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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入社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綬武所承襲自濟寧李氏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種遁世的色彩;以飽覽雜學博聞深思而不致用為務。這一支的傳人究竟身懷何等絕技?何等神功?始終成謎。後人祇知道化名「陶帶文」的李綬武極有可能也化名為「留都龍隱」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寫了一篇所謂「代跋」文字,其實這正是另一種隱匿的表現。而李綬武本人恐怕還算是這一支中的異數,因為他是十數代以來唯一以文字記錄披露了十九世紀末直至二十世紀初,中國各地秘密社會之間複雜轇轕的李氏子弟。作為一個以「隱」為尙、以「遁」為髙的傳人,李綬武和他的老祖師爺走的是相反相成的兩條道路。在呂元那裡,最終的體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脫「我之為我」必將對世界有影響、對世人有損益的執念困境——在《七海驚雷》裡甚至還用「尸解」的場面和「字句湮滅」的細節來象徵此一解脫;雖不失誇張,卻切合義理。可是李綬武卻不同,「留都龍隱」的代跋強調:隨緣隨遇、不忮不求,祇是一種立身處世時「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內化,這內化的功夫絕不可以鑽角營深,反而陷入迷障。「隱」應該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業、不立形跡,反而應該是一種滾遍風塵、蹚透泥水、激濁揚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謂之智慧,又豈是一人一生等閒可以企及的呢?這畢竟還須累積多少世代的傳衍承啟,日以浸之、月以潤之;萬一遇上個資質頑愚騃劣的子孫,也就前功盡棄了。所幸濟寧州李氏家風淳篤,這李某日後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著一脈淡泊寧靜的習氣,歷世以耕讀維繫生計教養,從無一人致仕覓官。十四代單傳下來到李綬武的祖父,已經是個於書無所不讀、於學無所不窺的地步。鳳陽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學,不慕榮利的風華氣度,徑以「素儒李氏師尊」呼之。日後李綬武之所以能寫成《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其所根據者,不乏自乃祖獨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資料而來。而這部古本武林史資料並未成書,僅以散稿存世,其中有相當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於北魏時代山西大同雲岡、龍門等石窟的佛像與盛唐「武藏十要」之間的關係。這,正是李綬武不辭千辛萬苦前往國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員會中幹一名小科員的來歷。

    話說民國十八年五月,提調丐幫人丁盜斫九十六顆雲岡石佛頭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雙自逐出幫,隨口說了個江西的去處,再懊悔也來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可的了。實情也果如邢福雙所料:丐幫太原總堂上一聲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縣諸丐幫堂口弟子無不嚴陣以待,緊迫跟監:看他邢福雙是不是眞地上江西投親,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尷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頭、甚至「武藏十要」的傳聞有什麼瓜葛。這邢福雙雖說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記性,不意卻讓那敲門磚三打天靈蓋給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煩惱——試想:他要是尋思不出一條脫身之計,豈不要教普天之下、率土之濱的丐幫弟子監視掌控一輩子?

    且說邢福雙行腳年餘,好容易來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教人盯梢放水、動彈不得,還不得不假意四處打探:當地有沒有一個姓邢的堂叔?其實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別說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著這位壓根兒不存在的堂叔。眼見身上的盤纏就要花完,而邢福雙既已自逐出幫,當然不能回頭再幹行乞的勾當,這可就要山窮水盡了。忽値一日,大馬路上迎面走來一個穿西式服裝、頭戴暱帽、足登革鞋的中年男子,兜頭按住他兩肩膀,大喊一聲:「福雙!」邢福雙還沒意會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勁,居然將他按得雙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雙還來不及答話,但聽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來快起來,讓叔叔好生看一眼。」說著倒也奇怪,那人雙手掌心似有千鈞萬擔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將邢福雙給吸拽了起來。偏在這一瞬間,邢福雙耳鼓上傳來一句細微的話語:「還不快認堂叔?」

    邢福雙一聽這話,還以為他慌急告天,老天爺又可憐他走投無路,當眞賞他一個堂叔解圍濟困來了。且看這堂叔儀貌堂堂,穿戴光鮮,即使不是富貴中人,家道必定也在豐實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覺掉下幾顆眞情至性的淚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隨之喊叫起來:「叔叔、叔叔!侄兒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終於還在啊!」這話不消說,自然是喊給左近的叫化子聽的。

    這位天上掉下來的堂叔隨即搶住邢福雙臂膀,不知道用哪一隻手指頭扣住他曲尺穴;邢福雙自忖也是練家,此時此刻卻渾如一灘爛泥,通體上下沒了一點氣力,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過了街。偏在這一瞬間,旁側迎過來一輛人力車,車伕稍一停腳,俟兩人登座,便撒開勁朝前飛奔——顯然,這車是早就在一邊伺候多時的了。

    坐在車上,那堂叔臉上也沒了笑、也沒了哭,一張煞白板硬的馬臉更長了幾分,看在邢福雙眼裡,倒有幾分白無常的鬼樣。好在路程不遠,車伕箭步如飛,不多會兒便到了地頭。邢福雙教那白無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車來,幾乎跌個大踉蹌;昂首斜窺,但見面前是一幢臨街的樓宇,門楣右邊掛著個亮漆木牌,上頭用黑漆寫了六個大字,他只認得前二字是「南昌」,第四字是個「匪」。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雙暗道:這要是個什麼土匪窩,我豈不是逃了前狼、躲不過後虎?可普天之下,哪裡有什麼土匪窩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掛起這麼大招牌現世暱?正琢磨得半天霾、一頭霧,但聽身後的白無常朝裡大門裡喊了聲:「來啊!押到諜報科去。」「叔叔!」邢福雙回頭陪個諂笑,道:「這是——」

    「誰他媽是你叔叔?」白無常說著,飛起一腳,正踹在邢福雙脅下。邢福雙但覺身形一輕,朝大門裡一個小小的院落中飛去。許是白無常用力精準,邢福雙恰給這一腳端上二門的臺階,就讓兩名身著土色制服的衛士給攛進樓裡去了。

    邢福雙起初還想掙扎兩下,猛一用勁,才發覺臂膀自腋職以下血路已經閉鎖,腰際見骨以下也漸漸麻痺——他的四肢可以抵擋者不過是一個「廢」字。那兩名衛士將他拖行到樓上一個陰暗森涼的廳房之中,徑自離去。邢福雙但聞這房裡還有絮絮聒聒的人聲,卻不見半個人影。至於那人聲,可謂南腔北調俱全,說得是又急又亂1,1似有爭執,又似有極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語。過了大約有一盞茶的辰光,邢福雙才漸漸聽出其中有四川人、有兩湖人,也有廣東和河北人。一個湖南人說:「大元帥說這樣的重話,不是教親者痛、仇者快嗎?」接著一個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帥要你我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麼?說兩句重話又有什麼要緊?」那湖南人囁聲再杭了兩句,另一個河北人卻道:「我也認為這話說重了,什麼『我的好學生都戰死了,盡留下來你們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們也該去死一場——」「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不可以!」另一個四川口音的厲聲道:「大元帥說得對:現在日本帝國主義者壓迫我們,共產黨又搗亂;我們黨的精神完全抓沒有了,弄得各省市黨:部又給包圍、又給打砸;這樣革命當然要失敗。大元帥是痛心這失敗,才罵我們的。我們想不出個保住大元帥的主意,怎麼連罵都捱不起了呢?」此言一出,眾人忽然安靜了片刻。邢福雙、這也才稍稍習慣了在幽暗之中辨東識西,發現自己置身所在的廳堂中空無一物,連桌椅也不見一張;至於那七嘴八舌的人聲,卻彷佛是打從前方的牆壁裡面傳出來的。

    正由於四肢動彈不得,邢福雙只能就地亂滾,想要碰撞些個尖稜之物,先解開一邊腋職處的穴道,使有一隻可用之手,便可解其餘。不巧的是:放眼望去,這方圓幾丈之內祇有一平似鏡的地面,四邊不知用什麼材料阻隔的牆板,以及一方連吊燈也無半盞的房頂——看光景,那白無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地囚在此地了。

    不多時,牆後又有了人聲,那聲色俱厲的四川人沉聲說道:「如今大元帥眼見就要復起,我們也還只能一天到晚窮開會,也拿不出具體做事的法子,甚至連幹什麼事也不知道——」「康兄這就責備太過了。」一個河北口音的此時插口道:「現在是把組織定個範圍、定個規章的階段。你好比說軍務方面我們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說財政上頭我們要不要拿主意?拿幾分主意?大元帥已經嫌我們不中用了,那好——我們是該多盡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暱?還是少攬權責少費事、少說些話呢?這中間很有些分寸關節,我們得揣摩得十分仔細才行。」話才說到這裡,頓時響起一片掌聲。先前那抱怨「親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應聲搶道:「是嘛!要保大元帥的局殆無疑義,可我們這些『不中用的』進如何?退如何?抓幾分?放幾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說做就做的——弄得不好,過猶不及,大元帥還是要怪我們的。」

    這湖南人的話剛說到這裡,外面忽地一連三聲叩響,接著好似有人推門而入,眾人則是一片哄叫。而那剛進門的人一開口,竟是白無常的聲音:「看我挖回來什麼寶貝!」

    話音甫落,邢福雙但聞皮鞋之聲「格登格登」發自壁中,隨即雙眼乍然一亮,面前的牆壁忽然開了個門形的大洞,洞中立時出現廣高矮胖痩,各具體態的十多口子人影。那白無常接著笑了起來:「不是說這行當叫『特務』嗎?不才兄弟就特別給物色了這麼個東西回來。」

    「他是什麼人?」四川人雙手一叉搭腰眼,道:「你什麼時候帶回來的?」

    「剛在路上撿的。」白無常又是嘿嘿一陣冷笑:「是個叫化子。」說時瞬一眼四川人,刻意放低了聲:「不礙事。」後頭這句話用意至顯,指的是無論邢福雙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都毋須擔心。

    卻原來這閻羅殿也似的所在還有隱情。此處不是別處,正是「老頭子」的一幫親信在南昌所設的一個專屬「老頭子」私轄的單位:南昌剿匪總部——日後改稱南昌行營的便是。

    這是民國二十年秋的時節。先前在九月裡,日本軍閥對華發動「九一八事變」,「老頭子」以國民政府主席兼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職,宣示了一個「攘外必先安內,安內必先剿匪」的主張。可是各地的工、農、學生都掀起了一場極其熱烈的抗日運動熱潮,包圍了許多地方黨政機關,請願的請願、示威的示威,大凡皆以發起抗戰為標的。且不說這些群眾裡頭自有錢靜農、汪勳如等人。此處先述「老頭子」這一方面——到了十二月初,為了反對「老頭子」的「不抵抗主義」,舉國譁然,竟諍諍然有逼「老頭子」下臺之勢。「老頭子」只得約了他黃埔軍校早期的十幾個門生聚會,商量「如何挽革命於功敗垂成之夕」。

    然而當眞如「老頭子」所言:他黃埔的「好學生」都在北伐戰事中殉身,活著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這群人在南京聚了三次會,另外還到一丬「浣花菜館」大擺了兩桌酒筵,卻總商量不出一套救亡圖存的辦法。結果還是「老頭子」下帖至上海小東路請來了老漕幫老爺子萬硯方,兩人促膝密談,一談談了三天三夜。萬硯方縱論時局、盱衡世態,給定下個八字眞言的方略;所謂「以退為進,再造中樞」。「老頭子」在第四日一大清早即宣佈下野,辭去國府主席;然而這祇是八字眞言中的一個「退」字而已。

    至於如何於退中求「進」,則系乎「再造中樞」的建言了。在萬硯方看來,「老頭子」固然統有軍權,夙負威望,且領導北伐軍打過幾場風光的勝仗,使驕鎮悍將一時蒲服。但是神州赤縣是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想要在三年五載之間仿效秦皇漢武那樣一統天下、包攬寰區,其實是不可能的。「老頭子」倘若想要重整旗鼓,號令諸侯,便不得不暫且容忍中國保持一個強藩林立、分而治之的局面——這正是當年漢高袓大封群臣為王為侯的一個策略——所謂「犬牙相制、盤石之固也」。能保持這樣一個局面,起碼是讓各地表面上已然臣服的軍閥維持其內張外弛、彼此牽制的形勢。在「老頭子」的佈局方面,萬硯方建議他暫且同汪精衛合作,促汪氏出掌閣揆;而國府主席則委邀黨國大老林森出任。「老頭子」本人則保留其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職。如此一來,對日本之戰和問題、對共產之容剿問題,不論急圖緩議,國人自不便將一切責任盡付之於「老頭子」一人之身。

    這些建議,「老頭子」困於千夫所指、情勢危迫,也都採納了。但是萬硯方在「再造中樞」四字上卻出了一個大難題。他是「世系江湖」出身——其父萬子青繼前任老漕幫總舵主俞航澄之後成了「老爺子」;而萬子青又可以說是老漕幫在備受天地會黨人脅迫陷害之下的中興之主,自然極受推崇愛戴。對於萬硯方繼承幫務,統領數十百萬庵清光棍,萬子青的遺訓是:「廣結方正、肅遠小人」。這是兩句堂皇的勖勉,自然不外仍是鼓勵兒子多結善緣,但是不要因為交際結絡而親近了不肖的小人——這裡的小人所指的恐怕也就是天地會。然而萬硯方應遨赴南京與「老頭子」密商之際,也沒有忘了將「廣結方正」的道理作成一番「老頭子」聞所未聞的言論。當「老頭子」問萬硯方:要如何「再造中樞」的時候,萬硯方搬出來的卻是他慣熟無比的江湖經。他說:

    「大元帥做的是革命事業;在革命事業上,把同幫光棍叫做『同志』。原先不過三、五人,有志一同,便結通聲氣。之後三、五人再去結識三、五人,這便是十多人了,如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幾層遞轉,就有千百之眾。這正是先父遺訓所謂『廣結方正』的道理。大元帥要重整旗鼓,匡復社稷,如果不能尋賢訪能,求才問德,號召一批向所未見、向所未聞的新知,怎麼能一新江山,再締大業暱?以庵清規矩來說:資歷勳績是一回事,想要另開局面,再拓宏圖,豈能不從晚生後進裡拔擢根苗呢?」

    此時的「老頭子」尙在老漕幫幫籍,自然要服膺儀節,是以拱明字拳作一長揖,道:「還請老爺子賜教誨。」

    「眼前海內初平、群雄分立,許多地方各成勢力範圍;中央政府軍命令鞭長莫及。大元帥若要在各個營壘之間重建威信,非藉助於地方上的人力不可。設若不能公開徵闢人才,便只好潛秘其事,以一特別機關指導,在各地發展組織,收攬人才,要之以青年為主。大元帥莫要忘了:二十年前貴黨孫總理起義成功,不也仗恃著些十幾歲的少年兒郎麼?方今貴黨分崩離析,難道不是因為這些個少年兒郎一朝顯達起來,皆作功臣元老之態,哪裡還能革人之命暱?」萬硯方一發不可收拾地讜論下去,終於沒遮攔說了兩句不該說的話:「誠若革起命來,老漕幫數十百萬之眾直如一人耳——這些光棍任憑大元帥調遣倒還便宜些個呢。」話才出口,「老頭子」眉峰乍地一蹙,緊緊抿著的雙唇不禁顫了顫,眸光如電似炬地掃了萬硯方一下,萬硯方也才驚覺:不妙!一時興起得意,說出這樣言語,豈不激得對方以為我誇口老漕幫才是眞正的革命勢力?

    儘管兩人腹中各有猜疑,畢竟「老頭子」還是接受了萬硯方的建議;祇不過這「再造中樞」四字的實務,卻走上了發展秘密組織的路子——因為「老頭子」滿心期待的仍舊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謀之事、所持之見,必須貫徹四方,而非緩不濟急地到地方上和敵壘內部去發展會黨。於是日後才拼湊兩塊藍圖,成立了一個叫「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的機關。這的確是一個如萬硯方所稱:「潛秘其事」的「特別機關」,只不過它主要的工作並非收攬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偵伺、調查、控制乃至暗殺敵人的機構。至於「南昌剿匪總部」就是這機構的前身。

    邢福雙先前聽到那抱怨「老頭子」罵人的湖南人叫賀衷寒、那浙江人叫蔣堅忍、四川人叫康澤、河北人叫餘灑度。最麻煩的是把邢福雙賺來的這白無常,他姓居名翼,字伯屛,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總部諜報科的大科員;也只有他能從萬硯方那種江湖人的角度看這「再造中樞」的工程——祇不過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個特務機關,那麼這機關裡的人便應該像古代宮廷禁軍中的龍武軍——也就是大內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當十、以一當百的武藝,能夠施展「流血五步,決勝千里」的本事。他在這群日後組成「復興社」——譯號「藍衣社」的人們之中最稱陰險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權謀、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習武殺人。正當諸謀士反覆磋商,如何形成組織、力保「老頭子」東山再起之際,他一人整天價裝束齊潔,以剿匪總部諜報科幹員的身分四出打探:前兩年在江蘇宿遷一帶地面上流傳出來的那個有關白蓮教「武藏十要」的謠言究竟眞偽如何?首尾如何?在他個人而言,當然是寧可信其有的。也說得上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查暗訪之後,居翼從一個山西老鄉的口中打聽出從邢福雙盜斫佛頭到自逐出幫的一節內情。偏偏這邢福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頭便栽進南昌府地界,直入網羅了。

    居翼自然不便當著眾人鞫問邢福雙那些佛頭的下落,但是在一幫個個兒自詡為「老頭子」貼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總要拿出個說法來——一則好教人瞧得起,再則將一個尷尬人就這麼拘進諜報科密議重地也非得有個緣由不可於是他好整以暇地點上一支菸,朝邢福雙噴了一口,道:「這小子今日直著入了社,恐怕就很難不橫著出去廣。諸位的會要是還開著,就請繼續。稍頃我要借間壁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來的也十分歡迎,居某要從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機關來。」

    眾人一聽,反而面面相覷起來。會是可以開.卜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開的。只不過眾人皆知居翼訊問人犯的手段極其狠辣,誰也不當眞願做壁上觀。先是餘灑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發展青年組織這個方向定下了,咱們明後兩日都還在南昌,我看就再會了罷。」說完,賀衷寒和蔣堅忍也撫掌齊道:「我們還要待幾日的。」康澤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陣,卻扭頭衝居翼道:「這叫化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澤是不放心這邢福雙究竟底細如何——可是他自己對於能問出什麼口供來也並無十足把握,是以耍槍花兒賣了個關子,沒把話說死,祇道:「此人在敵友之間。我若審得清、問得明,他身上那機關的價値不亞於十萬雄師。萬一他不能成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澤這才點了點頭,隨眾人朝門外走,同時扔下幾句話:「大元帥是求才若渴的;祇要是『同志』,就留著罷。」

    聽得眾人腳步聲漸遠,居翼才緩緩轉回身來,兩手之間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內盛淡黃色液體少許,管梢有尖刺長約兩寸,管底另有託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陰鬱慘白的一張臉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化子!今兒『叔叔』!不楔你、二不夾你,祇給你打上一針。你乖乖聽話,嗯?」

    邢福雙渾身動彈不得,哪裡還能反抗?祇見居翼俯身蹲下,將那玻璃管的尖刺朝他脖根處一紮,拇指壓住託柄使勁兒一擠,一注冰涼似霜雪的物事便滲進他的頸子和胸臆。邢福雙心口一麻、兩眼一花,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便暈死過去。

    居翼這一針裡裝的正是江湖中人稱之為「通仙漿」的蔓陀羅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術不明其道,多以此汁為誘人吐實之刑訊利器。其實蔓陀羅是一種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鹼兩種毒素。這莨菪鹼若把來當藥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鬆內臟平滑肌,達到緩鎮胃痛的療效。然而毒即是藥、藥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亂。蔓陀羅的毒亦可以起破壞人腦的作用。服之不當者,計算能力會衰退、語言表達會有障礙、產生幻覺、辨識和判斷力喪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對言之:遇到意志堅強、性情悍烈之輩,這蔓陀羅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頑抗者心蕩神弛、意亂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錯亂之間吐露其原本不願說、不肯說的秘密。

    居翼這一針紮下去——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竟然扎出邢福雙失落了十八個月的記憶。邢福雙闖蕩江湖多年,稱得上是機關玲瓏、城府幽深。他自己當然也沒料到:一針毒藥注入,偏教他把在雲岡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頭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藝給喚了回來,朦朧轉了個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舉出手,運用那神功之力,將這白無常給劈了,可說是易如反掌。但是看這什麼社的所在確乎是偌大一個江湖堂口;論氣派、講格局,那丐幫簡直不堪較量。且方才聽他們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什麼「老頭子」、「大元帥」等廟堂之上的大人物,看來這倒是一個可以棲身圖謀的幫派。我何不將錯就錯,跟這白無常結納結納?倘或也能躋身於彼等之列,豈不比流落街頭、餐風宿露,還得到處受丐幫子弟監看的下場要強它個千倍萬倍?這個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臉頰上輕輕摑了兩巴掌-道:「叫化子,聽見你居爺問話了沒有?」邢福雙假作乖巧地點了點頭,隨著喊了聲「居爺」。

    「你老兄當年是山西大同丐幫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樂,不覺低聲道了句:「這『通仙漿』果然有效!」也偏就是這一句露了底——邢福雙轉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來這白無常給我下了「通仙漿」,怪不得一針扎得我神昏智鈍;好在藥力胡亂衝撞之下,反倒讓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這廂且不動聲色,隨他訊問,我便依他語氣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為再說。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蓮教當了一批石佛頭,據說有九十六顆,有這回事沒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顆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這批佛頭呢?現在何處?」

    「有一十二顆教先行兄弟攜入泰安境內,給白蓮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還有八十四顆呢?」

    邢福雙自然提防到他會有如此!問,當下心念電閃,將前塵往事想了一通:當時情急無著、進退維谷,且自己又犯了個「撂爪就忘」的失憶之症。他祇記得眾丐幫子弟一見砸了差使,領頭堂主又成了「鼠哥」,隨即一鬨而散。他自己顯見不能照管馱運這八十四顆佛頭,於是索性揹著眾人,趁夜暗將運佛頭的「材船」鑿沉,算是銷贓滅跡。孰料天明之後,忘性發作,連沉船之地究在何處都不記得了。可是日後回太原總堂自逐出幫,教那敲門磚一打硒,他又忽忽想起來——只不過當時並不覺得那些個失落的佛頭有什麼大了不得的用處。直到這「通仙漿」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祇那兩顆佛頭上的穴圖便能讓他有了恁的能耐,要是能練成其餘,豈不眞地要震古爍今,獨步江湖了嗎?可眼前這一關卻是個難處——萬一他推說不知,難保這白無常不突下殺手,教他死無葬身之地。萬一他攄實以告,則眼見就要到口的一塊大肥肉豈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這時節,居翼哼哼一聲冷笑,道:「我看這一針是不敷裕,居爺再給你補上一針,如何?」

    邢福雙聞言雙目一瞑、兩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標又濃又腥的白沫,咳了個滿天雪花,漲紅著一張麵皮,喘道:「我、我把它們給沉了河了。」

    「聽說那些佛頭之中藏著一部『武藏十要』的機關,你怎麼捨得暱?」居翼厲聲逼問,連臉色都益發地白如柬紙了。可他這麼一說,反而直似攤了底牌,承認他正是為這傳聞中的武功秘笈而來,這樣正好給了邢福雙一個投其所欲的機會——他知道:掌握了這個機會,非但可以揀回一條性命,說不定還可以反手將這三分不像人、七分渾似鬼的白無常扣在手中,當得過一張護身寶符。若要如此行事,則非得給對方一點甜頭不可。於是,邢福雙連忙作狀,一副忽然想起了什麼緊要之事的模樣:

    「居爺說得是、說得是!我又想起來了:原先白蓮教託咱們砍佛頭,其實未曾交代什麼情由;倒是我砍了佛頭之後,尙未起程交運之前,教大同縣政府的太爺給逮起來,關了五天。我聽那縣太

    爺說:『這臭要飯的不能就這麼問罪發監,求刑結案。』」

    「哦?」這突如其來的節外生枝,果然讓居翼遲疑了一下,顯然也迸生了格外的興趣。邢福雙一見謊言得售,便順理成章地編下去:「縣太爺說:『這九十六顆佛頭切切關乎北五省裡幾個黑道幫會之間的異動。把他關起來,不過是以損毀國家寶物加罪,那麼,白蓮教也罷、丐幫也罷,還有什麼這會那會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麼名堂,怕不就無從查察了?』底下還說了些什麼,太爺沒讓我聽見。總之,幾天之後他們爺們兒就把我給放了。」

    「那麼後來呢?」居翼皺著眉,點著頭,顯然是吃了邢福雙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顆佛頭給沉到哪條河裡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們僱的是條運木料的『材船』,離城不過幾裡之遙。前頭進城的兄弟沒回來,我心想莫不是白蓮教那幫狗彘不如的東西謀了貨、害了人,那我這幹堂主的怎麼還能由著他們戲耍?乾脆——我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八十四顆佛頭連『材船』通通沉了河。」

    「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囉?」居翼又追問了一句。

    邪福雙的確將那八十四顆佛頭沉了河——不過不是泮河,而是一條叫九丈溝的運河支流——這一點,他當然不能吐實,於是附和著說:「興許是罷!一、兩年前的事了,哪記得這許多?當時我祇想著趕緊把這批扎手的佛頭給扔了,免得回頭又給那縣太爺逮一傢伙。」

    居翼聽到這裡,面上第一度綻露了開心的微笑,道:「如今叫縣長了,不叫太爺了——那麼我再問你:佛頭之上到底有什麼好處?」

    這一問正問到邢福雙的心坎兒裡;這也正是他準備給居翼的一點甜頭。四下小心張望一陣,他刻意壓低了聲,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圖。」接著,他把當年在接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說了一部分——祇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讓居翼知道的不過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細細。居翼按照他的傳授一試之下,瞿然大愕,道聲:「妙極了!」

    邢福雙初學乍練的不過是雲岡石窟所藏武學的滄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說過,傳到唐代,佛門之嗜武者才將各窟佛頂上的門道演化,集成為所謂的「武藏十要」。而邢福雙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載入「文殊無過瑜伽」的一小部分——這叫化子為了苟全性命而教給居翼的則是「四至四自在」裡的第三式:「若風之輕盈飄搖」。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靈明」、「似火之溫煦柔暖」以及「猶雷之暴烈焦燥」則只語不提。他肚裡明白:一旦傾囊相授,他恐怕當下就有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

    居翼按那穴位行動,將右手拇、食、中、無名四指朝頂門一按,其膚觸感應一如邢福雙在接引佛洞中的體會一般。而居翼又是個比邢福雙不知高明凡幾的練家;登時身輕似羽,雙腿祇稍稍用了些許力道便猱身竄入半空,撲剪翻騰,旋飛遊舞,一邊樂道:「好叫化子!不枉居爺饒你一條性命。」

    「就讓小的跟了居爺,咱們主僕二人何不便上山東尋那批沉河的佛頭呢?」邢福雙一張算盤打得飛快。在他看來,只要居翼和這幫南腔北調的怪人肯把他當「同志」留用,他不但毋須再畏懼丐幫乃至白蓮教的棍痞逼害,日後說不定還有飛黃騰達之一日。

    居翼聞言笑了,猛可吼了一聲,撲身落地,笑道:「那有什麼難處?你這一條賤命既然揀回來了,將來保不準還有大好的榮華富貴可享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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