天英星同宮、死門與天芮星同宮、驚門與天柱星同宮、開門與天心星同宮,亦是乾乾、坤坤、離離、坎坎之狀,這叫『星門同原』。無論天地同幹也罷、星門同原也罷,皆是『伏吟』——綬武!你摸索我的門道也有三十年了,不會不明白『伏吟』的厲害。祇今無論我說什麼,都有人慣同我抬槓,現我不說;你說說『伏吟』罷!」話才說到抬槓,汪勳如黃鬚吹掀,齜牙笑斥:「又不是坐轎,哪個同你抬槓?」
「『伏吟』主兇——」李綬武截住汪勳如的話,朗聲道:「所謂『動如不動/焦惱呻吟』,確是萬事不如意。」
「如何?」趙太初像是得了極其有力的靠山,一隻高聳的鼻子似又挺翹了幾分,當下五指一攢,將紙片攫過來,投入口中大嚼幾下,眾人祇聽他鋼牙齘齚,齛齟作響,不一忽兒竟然「古登」一聲,將紙片呑咽入腹,且摹挲著肚腹,道:「各位老兄弟,我還是那兩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想當初各位早我兩年出窯,我留下來同得福、翰卿他們一百單八將反覆研讀這世變之局,時趨
所鶩,才益發明白昔日萬老畫中一叢亂竹所藏的『己卯之約』,洵不誣也!大夥兒二十七、八年都已經忍過,何不再苟且幾年、遷延幾年?須知到了民國八十八年,歲値『家人卦』——老兄弟們一個比一個淹通,豈不知『家人』之義、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換言之,老漕幫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民國八十八年上才能整頓家業,『由內以相熾也』。眼下大夥兒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佔得機先,反而容易失顧生險,亂步投荒呢!」
「呿!」魏誼正一拂袖,隔空丈許以銀筋指了指趙太初的肚皮,作色道:「你這叫『中飽私囊』,還叫咱們『且食蛤蜊』,簡直豈有此理!」
聽到這一句上,我卻忍不住笑了。魏誼正用了一句俗語和一個典故,都與吃有關。後者出自《南史·王弘傳》,說的是沈昭略倚老欠學,不認識年少而才名俱高的王融,還故意在酒宴上向主人頤指而問:「是何少年?」王融不服,自道:「僕出於扶桑,入於暘谷,照耀天下,誰雲不知?而卿此問。」王融自比太陽,不免傲岸了些;然而沈昭略本是個草包,的確連「扶桑」、「暘谷」的出處都聽不明白,竟然答道:「不知道這碼事——來,且吃蛤蜊罷。」(『不知許事,且食蛤蜊』)用這個典故,便常是指稱人不求實是、但知敷衍。我之所以會笑出來,也是由於魏誼正的表情;他看似忿忿、實則眼角眉梢具現調侃頑皮的神色——因為這「且食蛤蜊」一方面暗喻趙太初為沈昭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拿王融來比擬我了;起碼這一室之中堪稱少年的,畢竟祇我一人。
果不其然,錢靜農頓時看我一眼,拊掌樂道:「三爺眞會罵人——祇不過太初的顧慮未必無理。試想:大春初來之日,也曾明白說到,有人向大春諄諄示警;切切不可持之告人——」
「所以我說是小妮子多事。」魏誼正嘴上硬,卻忍不住偷眼噓了噓李綬武。錢靜農則一正面容,接著道:
「不然不然,請溯其源——說不定正如當日綬武所謂:紅蓮也早已知悉了某些秘聞,卻礙於什麼緣故,刻意隱瞞。啞巢父!我如此作想,你道是也不是?」
李綬武眉一擰、鼻一皺,臉上那不知幾千百粒麻瘢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個個兒浮跳了起來,——這可是我頭一次見識到他歡悅的笑容,他笑著說道:「都讓你說了罷,何必問我呢?」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地上爆成一片一片的信封,掏出放大鏡來細細勘察了半晌,略一沉吟,仍無煩言,祇將紙片悄悄地收進口袋裡。
對面汪勳如卻將忍不下,衝我斥道:「小子方才在陣中既然憋不住要說,何不就給個痛快?還吞吞吐吐地幹什麼?」
「人家壓根兒沒說,哪兒來什麼『呑呑吐吐』?又不是牛!」趙太初這樣反唇相譏,倒教我窺見個態勢:這六個老傢伙對於〈菩薩蠻〉中所藏字謎之應否揭露、其實各有不同的想法。汪勳如顯然最是急切,魏誼正也頗欲知其詳;趙太初則激烈反對,錢靜農似乎認為字謎謎底另有曲折,該俟機待時而解,李綬武根本是成竹在胸,一副隔岸觀火、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唯獨那孫孝胥滿臉哀矜,彷佛別有愁悶傷懷之事,端的是心不在焉——然而,就在眾人寂寂不語之際,他那張紅赤通通的臉卻衝我一昂,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兒原不該我這行就將木的老朽貧嘴咭舌;不過,咱們家小五可是個老實孩子,你究竟存的什麼心思最好給她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嗯?」
我沒提防他會岔到這一枝上來,胸臆間一陣緊,像是徐老三形容過的:打著手槍時卻給滿街的人看見了。我很想硬著頭皮答一句:「我沒什麼好交代的。」可是在這一刻,有一種感覺再也不肯躲藏,它從虛無縹緲之處鳴鼓吹角迢遞而來,連這「人遁陣」的銅牆鐵壁皆不能抵擋。它撞擊在我的心臟中央,讓眼前的一切景象模糊消逝,代之而出現的,是昔日小五在美滿新城二樓樓頂上的情狀;她站在我前面、左右榣晃著身體、為我屛蔽著迎面飛來的暗器。那是一個孩童戲著老鷹抓小雞的動作,顯得多麼滑稽。但是有過那麼一個片刻,我笑不出來——我看見小五後腦髮際插了支簪子,底下露出塊青青白白的頭皮,她當時正在以生命捍衛著我。
我從來不知道:虧欠之感是如此雄渾、滂沛且頑強的一股力量。它一旦迸出,便滔然莫之能止,逞其顛撲衝撞之勢揭露箸記憶之中每一處你原以為覆蓋完好、掩埋緊密的隅隙。用具體一點的話來描述,就好比推骨牌;一旦在某辜上你自覺對某人有所虧欠,便幾乎可以在一切事上發現你對所有的人都不免虧欠。
對一隻老鼠來說,這負擔太過沉重了。我垂低了臉,隻手環胸,另隻手搓著鼻頭,猶似要搓出一句什麼象樣的回答。此際我一腦子都是鬧哄哄、亂紛紛的人影;裡頭有紅蓮、有孫小六、有徐老二一、有孫老虎和孫媽媽,當然還有家父和家母;也有高陽,高陽身邊是我的系主任王靜芝教授——我還隱約看見那幾個僑生、南機場賣燒臘的老廣,以及拎著鳥籠子的彭師父和摘著菜葉子的彭師母。他們之中,有的曾經和我多麼親近、有的則與我僅僅是萍水相逢,有的已經不在這熙來攘往的塵世,有的也許還活著,但或恐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然而,虧欠的情感就是這樣:彷佛這些人都從你空虛透明的身體裡穿越了一下,然後在胸臆間的某處留下了什麼,你原本並不想去檢視那到底是些什麼,可是不行;你非看仔細不可——那是這些人生命的一部分。你想呼喊他們回來,把^遺失的那一部分收了去。可是也不行——那是收不回去的一種東西。
「孝胥說這些就是多餘了。」錢靜農好像看透了我衷懷歉疚而侷促不安的模樣,忙道:「人家小兒小女之間,有意無情,各隨緣遇,豈容吾等老朽之人插手過問?君不見:當年綬武迷上太初的門道,一時得意,向小六說破了不該說的因果,反倒嚇得大春膽戰心驚,去不復顧,這才與小五漸行漸遠的。連綬武都自悔孟浪,從此幾乎不再談天人之術了。如今你又來咄咄相逼,不好不好。」
此言一出,孫孝胥連連點頭,下巴尖兒上的油汁益發急速地往地下抖落。倒是湊近前替他補塗膏藥的汪勳如朝我一努嘴,道:「其實嘛!我看這位小老弟確實也很為難,才說什麼『玩兒不起』、不陪咱們玩兒的——諸位試想:他要是不說那字謎,便辜負了翰卿的請託;要是說出那字謎,又違背了紅蓮的囑咐。可他也不琢磨琢磨:為什麼紅蓮大老遠跑一趟,來個物歸原主呢?」
「你的意思是——」魏誼正這回「呼呼呼呼」了老大一陣,才眉飛色舞地用筷子尖指著趙太初的肚子,恍然悟道:「知機子腹中之物原來竟一直在小妮子手中——可她瞞著咱們做什麼?痴扁鵲則又焉能得知呢?」
「紅蓮前番來時,我正在替秀美下針,聽她母女二人有這麼幾句交代,想來便是了。」一面說著,汪勳如轉臉朝我一齜牙,又招了招手,我略無抵拒之力,教他一招,便邁步趨前;同時聽見趙太初悶聲吼道:「痴扁鵲!你這是小人行徑——」語音未落,魏誼正的筷子尖兒卻倏忽往他小腹中央比劃過去。趙太初情急無何,祇得抓下頭頂的毛線帽作勢卷裹,兩人正僵持著,汪勳如已探出一隻沾滿了油膏、狀似枯藤般的指爪、向我頂門罩將下來,若拂若撫,看來並無半點勁力,但是迫近於尺寸之間視之,則油膏竟像是萬千點熠耀著的星火,噴燻著濃烈的香氣,把我的頭臉團團圍住,他的話語則綿軟沉緩,自燦爛奪目的光芒之中遞出:「依我看,是紅蓮體貼你有口難言之苦,才將信封還你,封中是不是那字謎啊?」我迷迷糊糊點了個頭。「那麼——字謎又該當如何拆解呢?」
偏在此際,令人暈眩的星光一黯,汪勳如的指爪前方赫然漫漶起一片白花花、明晃晃的物事。我再凝眸細看,原先亮麗搖曳的一切都融化、消失了,剩下的竟然是一條一條、一圈一圈,或縱橫交叉、或盤旋週轉的掌紋——原來是李綬武出手把一枚放大鏡不偏不倚地擋在汪勳如的手掌和我的眼眸中央,李綬武當下正色道:「道心、魔心,皆存乎方寸之間,有時竟無纖芥之別。勳如!你指尖這蔓陀羅汁施之於孝胥是藥,施之於大春,便是毒了。如此用力求索,端的是由道入魔;豈不枉費了萬老當年羚羊掛角、天馬絕塵的一番苦心麼?」說到這裡,他才慢地移開了放大鏡。汪勳如則帶著幾許羞慚、幾許懊惱,一張臉漲紅著,頹然垂下了手。
然而我卻發現他的話其實蠻有道理——紅蓮將那張紙片還給了我,莫非也是在隱約暗示著:我已經毋須再替任何人揹負一個莫名其妙的秘密了?如果比對起十多年前紅蓮不許我向人吐露的那番警告來說,其間顯然祇有一個解釋:她已經弄清楚嶽子鵬——或者彭師父——的底細,且正因那底細浮現、而紅蓮當年所謂的危險如今已不復存在,她交還紙片的動作才具備了切合現實的意義:我可以揭曉那字謎了。
「『嶽子鵬知情者也』!」我突如其來道出一句:一邊說、一邊還兜身轉了個圈子,掃視著廳堂之中每一個人的神情,並且像是卸下了一副千鈞重擔般地吐了口大氣,又一字一字說了個清清楚楚:「『嶽子鵬知情者也』——〈菩薩蠻〉裡藏的就是這麼句話;沒別的。」「『沒別的』是什麼意思?」魏誼正搶問道。
錢靜農幾乎間不容髮地應了句:「莫非就是綬武所謂的『不欲可知,豈有所言』乎?」
「所以我說此非其時嘛!」趙太初猛然間打了個嗝兒,道:「此子向學問道,不求甚解,枉教三爺期許了一番,還說什麼『匯入一鼎而烹之』呢——」
「嘿嘿!」汪勳如抬肘朝趙太初脅間輕輕一撞,黃鬚掀掀抖抖地笑了起來:「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叫囫圇呑棗,惜其不能吐故茹新,果然連頭牛也比不得。」
緊接著,孫孝胥卻晃悠悠站起身,似有無限躁惱地向眾人搖著手,道:「還數落我咄咄逼人呢!你們這樣冷誚熱諷,難道不逼人麼?更何況人家畢竟知無不言,小六也誇他是個講義氣的小哥們兒;各位老弟權且高抬貴手放人一馬罷!」
這廂話才說到一半,那廂萬得福已等不得竄身近前,待那「放人一馬」四字出口,他已經「噗通」一聲雙膝落地,眼角噙著淚水,衝諸老抱拳揖過一圈,道:「諸位爺!得福既不通文墨、也不識歧黃,更參不透什麼觀天知人的大學問。這『白面書生』若解得不對,便都是我的罪過,還請諸位爺念在他的老尊翁還是本幫『理』字輩兒前人,放他一條生路去罷!」
一聽這話,我老大哥也像是忽有所悟,連忙上前跟著跪了,眼一擠、脖一縮,想硬生生逼出幾滴傷心老淚的德行,孰料那五老當下一瞪眼,齊聲道:「誰說他沒解出來呀?」
魏誼正仍復將筷子指了指趙太初的肚子,笑道:「我們祇不過是求全責備了些——大春竟不問嶽子鵬知的什麼情,眞眞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了呢!」
錢靜農隨即起座,一手抄住一個腋窩,將跪在地板上的萬得福和老大哥攙扶起來,話卻是衝我說的:「當年你考碩士之日,我指點了你一個『謙卦』——『謙卦』是艮下坤上;象辭明明白白說的是『地中有山』,你怎會不省得?就是你,大春!你怎會不省得呢?」
我乍聽此言,四肢百骸猶似通上了電,不覺「啊」的一聲出口。想當時,錢靜農口占「屈躬下物、先人後己」之語,並以之稱道我日後「所在皆通」的一段話,不過是孔穎達《周易正義》裡的幾句附麗之語,並非經籍本文。至於《易經——謙卦》中最要緊的主題,反而是象辭所謂:「地中有山,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對照彖辭所謂:「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這個主題其實包涵了兩層意思:一方面是「損有餘以補不足」的常態均衡;一方面是以藏埋在地底的山作為一暗喻或象徵,相對於凡睛俗目僅能看見地表崇隆巍峨的突起之山,這「艮下坤上」意味著更堅實、更鞏固、更充盈飽滿的一個事體正隱匿在人們習焉不察的卑下低鄙之處。如果轉換成我的處境來看,則「地中有山」的意思簡直就是在說:値得深究者並非觸目可及,它還掩翳在深沉的幽冥晦暗之處。而我,尙未眞正揭露。
如此一來,這幾個老傢伙似乎不只早已解得了字謎,他們更以為字謎謎底之下還別有究竟;印證於先前那些「不欲可知,豈有所言」、「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乃至於「向學問道,不求甚解」的譏言諷語,顯然他們所期待巴望的,正是我對於那別有究竟之事的好奇之心。
「我?怎麼會是我呢?」我著了慌,發了急,往後退跨兩步,背脊抵上了溼涼凝冰的牆壁。「諸位爺別鬧俚戲!」我老大哥看來也莫名所以,趕上前護住我面前,聲音卻顫抖著,道:「諸位爺要是早就解出了字謎,何須咱們底下這些逃家光棍瞎騖亂?俺弟弟終不過是個空子,幫了咱們一個小忙;您諸位要是嫌這小忙幫得多餘、抑或是幫得不趁力,便怪我唄!張翰卿這就上九號領罪去——」
他一頓搶白還沒說完,一旁的萬得福早已橫臂當胸、立掌如扇,肘尖向側旁發勁一移,但見我老大哥便像教一具碩大無朋的吸塵器給猛然吸扯一記,整副身軀應聲騰空飄起,直衝那掌影撞去。萬得福沉聲道:「沒事兒的,回來!」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趙太初又打了個比先前還要響的嗝兒,一面輕拍著肚子,嗤聲道:「靜農的意思是說:你小子不是鑽研西漢的麼?對於『知情』二字怎會略無體悟呢?^噢噢噢,我怎麼忘懷了?你小子讀書是不讀末章的,當然是『君子無終』、『君子無終』嘛!來來來,知機子給提個醒兒——『知情』二字典出揚雄《法言》卷十三,有『知情天地』一語,李軌的注子是這麼解的:『與天地合其德,知鬼神之情狀。』我這麼講;你總該明白了罷?」
老實說:《法言》我祇隨手翻過,莫說李軌的注子,就連原文也記不得三行兩句,我登時怔住,聽見汪勳如也插嘴道: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禿子說文言不說白話——知機子這樣踐文,人家怎麼明白?你得把『天地』二字解一解才是正理——小子!天地者,天地會也。如此一來你可懂了?」
孫孝胥這時又一發不止地擺起手來,道:「幾位哥哥知道的也就這麼些,並不比『嶽子鵬知情者也』七字多點兒什麼,『嶽子鵬』終究何所指,各位說得上來麼?」
他這麼一說,反而教我更加覺得詭異離奇了。以事實和情理度之:曾化名「龍敬謙」和「鄭以偉」的錢靜農與魏誼正應該早就發現:嶽子鵬、彭子越不過是出自同一個反捲姓名的遊戲邏輯。孫孝胥署名「飄花令主」所寫的《七海驚雷》之中,無論是輪空(歐陽崑崙)、裘攸(歐陽秋)、材平材庸(施品才、康用才)乃至跨兒(子越)……幾乎無不是玩弄同樣一個命名規則。再就孫小六親歷的過往來說:至少裝扮成「面具爺爺」的李綬武以及「里根爺爺」的孫孝胥都曾經告誡過他:彭師父打他的時候不許逃、不許擋、更不能回手,因為無論彭師父怎麼收拾他,「都是為他好」——由此可見:這些老傢伙和彭師父並非陌路,甚至還有相當程度的過從和了解。既然如此,不明白嶽子鵬即彭子越、彭子越即嶽子鵬、就簡直是匪夷所思了。
「嶽子鵬不就是彭子越嗎?」我脫口問了一句。
廳中當下又爆起一片鬨鬧。孫孝胥仍擺著手,還搖起頭來,連聲狐疑道:「老彭?老彭?」汪勳如則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一二字與那一二字,純屬巧合而已。」錢靜農也像是大吃一驚,驀地站起身,轉臉對魏誼正道:「早在萬老昇天之前十多年,江湖上早有傳言!參那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已經發痧物故了。」魏誼正一張圓臉上的五官也蹙攢絞皺,一失神,兩隻筷子「叮叮鈴」落了地。趙太初那廂「哇吼」一聲暴喝,唇一張,脖一仰,口中豁地向天噴出個棗核兒大小的白丸,白丸甫落,已被他摘帽撲個正著。
「彭師父親口告訴我的,他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嶽子鵬,可沒有誰會到處喳呼。」我昂聲辯道:「他還說他們這一輩兒的人物,都有幾個串東串西的名字,沒什麼稀罕的。」
「一派唬弄小孩子的話!乃是我常說的『信,以為眞』之理。」魏誼正一邊就地板上拾起筷子,一邊道:「你一旦信了,便自然以之為眞。試想:既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嶽子鵬,還有誰會到處喳呼呢?」
一直緘口不言的李綬武這時清了清嗓子,道:「你彭師父怎麼會同你說這些呢?除非是你先開口喳呼了,他才不得不拿這話唬弄你;如此萬流歸宗,還得回到你老弟身上問一句:你又如何得知這嶽子鵬、彭子越竟是一人呢?」
大約我是不自覺地往趙太初那廂瞥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答腔,李綬武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手中放大鏡重重地往桌上一砸,道:「是也!是也!知機子,此其時也——我看紅蓮那孩子早就另有解悟,比起咱們這些負書恃才、睨人傲物之輩,小丫頭確乎洞燭機先。你就別再延推託,且將那字謎交出來罷。倘若彭子越就是嶽子鵬,他必然有些交代的。」
「不不不!」趙太初偏將毛線帽覆按於掌下膝頭,抗道:「嶽子鵬既然早已謝世,焉能『知』什麼『情』?這裡頭沒有個剔透的講法兒,我便要將此紙留待『己卯之約』才肯揭露。」
李綬武仍舊微笑著,道:「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各位都是見證,我若是給知機子一個說法兒,他便非交出那字謎不可了,是麼?」
眾人登時齊聲唱了個暗。趙太初百般無奈,十分不情願地把毛線帽抖開,已經被嚼成白丸的紙片恰恰落於桌面,他搶忙再伸手按住。如此桌面上的情狀便猶如李綬武、趙太初兩人對賭——一側是支放大鏡、一側則是個字謎。李綬武不慌不忙地轉臉朝魏誼正道:「尊府上那一部《無量壽功》練到極高明處,身手如何?」
魏誼正似未提防李綬武竟有此一問,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吃不了那個苦,才學了個『念起三焦』,便把肚皮撐大了。此上第1一層『氣回五行』、第三層『川流七坎』、第四層『鵬搏九霄』,要到第五層『雲合白嶽』,才算登峰造極,可以縱意馭氣、變化形軀——這些,你不都已經秉筆入書、載之《總譜》了麼,怎麼還明知故問呢?」
「徒我一人之言不足為憑,正須各位老兄弟旁證旁證。」說時,李綬武又轉向孫孝胥問道:「老彭的《無量壽功》練到第幾層上了?」
「這個麼——」孫孝胥眨眨眼,努力吸了兩口氣,道:「照他給小六調氣理脈的功法看來,應該在『鵬搏九霄』之上,可他一向不露,仍然是莫測高深。」李綬武點點頭,道:「孝胥所見,與我略同——」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趙太初挪出一隻手,抓起毛線帽往頂上扣了,扶扶正,截道:「方才說過:嶽子鵬早就死了;啞巢父先得證之未死,才好說岳子鵬、彭子越實為一人;不能硬說岳子鵬、彭子越便是一人,如此則嶽子鵬當然還活著。」
李綬武彷佛就在等他這一問,登時接道:「妙哉問!其實我亦不知嶽子鵬生死原委;不過適才正是知機子你考較了大春『知情』二字的出處,才讓我豁然貫通的。」說時壽眉一揚,徑自向汪勳如道:「《法言》卷十三是此書終章,題曰〈孝至〉此書始乎〈學行〉、終乎〈孝至〉,是個歸本人倫的宗旨。痴扁鵲以『知情天地』的『天地』為『天地會』之影射,確是別出心裁。因為『知情天地』的上文是有人問道:『力有扛洪鼎、揭華旗,智德亦有之乎?』揚雄的答覆是:『百人矣!德諧頑囂、讓萬國,知情天地,形不測百人乎。』原文之義如何、旦不去說它;要之在萬老用『知情』一詞,是伏下了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不錯不錯。」汪勳如朝李綬武一瞪眼,道:「『扛洪鼎、揭華旗』,是有人撐了洪門的腰,卻打著國府旗號,若問這樣的人智德如何,不過是百人便能敵之——豈非萬老生前便已洞見:日後得福要號召一百單八將抵拒洪英,光復老漕幫基業?」
「『德諧頑囂、讓萬國』這兩句麼——」錢靜農這時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道:「所指的自然就測是那舜、禹禪讓之道了——換言之:老漕幫領事之主,須以『傳賢不傳子』思之。固然萬熙非萬老血胤,名義上還是子嗣,倘若深飯這『讓萬國』三字,更知萬老有意另覓統幫攝眾之人了。」
「你們說了半天,還沒講出個嶽子鵬的所以然來。」趙太初一面說著、一面漫不經心地雙手環胸,桌上白丸紙片赫然失了掩翳。
「勳如既然對《法言》熟極而流,何不將『形不測百人乎』的注子一併說了?」李綬武說時瞥了眼那白丸,似乎是在示意:若是說了,字謎便儘可拿去。
汪勳如的一對大板牙將下唇咬了又咬,側臉歪頭又瞧了瞧孫孝胥和魏誼正,過了約莫幾吐息的辰光,猛然間探出一手,把桌上白丸拿捏在掌,縱聲長笑一陣,順勢向李綬武抱個明字拳,道:「佩服佩服!」接著又轉向趙太初,笑道:「知機子死了鴨子——嘴硬;他明明能背得出李軌的注子,卻賴皮不說。」
「扁鵲果眞是痴!」這一回倒是李綬武嗤笑起汪勳如來了:「剛才的約定是咱們得給他一個說法兒;他若說了,還能讓你得手麼?」
這時趙太初卻嘆了口氣,站起身,環顧眾人一圈,表情竟透著令人不忍逼視的慘悄、惶惑,像個終知抵賴不掉罪責的人犯,頹然放棄了掙扎、辯解,道:「不錯!『形不測百人乎』底下的注子是這麼說的:『人見其形而不能測其量,非百人之倫也。』前一句的確像是在說某人之形軀並非表象所現者。如果彭子越誠然練就《無量壽功》第五層『雲合百嶽』,則或可能變形易貌。可是『非百人之倫也』已昭然示告:此人並非老漕幫之流,君等竟然不疑麼?」
「我等原本亦非庵清光棍出身,你這麼說,咱們又如何稱得起『百人之倫』?又如何不可疑呢?呿呿呋!」汪勳如這一回像是眞地動了氣,一拳擂上桌面,震得我腳底一麻,他卻繼續說下
去:「乙巳年七月半萬老昇天之夜,植物園荷塘小亭外來了四口人,一個是萬熙、兩個是槍兵,還有一人,是個身形健碩的胖子——」
「我記得的,」孫孝胥吁吁岣岣地喘道:「那人穿著雙棉底桑鞋,有上乘輕功在身,腰間還纏著兵刃。」
「這四個人到時,諸位正專心致力拆解那流星異象同墨竹畫謎,是時亭外無光、來人站得又遠,咱們也沒能細辨其眉目。」汪勳如接著聲量一沉,道:「那胖子會不會就是嶽子鵬呢?」問到這一句上,他拈起雙手拇、食二指,以極輕極緩之勢將桌面上的白丸翻來覆去撥弄了半晌,最後找著下手之處,四片指甲尖兒猶似鉗鑷,捏準了紙角分別向左上、右下兩方一拉,紙片逐漸鋪展開來——果然正是當年我親手寫的一闋〈菩薩蠻〉、以及圈畫註記的「嶽子鵬知情者也」。汪勳如側過臉,對我深深一頷首,道:「咱們六老還是該謝謝你才對;字謎雖不好解,可若非你老弟一句『嶽子鵬就是彭子越』驚醒中人,大夥兒恐怕始終不悟:原來嶽子鵬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一時還沒能意會透徹,祇能憑直覺問道:「你們既然早就認識彭師父,這二十七、八年來,難道從沒見過面、兩下里把話敞開來說了,豈不利落?」
「你忘了麼?」李綬武持起放大鏡往我腦袋上輕輕點了兩下,道:「在我等而言,嶽子鵬早就死了;在老彭而言,則是『與天地合德、知鬼神之情狀』——他曾經是廁身於天地會方面的一枚棋子,當年出了這等大事,他要是同咱們有所接觸,豈能苟全性命至今?」
正說著,汪勳如已將紙片完全展開,逆光透看,眾人同時「咦呀」驚叫起來——紙片背面多了些什麼——是用狼毫筆蘸漆畫了一隻盅,又在茶盅上打了個大大的「X」。
「茶陣圖?」萬得福湊近來、垂低臉,激動地說道:「又是從天地會『海底』傳入的門道。這一杯茶沒有別解,斟過便飮,主人若斟得十分滿,客人便須留意——因為灑落一滴都嫌不敬,而斟滿就是主人有心作難,客人接在手上、啜去兩分、剩八分,道兩句:『獨腳難行仍須返/八荒自有光棍家』,之後抬屁股走人,可保平安。可圖中這茶杯卻是空的,這個麼——」
「想來紙片是由紅蓮持交老彭過目的,紅蓮不是光棍,空茶碗或即是『空子』之意。」孫孝胥道:「不過這朱漆錯不了,正是老彭常持之髹刷鳥籠的物事。」
「用一個茶盅佈陣,既有『獨腳難行』的答辭,可見茶盅非徒指的是紅蓮,或恐也寓有彭子越自況之意。」魏誼正道:「只茶盅上打個『X』著實難解,我——想不出來了。」
萬得福迭忙道:「之所以布茶陣,原本有個來歷。飮茶總詩是這麼說的:『清朝天下轉明朝/蓮盟結拜把兵招/心中要將金人滅/茶出奸臣總不饒』,倘使嶽子鵬就是彭子越,他一定也明白咱們這些年來所查者的確是小爺如何幹下殺害老爺子的事體,此『茶』即是彼『查』,空茶盅豈非空查一場的意思?」
「要知道,」汪勳如似乎並不以萬得福之言為然,隨即接道:「彭子越之所以跟咱們打啞謎,並非存心為難,乃是防人耳目;他既曾溷跡洪門,便不至於借用洪英光棍可解的慣例作隱射——」
「照你這麼說,這張圖根本與茶陣無關嘍?」趙太初的懸膽鼻「哼」了一聲,道:「那他何不畫個大碗,偏偏畫只小茶盅呢?」在說到「小茶盅」三字時,趙太初刻意變了個江北腔,順手朝汪勳如一指,聽來倒彷佛是罵對方「小雜種」了。
錢靜農這時忽地擊掌笑道:「『茶』還是『查』,『空茶盅』也還是『空查一場』——只不過彭子越費了些心思。各位且看他刷刷兩筆抹下,筆觸分明,絕非胡亂塗抹個大「X」,倒像一撇一捺的兩劃——這其實是個字呢!」
「是個『五』字。」李綬武收起放大鏡,滿意地點了點頭:「五在盅上,合為『五衷』——」
「古篆『五』字作『X』,象陰陽交午之義;午字亦作此形。彭子越未必通曉金甲籀篆之學,但是近世商家作帳記數,以『X』代『五』,算是返古用俗,並不罕見。」錢靜農一面臨空撮指劃了幾個『X』,一面興高采烈地讜論下去:「所以人家畫的既不是一盅茶、也不是一個空茶盅,而是五個空茶盅。」
「錢爺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萬得福說時已縮掌入腋下百寶囊中掏摸了半晌,道:「當年我在植物園荷塘小亭頂上撬回了五顆彈頭,是老爺子神功逼射所致;那彈著之點,乍看也是五杯茶的茶陣,左三右二如此——」說時他且將五顆彈頭往圓桌中央放去。但見他放得雖輕,可一鬆手之際彈頭赫然嵌入桌面,布成一個「疒」字:「祇怨得福愚昧,我想破頭皮,祇能猜出老爺子用的是『稟進辭』的典故;而非茶陣。但不知這張圖上的小茶盅若用茶陣,又有什麼講頭?」
「自然是有的。」李綬武道:「設若嶽子鵬、彭子越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適才勳如說的那大胖子應該便是他了;疇昔之夜吾等去後,此人必有所見、必有所聞,才堪當得萬老所謂『知情者也』。可是人家又憑什麼信得過咱們、而願意將所知之情據實相告呢?咱們不都是空子嗎?是以我方才說這字謎上必然有些交代;嶽子鵬畫這茶盅的意思,諸位老兄弟都說對了一部分,卻眞如瞎子摸象,各見一隅;兜攏了說,我倒認為要從『五衷』這個用詞上說起。」
「綬武說的可是『衷腸』之『衷』?」汪勳如問道:「『五衷』所指,不就是心、肝、脾、肺腎五臟麼?」
「正是。」李綬武繼續說下去:「洪門『海底』為庵清光棍收納之後,歷任總舵主常耿耿於懷的便是一個『五』字。那是因為天地會奉的是蔡、方、馬、胡、李五祖,而老漕幫供養的則是翁、錢、潘三祖;餘事或許毋須計較,奉袓之禮卻不可不有所區別。待傳到了光緒年間的俞航澄老爺子任上,遠黛樓一劫之後,俞老爺子引咎稱退,特別訂下了個『五衷如一』的規矩——這些,孝胥書中都表過了的。」
「不錯。」孫孝胥道:「那是俞老爺子體念六十四位庵清元老齊心戮力逃過崩樓一劫,才頒下的一道旨諭,日後凡是逢著必須布茶五杯的場面,便多置一海碗,無論該喝的是哪一杯,都得先注入海碗之中,方可再飮,取的是『相濡以沬』之意;『濡』字音讀為『如』,正合『五衷如一』——這麼一來,桌上盛茶之具、其數為六,也就不再是敵壘仇家所供奉的五祖之五了。」
「從『五衷如一』到『五盅如一』——」李綬武道:「焉知嶽子鵬畫此,不是在向咱們討五個一式一樣的信物?若沒有這如一的五個信物;咱們當然祇是空茶(査)一場了。」說到這裡,眾人目光已不約而同地往桌面上那五顆彈頭望去。
唯獨萬得福失聲囁嚅道:「難道老爺子臨終之際另有託付、要家下光棍持這五顆彈頭去向那嶽子鵬討消息?」
「得福!你是個用心的,悟到這一步,老爺子在天之靈應該十分欣慰了。不過——」李綬武瞄了我一眼,又向其餘五老道:「諸位老兄弟可曾想過:萬老臨終留書,何以用右手寫下『泯恩仇傳香火會六龍知天命』,卻又用左手寫下隱著個『嶽子鵬知情者也』的字謎呢?右手是慣常持筆之手,僅書十二字:左手原不習於行文,卻寫了四十四個字的〈菩薩蠻〉,豈不謬悖常情?」
這一問,顯然把孫孝胥、汪勳如、趙太初、魏證正都問住了。我老大哥則低頭傻瞪著自己的左手、又瞪瞪右手。倒是錢靜農又露出之前那種老屁股兔子哥的神色,衝我不住地點起頭來,口中的答話竟似與李綬武所問者無關:「大春也頗能識書,我卻問你:《禮記》〈玉藻〉同《漢書》〈藝文志〉相提並論起來,孰為可信哪?」
以我的一偏之見而言,《禮記》在群經之中是後起之書,西漢諸儒多講《儀禮》,東漢諸儒講《周禮》;《禮記》之所以受重視,多半是因為《儀禮》、《周禮》不再能通行實踐,才需要靠《禮記》來作一疏證會通。此書最早且稱完整而流傳的是鄭玄的注本,鄭玄出生於公元一二七年,上距《漢書》作者班固之死已經三十五年,若以孰為近古言之,班固的《漢書》自然著述得較早。然而錢靜農這麼沒頭沒腦地把一經、一史二書中略不相涉的兩個篇章拿出來討問,似乎不祇是在問我:「哪一部書中之言較早出而可信?」或者「哪一部書中之言較後出而轉精?」他像是要我但憑直覺應對作答。我眨了眨眼,道:「你既然瞎問、我就瞎答——我還是信班固的。」「敢問其故?」錢靜農紫臉上的五官一開,笑得更得意了。
「班固是世襲蘭臺令史,搞的就是紀實立言;比起搞經術思想的那些個儒生動不動就祭出一個尊經法聖的幌子來借注立說,眞個是『述而不作』,老實得多。」
「此子恐是王若虛的信徒,」李綬武摘下眼鏡,似是忍不住微笑著插嘴道:「所謂『若謂聖人之經,不當變易以就己意,則寧闕之而勿講,要不可隨文而強說也。』儒生解經,常對法說相;越抓解得歧駢枝蔓、越覺立異鳴高,反而因相失法。好一個『述而不作』!那麼我且多問一句:你可知靜農為什麼拿〈玉藻〉、〈藝文志〉來瞎問於你麼?」
我當然只能搖搖頭,道:「寧闕之而勿講,不可隨文強說!」
錢靜農當下一拍桌面,喝了聲:「好!」但見那五顆彈頭給震得向上衝飛,在半空之處教他一把攫住,接道:「〈玉藻〉說的是『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而〈藝文志〉說的則是『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如今你既然省得了萬老臨終所託,竟是覓一記言之人,何不便將了這五個信物,去尋那『嶽子鵬知情者也』?」
「方才你還在問: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你呢?」李綬武虎瞪起一大一小兩隻眼珠子,一臉麻瘢湊到我鼻尖上,仍舊狺狺笑著,道:「令尊當年要是肯不計出處安危、抗首任事,咱倆一裡一外,恐怕早就把『哼哈二才』暗中勾串洪魔的事證蒐羅齊詳、公諸於世;哪裡容得這二廝日後在萬老身邊嚼舌嚼黃胡開口、嘮矂出個『周鴻慶』的案子來?即便是萬老昇天之後,我還等了令尊一年又五個月,結果呢?令尊畢竟辜負了我!」
錢靜農攢握的那五顆子彈在此刻喀瞎啦啦落入我那雙不知何時竟已攤開的掌心之中。我聽見萬得福對我老大哥說:「他原本就該是個光棍,卻到今兒才算是回了家!」
我把五顆彈頭交到彭師父手上的時候,他跟我說了兩句話:「看光景是長了點兒見識——屋裡說去罷!」
離開彭師父的家之前,他交給我一個用金懷錶煉條束著的布包兒,布包兒是淺藍色薄綢袍子前襟的一角,上頭還灑了幾滴早已乾涸、呈暗褐色的血汙痕漬,煉條和袍襟之間則塞著一枚鈔票大小的紙方。彭師父告訴我:「聽萬老爺子說:裡頭是一卷音帶——你,可以回去了。」
在這一頭一尾之間,我問了他許許多多的問題。無論他怎麼說,都讓我覺得:「越活越回去大俠」自己那殘破、飄零的大半輩子竟然像連綴著百衲衣的針黹,扃鐍著、穿引著、補充著他身邊所有的人們的生命。他從來不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隅的中心;他的存在總祇能襯托出其它人巨大的幸福和痛苦。如果有誰要以他個人的經歷攝製成一部劇情片,則彭師父也祇合是個龍套——且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誰能平庸到那個程度來飾演他的角色。他唯一値得丁點筆墨的地方是曾經偷偷摸摸練成了《無量壽功》之中所載的五層功法;然而即便如此,在施展此功之際,他的肌膚腫脹、筋肉膨臃、五官暴突、四肢肥滿,渾然不再是羸旌痩弱的本來面目。換言之:認識彭師父的人不會知道、也難以想象他能有什麼本事;見識到他眞有些本事的人則不會相信他就是彭師父。他的皮相和實體——請允許我略事誇張地把這個人物說得抽象一些——他的皮相和實體是彼此決裂、悖離且扞格不相容的。
事實上,在他的一生之中,也僅有兩次——純屬意外的兩次——讓人看見了他變容易貌的整個過程,一次是在民國七十一年冬天、我和孫小六逃出地遁陣,躲進武館洗澡、聽彭師母說故事的那個晚上。彭師父認為那一回拽底的原因乃是被我一天之內喊了他兩聲「嶽——子——鵬」給嚇岔了氣。另一次是在民國五十七年六月二十五號,那天下午警察局派員扣押了他的三輪車,還裁處了他三百罰鍰,甚至告訴他:三百罰鍰就是九百塊錢新臺幣。彭師父當時隱忍未發,睡到半夜裡起來撒尿,再回房臥倒之際,彭師母一聲驚呼、暈了過去。彭師父抬眼一看,床邊梳妝檯上的鏡子裡自己赫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那天起,原本染過肺結核、長了一身骨刺、教煤球給燻壞了一部分腦子、又中了三次風的彭師母再也無法承受人生中一再驟然撲襲而至的驚嚇;她四十歲,在意識的深處堅決地展開了一程永不回頭的遁之旅,漠不關心的世人以為她罹患了另一種痼疾,從而無法得知:這才是她為自己所做的最徹底的一次治療。
我曾經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去查考、核對彭師父這樣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如何進入乃至牽動著他所處身的這個「時代的巨大漩渦」。其間——在眾多早已隱身於各界且身居要津的庵清光棍暗中的協助之下——我逐漸成為一個比「年輕作家」、「知名作家」或「値得期待的大師級作家」更了不得一點的人物。即使我用化名、冒充一個國中學生、寫了一本生活週記,也都在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裡賣出去二十六萬冊。接著,有人請我上電視主持節目,有人邀我客串演出——部名為《悲情城市》的電影〈這部電影還得過威尼斯影展的金獅獎),也有人重金禮聘我替吉普車、烏龍茶、眼鏡、烈酒、信用卡和一種醃漬得酸不溜丟的牛蒡絲等產品當代言人。揹著人,我自己其實再清楚不過:這些浮光耀影、繁華縟麗的俗世聲名、成就和利益絕非來自我個人的智慧、學養或努力;它們全是老漕幫傾力發動,運用各種勢力、關係、人際網絡、社會資源去換來的。而且我更知道:這一切都是「預付的版稅」——祖宗家門兒上自幫朋大老和一百單八將,下至潛伏在臺社會各個階層、各個行業、各個角落裡不為他人所知的庵清光棍,他們都在引領翹首,等待著、企盼著、甚至有形無形地催促脅迫著我寫出這一部《城邦暴力圑》,重新還原一個本該歸屬於他們的歷史眞相。
扮演所謂「媒體寵兒」、「社交名流」的一段不算短的時日裡,我幾乎忘了曾經作過四次失敗的嘗試,分別寫成了四個終至廢棄不用的小說開場。然而對眞正的書寫工作來說,這段歲月就像任何一個膽敢假藉創作之名、佔世界一點小便宜的藝術家所曾經示範過的那樣,並非全然浪擲。比方說:一位電視臺的高級主管慷慨地讓我隨意使用一架可以播放那種古老盤式錄音帶的機器,我才能夠憑藉著現場的交談和聲去重建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一日晚上在植物園塘小亭中發生的事件細節——我終於知道那些警車頂上的鳴笛燈號的確是在趙太初引吭長嘯之際轟然震碎的。
再比方說:一個替廣告公司看管片庫的老榮民為我旁證了彭師父當年的挫折和憤懣。原來自民國四十九年起,臺北市政府便有意整頓市容、逐漸淘汰三輪車,一方面以每三到六千元的價格公開收購,另方面則輔導車伕轉業開出租車、要不就從事其它勞動工作。有些車伕祇肯接受輔導、或領取救濟金;至於車輛,卻寧可自行高價轉賣給那些並不認為政府眞會淘汰三輪車的新進同行。民國五十五年初,在部分車伕集體勾串哄抬之下,一輛六、七成新的三輪車可以叫價到新臺幣八千多。彭師父和片庫那老榮民幾乎是在同時上的當。片庫那老榮民接著問我:「你那個什麼師父後來做啥?」我說他賣了些金子買一把大關刀插在門口開武術館。他說:「那他厲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覺有人會羨慕彭師父。
我認眞想要以彭師父為主軸敘述《城邦暴力團》的念頭之所以忽然出現是在一個玄關上方懸掛著一輛三輪車、名喚「酷力」的狄斯可舞廳。那時距離我離開「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已經三年多,正確的日期是民國八十六年一月十五號。我早已忘記背後一直有人在追殺著我。
當時有一家剛開始營運的有線電視頻道準備請我主持一個可以環遊世界的旅遊節目;頻道負責人很有誠意地請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湘菜晚餐,就在他和另一位製作人分別離座打電話和上廁所的時刻,三個穿一身黑西裝的年輕人圍近餐桌,其中一個十分有禮貌地說:「請大春先生借一步說話。」我走了大約一百步、剛出餐廳大門的第一瞬間便給那十分有禮貌的傢伙兩指捏住了後頸。「很抱歉,竹聯孝堂——有點要緊的任務。」
遺憾的是我永遠不可能知道那任務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兩秒鐘(也許更久一點)之後,我後頸上的箍爪一鬆,三個年輕人像商量好了似地同時萎仆倒地,連猶如墜樓者屈體橫陳的姿勢都一模一樣,我的後脊樑貼上來一隻厚重溫暖的巴掌,而底下的兩條腿也猛可離了地——我這一整副身軀已經迎風向前疾速飄行著了。「張哥變胖了!」孫小六說。
「你當上大廚了?」我盯著他那一身高帽圍巾的裝束,想笑,可一張嘴就吃風。「沒呢,二廚。」說時遲、那時快,孫小六「嗖」一聲摘了帽子,一面加急推頂著我跑,一面低聲道:「這回是『花枝』親自督陣,今晚非拏下張哥不可——要是拏不下來,『二才』那邊就要逼他們明天自動散夥。」
在抵達「酷力」之前,照我粗略的估算:孫小六身形過處,沿路順手拔斷了十四具公用電話,發暗器打滅了五處紅綠燈,還放火燒掉三輛停放在騎樓底下的機車。我問他這又何必?他說每一筆帳都會算在附近孝堂的那些王八蛋身上,跟咱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說你這是毀損國家資產。他說張哥你還搞不清楚這世界上沒有國家這種東西。我愣了一下。他在這個當兒就地一轉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輕輕一頂,我們便進了「酷力」的大門。我說你這招頂著人兜風的本事萬得福也會。他說這本來就是北平自然六合門的手眼身法步——當年他撞上葉啟田殺人逃亡的那一天,萬得福當街攔住他、一把扯到立體停車場躲槍戰,在短短的那一程路上,他給偷偷學會的。我便是在這時抬頭瞥見頭頂上懸著一輛三輪車;玄關內側的電動門隨即向兩旁退開,雷霆一般的搖滾樂節奏擂擊著我的心臟,大廳中央舞池裡一個乍閃乍滅的輪轉燈球把不知是自發還是反射的光——劈打得支離破碎。我回頭,趁自動門尙未全然關閉的剎那又瞥了那三輪車幾眼,它是狄斯可世代因為看不見未來而擺佈出來的復古場面,斑駁故壯麗,猶如供應漫不經心的觀光客朝聖快門下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顯像的廢墟。時間並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一個我失落已久的句子閃了出來——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彭子越遠走山東拜學藝一去一年又半,藝成不成沒人知道,帶回來個粉妝玉球的大閨女倒是驚動了一衚衕的街坊。眾口爭誇,^那泰安姑娘模樣兒俊俏,人也老實,祇身骨看來略嫌單薄,怎麼跟了彭子越卻頗費疑猜。彭家兩房三代二十幾口人全是悶葫蘆罐兒,誰問起姑娘出身來歷,祇說是親戚。興許也是怕起口舌,彭子越回家三天,便一個人搬出柺棒衚衕,自往乾麵衚衕與他那打光桿兒的孃舅同住。這一來落了形跡,又惹人閒話了大半年;有說那姑娘是船妓出身的、有說那姑娘是整編七十二師楊師長姨太太的、也有說那姑娘是個舉目無親的流亡學生的,無論怎麼說,結論總一致:怎麼看上彭子越的?眞是。
彭子越遊學歸裡,仍不見出息。原本的武館不肯再容留,他只能跟著孃舅拉洋車。從東四牌樓到東單牌樓、從皇城根兒到地安門、從天壇到雍和宮。他自己無車不在行,更非俗稱「四腳班子」——也就是類似人力車伕工會組織——的一員,仗著他孃舅在班子裡算個「頭把式」,十天倒有八天給安派一輛車、一條路線,乾的是「替丁兒」,又名「挨諸葛」,全靠「四腳班子」大夥幫襯,分勻些活計讓他混口飯吃。跑得一塊錢車資,實拿八角,兩毛歸公;比起剛入行、隨老車把式推車認路的「跑輪兒徒弟」要稍稍敷裕些個。
活該小人賤命還要碰上黴運消磨。九月二十四號這天,白日當空,街頭突然宣佈戒嚴,各處牌樓上的闊嘴喇叭嗚嗚乍響,路口凡有警察亭子的地方也時時可以聽見哨聲起落。不多時,打從前門起,繞皇城兜圈兒的幾路電車全沒了蹤跡,倒有一列載著武裝兵士的敞篷卡車自海淀方向開來,逢著大馬路口便跳下一批荷槍實彈的隊伍,人人瞋目遊睛、四方胡亂掃視,彷佛隨時要撲灰趕塵的模樣兒——兇惡肅殺之中確乎還透著些無的放矢的倉皇氣。
這是冀察綏靖公署派出的部隊,據線報四出查捕中國共產黨的秘密電臺主持分子和間諜組織。行動發起不到兩個鐘頭,也就是當天近午時分,便傳出逮捕「高階層潛附匪諜首謀」多人;其中赫然包括保定綏靖公署的設計委員餘心清、情報處長謝士炎、副處長丁行之、參議梁藹然,以及三、五個秘書、參謀之類的人物。
另一方面,出馬協助冀察綏靖公署偵緝匪諜還有「保字號兒」裡的人物,此人姓徐名亮,一向在京、滬一帶協調幫會合作事宜;此番親自北上,手下率領了「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轄下三十多名便服赤手的練家子。這一撥人馬在此次任務之中負責(捕拏的是另一批對象;其中有北平市政府地政局科長董劍萍、女子師範大學教授董肇箱、貝滿女中教員田伯嚴、北京大學學生李恭貽、孟憲功、電臺主持人李政宣和一個神秘的江湖人物。這些人各司其職、所事亦異,卻有一個共通之處:他們都是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翻刀弄掌、飛簷走壁,無不精湛——尤其是那個神秘的江湖人物。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亦不立姓名字號,祇知道董劍萍等六人早年都是此人門生,經其指點開悟,才成就了各人一身的武藝。究其實而言之:今番冀察綏靖公署之所以發動這麼一樁規模空前的捕諜行動,據聞竟是「保字號兒」所授意。徐亮親赴北平督陣,為的也是這個——原來哥老會首洪達展有意接手擴充「新社會」羽翼,又有消息說那神秘的江湖人物目前為共產黨遊——軍隊大肆追捕、走投無路、間道潛赴北平,可能會去依附他那幾個門生。洪某遂與徐亮定計,一方面向冀察綏靖公署透露一個「保字號兒」早已掌握的情報;那就是餘心清、謝士炎、丁行之和梁藹然這一路人等替共產黨做工作的底細;另一方面則羅織董劍萍等六人也是共謀的罪名事證,俾能一體拏押,之後再迫那神秘的江胡人物出首。如果此人和「新社會」方面「不見外、又肯投效」的話,則董劍萍等六人「既往不咎、著即開釋」,一切但可歸因於匪諜大事誣枉,鬧了場誤會。
民國三十六年九月二十四號這天黃昏,路頭巷尾的軍警人員漸漸疏散,卻無任何消息宣佈:究竟人車準上街了不?彭子越原想沿著哈德門大街衝北、好上東四南大街還車去,不意身後一緊——打從天外飛落一條人影,端坐在他的車上。
彭子越沒來得及回頭,後脖梗兒已然教一根杆棒之類的物事給頂住,車座兒上那人沉聲喊了句:「別回頭!」
「街上戒了嚴,不許出車。」彭子越怯聲應道。「俺囑咐你兩句話——哪兒也不去。」
礙著脖梗兒給硬生生頂了個死緊,彭子越稍一偏動,四肢百骸便猶似通上了極強的電流,自百會以迄會陰,緣督脈上下無一分一寸不痠麻疼痛,可在這萬分難忍的苦楚之中,又隱隱藏著些快意,好像撒開一泡尿、或者抓著一處癢、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暢;偏在此際,他聽出來者——刻意壓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幾天不見,您小子怎麼幹上車把式了?」
「師、師父?」
來人正是歐陽秋。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樣兒的一個手法,彭子越但覺頸脊之間一處骨隙倏忽湧入了一股源源不絕的沸湯熱油,同時聽見歐陽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練《無量壽功》,雖然搶入了第五層心法,可這陰維脈與任脈交會之天突、廉泉沒打通,陽維脈與手足少陽交會之風池、風池以上腦空、承靈、正營亦不通。這幾個穴枯竭經時、虛耗既久,你祇消一運氣、一調息,脖頸上下就要分家——到時候兒一顆腦袋瓜子便像一泡氣球裡頭嵩著只刺蜻——噗嚓!」
彭子越聞聽此言,眼一閉、脖一縮,祇覺喉歹天突、廉泉之間一陣收束緊張,皮肉有如被一條毳毳糙糖的麻繩箍住,且越箍越緊、越箍越熱,下手一摸,卻什麼也沒有。
「姑念你小子還是個有良心的,師父權且救下你一條性命,日後熬練,切記不可躁急貪功。」說完,一道渾似五點梅花一般的尖針銳刺搶入玉枕,繞頸根下沿兒滾走一圈兒,既像扎、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過於前——彭子越想叫、喉頭卻彷佛上了鎖、加了焊,祇能囁囁然迸出「師父」二字。
好在歐陽秋這一出手,不過眨眼間事。彭子越悶哼兩聲,原先極其熱燙的膚感登時散了。打個譬喻來說:好比伏裡天酷暑難當、乃以煮滾的毛巾敷面揩體,當即自內而外、湧出一陣清涼之意。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卻發現繞頸生出一圈兒寬可寸許、顆粒浮凸的毛囊。當下捺不住,又要回頭,可頸根兒上仍杵著那支桿棒,此際彭子越分神轉念,忖道:師父是個癱廢,又發了瘋癲,此前一年六個月裡,從未見他行功出手,怎地這一會兒居然有偌大氣力?念頭閃過,脫口斥道:「你不是我師父!我師父又癱又瘋,連只螞蟻都捻不著——」
「不癱不瘋,師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歐陽秋說著,半是笑、半是哭地梟鳴了幾聲,嘆道:二一十年來,江湖中人皆稱『講功壇』光說不練;要不是這『光說不練』的金字招牌,師父每日裡抵擋那些上門來試拳較掌的棍痞都應付不完了,還能栽培什麼好樣兒的人物?」
彭子越聽著像要明白了、卻仍透著五七分胡塗,還沒意會過來歐陽秋說的是不是瘋話,祇得隨口點搭了一句:「好樣兒的人物?」
「祇可惜你入門太晚,沒趕上打鬼子那些年——雖說是兵荒馬亂,總然還是槍尖朝外、刀刃向敵,有些大是大非的時節;師父也點化過幾個資質佳、品行好、端方秀異的人才;你,恐怕終究是及不上你那幾位師哥的修為了。」歐陽秋說到此處,忍不住又迭聲長嘆了片刻,才掉轉話鋒,道:「至於這兩年來,師父裝痴賣傻,也是實出無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務機關裡那些鷹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講功壇』的虛實究竟來?——倒是耽誤了你千里迢迢、前來投拜的一片向學之心,師父著實歉疚難安得很——這一部《無量壽功》,畢竟原非師父所有,不該私藏獨佔;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後能成就多麼深的造詣,便非你我師徒所能強求的了。」
一聽說起偷學《無量壽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師父到了;且那話裡的意思,非但全無瞋怪怨怒,反而多的是寬憫慷慨,當下倒羞恧自!^貝起來,想起月前匆促間臨著生死大劫,自己失張喪志、慌速竄走,於身陷槍林彈雨的師父竟無半點憂灼恤念,兩相對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慚愧、弟子沒能照料師父;弟子——」
「這卻正是師父要囑咐你的頭一樁事:」歐陽秋道:「習武之人,力敵數十百眾,最喜逞豪勇、鬥意氣,揚名立萬,還洋洋自得,號稱『俠道』。我有一子,便是受了書場戲臺上那些撲刀趕棒故事的蠱毒,如今流落天涯,尙不知落個什麼樣的了局。你是我關門弟子,切記我諄諄一言:萬萬不可以俠自任。」
「弟子記下了。」
「再者,」歐陽秋說著時,已然從車座兒裡將那部《無量壽功》扔上前來,端端落在車前橫杆彎角之處:「這部功法乃是一個名喚『魏三』之人所贈,回想起來,魏三隨手便將他家傳之學授與我這麼一個萍水相逢的落難之人,其中很有些深意——人家所期許於我者,乃是一副無私能捨的心腸;即此,師父也把這副心腸傳了你。從今而後,你處世為人,也就知所進退了。」
「弟子也記下了。」
「此外嘛——眼前還有樁小事,做師父的得央你幫個忙,此事你樂意擔下便擔下,不樂意便拉倒——」
「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逞什麼熊?你忘了師父頭一樁囑咐了?」歐陽秋暗裡一運勁兒,彭子越祇道後頸上的杆棒直要貫喉而入,不覺把個腦袋又垂低了些,聽他師父娓娓道出了究竟。
原來前此二十年間,「講功壇」在北五省里名聞遐邇,出入不下數千人眾,其中十成九九皆是聽掌故、湊熱鬧、閒來無事登門入座,把歐陽秋當成個說書人一般看待。興致高些的,連月捧場不失一日,但覺故實引人入勝,便齎發幾角賞錢作酬。正經活計忙碌些的,三天打漁、兩日曬網、到席則聽講、缺席亦無妨害。要之如觀人逞口舌賣藝、打發慌悶光陰而已。
然而,誠如武林史所載者,歐陽秋也頗知「詳觀愼擇」,凡是碰上資質品行俱佳的,無不傾囊以授,使之「各自會心」、「勇猛精進」。廿載以下,果爾調教了董劍萍、董肇筠、田伯嚴、李恭貽、孟憲功和李政宣等六人。這六人也是「講功壇」往來門客之中俱得《無量壽功》所載眞傳者。其中二董淹留泰安時日較長,各有三、四年光景;李政宣成功至速,也有一年八個月辰光。孟憲功入門時年紀尙輕,僅十五歲,田伯嚴最稱年長,出師時已逾知命。
李恭貽所遇最奇,可以岔筆敘之。此人年幼時得了個怪病,高燒十日不退,教個江湖術士下虎狼藥退燒之後兩腿癱麻萎悴,略無一斤半兩的氣力。此後,這李恭貽就在地方上匍匐行乞,天天到「講功壇」前討些殘羹剩飯,閒耳旁聽宣講。一日聽到歐陽秋說張紫陽《八脈經》,至「八脈者,先天大道之根,一元之袓,採之惟在陰驕為先。此脈才動,諸脈皆通。」以及「陰驕一脈,散在丹經——上通泥丸、下透湧泉;使眞炁聚散,皆從此關竅。」堂上眾人已昏惓不支、鼾息大作,獨門外這李恭貽殘疾在身,加意凝神領會,當下隨之觀想,自起脈之跟中,偏及足少陽然谷穴,再同足少陰循內踝下照海穴,忽然感覺內踝骨上二寸交信穴抖跳了一陣,這已是他病足以來所未曾有過的奇遇。接著,聽見屋裡的歐陽秋復開言道:「……故天門常開、地戶永閉。尻脈周流於一身,貫通上下,和氣自然上朝;陽長陰消,水中火發,雪裡花開。門外空腹漢子且昏且默、如醉如痴——要知西南之鄉乃坤地,尾閭之前、膀胱之後、小腸之下、靈龜之上。此乃大地逐日所生,炁根產沿之地也。一息既入、令胞中略轉,透通陰躡八穴,起來行走便了。」歐陽秋話才說完,門外這「空腹漢——子」居然當眞像個醉鬼似地走了進來,雙膝落地,伏拜不起。這年李恭貽十七,二十歲出師之後反倒得了歐陽秋發囊資助,到濟南府育英中學就讀,走上一條學子的道路。
歐陽秋對這先後投拜門下學藝的六人,總有一番交代;除了「萬萬不可以俠自任」、「無私能捨」之外,更曾一再耳提面命:「講功壇」一非幫會、二非門派,絕不可廣為薦引,大肆招徠,以免聚結莠秕、滋生擾攘。至於歐陽秋的名號,更不許向人吐露宣揚——不消說:這是當年他赴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武術考試」鎩羽而歸所換得的一個教訓:自凡人心存一點虛榮好尙,放不開顯揚姓字的念頭,於藝業便終須是窒礙、終須是捆縛。
此六子容或不敢違拗師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隱、卻難以擺脫悠悠之談。終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見同邑之子李恭賠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報章之專門刊登「曲線消息」的編採人士透露:李恭貽原是個癱廢的乞兒,若未經一番非比尋常的奇遇豈克臻此?「曲線消——」乃街談巷議、言事風聞;「相承有此一說,何必究所從來?」徑給登了一篇「癱子迭遭奇遇/乞兒竟入上庠」的特寫,,繪形縫聲,語多穿鑿,於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語喧騰於市。李恭胎一見消息走光,違失師父訓誨,又恐新聞界附會生事,一怒之下,輟學而去——幾乎和他同時離校的還有一個也來自泰安的孟憲功。這一下「曲線消息」更有得寫,說北大兩名學生無故中輟課業,恐與秘密社會之煽惑不無干系。如此捕風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號兒」的注意,自然特別簡派眼線、多方查訪。春去秋來,前後蒐羅了大半年,終於從泰安「淪陷區」——也叫「解放區」——聽來了一個離奇的傳聞;說是一隊槍兵放了一排火炮、轟垮一幢民宅、卻仍沒能逮住一個江湖高手。此外,還打聽出四個名字——這四口人先後不約而同地在泰安待過,回北京落腳也頗有時日;且在行家眼中一「過」,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對付的能人。終於在九月二十四號上,「保字號兒」兵分六路,刻意不帶刀槍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諜。說也奇怪,這六人各只分辯了幾句,既不恃強拒捕、也不運功走逃;彷佛這祇是場尋常易解的誤會,便跟著徐亮的特務來到了永定門外長春觀西側的一丬聚珍堂當鋪。
為什麼是當鋪,仍須分筆詳說。清中葉左宗棠駐新疆,為了給發配充軍的人犯尋一生路,特許其集資設立押店;後來赦釋回京而仍操此業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裡外的典當鋪子還一直維持著原先獄中的部分形式。比方說:大門前放一束油布扎箍的幌子,即仿獄中曾於牢房外懸掛衣、傘以為質押處認記的舊制。又如以磚砌牆、另築紅色木欄圍之;院內必以石材蓋庫房,房舍亦必以鏤石為窗戶,一似監牢。之所以如此,當然不祇為了懷古,更出於防盜防賊的實用目的。是以「保字號兒」索性盤下了聚珍堂,平時仍僱有朝奉、掌櫃、夥計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憲警同調協辦的案子,便以此為羈押人犯、鞫審刑訊之地。
徐亮畢竟是大特務,行事自有主張;他逮住了這六人,目的卻是要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是以非徒不諱形跡,且當即透過廣播電臺和報紙號外出播消息:這六人算是「主動到案說明,還須另行查察首謀」。另一方面,北平在地的洪英光棍則一傳十、十傳百地到處散佈著一個說法:「新社會」方面正千呼萬喚、等一位江湖高人上聚珍堂「前去投效」。
歐陽秋總還是個實心眼的人,識不破徐亮的皮裡春秋;只道這六個門生暴構橫禍,皆因自己而起——否則月前何至於有那麼——標槍兵上門濫射?其情說不準還與歐陽崑崙昔年犯下的一樁讓他至今不明就裡的什麼案子有關。即此作想,歐陽秋便打定主意,自上聚珍堂去「認案」,管它首謀些怎樣的事,祇管一體擔承下來就是。
至於託彭子越幫忙的一樁小事,則是想央請「四腳班子」——也就是洋車車幫——給打聽打聽,能否在茫茫人海之中,訪著歐陽崑崙下落,給帶個口信兒,就說父母雙雙客死異鄉,泰安則遍地虎狼,他可是萬萬不必以故里為念了。接著又交代那歐陽崑崙年約二十許,自幼寸發不生,號稱光頭大俠,生得一副劍眉星目、紅唇皓齒、隆準高額、虎背猿腰;儀表十分出眾。說到這兒,歐陽秋便再無一點聲息了。
「師父您、您究竟要作什麼打算?」彭子越聞言之下,不覺心一急、氣一躁,腦袋瓜兒往前稍稍伸探幾分,但聽耳後「哐啷」一聲重響,脖根之上乍地一輕;再回頭時只見車座和腳臺之間直楞楞躺著支鐵桿子,哪裡還有他師父的影子?
這半晌折騰,日後可苦了彭子越。他撒下車、收起《無量壽功》、回屋跟他孃舅打商議。「四腳班子」裡的頭兒是何等精明江湖?一聽浮掠首尾,便跌足嘆道:「你師父一準是上聚珍堂投案去的。此去九死一生,你恐怕再也見不著他了。」
照這位孃舅的揣測:天地會挾著「保字號兒」令箭、出動大批人馬北來,應該出自一萬全的佈劃,進可如何、退可如何,俱有定策。其中「捉拏共黨間諜」便該是個可松可緊的「活套頭」。倘若歐陽秋——甚至他那六位高足——情願投效,活套頭就松個口兒,大夥兒黑裡白裡都算「朋友」;要是三句話鬥不上榫,活套頭往裡一收、再加個單系十字纏裹,七條人命全歸在「共諜」帳上,不外是就地正法而已。怕就怕歐陽秋天眞爛漫,以為他單槍匹馬闖入聚珍堂,一肩扛起人家給羅織的什麼罪名,還巴望特務們能網開一面,放過先前六人,這就透底白搭了。
「師父總勉勵咱們別逞熊、萬萬不可以俠自任;照說不至於——」
彭子越話還沒嘀咕完,腦袋上楞生生吃了他孃舅一煙鍋,孃舅頂問了一句:「那麼他沒災沒病的,這『客死』二字該當作何說解?」
這一夜,車是來不及還了,彭子越不必同孃舅窩擠,自就車下鋪了皮氈草荐寢息;可怎麼也困不著,滿腦子祇是他師父在公堂之上受審的奇情幻影——堂上坐著太爺、堂下跪著歐陽秋和六位師哥,一會兒上了夾棍、一會兒上了拶指,再不多時兩旁衙役,個個兒揮舞著碗口粗細的朱漆長棒,朝人犯究頭撲臉打砸過來。想到這一節上,彭子越哪裡還有睡意,雙眼一睜,不覺大駭——
原來單身車把式夜眠於車下是個不成規矩的規矩。那些穿窬躍戶的夜行盜匪窮急窘迫、萬一要往車座兒裡尋摸點物事,非得先向車下照看照看不可。若有車把式寢睡車底,便不許貿然動手——那必是「四腳班子」裡無家無眷的落魄之人,向這樣的人下手,未免太不上道。久之,也有算盤打得精的車把式會將車底方丈之地出租給一些行事慳吝的過路商販,這些人走完一趟單幫,褡楗裡少不了黃白錢鈔,又捨不得花錢宿店,熟悉門道的便找上「四腳班子」,租個「車窩」暫避一夜風露,次日拂曉走人,就將幾文錢留在車座兒底下,名之為「滑轂糖兒」。
閒不煩,回頭說彭子越在「車窩」裡一睜眼,祇見自己的胸脯已經膨腔而起,像座小山丘似地頂觸著車後輪間的洋鐵軸瓦,兩邊肩膊和臂膀也浮鼓腫脹,把件夾衣都給繃炸了線,腋下洞開,一陣一陣颼颼掠過的涼風讓他打了個寒顫,這才回過神來——剛要翻身,又發現肘尖還卡在輪圈之間。
不消說:是師父方才動了番手腳,將他陰維、陽維兩條未曾打通的血脈給點撥了,不意這一股早在他偷練《無量壽功》以來已日漸充盈沛勃的眞氣竟如此飽滿,渾身上下到處竄逐流溉起來。一時之間,彭子越亦無可如何,祇得從「念起三焦」、「氣回五行」、「川流七坎」、「鵬搏九霄」……這麼一步一步按著功法緩緩調理;但覺臍下四寸中極穴先有了舒活翕通之感。
想這中極穴,乃是任脈上行第三穴——其下是毛際、曲胃兩小穴,其上則是關元、命門、氣海三大穴。氣行一旦導入氣海,下一步便是與足少陽經會於臍下一寸處的陰交;若自臍中央再行導引,則可入神闕、水分,在下院另行轉入足太陰經,便更暢快許多。這一回彭子越不敢輕躁,當那元氣歷足太陰經下脘之後,又徐徐出其中主流,到中脘入手太陰、手少陽兩經,另有餘息則沿著上脘、鳩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宮、華蓋、璇璣入喉嚨,終於在歐陽秋所指點的天突、廉泉處與陰維脈相會。
令彭子越意想不到的是:就這麼默默觀想著《無量壽功》所載功法,過了約莫一個更次辰光,連額頭入髮際五分之處的神庭也有了感應。此穴為足太陽經和督脈交會,向頂門而去,經上星、顧會、前頂、百會、後頂、強間、腦戶至風府,又豁然貫通了足太陽經和陽維脈。如此輾轉相生,果爾化鏗鏘為氤氳;內勁漸輕漸微,筋肉髓血不再強矯賁張,心緒更平復寧靜下來。這時再騁目打量,連身軀也不知在什麼時刻返卻其痩瘠嶙嶙的模樣兒。
彭子越還不敢放心愜意,反手樞住輪皮、側裡斜翦雙腿,翻身從車底鑽了出來,一口氣跑到衚衕口花想容照相館——那店家有個新鮮門面,外頭扃著兩扇白鐵黑漆柵欄,裡一層洋式木門,鑲著兩塊半人多高的大玻璃,教初九的半月斜斜映照,直似雪花鏡面的一般。鏡中的彭子越果然恢復舊貌,怎一個痩字了得?他轉念細思:片刻之前在車窩裡動彈不得的那個胖大漢子如果不是我,又會是什麼人?如果那人是我,則玻璃門上柴稜骨削的這人又是誰?這個頭前兜後轉,彭子越靈機一動,先將陰維脈與任脈交會之天突、廉泉封了,又將陽維脈與手足少陽交會之風池也封了,再將腦空、承靈、正營一!一穴亦封住。內蘊一氣,偏向下行。
須知凡人一身有經脈絡脈,直行曰經、旁行曰絡。經凡十二,手足各三陰三陽,絡依經而別出,亦為十二之數,複合以脾之一大絡、加上任、督二脈之旁絡,為十五絡,這就是二十七氣的本元。然主奇經之說者,則將任、督——一脈及陰維、陽維、陰躊、陽躡、衝、帶等六脈合而論之,認為前述二十七氣中陰脈營於五髒、陽脈營於六腑;陰陽相貫,如環無端,莫知其紀,終而復始——其流溢之氣,才入於奇經,收轉相灌溉之效。以喻言之:十二經如河川、十五絡如溝渠,奇經八脈則為湖澤。有「天雨降下、河川漲流、溝渠溢滿、霧沛妄行,乃流於湖澤。」的說法。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館的玻璃門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寢睡之際脈氣「霧沛妄行」的過程——彼時他六神無主、心志渙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脈穴自然亦應深閉固鎖。而人體一旦攤平,氣血沉墮,順勢下導,若無旁騖,也就悠悠入夢了。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緒紛亂、幻象頻生,在昏倦朦朧間不覺催動內力,其情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顯者——彭子越便像一隻逐漸吹脹的氣球,約莫幾眨眼間,自肩頭以下倏忽壯大了一倍有餘;祇顆腦袋還是尖嘴猴腮的舊時模樣。這麼一狐疑,他不免抬手摸了摸脖梗兒,卻發現繞頸一圈好似著了火一般灼熱起來,當下拚力攀擠那鐵柵欄,想藉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師父給點烙了些什麼。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圖形的鐵柵欄卻像麵條似地向兩邊彎折了。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驚,原本封絕的六穴登時洞開,彭子越再定睛看時,玻璃上自己的頭臉也變了形——一雙眼珠朝前暴突,顯得大了許多;這正是陽維脈與手足少陽會於風池之備後、餘氣鼓盪腦空、承靈、正營三穴的結果——正營在目窗後一寸、承靈又在正營後一寸半,腦空更在承靈後一寸半,脈氣由此向前催發,上入陽白穴循頭過耳,再入本神穴才得息止。所幸氣行周身一圈,到此已無勁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陽維脈的終點,餘氣冉冉散入顱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證這「雲合百嶽」的功法可謂有驚無險——一顆牆袋瓜子便這麼懵懵懂懂地保住了。他索性將鐵柵欄又向兩旁扯開了半尺有餘,上半身緊貼著玻璃,凝視著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繩紋,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個體態形貌。這麼一來,他卻拿捏出一條主意,祇不知來及、來不及?當下不敢怠慢,擰身掉臂,直奔永定門而去。一面跑著、一面還自言自語地叨唸:「彭子越!你是個孬蛋,做不得此事。彭子越!你是個蟲豸,幹不了這活兒。」盡這麼嘟囔得起勁,彭子越還是一路飛奔到永定門外長春觀西側聚珍堂——是時歐陽秋已經教徐亮手下特務持橡皮索捆成個蠶繭一般,扔在跨院庫房角落,其餘六個蠶繭則一字排開、給吊在庫房外兩株棵槎交錯的大槐樹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軟而富彈性,稍有幾翦斜風吹過,那偌大的蠶繭便上下四方地晃搖起來——不消說,這便是那六位師兄了。
改容易貌的彭子越匍匐在長春觀牆頭覷看一回動靜,尋思此事似乎尙有可為者,登時躍身下地,繞到南側聚珍堂正門口,深吸一口大氣,猛可抬腿踹開大門,直奔前廳。此際正院、跨院四邊房舍都還亮著燈火。特務也好、軍警也好,都為今夜審訊那歐陽秋如臨大敵,荷長槍的、擎火棒的、持電筒的、扛索具的,聞聲一鬨而出,卻沒有誰料想得到:此時此刻竟然又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個江湖人物。眾人反應不及,彭子越已經飛身竄入廳中,見圍桌坐著的四、五個穿著公服的爺們兒;他這廂鼓足膽氣,合掌抱個明字拳,平揖半弧,齜牙咧嘴地笑起來:「在下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聽說有遠道兒的朋友來見,未曾遠迎,還請當面恕罪則個。」
迎頭對面一個黑矮子正是徐亮,乍見來人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一雙腿子有如房柱般粗圓,上身夾衫前後襟之間居然無衲線,裡頭微微露著銅澆鐵鑄的肌肉,不由得升起三兩分懍敬之情,當下拱手回禮,口風仍密遮不透,道:「但不知嶽兄到聚珍堂來,有何貴幹哪?」
「這就怪了——不是你們要找我麼?」彭子越雖竭盡所能、強自鎭定,可畢竟他不是綠林豪傑,初出茅廬便撞上這等場面,渾身氣血翻湧如沸,一條陽蹻脈自跟中便抖動顫跳,一路上行,眨眼間已竄到與任脈交會的地倉穴裡。這地倉穴在口吻旁四分開外,左近一無筋、二無骨、三無肉,偏只薄薄一片臉皮,哪裡承受得了他內息衝突?兩句話才說完,穴眼上便破了個針尖兒大小的孔竅。彭子越自己無甚所覺,看在徐亮等人的眼裡卻是無比怪狀——祇見那孔竅之中似是冒出了一滴米粒兒大小的血水,旋即幹凝,可自凡是彭子越一吸氣吐息,那血水便又搶決而出,渾似蒃豆;如此不過頃刻辰光,湧出的血水也益發濁了,徑足一枚龍眼大小,其色紫中帶黑卻不滴墜,彷佛猛然間長出個痦子似地。
徐亮原本不是草莽出身,睹此異狀,算是別開生面,不禁分神忖道:這人看來倒像個江湖練家,非但報得出字號,且神色間自有一番英雄氣象、豪傑顏色。兩相比較之下,先前來的那人看似手腳長大,卻道不出個師承祖業,祇一口一聲替那六人求情告哀,哪裡像個得體的人物?僅此一猶豫,徐亮先且不疑有它,攤手示意讓了個座兒,但見來人一搖手,雙臂環胸,兩腿跨了個同肩寬的小內八步,道:「聽說有人冒充我泰安昆潘派旗號到處招搖撞騙,可有此事?」
彭子越固然是「吃鐵絲兒,拉笊籬——肚子裡現編」的一席言語,聽在徐亮耳中,竟也合情入理,應聲答道:「說不上誰冒充誰。本局情報掌握得十分透徹,這些人都有共諜嫌疑。」
「我怎麼聽洪英光棍說:這裡頭其實是『一場誤會』呢?」一面說著、彭子越一面暗裡將周身勁氣齊聚至右手食、中二指第二關節之處、虛虛摳個拳形,向桌面輕輕點了幾下,那三寸六分厚的一張實心原木桌上立時現出幾個一寸的凹洞。彭子越繼續說道:「咱們俠道中人,最重名聲,受不了半點屈謗。他們要眞是什麼共諜,貴局便處置了;如果有誤會,便放人,萬萬不可壞了我泰安崑崙派的聲譽;說我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屈害了些小老百姓,他們可是連螻蟻都不如的東西!」說到最後一句上,那叩桌二指稍一用力,只見一張桌面倏忽矮下一截——四條桌腳陷地足可半尺深淺,嚇得眾人不覺都從座中彈跳起來。聽來人清了清嗓子,接道:「我是收了些徒弟——卻不是教你吊在樹上那幾個。我的徒弟們,唉!可惜都在四月裡守泰安城的時節,隨我投了那整編七十二師的部隊作戰,卻都成了炮灰。貴局恐怕還是拏錯了人。」
徐亮聞言再三尋思,又追問了些泰安保衛戰的細節。是役從頭到尾、彭子越都身在城中,說起守軍久候大汶口援軍不發的種種情狀,可謂絲絲入扣;尤其是言及楊文泉師長被俘時為敵虜斬斷手筋、腳筋的詳情,由於皆屬親眼所見,說得更是瞋目切齒、拊膺頓足,顯然十分動容。徐亮聽罷,微微點了點頭,展顏道:「我看嶽大俠雖然身在江湖,能親與泰安保衛戰,可見也是赤膽忠心、憂國憂民的人物;如蒙尊駕不棄、何不就加入了咱們『新社會』,一同為剿匪建國的大業効力呢?」「我人都來了,您這話說得豈不忒見外了?」
徐亮登時大喜,隨即吩咐左右,先換了茶,引薦眾人名姓,又重新議定座次,將彭子越迎至上首坐定,再命人前去跨院中,「將那一干無知百姓先行飭回,聽候發落」。這廂徐亮再向彭子越說解:「新社會」是個什麼背景、什麼前途;要之便是集結各地忠義賢良,使之信仰三民主義、服從最高領袖、培養愛國思想、實踐軍民合作、加強政治思想、增進軍事技能;俾能達成四個主要目標:頭一個是鍛鍊健全體魄,次一個是建立自衛武力,三一個是嚴密保甲組織,四一個是掃除境內盜匪。彭子越有耳無心,聽得雲山霧沼,呵息連天。徐亮看光景也怕煩擾了貴客,自尋臺階下了,道:「嶽大俠遠來疲憊,不如就在聚珍堂上房安歇,明日早起,大夥兒再商議大計。」
彭子越一心祇惦罣著歐陽秋,搶聲道:「我浪跡天涯,餐風宿露已久,睡不慣什麼上房,何不便在那跨院小房裡捱蹭半夜,天明再向徐先生討教。」
徐亮暗忖:跨院庫房說穿了就是座石牢,正愁你不肯委屈將就;若發置在彼處安歇,還省得加派人丁巡扈。當即遣衛士打火棒引路去了。
話休絮煩;且說到那破曉前後,兩院一二進各房人丁俱在酣睡,好夢方殷,一枕黑甜,但聽到庫房頂上轟然傳出一聲霹靂巨響,正院這邊的警衛連褲靴也來不及穿上,迭忙披了氅衣,抓起長短槍械,從角門裡雜沓奔入,遠遠地已然瞧見端倪——那庫房頂上破了個方圓五尺有餘的大窟窿,好似捱火炮炸射了一記的模樣。眾人開鎖推門,一窩蜂搶進屋中,祇見滿室塵埃、遍地瓦繰,當央地上躺著一條孱瘦佝僂的身軀,除了條短褲衩掩覆著要害,通體一絲不掛、眼耳鼻口不住地淌著鮮血。祇當時並無一人窺破機關、四下裡仔細勘驗:其實就庫房頂東北角落桁梧復迭深處,竟卷藏著一件破夾衫、一條舊棉布褲、一雙磨開了口的老桑鞋和一本《無量壽功》——纏裹這包物事的,正是先前給歐陽秋松過綁之後、教衛士們隨手剪斷、扔在地上的橡皮索。
徐亮聞訊趕了來,使腳尖兒把地上這瘠痩輕薄的身軀掀過來、挑過去,端詳了老半天,雖道那繞頸一圈兒肉疣也似的疙瘩看著有幾分刺眼,然而它與嶽子鵬脖梗兒上青中帶黑道繩紋畢竟絕不相
類。徐一晃怎麼看怎麼胡塗,竟有些著惱,惡聲斥問道:「你小子是打哪兒來的?」
「小、小人是、是幹、乾麵衚衕的車把式,夜來在車窩裡睏覺,一蒙子來了六、七口人,剝光了小人衣服,一頓死揍。便給扔進來了。」「怎麼偏偏找上你呢?」
「小、小人實實不知情。小人在『四腳班子』裡幹、乾的是『替丁兒』,興是班子裡的車把式得、得罪了主僱,人家認車不認人,撓上了小、小人——」
徐亮的一張臉登時垮了,嘆了口大氣兒,轉身朝外走到門口,又回神抬眼瞅了瞅房頂上的大窟窿,再瞥了瞥彭子越,搖搖頭,似是跟自己說道:「咱們總然是鬥不過這些江湖人物——莫說是招不進來;就算招進來了,也少不得鬧一場百數十年的心腹大患!」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條苦命,還賺了「保字號兒」裡一套簇新的衣褲。踉踉蹌蹌出了聚珍堂的大門,他忍不住偷聲笑了出來。
以上的一萬兩千字是我第五個失敗的嘗試。寫到彭師父潛出聚珍堂的一節之時,我突然想到:如果順著這條路寫下去,《城邦暴力團》的主人翁就變成彭師父了,而我勢必得追隨這個角色的觀點進入他根本無從參與或得知的大歷史迷宮之中。那麼我終將碰到小說創作上一個既殘酷、又頑固的難題:我的主人翁無從在他眞實的人生經驗發生的當下、置身於另——個需要由他來揭露的故事之中。
據實言之,其詳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脫殼之計得售,彭師父嚐到了分身有術的甜頭,少不得搬弄這手法兒解決許多麻煩。到了民國三十七年秋天,又教他撞上了另外一樁事體。原來「四腳班子」裡有個叫元寶的學徒,當年是飄花門末代掌門孫少華的關門弟子,馬步還沒站穩、腳筋兒還沒拉開,老掌門便「一鼓作氣」、暴死在長街之上。少掌門孫孝胥隨即宣告:飄花門封門絕派,孫氏一族從此不再涉足江湖。孫孝胥守制三年,將妻攜子遠走滬上,再也不見蹤跡。那元寶無奈成了個苦人兒,祇好上「四腳班子」來幹「跑輪兒徒弟」。一日,座兒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話黏惹糊贅,車把式問了半晌才聽出來是要去燈市口。車把式聞言放下拉手槓頭,踅過車後,低聲跟元寶吩咐道:「得!上你老爺家去了;這一趟小歪輪兒你自個兒對付罷。」「老爺」原本為外公,在此則是個帶些輕蔑況味的用語,意思是:燈市口是你熟悉的地界,這趟小生意你自己拉去罷——不消說:那飄花門舊址即在燈市口;幹「跑輪兒徒弟」的忽然得了個差使,情知出師不遠,心下自然一樂,打毛巾把車身撲撣了一回,扶起拉手,撒腿便奔。才出刀把兒衚衕、離燈市口還有裡許地,車身卻無緣無故地煞住了;任元寶怎麼使勁兒,祇一雙破鞋原地刨掘著黃土地,沙飛塵舞,車身卻一寸也不得前行。元寶一回頭,但見座兒上那白衣白褲的中年路客臉一沉,道:「看你跑車身法矯健、形影輕捷,彈步而起之際還有幾分冰上推臼的內力——敢問:可是飄花門中弟子?」
元寶一個「是」字才出口,但見那路客揚手一掌隔空推出,猛然間彷佛有個從天而降的大力神驟爾將元寶一把拽起、拋出車前三丈開外。
「回去知會你同門師兄師弟,就說杭州湖墅德勝壩江浪鉅子領袖項二房到了。我這一趟來,就是要斬草除根、滅絕了飄花門的星火殘灰。」話說完,白影乍地掠頂而過,不及一眨眼間,已出了川刀把兒衚衕——看景況,還是往燈市口去了。
元寶吃這一掌,斷了五七根肋條;勉力撐持回班,把詳情說了。車把式們皆以為此事應另有恩怨轇轕,不是班子裡結下的樑子,當然毋須過問。倒是我們的彭師父聽著於心不忍起來。試想:人家放了話,非滅絕飄花門星火殘灰不可,,看元寶身上的殘傷可知,這項二房中懷深仇大恨,哪裡肯善罷罷休?若是眞教他訪著飄花門下弟子,豈不又要挑起一場腥風血雨?於是自向他孃舅「頭把式」請令:起碼得把棄置在刀把兒衚衕的空車給拉回來。
彭師父拾掇了車,卻不往回走,一面鑽小衚衕兒往燈市口飛竄,一面內運氣息,外移筋骨。到了燈市口朝陽衚衕飄花門老宅,赫然又是個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的面目了。
燈市口原本是個十分熱鬧的所在;彼時國共兩造在四野八鄉正有一撥兒、沒一撥兒地打著內戰,北平市裡的買賣卻不受半點影響。無論是肩挑易、攤販營生,看來並沒有因為共產黨華東野戰軍剛打下山東濟南而顯露些許冷清。反倒是許多販賣吃食的小生意竟然較以往更加熱絡。數不盡、看不清一片又一片鴉聚麇集的男女老幼都上街來混幾口猶恐不及的吃喝;吆喝聲此起彼落,雜沓著叫罵呼喊的、聊天說地的,渾然一幅繁囂俗麗的昇平盛景。
中有一人,白衣白褲,兀自端坐在一月「鴻漸茶館」的二樓,憑窗眺瞰,似是要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尋覓著什麼一般,把雙鷹隼似的眸子掃東掠西、睃裡陳外,瞳仁直要燒出火來。
這人正是懷仇銜怨近二十年的項迪豪。他苦心孤詣練成一部「莫家拳」,終於自忖打通「南腿雙秀」關節,堪稱無敵了。遂決意隻身北上,為的就是要翦除那飄花門孫少華的門徒子弟。無奈孫孝胥在九月下旬便已舉家南遷,往上海小東門倚附了老漕幫總舵主萬硯方。饒是項迪豪武功再高,仍忌憚萬硯方身手勢力,如此一來,祇好暫且退而求次,撲殺幾隻離群孤雁,也好出一出這一口積年累月的烏氣。此際他置身所在的這月茶館,正對著已然人去樓空的飄門大院兒,居高臨下,仍可想見當年在杭州高銀巷、惠民街口、以一吹息之力折辱於他的那孫少華意氣風發的神情顏色,項迪豪哪裡還有興致品茗覽勝,偏凝眸注目,但盼能覷見往來人丁之中有那麼一、兩個仇家的傳人,好讓他上前暴打洩恨一番。
就這麼海底撈針、守株待兔,默坐了一個時辰有餘,果然搖搖晃晃、捱捱蹭蹭過來了個車把式,就門前擱置拉手,瞅了瞅四下無人注意,抽冷子使了個鷂子翻身,人已經躍進了牆裡,站定在院中石板地上。這廂項迪豪眼紅心熱,知是對頭到了,隨手往桌面扔了茶資,當下騰身而起,竄空彈出五丈開外,恰似一無聲虹電,迅即貫越街心,端端落在那車把式跟前;身形甫定,已然踩出一個金雞步,指手喝道:「料你也是個飄花門的餘孽——項某人一向不打殺無名之輩;你且報個字號,讓諸天神佛聽明白了,也免得去至枉死城前不能銷帳。」
「這位爺穿衣體面十分,說話卻邋遢得很——您要是打殺不了小人,又當如何呢?」項迪豪哪裡還肯同他鬥口舌?早已挺胸迭腹、吸腰沉肩,雙掌一前一後振出個「霸王開鞭」的式子,一掌落上對方左肩、一掌劈著對方右脅——彭師父硬生生吃下兩掌,非但文風不動,還開口道出一句:「這位爺且消消氣。」
一擊雙掌皆中,不料掌緣卻給震得微微發麻,內力回吐,居然蕩胸撼臆;項迪豪暗道一聲不妙,變掌成拳,蓄起個「帶馬回槽」的身形,旋腰擰背,以左踵為軸心、右腿作規杆,橫裡使出一記「虎尾攀星」,(?母)丘如石丸,正踢上彭師父面門。彭師父捱下這一腳,仍豎立不移,接著道:「這位爺且緩緩神。」
項迪豪餘怒猶熾,更覺他話中譏刺諷誚之意難堪,登時倒退數步,斂足十成十的勁勢,一聲狂吼,拔地衝前,右豹掌、左蛇扣,兩般指爪全是「莫家拳」向不外傳的殺招,眨眼間紛向彭師父胸前膻中、氣海要穴襲來——但聽「噗噗」兩聲悶響——項迪豪的一雙掌骨齊根崩折,竟然是被他自己那雄渾無匹、剛猛有加的內力給震斷的。打到這步田地,項迪豪滿腔悲憤慚惱再也禁忍不住,膝頭一軟,仆地癱了,隨即放聲嚎啕起來。彭師父則蹲下身,溫聲道:「飄花門中弟子東離西散,浮沉人海,哪裡還經得起驅趕摧折?您老大人大量,便不消計較那小小不言的恩怨仇隙了罷!」
這話表面上說的是飄花門,骨子裡感慨的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縈懷繫念的講功壇呢?項迪豪哪裡省得箇中滋沬,祇道:廿載殷勤何所事?一朝隳隤盡徒然;痛快哭了一回,抬眼衝彭師父哀求道:「閣下若是個爽俐的人物,便賜告一個稱呼,再一掌劈死了項某。項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錚錚的漢子,再來向閣下討還公道。」
彭師父微微一笑,且不答腔,祇就地盤腿趺坐,捉起項迪豪兩隻手膀,各於臂腕相接處緊緊握合;如此寂然不動,過了約莫有一炷香的辰光,直到天色闐暗、暮靄輕籠,才倏忽鬆脫——說也奇怪,項迪豪先前崩筋折骨之處居然略無痛楚,指掌間一陣接一陣湧動著的不過是些微燒灼之感。他再稍稍催發眞氣,逼促入指,竟然無一丁半點的窒礙——顯然,他的一雙手掌算是又保住了。經過這麼一番波折,項迪豪翻來覆去把看著己的十指,萬千感慨、一時俱興,不由得再一二喟嘆,道:「想我項迪一彖習藝治武不祇三十年;雖然常聽人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卻總以為自求精進,終必修成那天外之天、人上之人的正果。殊不知井蛙出闌、尙在涸池之中,哪裡見識得到湖澤之廣、汪洋之大?今日敗在你這位車把式仁兄手中,才明白我那點纖微毫末的雕蟲小技,實在値不得方家恥笑呢!」說時蝦腰拱手、長揖及地,道:「請容項某再問一次尊姓大名、學藝何門何派、師尊又是哪位高人?」
「我叫元寶,」彭師父連忙回了一拜,道:「我師父是鼎鼎大名的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可惜他老人家頭年兒裡發痧,過世了,再有多麼一尚強的本事也全無用武之地了。」
「元寶兄既非飄花門弟子,如何卻到這院中來作耍?」
「看這燈市口滿街滿路滿世界都是人,教我向哪兒去出野恭?不瞞這位爺說:我是來這院兒里拉泡屎的。」
項迪豪聞言不覺愣了一愣,忽而恍然若有所悟,自語道:「想那孫少華一代名俠、譽滿神州,身後家業破敗如此,稱得上是樹倒猢猻散了;看它斷壁殘垣、鼠穴狐窟,任人溲溺,倒解恨得很、解恨得很!」說罷又朝彭師父拱拱手,道:「元寶兄!承蒙指點,令項某眼界、胸次皆為之一寬,即此謝過;告辭了!」
這是民國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發生的事。我原本可以把它銜接在先前我那第五個失敗的嘗試後面,使兩者融成一個順時而下、首尾相連的完整段落。然而,這樣寫下去便會讓我沒法兒敘述同時在燈市口所發生的另一件事——那是彭師父始終無從得知的。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民國三十七年九月的最後一天,「老頭子」自南京搭乘專機飛抵北平。隨行的人包括空軍總司令周至柔、海軍總司令桂永清、聯勤總司令郭懺、陸軍大學校長徐永昌、國民黨青年部長陳雪屛、^政訓部科長李綬武等。
此行前後九天,目的當然是在安撫民心、激勵士氣;期使冀察咽喉之地勿如山東省重兵屯鎮的首善之區一般——不過匝月之間,乃有大將臨陣倒戈,對敵折損十萬之眾的下場。「老頭子」華北之行,匆匆來去,祇蜻蜓點水似地在北平、瀋陽、天津、塘沽各地、召見了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行政院副院長張厲生等人,隨即飛赴上海。同機南返的諸要員中卻少了一人——政訓部科長李綬武。
原來是在十月一日這天清晨,「老頭子」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名義上是會議,其實不過是「老頭子」一路訓誡傅作義:不可重蹈大汶口國軍見死不救、恃險固本之覆轍;在戰區作戰的考慮上,「宜乎以攻為守」,出兵進援錦州,才是取法乎上之計。會後「老頭子」緩緩步下綏靖司令部門前石階,援例要接受記者照相,以為元戎北上督師之憑證。不意就在眾人安排合攝座次之際,「老頭子」忽然起身,拾級而上,走到李綬武跟前,低聲囑咐道:「傅作義眼神飄忽閃爍,未必靠得住;你留下來,仔細打探觀望;有什麼動靜,火速電告。」
此舉實大出李綬武所料,但是成命加身,豈有違逆之理?無可如何,遂獨自羈留北平。偏在「老頭子」飛瀋陽召見衛立煌之際,傅作義把他找了去,開門見山祇兩句辭溫意切的話:「你我『同臺無二戲』——一部且戰且走罷了。」
「同臺無二戲」本為梨園術語,原意是說舞臺之上不分主從、只應有一個戲劇焦點;除此焦點之外,皆是邊配、襯托。引申言之,傅作義自然對這位小老弟的秘密任務已有所知,且情願充分配合,目的則不外因時待勢而已。他的話說得可進可退,且十分體己——至少沒把李綬武當細作防範。這樣坦率,反而拉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傅作義,字宜生,山西臨猗人氏,出身保定軍官學校,原隸閻錫山麾下。此人幼學不算紮實,可是聰穎慧黠、投機善變,能親近士卒,頗養了幾分深厚的人望。在李綬武滯留北平的頭幾天上,他已然看出這位科長是個好奇成癖、嗜書入迷的痴人——這痴人還別具隻眼,獨獨對一些散軼於民間的武學叢考之流者十分鐘情。傅作義探得清楚,當下拿定了一個主意——他親自搖了個電話到聚珍堂「保字號兒」稽查處,問道:「去年貴處修繕屋瓦,在庫房桁樑上找著一本古書——此書現在何處?儘快送到司令部來。」
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傅作義先請李綬武在城南和平門外「廠膳酒家」用飯。顧名思義,可知「廠膳」一詞得自地名。元明之際,此處原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屬的琉璃窯在此設廠,因此改名琉璃廠。乾隆年間四庫館開,學人蜂至,又有興辦書籍、古玩、字畫、碑帖、文具等店面的,其中以書肆最稱昌盛。
用過了飯,安步當車逛逛廠甸書肆是應然之事。傅作義卻託辭司令部另有軍務待處理,不能奉陪。倒是留下了兩句漂亮話:「凡有入眼之書,例由司令部『後勤支援』。」
廠甸自東徂西,不過二里,但是知名坊肆林立——如翰文齋、來黃閣、二酉堂、汲古山房和榮寶齋等,但凡知書識藝之人,未有過門而不入者。李綬武卻萬萬沒有想到:其中的榮寶齋竟然是個機栝。
榮寶齋本是一片南紙鋪,進門直入裡間,還有內店。靠東牆置了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靠西牆是條三丈有餘的櫃檯,上鋪藍布。日日下午打烊之後,櫃上學徒便在此一字排開,持毫肅立,臨41了帖學書。近世以來,這些學徒大都不以蘇、黃、米、蔡、歐、柳、顏、趙的法書為足,倒常一競相摹仿有清一代知名翰林的字跡,如劉春霖、陳寶琛、翁同龢、陸潤庠等。工夫下得深,落筆常可以亂眞——有個叫劉澤甫的仿沈尹默出神入化,讓骨董鑑賞名家靳伯聲花大錢栽了跟頭,一時傳為廠甸佳話。還有一個閻善子,擅仿乾隆墨跡,尤能曲盡其「無骨而肉立」的媚態,時人譽之曰「閻御筆」。
這一天李綬武遇著的正是經常到榮寶齋串門子的徐蘭沅。此人替梅蘭芳操過琴,且以之名家,在南新華街開設「竹蘭軒胡琴店」,店中到處懸著樊樊山的對聯——裡頭沒有一幅是眞跡;都是徐蘭沅的仿造。李綬武當日閒步踅入榮寶齋內店,見一人長身玉立、在藍布條櫃前拈筆濡墨,作勢揮毫;然而看他神情意態,又絕不類舗中學徒,於是好奇之心,一時油然而起。趨近細觀,紙上竟是一派逼眞酷肖的樊體行草,寫的則是「無量壽」三字——祇這三字之旁尙有餘紙。似可容得下第四字,然而揮毫之人卻遲疑再三,不肯落筆。
「蘭沅先生這麼一停歇,筆勢就頓挫了。」李綬武掏出放大鏡,朝櫃上那橫幅柬紙比劃了一下。
徐蘭沅微微哂道:「拿捏不定該下哪一個字——」
「不是個『佛』字麼?」
「『人是西方無量佛/壽如南極老人星』」徐蘭沅答道:「此乃米元章自撰詩句,豈可用樊體字寫之?且這紙稍嫌狹仄,『佛』字末筆一拉便要出格的——」說到「出格」二字上,右腕輕輕抖振,毫尖下輾,正鋒逆折,隨即兼帶鉤弧,轉勢斜挑,再一提、向右滑出一圈大圓,順勢回鋒衝左,一撇劈下,恰恰是個「功」字。
「咦!」李綬武不覺驚呼出聲,迭忙問道:「這不是當年由曹仁父傳下的那一部內功功法麼?」「我非江湖中人,更不懂舞槍弄棒,你說什麼功法不功法的我卻不知——祇不過晌午時分燈市口有人持此書沿街黨售,說是硏之習之可以長命百歲;依我看,全是女青年開會——無稽(雞)之談。倒是那封皮上的硃筆題簽,字寫得不壞……」
未待徐蘭沅把話說完,李綬武即拱手作別,疾步搶出榮寶齋,直向燈市口大街奔去。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著急的——所謂「沿街兜售」《無量壽功》之人、此刻其實尙堅守司令部傳達室中待命。傅作義將會在一個半鐘頭之後召喚此人到跟前,發佈指示,命之前往燈市口叫賣《無量壽功》——命令中絕對不可違悖的部分是:他祇能將書賣給李綬武。剩下來的問題似乎再簡單不過——但是傅作義一個人卻無法作成決定——他不知道該替這本書出個什麼樣的價錢,好讓李綬武一時拿不出手、卻又不至於灰心掃興。唯有將價錢扣住這麼一個不上不下的關節,也才好出動那第二波的「後勤支持」,替李綬武完遂了交易。
「訂個什麼價呢?」傅作義把親隨參謀叫進了辦公室,他自己憑窗佇立,迎著陽光朝燈市口的方向瞭瞰:「五百萬法幣不算少了罷?」
「報告總司令!這幾天物價又漲了。五百萬祇合買四斤饅頭——」
「漲得這麼兇?可是市面看來還不壞嘛。」傅作義隻手打起亮掌、遮住眉沿,想看得更遠、更清楚些。
「報告總司令!漲得是兇,隨日子漲。老百姓有倆錢兒就趕緊買了東西——不買趕不上漲,買了拽著勁兒漲。今兒一早雞子兒八個賣一百萬,到晌午一百萬祇興買三個啦!」
「錢財如糞土,此言不差。」傅作義嘆了口氣。
「報告總司令!街頭弄尾廁所兒裡法幣滿地,老百姓把鈔票當手紙,都說這叫廢物利用——總司令要作成買賣,法幣、金元券是行不通的,市面兒上除了些小吃食生意,多半兒祇認黃金、美鈔的帳了。」
傅作義聽到這裡,猛一分神,前後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三、兩秒鐘時光,他忘了燈市口還有個他亟欲巴結籠絡的李綬武——此人一隻腳已經踏進了他悉心安排的賂網之中,恐難翻逃走遁——可是就在這遊魂蕩魄的幾秒鐘裡,他祇覺青天白日刺目逼眼,反而乍興昏暗無明之感;視野中的一切閃逝滅跡,瞳眸之中則盡是一片說赤紅非赤紅、說漆黑非漆黑的蒼茫,於是脫口說道:「是要變天了罷?」
以上的三千兩百字是我第六個失敗的嘗試。寫到傅作義因日光暴射入眼而眩盲片刻的時候,我停下了筆,支頤長思,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自己:「小說裡難道非得植入如此富於象徵意義的片段不可嗎?」
然而根據傅作義生前最後一次接見訪客時的追憶,民國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當天午後,的確發生過那樣的一幕。
那一天,原本已成孤島之勢的長春為共軍攻陷,東北剿匪副總司令鄭洞國率領六十餘名衛隊退守長春中央銀行,苦戰歷時一小時二十分,鄭洞國被俘的時候身中三彈,腳下抵有一隻靴子。八天之後,長春共軍向南推進,直破鐵嶺。瀋陽駐地的國軍當下譁變,總司令衛立煌、參謀長趙家驥和遼寧省主席王鐵漢等人搶上一架飛機逃往葫蘆島。傅作義本人也沒能撐持多少時日。他手下駐紮在張家口、北平、天津、塘沽一在線有五十萬大軍。然而戰線拉得不算短,教共軍琢磨了個分點截斷的殺招、使出一套「隔而不圍」、「圍而不打」的切割戰術。這讓傅作義麾下諸將弄不清敵人確實的數量、組織和運動方式;五十萬大軍的防線可謂柔腸寸斷,在五十天之內終為共軍林彪、羅榮桓部各個擊潰。三十八年一月二十日,平津之役宣告結束,傅作義和中共簽訂了和平協議,所餘二十萬殘部接受改編,雙方於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八點整在北平朝陽門前舉行接防儀式。傅作義面朝正東,迎師而入,行軍禮時眼前又是一陣眩盲。
到了文革期間,傅作義已經在中共政府中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政協全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委員會副主席,還當過水利電力部長,行年七十七。登門來訪視他的客人其實是昔年經常在榮寶齋出沒的徐蘭沅的一個小徒弟。徐蘭沅早已物故,生前常耿耿於懷的是:北平易幟之前整整兩個月,傅作義曾親自來竹蘭軒胡琴店面授機宜,指示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依言行事,卻始終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後遺囑小徒:若有機緣際會,能將昔日舊事訪出一個情由,則可至墳前一告。
徐蘭沅這徒兒在琴藝上是十分了得的。一九六六年投身中央戲曲學校紅衛兵演出隊,在一場為國慶表演的樣板戲中拉了兩段指法奇詭的「翮雨翎風」花腔過門兒,贏得當時總政治部文化部長謝鏜忠的幾聲沖天好採,遂一鳴驚人——演出隊在那年年底劃歸部隊建制,成了文宣前鋒;徐蘭沅的徒兒這才有機會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見著已然深居簡出、垂垂老矣的傅作義,聽說了那一部和《無量壽功》相關的掌故曲折。傅作義本人又活了不到兩年,以八十高齡溘然病逝。然而他的感慨卻直到一九八二年一月才公諸於世——徐蘭沅那徒兒以「蘭坊不肖生」的筆名在《江淮文藝》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機關算盡亦枉然——記一次和傅作義先生的談話〉。文中提到當年傅作義試圖籠絡國府某「政訓科長」而情商徐蘭沅揮毫放餌的內幕,傅氏的結論委實語重心長:「我身居一個大時代,眼裡盡有幾個大人物;總以為時勢推移,不出一二人之手。事實殆非如此。窮我蝦睛蟹目、螳臂蚊腰,所應付的卻祇是廟堂之高;卻未遑顧慮江湖之遠——於今回首前塵,一切豈不枉然?豈不枉然?」
一九八二年一月,海峽這一邊的民國七十一年一月,還沒有人知道「蘭坊不肖生」這個人,也沒有誰會忽然想起三十四年前的叛將傅作義。我們的孫小六上身罩了件藏青色的盤扣夾襖,下身套了條鳥崽褲,光腳板趿拉著雙棉布鞋,在臺北市大埔街和中華路口捱了一記悶棍——棍長五尺過半,徑可一寸五分,純以桑木磨製而成——它落上孫小六肩胛骨的剎那之間便黏住了。孫小六一扭臉,瞥見那持棍之人頭戴膠皮雕模的里根面具,情知在劫難逃,沮聲喪氣地問道:「這一回咱們上哪兒?」
「里根爺爺」笑了,吁吁呼呼吐著氣音,道:「不過是天涯海角而已。」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嘿嘿嘿嘿——」「里根爺爺」湊臉近前,唧咕著乾澀的嗓子道:「你小子什麼時候兒有過家的來著?」
孫小六勉力抬了抬手臂,漫朝中華路、西藏路口的復華新村指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搭腔,「里根爺爺」已應聲搶道:
「哦哦哦!燈市口朝陽衚衕飄花門老宅——你小子指錯啦!」
在目睹孫小六自南機場公寓五樓一躍而下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七年前他初逢「里根爺爺」時的一小段情節。我再三回味著他袓孫二人一來一往的對話,腳下略一遲徐,待要追上前去的時刻,孫小六的身影已經不及一根拇指般大了。然而我知道:他將要在竹林市某處歇腳,與汪勳如、李綬武、錢靜農、魏誼正、萬得福和他爺爺孫孝胥會合,同赴花蓮「榮民之家」見趙太初最後一面。我祇晚了片刻,再也撲趕不上;一回頭,赫然瞥見他躍落之處近旁的樓柱上開了朵白色的花——定睛細看,那不是花,而是猶似我們年幼時玩「追蹤旅行」遊戲裡的那種聯絡表記;原來孫小六探指往樓柱上戳了一個窟窿、塞進去一個被人撕碎了、又點合復原的白色信封,我把它從窟窿裡抽出來、展開,認出它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紅蓮臨別之際留下來、輾轉交給我的那封信,裡頭當然是空的。不過,封紙印著特的蓮狀無色浮紋——它,會是另一個故事的線索麼?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