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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送行之人

    萬得福系出當年北京自然六合門名師萬籟聲門下,師徒二人又有叔祖與侄孫的親誼,是以萬得福盡得萬籟聲的真傳——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這裡非先表一表萬籟聲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學農學系畢業生,身形不過五尺有餘,儀表談吐卻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氣象。他在二十四歲上正逢南京中央國術館舉辦全國第一屆武術考試,實則即是舊時代的擂臺。這打大擂臺的消息一經公佈,全國各地好勇鬥狠之徒與夫武士練家立時如應斯響,報名應試的有四千餘人。萬籟聲亦在其中。時?民國十七年夏秋之交,萬籟聲輕裝簡從,與萬得福二人雙雙南下,指望著一出手拿下個武魁,不只光耀門楣,更可以壯大自然六合門的聲望。不意初賽便碰上個身長六尺多的山東大漢。此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傳人。因為佔了身形體態的便宜,歐陽秋一上場便使出一個坐盤式,這個式子還有歌訣,曰:“坐式如轉盤/隨機應萬端/前來用手打/後襲用腳彈”。——且說這萬籟聲初臨陣,見對方身高體長,便先採個守勢,一看這坐盤式交曲雙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雲,一時之間,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歐陽秋粗中有細,兵不厭?,明明是正面迎敵,卻引了個“後襲用腳彈”的訣,偌大一個軀架忽地怒轉一圈,將螳螂彈跳的腿姿變成一支橫掃千軍的杵杖,直搠萬籟聲的面門。

    可這自然六合門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筆”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時堪用——萬籟聲是個讀書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筆練身步,臨到這間不容髮的一刻,連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筆”的第二十二式“妙寫黃庭”——身形迅即下縮,右腳向前滑出,勢如劈叉,左膝點地、隨即撐身上舉,同時右手原須是握筆之姿的那一拳頭瞬變成捶,右腿順勢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筆的身法上,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點石成金”,可是應用到拳術上卻成了“通天炮捶”。歐陽秋一腿掃空,偏因平日與他對陣的多是冀魯間人高馬大的侉子,習慣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剎那未及壓胯縮膝,就此讓對手輕易躲過,襠底要害卻露了空——雖說武術考試當局嚴禁與賽者打下陰、眼窩、喉頭和太陽穴等處,可練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護衛這些罩門,這便顧得了東隅、管不著桑榆了。歐陽秋猶似觸冰陀螺一般輪空掃過一腿,情知不妙,雙手齊向雞巴前方格擋,孰知萬籟聲這“通天炮捶”乃是險中作勢,全無規矩佈局,竟直奔歐陽秋面門而來——須知這也是萬籟聲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擊至,正打在對手的下巴上。歐陽秋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子登時便有如飄花敗絮的一般,凌空飛出七八尺遠,同他一齊脫底上天的還有三枚大牙。圍觀的萬千好事者齊聲爆出一記鬧彩,都道這文質彬彬的少年是贏定了。

    不錯。萬籟聲是勝了這一場,可恁誰也不曾料到:他這一舉沒落在正點上,武行裡稱這叫“詐胡拳”,傷人又傷己。他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稱達陣。但是兩人使的俱是險招,將錯偏就錯,舉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著張臉皮,仍不免落了個“陷傷”。萬籟聲骨肉未見挫裂,一根嫩筋卻几几乎崩斷。即此便不再能賡續賽事,斷送了他揚名立萬的契機。這?年的考較結果,萬籟聲僅得中等獎,與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優與二十七名優等武士之後。以他年少資穎、心高氣傲的秉賦性情而言,臨此重挫,簡直神喪氣沮之極。於是攜徒北返,再也不預聞什麼“發揚傳統中華武技”之類的大活動;從此遠走石家莊外,自耕幾畦菜圃、數畝糧田,開個小小武館,純屬消閒弄趣而已。

    至於萬得福,卻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際遇。便在民國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術考試之後八九個月辰光,萬籟聲見萬得福在場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勝感慨,嘆口氣,道:“我看你畢竟還是一心習武,這叫不知天高地厚、時差運轉。”萬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當面請益。他這叔祖兼師父一陣亂搖頭,道:“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人力終究敵不過時運消磨。爭什麼?鬥什麼?你若專心致志學習武術,我也不好挫你的銳?。可我自己已無心於此,留你在身邊,反倒耽誤了你的前程。這麼辦罷——我薦你個去處。”

    當天萬籟聲便修書一封,親手交付萬得福;另外齎發他一百大洋錢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籠齊備,以及《自然六合門總拳譜》,著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個宗親為倚靠。這宗親姓萬名硯方,字正玄,別號竹影釣叟,正是日後人稱萬老爺子的便是。

    萬得福雖說是萬籟聲的徒弟,又是侄孫,可這是名分、輩分上的關係,實則兩人年齡相去不過六歲,情同手足。經萬籟聲這一薦,迢遞千里,從此參商難逢,不禁悲從中來,當下膝頭一軟,跪倒在地,放聲嚎啕了。萬?聲見他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卻也知道這徒兒向武習藝之心別無旁騖,於是攙扶起來,道:“我也是一時頓挫,不意悟了個遁世逃爭的門道,也誤了個鑽研窮究的機心。看你用志不紛,乃凝於神,日後或許能有大成。這樣罷,我且傳你一部身形步法。這是我從那一趟打擂回來之後琢磨出來的功架,能不能發揚光大,就全在乎你個人修為了。”

    這一招也是從“六合判官筆”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寫黃庭”和第二十四式“點石成金”之間。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側馬揮毫”,是急攻之勢,仍是將上一式縮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側馬揮毫”多了個擰腰旋勁的關節——妙的是,這關節正是當初擂臺上歐陽秋所運用的螳螂拳坐盤式的變化。換言之,秋去春來這忽忽九個月間,萬籟聲念茲在茲、揮之不去的仍是臨陣打出“詐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間,竟因此而將對手的一記殺招轉變成自己的一個守式。

    “此式尚無名目,而且也不能應用在別處,可我前思後想,總覺著這一擰腰是把上一式‘妙寫黃庭’的躲閃之法又深刻了一層,彷彿將‘妙寫黃庭’那種縮頭矮身的屈辱之氣轉成了一股睥睨成敗的瀟灑之氣、軒昂之氣。只不過它只是一式單薄的身形步法而己,與接下來的‘側馬揮毫’、‘點石成金’連絡不成?個全招,這是我藝業不精,領悟不到的緣故。或則有一日,你在我硯方大叔那兒能得著什麼體會,也未可知呢!”當下又將式子演練一回,著萬得福也演練了幾趟,再囑咐他見了萬硯方得喊“曾爺爺”才合乎禮節、諸如此類的言語。

    閒話不提,且說萬得福投在萬硯方門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門中的景況了。這萬硯方是前清的遺民,光緒十八年壬辰生人,比萬籟聲大了十二三歲,腳下還有偌大一爿橫跨產銷兩業的絲綢生意,因為老父萬子青尚稱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歲上,外人猶稱少東。萬得福投這少東去,見面便依著萬籟聲吩咐喊了聲“曾爺爺”,不料萬硯方把臉一板,道:“誰是你家爺爺?”這個硬釘子碰得萬得福灰頭土臉、鼻樑深處一酸,就要落淚。萬硯方將他帶來的投帖再讀了一遍,顏色才緩過來,命下人將他行李安頓了,仍是正容肅色地說:“我這裡不是武術館,我也不是什麼拳客鏢師;你師父讓我‘將攜指點’你,我可不懂什麼‘將攜指點’。這麼罷,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綢莊上學點貨記賬;你要是想學手藝,我送你到杭州織廠里拉機器——如今織廠裡都不用木龍頭、用的都是電力機,一點也不辛苦。”

    萬得福聞聽此言,猶似冰雪澆頭,再加上旅次勞頓,幾乎暈了過去。只道千里間關,能在名師指點之下學成一身技擊,打遍天下高手,聲震江湖,哪裡曉得卻要給人來當下作,一時之間只能順著萬硯方的話尾,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怕辛、辛苦。”

    說來只能怪萬得福時運不濟,這少東萬硯方這些日子以來正忙著絲綢生意上的事,無心應付什麼千里姑表萬里姨的告幫親戚。原來辛亥革命以降,滿清一旦覆滅,國民政府成立,這龍袍、朝服、頂戴等儀制全換了套。紅門局官機停擺,江南絲綢業也起了絕大的變化。浙西太湖之濱,地理天氣皆適宜種桑育蠶,但是杭州四郊農戶多以出口生絲為主。在機織供應方面,沒有了舊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絕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電廠開始引進了這種新的動力,為絲綢業帶來了極重要的刺激,幾乎也就在同時,原料也不再只用生絲,而雜用各種纖維交織,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隨之降低,需求因而擴大,售價自然下滑,市場便得以興旺起來。另一方面,生產工具上也出現了極大的改革:留學日、法的許潛甫、留學美國的王士強等人先後引進了東西洋較為先進的染整、翻絲、捻絲和搖紓等技術,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別成為平民絲綢工業與市場的兩個大據點。萬得福來到上海的時間,正是民國十八年仲春時分,偏逢南京政府發動了北伐,絲綢業在大幅擴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戰亂的影響,搞得進退失據。經營者已經投下了血本,卻眼見戎馬擾攘,各省市紛紛備戰,哪裡還有商機可言?倘若收手不幹,必然是認賠收山的下場。於是許多廠家索性在解僱工人之餘,將已經勢成淘汰的手拉機——俗稱“木龍頭”者——奉送工人,有的連花樣本子也附帶送出,抵賠遣散的部分費用。如此一來,人人可以門戶獨立,自產自銷,絲綢價格大亂。萬硯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廠市動靜,一聽這萬得福說“不怕辛苦”,轉念忖道:反正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將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當下應聲囑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別辜負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說時心裡還轉過一道念頭:找機會也考較考較你們自然六合門的莊稼把式。

    話不絮煩,只道這非師非徒、不祖不孫的二人成裝上路,倒有幾分一主一僕的況味。萬得福賦性篤厚、緘默少言,且應對進退上極有分寸,頗得萬硯方歡喜。走水路小輪來到杭州這日,已是午後申牌時分。兩人才下船登岸,卻見碼頭上負責接駁運輸的?個“過塘行”人丁起了爭執、鬨鬧不休。過了大約一刻之久,小輪上的人才弄清楚:原來是這湖墅地區五壩上沈家所經營的過塘行腳伕與項家所經營的過塘行駁丁因互爭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著丁口眾多,將項家的夥計打落水中。於是有救人的、有叫罵的、有通風報信的、更有駐足圍觀看熱鬧的。正吵嚷間,但見德勝壩那邊駛來一艘大駁船,船首簇擁著一群殺聲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說,這是項家從本壩上調集了幫手前來討怨的。那邊人等尚未下船,竟“颼”、“颼”、“颼”地先飛出三支大羽箭來,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釘上碼頭的纜樁座兒、另一支竟飛?遠,一徑向這小輪的側舷飛來。

    萬硯方眼見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門鑽射,正待側身躲過,心念電閃:我躲過了、身後無辜百姓豈不仍要遭殃?可這一遲疑,箭又竄近了丈許、直逼他眉心而來。

    偏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萬硯方看似好整以暇,實則已暗中蓄積內力,要使出一記他鑽研已久,卻始終未嘗臨敵實用的“兜扣撲”;它是從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來。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創自廣西十萬大山僧人史園登。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將史可法的族親,於史可法殉國後削髮出家,在深山古剎中揣摩群猴嬉鬧打鬥之情狀而悟得。園登和尚只傳了一個名喚廖佛的農家子弟,廖佛隨之學技十餘年,亦不知學成與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喚了去,道:“今日與你送行。”言罷一揖及地,把這廖佛嚇傻了,忙道:“師父為什麼要趕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這才看到他師父袈裟下襬裡的一雙腳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單吊蹄”——奇的不是這步子,而是那一雙光赤溜溜的腳巴丫子,已然長出夾灰夾褐、又濃又密、足有兩寸來長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語,緊接著又一揖,雙腳變了個“左右圈橋”的式子。接著一連十六揖,底下那一雙連足趾都長成猴爪的腳掌可以說是瞬息百變。廖佛且看且想,終於憶起這是一連十八個步姿、招招從他精嫻熟練的拳套中拆出,合起來卻是另一組奧妙無比的縱躍騰閃之法。和尚將全套步法再演了兩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說完一扭身,便好似一隻猱猴般的消失了蹤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稱之為“送行步”。是後傳承猴拳者,獨那最受師尊賞識的弟子可以於出師之前一刻習之。江湖上聞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見識過這一套步法的人卻少之又少。這一套步法之中全無進襲攻伐的殺招,能夠運用它的高手卻知道:倘若配合原先?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則可反守為攻、以退為進,於敵始料未及之險處一擊制勝。

    萬硯方此刻準備施展的“兜扣撲”,便是將“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鬥”,將那來箭撥落。誰知箭鏃將至未至,橫裡卻忽然竄出一個黑影,如沖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兒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叢花出牆頭、直上層雲望春風,只在不及一眨眼間便截住了來箭。待這身影一落地,萬硯方才認出此人正是萬得福;萬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發而至的無名招式——與萬籟聲臨別之際,萬籟聲所傳他的那“妙寫黃庭”與“點石成金”之間的一擰腰。日後萬硯方給這一擰腰、旋身飛起的式子起了個名稱,叫“奉先斷腸”。呂奉先,即是三國第一勇將呂布,曾以轅門射戟一事聲震天下。這“奉先斷腸”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卻也吻合這擰腰衝身的形姿。閒話暫且不表,且道這萬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萬籟聲創而未發的一個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經世事,畢竟還是捅了個紕漏——原來這麼衝身旋起,一把抓住來箭,解了萬硯方之危也就罷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順手一捻,竟將手中的竹竿雉羽鵰翎箭一折為二,應聲扔進河道里去。萬硯方睹之大驚,連忙抄起萬得福手臂,道聲:“還不快走!”偏在這時,原先水道上相爭不下的兩標人丁當下停手住腳,真個是鴉雀無聲。而對面德勝壩駛來的大駁船首處卻站出一個穿著白綢上衣的青年。

    這綢衫青年朝一溜煙竄去的兩條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長街盡處杳無影跡,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立時不知從何處揚起了一聲螺角,這一聲短促而低沉,如擊龜鼓,鳴出一個“東”字,緊接著正東三兩裡開外又響起了另一聲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樹枝林梢間的昏鴉哀啼,啼出一個“繞”字。如此連綿迤邐,螺聲亦曲折遠遞,彷彿傳交著什麼信息的光景。此時碼頭上陡門壩沈家與德勝壩項家兩爿過塘行的人也不打鬥口角了,反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俱說這外地來?兩個尷尬人居然折了項二房大少項迪豪的羽箭,這一下鳴螺傳呼,撒下天羅地網,一時三刻之內必能一舉成擒,屆時再往德勝壩看他一個天大的熱鬧去。

    且說萬硯方、萬得福二人腳下哪裡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運足力氣撒腿奔出。耳邊又不時聽見螺聲起落,忽覺它就在耳扇旁邊,忽而又閃逝於數百丈開外,真個是風聲鶴唳、鬼哭神嚎。兩人只一步不肯鬆緩,沿著中山中路衝撞一段,左彎右突一陣,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間亂轉。一面奔跑,萬硯方一面趁隙指點萬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將項迪豪傲世驚人的獨家秘術“穿心箭”打落河中,於項迪豪本人以及項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恥大辱。項家一向氣局狹仄、胸襟褊窄,結下了這個樑子,即便僥倖得脫一時,日後必定還是要孳生出大嫌怨來的。

    正說著,但聽耳際又是一陣螺角長鳴,回頭一瞥,卻見高銀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兩條大漢,高的那個身穿一襲黑綢長衫,矮的那個則是一身淺色短裝打扮。這裝束恰與萬氏主僕二人相彷彿,而兩人身外不及一丈之處已然圍聚了數十名赤膊人丁——他們正是從湖墅碼頭上趕來的項家過塘行的水手。這一圍定,當先一個濃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罵將起來:“呔!我說這兩個潑蹄畜生給我住了!膽敢折毀我家少爺?鵰翎羽箭,還不跪下領罪受死!”說時兜臂一招呼,四圍人丁撒腿衝身,直向圓心合撲過去——恰成一個蓮卷狂蜂之勢。孰料這個合撲之陣尚未成形,只聽得一串皮崩肉破之聲,好似豬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亂響。這數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間東歪西倒,渾似那臘月頭上因風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絡便甩了個遍地埃塵。路當央的二人卻文風不動,穿黑綢長衫的隨即啞著嗓子道:“如今是什麼朝代?什麼歲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由得你們這些無聊棍痞當街設法懸禁,定人罪罰生死?渾蛋之極!”言罷袍袖一揮,來了個走石飛沙,將那幾十名水手猶似驅掃落葉?的全捲到街邊店家簷下去了。

    “不知北京飄花門無影掌孫少華師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這話彌天蓋地,恍如自雲端傳來。發話的人站在高銀巷、惠民街口的一處角樓之上,白衫飄然,正是項迪豪。說時人影嘩的一聲有如鷂鷹探兔、鳳鳥攫珠一般飛身下樓。兩足才一點地便踩成個金雞步,順勢一拱手,說他是行禮問候也可、說他是開門討招也無不可。

    這孫少華也不失禮,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飛,竟又掀動無數的沙石。

    站在孫少華身旁的那個小個子這時也欠身揖手,擺了個一模一樣的架式,隨即一抬頭,旁觀眾人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年方十三四歲的少年。這少年雖然不夠高大,可是一張紫紅麵皮襯得眉宇軒昂、豐頰隆準,加之目光如炬,氣度恢弘,儼然已相當成熟,見識過不少大場面、大陣仗的架式。此刻孫少華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聞德勝壩為杭州湖墅一帶五壩過塘行中翹楚。這翹楚之中又以項二房家下精銳號稱‘江浪鉅子’。不料今日一見,不過是幫青皮痞棍,竟爾攔路作虎,欺壓外鄉過客。誠可哀可嘆之至!”說到這兒,回手牽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們不與這幫人一般見識,走!”一面說著,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兩丈開外。

    可項迪豪豈甘就此罷休?當即再使了個“落地金錢”的身法——把身一縮,右腳踞地、左腳伸出,將身軀來個大車轉,而伸出那腳便就地掄圈。左腳圈罷、改圈右腳,如此兩腳輪轉不休,也狂掃起一片沙塵石礫。未曉究竟的,只道項迪豪串演起舞臺上的摔打龍套,哪裡知道他這“落地金錢”還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陰,中路如槍矢、貫穿人膝蓋,至於這下路尤其厲害,又稱“喪門帚”,專掃人小腿脛骨。清末水師提督李準手下的武術教頭康昆——外號人稱“飛?康半天”的便是——正緣於與另一水師提督李世貴轄下莫家拳名師莫林爭勝,結果一招落敗。那虧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這一手“落地金錢”,登時折斷兩條脛骨。項二房祖上與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稱:“項、莫莫爭先/莫、項向(即項字同音)無前/人言項、莫雙聯手/天下無敵水無邊”。是以項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號曰:“南腿雙秀”。項迪豪這“落地金錢”掃出,直取孫少華下盤,是個有死無生的殺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萬硯方睹此,不覺大驚失色,暗想:這項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譽滿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便對外來的路客下了這樣重的殺招?卻是他身邊的萬得福自忖道:京中來的這同鄉孫某人款款從容、落落大方,言談舉止並無失當,怎麼能眼看他被這浮浪人欺壓?正待飛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見那項迪豪就地翻了幾個昂天背地滾,縮身如一烏龜,打起轉來。

    原來孫少華那廂手腳全無動靜,只朝項迪豪吹了一口氣,便令他登時翻了個四仰八叉,卻不得不因應著自己先前用勢之力,團團急轉,陷地足有三分深淺。

    “孫少華、孫孝胥父子偶過此地,不意見識了杭湖絕技‘轉龜奇功’,果然大開眼界!幸甚幸甚、告辭告辭。”說著,這孫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帶奔馳而去,轉瞬間沒了影子。

    這一場熱鬧究竟惹動牽連出多少恩仇?此際無人能夠預知詳述。倒是萬硯方、萬得福主僕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亂神馳。所幸眼前大禍已弭,斷箭之恥也不消記在他們的賬上。於是潛行匿跡,尋路找著竹齋街商會會館下榻。是夜萬硯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稱意的便是:身旁這少年怎地有如此驚人的一副身手?

    其實對於萬得福而言,這半日的奔波聞見,可驚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項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萬硯方多。原來師父臨行所授的無名身法,他自己並不熟悉,是以南來路上日夜思服、輾轉反側,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錯訛荒廢。豈料這麼用心揣摩記憶,卻對身法的熟練、貫通有著莫大的幫助。臨陣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隨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術家的架式、氣象。武林中人稱這種境界為“出神”。不論南拳北腿、內力外力,是何家數門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練修為不可。只這萬得福心思精純、用志不紛,也僅能在萬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過半,已當醜末寅初時分,這萬硯方與萬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萬得福棲寄一樓耳房,出戶即是一方天井,便趁著斜月微星?覓著個稍微寬敞的所在,將師父送行時所授的那身法著意演來。可是演過一遍又一遍,居然沒有一遍能像晝間那樣“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煩悶、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樓上房門外長廊上的萬硯方也看得一頭霧水。及至微曦初展,萬得福已經渾身溼透,只覺胸脊之間乍暖還寒,原來是汗水裡滲著露水,水火不濟,炎涼相生,不覺打了個冷戰。誰知經這冷戰一帶,人卻猛可覺得輕了一陣,又騰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來。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竄躍出手、打落飛箭的那一剎那之間,人從天井中旋身而起,渾似個拋空亂轉的飄花零葉。萬硯方這一回看得仔細,間?容發的一刻迅即伸出一隻長臂,朝空中來勢只一抓,再順著來勁往裡一提、一掖,便將萬得福的頸項拿住、輕輕往長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時說道:“原來你根本不會嘛!”

    萬得福確是不會,登時羞得一臉通紅,不住地流汗喘氣,連話也接不上,只盼腳底能有偌大一個地洞好鑽進去。孰料萬硯方卻縱聲大笑起來,道:“也罷也罷!我這人好為人師,見不得人痴愚蠢笨。這麼辦,我傳你一個調息運氣的法子,免得你沒事衝身而起,撞花了腦瓜皮不說,撞壞了人屋瓦房梁還得勞我收拾。”

    萬得福聞言,喜出望外,當下松膝要跪,不意萬硯方彷彿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雖然好為人師,卻不喜收徒。說是傳你調息運氣的法子,也就只是調息運氣的法子而已。你若學得,是你的資質機緣,與我無關。此外,你還是得依我三樁事體。”說著,深深望了萬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腦地點了頭,才繼續說,“人前人後,你我仍是主僕相待;你稱我少爺,我喚你得福,這樣反而自在。此其一。你這身半生不熟的莊稼把式看來無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奧理;等你氣息週轉、水到渠成之際,倒是可以傳授給我,屆時我倒要喊你一聲師父,你也不可推辭。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興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藝上的往來交際,決計不可讓外人與聞。此其三。你依我這三樁事體,我保你這項上的腦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湯。你說如何?”

    “保你腦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湯”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說的正是方才萬得福衝身而上、形意不諧、體氣不一的這種窘況。如此說來,名非師徒、實則仍是師徒。也是到了許多年之後,萬得福與聞萬老爺子幫中的諸多事宜規矩,才真正明白他當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幫中自有一個極其嚴密的師徒傳承的體系,這名分絕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幫師徒之義又不只在傳藝授業而已,更有承啟門戶、光大會黨的志業。是以這主僕二人訂交,反而是朋友之義勝過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轉瞬而逝,其間萬老爺子振興杭滬絲綢生意、輾轉?資運輸實業、拓展大江南北的幫會勢力,乃至於中日戰爭期間交際國際工商鉅子、政經名流,參贊軍務,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樞,預聞戎機大政,亦可謂富甲天下、權傾一時了。這萬得福隨侍在側,可謂須臾不離。然而恁誰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風襲月”的例會小集上,一個煊赫近半世紀的人物居然就橫死在這一叢一叢的殘荷之間。

    萬得福一入小亭,撲身跪倒,一聲嚎啕還沒來得及湧出喉頭,三十六年前辭師南下那數日之間的情景已猶似一盞巨大的走馬燈一般,翻轉流映,徑逼眼前。可這萬得福此時也是五十多歲的老者,內力遠非昔比。他這邊才一跪倒,耳旁卻窸窸窣窣傳來堤廊之上那四個官爺與那活口之間你來我往的交代言語,聞言之下,不由得且驚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這四個人物分明是安全局裡一等一的幹員。他們既然封鎖了現地,何以不小心搜覓偵查,尋它一個水落石出來?卻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彷彿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衛扯絡,且辭氣閃爍,好似有什麼隱情,卻不容外人知曉。這一轉念,萬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氣,強忍住胸中悲慟、眼中淚水,刻意大叫了一聲:“老爺子!萬得福來給您送行來啦!”說完低頭細看——

    只見那萬老爺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恰在他身軀之下匯成一個人體形狀的輪廓,仔細打量,才看得出那輪廓殆非天然,而是萬老爺子和身仆倒之際,用了極強的內力,將貼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個比人軀體稍寬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萬老爺子是把自己的遺體硬生生地嵌在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縷已被火藥灼得發出陣陣硝味。不言可知,這明明是近距離槍擊所致。卻在此刻,遠處那兩個官爺並不知道自己討論彈頭去向的一番言語已被萬得福一一聽了個清楚。萬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這子彈若非洞胸而過、落入塘中,怎會就此匿跡不見了呢?可是看這彈著之勢,再揣想萬老爺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剛真氣”神功,豈容這五顆子彈像洞穿幾張薄紙一般進出自如呢?一面想著,萬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傷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見血水盈盈、幾已凝固,果然沒有任何異物在其中的模樣。然而,也就在這剎那之間,萬得福猛一轉念:設若萬老爺子當胸遭到槍擊,勢必知道是何人開槍,即便不為尋仇計,也一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好讓祖宗家的人明白——那麼,也許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幾枚彈頭。可是,死人又怎麼保留彈頭而不叫他人發現呢?

    才想到這裡,萬得福又一閃念:萬老爺子臨終之際倘若施展了那“般?金剛真氣”神功,絕非只有自後腦至足踵這背向的一面發功,而是自五臟六腑之間充盈起輻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氣,向外射出,那麼——一邊想著,萬得福一邊望了望那五個彈孔,隨即側臉向上,順勢看去,卻只一瞬而止——不錯!那五枚彈頭應該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被萬老爺子體內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氣給逼出體外,彈射到亭子頂上。萬得福深怕露了形跡,不敢多看,只將喉嚨胸臆之間的那一股悲鬱之氣登時再作一聲哭出,又喊了兩句:“老爺子!萬得福來給您送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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