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孫小六見著彭師母、聽她說往事是好些天以後了。在那幾天裡,孫小六教我辨認遁甲陣的方法,而我們就躲在八八六十四枚松果所形成的遁甲陣裡。每隔兩個鐘頭——也就是所謂的一個時辰——;他會移動一到七枚數量不等的松果,說是隻有這樣才能維持這陣的外觀;也就是讓陣外的人一眼看來祇道這方圓一百公尺之內全然是一片松樹林子。關於這陣,孫小六的解說我祇能記一個大概,因為聽不明白,所以饒他反覆講了幾回,我也祇好揀我聽得出來的字記一記:
「我們這個陣是九遁變化裡的第!陣,叫『天遁』。八門之中的開門、休門、生門都可以設這個陣,不過一定要合『天盤在丙奇、地盤在廠奇』之數,以得月精所蔽。如果昨天不是乙卯日,時辰上又走不到兌宮,不能逢太陰,則未必能合『天遁」!,也就做不到遁跡隱形。但即使做到了,『時移事往,周流不居』,就必須在一定的時辰的交接點上做一點調整。如果是範圍比較大,內容比較複雜的陣——也就是一陣之中還有二陣、二陣之中還有三陣,陣陣連環,彼此應合的,就要手忙腳亂,不停搬運了。要緊的是『起陣』的材料、方位和時辰,不能有一點差錯。『起陣』起得不好,就會留破綻——就好比,」孫小六又搔了搔後腦勺,想了半天,才道:「就好比你穿了條舊褲子,也不知道襠線炸了,露出個屁股給人看,還逛大街,就是這麼個意思。」
其實——若是按我心裡眞正的想法——這種天遁地遁七噸八噸的鬼陣儘管再神奇,總不外是仗著外人過於蠢笨才行得通的。好比說天亮以後,打從我們所藏身的陣外經過的人不知凡幾——有來晨跑的、有來散步的、有來跳土風舞、下棋、遛狗、走鳥籠的——老少男女,人人一副精神抖擻,手腳利落的模樣。可是他們之中絕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圍這個(也許他們每天都會經過的〕小小環境已經起了小小的變化。他們視而不見,:點兒也不覺得兒童遊樂區變成一排黑松林有什麼値得大驚小怪。他們百分之千、千分之萬地忽視著除了他們自己正在乾的蠢事之外的一切又一切。
在一整個上午的五、六個小時之中,只有一個小孩兒和三條狗盯著我們看了一陣,也只一條狗對我們吠了幾聲。此外,我們並不存在。我也會這麼想:哪怕沒有擺上這個陣,我和孫小六便祇像兩隻瑟瑟縮縮、盤踞著一根水泥樹樁的臺灣獼猴,以那種蹲不蹲、坐不坐的姿勢注視著人來人往的公園一整天、兩整天,甚至三天五天,也不會有什麼人肯停下來和我們對望一眼。
我大概是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時候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孫小六,當時他正在替我們那個「天遁陣」作「巳午」之交的調整——調整的方法是將對應於九星之中的天芮、天禽和天任三星的松果向南移動三個他所謂的「刻度」。在我看來,就是在八、九公分之外的所在另鑿一孔埋果而已。我一邊看他量著、做著,一邊這麼說道:「你不覺得擺這個陣很像躲貓貓嗎?可是躲了個半天,貓又不來,不是很沒趣嗎?」
孫小六立刻停下手,從來沒見他如此嚴肅地板著臉衝我說:「絕對不是這樣!絕對不是!張哥你不會明白:你怎麼藏、怎麼躲,都可能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到頭來你就是躲不掉、藏不住。貓要來,牠是一定會來的。你永遠搞不清楚牠什麼時候來、到什麼地方來、怎麼來找到你的。相信我張我哼了他一聲,道:「你說昨天晚上那四個豬八戒嗎?」
「不祇他們。」孫小六恢復了原先手上的動作,一面沉聲說道:「還有很多很多很多人,他們隨時隨地都會跑出來;很恐怖!很恐怖!」
在這個話題上,我們不曾繼續談論下去。不久之後,孫小六開始教我一些出入陣的身法和步法——最重要的是一種叫「眼法」的門道。所謂「眼法」,其實就是觀察一個環境之中有沒有出現什麼不太尋常的東西的一種能力。比方說:在一般的柏油路面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株蘑菇,在水泥建築物的外牆上赫然冒出一片柳葉、一朵雛菊或者一個地瓜,在晶光水亮的瓷磚地板縫裡杵著一根毛髮或:粒花生仁兒、瓜子仁兒!——這些原本不該生長在某個人工環境裡的自然物一旦出現了,就有可能是一個陣的零件。練「眼法」為的就是能一眼看出這些陣的零件,再找到其它零件的分佈位置;掌握出那零件的數量|,無論多少,同類的自然物總以平方數的量(二二得四、三三見九、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出現——再勘察其方位、推算其時刻,便大致可以明白這陣的用途、規模以及存在的久暫。經驗累積得多——,還能看出擺陣之人的目的和師承家法。
「練『眼法』是第一步。」孫小六拍了兩下我的肩膀,道:「我們會擺陣,怎麼知道旁人不會擺陣呢?我們擺陣是為了逃命,怎麼知道旁人擺陣不是為了害人呢?」然後他告訴我:曾經在一個市立游泳池裡看見一個人游泳,來問遊了十圈、二十圈、一百圈、兩百圈,最後活活累死在池子裡,大家都以為他是溺水,卻不知道池底四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頭髮給人種在馬賽克的縫裡;他其實是入了人的陣,怎麼遊也遊不出來。
「水裡也能擺陣?」我說我不信。
「水裡火裡風裡雨裡哪裡都可以的。而且我跟你講張哥——」孫小六瞪起一雙大眼,道:「我還在一個陣裡住過好幾個月呢!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到後來我學會擺陣了,才一點一點想起來:我眞地在一個陣裡待過,只是外人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們罷了。」
坦白說:一直到他說這些,我只能在驚愕讚歎之餘搖著頭,告訴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顯現或存在,且逃脫自然律的控制。是的。我看見了,也聽見了,甚至還因視聽感官之過於逼眞而微微產生了觸摸得到一些什麼的幻覺。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腦的某一深度皮層裡跟孫小六這樣說:很抱歉,我不相信這些;我認為你就是從小被什麼拍花賊給拍出去流浪,把腦子燒壞了。但是,有另外兩個原因阻止我把這些說出口來。第一,我跟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個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眞地想要問出些關於他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嗎?第二,現在我自己不是當眞也陷在一個外人不可察知,也無從置信的松果陣裡嗎?
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裡,孫小六告訴我他所「住過」的那個陣,讓我不得不徹底推翻了所有的疑慮——因為當時的孫小六才不到一足歲,叫兩歲;那是剛過了陽曆新年的緣故。中華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農曆乙巳年臘月二十八日。這一天清晨,才幾個月大的嬰兒孫小六還給抱在他姊小五的懷裡,剛從花蓮坐夜車回到臺北。帶著小五姊弟倆上花去玩的是他姊弟倆的爺爺,我依稀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見過也許一次、兩次,但是可謂沒有什麼印象;一定要說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後來小五說起她爺爺長、她爺爺短的來,我就像聽故事的人想象出故事裡的人那樣,為孫家的那個爺爺製造出一點印象來:孫家爺爺應該長了一部長長的鬍鬚,和孫小六他爸爸孫老虎一般左右兩道戟張的劍眉,也許沒那麼醜、也許還醜些;不過這不大要緊,總之在我腦子裡有那麼個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經跟我說過:孫小六出生沒多久,他爺爺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來一趟,說要問一問他的小孫子出生了沒有?生在哪一天?什麼時辰?孫媽媽告訴他之後,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部長鬍子一根根炸開,哭了幾聲,又大笑一回,折騰了老半天,突然趁孫媽媽轉身喂孫小六,沒注意的時刻悄悄對小五說:「晚上我再來,帶你們姊弟倆到山裡玩兒玩兒去——可有一樣,別跟你爸媽說。」這天過了天黑不久,貓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爺爺果然又到我們原先住的那個老眷村去。他大概是從遼寧街方面的小弄子鑽進來,由廚房和臥房之間的天井鑽進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兩個臂彎裡。依照小五的形容,不過就是「嗖」的一聲出了天井,連蹦帶跳走屋脊、跨小巷,沒雨下就上了南京東路,順手招了輛三輪車,直奔一個燈火通明的車站,坐上一輛不知什麼號的公路局,搖榣晃晃、顛顛簸簸;中間還換了三、四趟車,終於在正午時分說是到了。小五下車一打量,四周俱是插天高的石山,花樹稀少,人煙全無。她那怪爺爺說:「咱們給這小子好好兒洗個澡。」
小五心裡覺得奇怪,可當時她還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想不出什麼違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話語,祇好一路跟著她那怪爺爺到山裡採草藥;一采采得兩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爺爺還騰得出兩隻手來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張嘴了。這張嘴負責發號施令,教小五辨認山裡的各種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補什麼的、傷什麼的、自己吃決計不行、可是不妨給壞蛋吃上少許的。這叫「神農功」,是世間;等一的練家子必備的基本功。還有的草藥性奇特,未經熬煮生吃著是菜,一經熬煮便成了藥;另有的生吃著是藥,熬煮之後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塗抹在皮肉上卻能引起沁涼灼熱之類不同的感應,那也有療效,可以治些病。
採集了足量的草藥,怪爺爺便抱著孫小六,領著小五,來到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峽道。據日後小五的形容,那峽道看來不過是一整塊半山高的大岩石,從上至下裂開條細細長長的縫;這縫蜿蜒下行,到兩層樓高之處才稍稍寬了些,以下漸低漸寬,至離地三、四尺的所在剛夠一個大人彎腰側身而過,擠行十幾步便得摸黑,再往裡挪移幾十步才稍可見光。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現,外面——也可以說是裡面——竟然有兩條淙淙細流,一流清、一流濁。濁水極冰涼、清水則冒著熱蒸汽,兩流相會處是一個五尺方圓的池子,旁邊的空地僅能容怪爺爺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強扶壁挨告非、不致落水。
怪爺爺不由分說先將兩麻袋裡千奇百怪的草藥倒進池裡,不多時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綠碧綠的顏色。那個綠,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師母園子裡的正月蔥、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小五說:「別處沒見過的,說它是『綠』色都嫌糟蹋,『綠』字太重了。」怪爺爺說那綠叫「蘿碧」,非得綠得近乎透明,才當得起這個詞兒。一面說,一面居然就把孫小六給扔進池子裡去了。小五教他這一扔,嚇得差點兒沒哭出聲來,可她怪爺爺卻笑了:「你一讓他泡著罷。小孩巴芽子家生來就有水性,不愁!」
那廂孫小六「噗通」一聲掉進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先往下一沉,隨即撲手打腳掙上水面,回臉朝他爺爺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長出來的四顆門牙。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洗澡?」
「這孩子將來命途險惡,一輩子要受人欺負;打熬不過,說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個死於非命。」
「死於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學會的第一個成語,怪爺爺解釋給她聽的時候是這麼說的:「活到老頭子我這把年紀還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這把年紀就死了,也算是命。可是不論活得多麼老、多麼小,自己還不想死卻偏偏死了,依我說就是『死於非命』。」
為了不讓倒黴鬼孫小六在不想死的時候就死掉,這怪爺爺想出了洗澡這一招。小五後來回憶這段往事給我聽,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個出生才幾個月的嬰兒扔進草藥池裡一泡三天?當時孫小六沒有死於非命才眞地見鬼了呢。
也許是泡法不一樣罷?照說把個活人往那樣忽冷忽熱,又泡著百把斤草藥的水裡浸上一段時間,人就跟一把泡菜沒兩樣了。可是——小五說——比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孫小六在池水裡盡情嬉耍玩樂,一轉眼便嫻習了水性;不出一、兩個小時,其實已經玩兒得筋疲力竭,卻還不肯罷休,一翻兩滾三打抖,靠著岸邊便浮在水面上睡著了。怪爺爺當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對小五說:「成!一、半個時辰他還醒不過來,咱們再去採些草藥來。」
小五所說的一池子怪水就這麼託著、捧著孫小六肥肥胖胖、結結實實的軀體,勢如託拱、形若撥褓。等怪爺爺和小五祖孫倆出洞上山,採足兩麻袋草藥回來,原先一冷、一熱的雨股活流衝湧之下,池水已逐漸恢復了說不上清、也說不上濁——然而越近透明無色也就是浸泡草藥之前的那種色度。顯然,它的浮力也同草有關,因為孫小六的身子已經明顯地下沉了些許,不如方才初入睡時那樣高高浮出。直到怪爺爺再將兩麻袋草藥傾進池中,「蘿碧」染開,孫小六也醒了,大口呑喝著池水,就彷佛汲飮奶水米湯的一般。之後精神一抖擻,便又踢蹬拍打,戲耍起來。
在那三天之中絕大部分的時光,祖孫三人就是這樣度過的。怪爺爺和小五餓了就另外摘些野菜、熟果吃,渴了就捧池子水喝幾口,畫了便在石穴或池邊、躺躺。總而言之:孫小六當了三天魚,怪爺爺和小五當了三天蟲子。告訴我這此一的時候,小五並不知道那三天澡洗下來,孫小六便如何不致死於非命了,可是她自己卻練就了一身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的本事——她能辨識五百到八百種用之為食料、藥材以及毒餌的野生植物,這一點對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我來說原本可以祇是雕蟲小技,可是很久很久之後,在我根本不可能料想到的某個時空裡,小五靠這本事救了我一條性命——不祇是我,還有孫小六。除此之外,怪爺爺摘採草藥的空閒還教給小五另外一門技術:辨認深深陷藏在普通山石裡的珠寶。
是的。小五曾經跟我說過這麼一段話:「所以我說:人也是一樣,有的人呢有這個長處、有的人呢有那個長處;這些個長處那些個長處都藏在裡頭,旁人看不出來,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費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得出人裡頭藏著的寶貝,就會知道:人人都是寶石,單看你拿不拿它當寶石罷了。」
這些,就是怪爺爺告訴小五的。我猜小五很從這段話裡琢磨出一些她認為完全吻合於人生在世的什麼什麼情境的意思。聽這話時她還是個沒發育的小女娃,轉告給我的時候已經是兩乳尖尖、豐臀翹翹的少女。等到聽孫小六說起擺陣這一套來,我已經二十五歲,小五當然也二十五了,我有好一陣沒認眞聽孫小六說些什麼,祇覺得當年沒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錯失了一顆碩大的寶石。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寶石,在錯失它多年以後,彷佛也祇能在假意不在乎什麼寶石不寶石的偽裝之下直把她當成一塊平凡無奇的山岩而已——這樣作想之際,其實我自己已然是頑石一方,上覆汙沙爛泥,包裹著內在不堪一擊的尊嚴。一片朽敗,從裡到外。
也就在這麼恍恍惚惚,可以名之為一種出神狀態、思念狀態之下,我遺漏了孫小六說的某一段話,可是它一點兒也不重要,因為那,段正是小五告訴我:袓孫三人到花蓮採草藥、洗泉水、找寶石的過程。那是孫小六還沒長記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聽他姊後來告訴他的;換言之:正當我想念著小五的那片刻之間,孫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認眞地向我訴說一個我已經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祇有一半。我所知道的只到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號中午為止。怪爺爺帶著小五和洗得渾身發出綠光的孫小六從臺北車站的不知東站還是西站某處下車,再轉搭一輛三輪車回南京東路。可那三輪車伕說:方圓幾里之內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怪爺爺說我們往東北。車伕說東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邊看熱鬧去。不是管制了嗎?怪爺爺說。車伕說他走路;這熱鬧非看不可,一輩子看不見一次,豈能錯過?怪爺爺說什麼熱鬧一輩子看不見一次。車伕說發大火了;西門町中華路新生戲院燒起來了。「新生戲院?糟了。」怪爺爺想了想,低頭跟小五說:「這火要是眞能燒那麼厲害,其中必有緣故;爺爺又不能閃下你們姊弟倆。這麼辦——爺爺帶你們去看一眼,萬一是尋常火警,咱們另外想法子繞到小南門那一頭回家;萬一有什麼不對勁兒,我也知道個底,到時再作打算。」小五哪裡能有答應不答應的分寸?總之是跟著爺爺。
說時遲、那時快,怪爺爺先將孫小六包裹停當,扎捆入懷。見那車伕徑自去遠,回頭撬開人家三輪車座椅底下木箱,從箱裡扯出一床被單撕成長條,兜胸捆綁三道,成一環狀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覷一眼四下無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電線杆,續身攀上,再沿著上頭的電線疾行向西,越過北門城樓、小公園,不多時來到中華商場的第一棟「忠」字棟——這就更省事了,怪爺爺深提一口長氣,鼓手如翼、踢腿如輪,小五祇聽耳邊傳來「叭噠叭噠」幾聲抽打,瞇眼成縫,卻從縫中看見這地上的人車都朝橫裡歪過去了;原來她怪爺爺自電線上一躍而至商場側牆,也不變化身姿,就這麼橫著一步又一步沿牆直上,不多時便登了頂。祇這中華商場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開;而新生戲院則隔著中華路與商場的第五棟,也就是「信」字棟相對。如果以橫向來看,每棟商場之間都有馬路相隔——無論是開封街、漢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寬闊,可是它似乎也難不倒小五姊弟倆的怪爺爺。怪爺爺不時會沉聲吼一句:「小心了!閉眼。」小五便依言做去。再睜眼時,怪爺爺已經兩足踏實落地——卻是到了下一棟商場的頂上。如此奔跑一陣、飛跳一回-不過幾眨眼的工夫,祖孫三人已經來到了「信」字棟的北端。但見對街近圓環處有如巨山大牆一般烏黑濃密的煙陣自南而北,撲面拂身而來。所幸他們置身所在之處隔了條四線道的中華路,濃煙斜近前來,已經失去力道,只南風陣陣不減前勢,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緩的意思。怪爺爺看廣幾眼,道:「不妙不妙簡直太不妙了!這分明是衝著我們來的。唉!」嘆完了氣,怪爺爺竟然狠狠一跺腳,跺裂了商場樓頂一方水泥不說,還從眼中跺出兩行淚水來。
接下來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後的孫小六從他姊小五那裡聽來的片段——發生得太快,恐怕連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她大約祇能記得:樓頂上出現了另一個老頭兒,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鬍鬚,看起來比她那怪爺爺年紀還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爺爺的朋友。他穿了一身從上到下被火燒了不知幾百個破洞的袍子。這破袍老頭兒說了一句話:「他們都還在裡頭!」
怪爺爺搶忙擦乾臉上的淚水,解下小五,順手掏出胸前衣襟裡的孫小六,交付破袍老頭兒懷中,說:「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說完又低頭囑咐小五道:「跟著這位爺爺回家去。你爸媽問起來,就說爺爺水裡來、火裡去,玩兒慣了,不會有什麼事兒;就算有事兒,也不必放在心上。」話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幾塊才被他給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磚,抓穩了其中一塊,朝空中一扔,隨即人影朝前一竄,單腳踏上那水泥板,同時扔出第二塊,另只腳跟著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裡的水泥板和破磚扔完,一片片都給怪爺爺踏入中華路的路心,他自己則蜻蜓點水似地凌空跑到對街正冒著黑煙赤焰的火場裡去。
那場大火在我們那一個世代的大夥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謂記憶深刻。幾乎沒有人不會在聽到「新生戲院大火」這幾個字之後立刻失聲尖叫:對了對了,我當然記得;後來還鬧了好久的鬼。
據說那是臺灣光復以後規模最大的一場火災——當然,後來也有比那一回嚴重的、死傷更多的。但是無論我們那一代的人活到幾歲上,也無論之後還能見識一個多麼驚心動魄的火場,我相信大家還是會以新生戲院大火為有史以來第一大火的。
新生戲院有六層高樓,一至三樓是戲院、四樓是萬國舞廳、五樓是個川菜館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辦公室。大火是從四樓的舞廳裡延燒開來的。我已經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後來的報紙新聞是怎麼描寫那火勢的,祇知道這六層高樓是一種當時創流行的新式建築——大樓外牆沒有窗戶,牆外卻有大幅巨帙的廣告廣告牌。那廣告牌和沒有窗的水泥牆完全阻絕了消防隊的水龍,所以儘管有上百輛次的消防車從四處輻輳而來,不停灌救,卻正猶如用幾杯冷開水澆灑一隻悶燒的熱爐一般,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有個叫曾光榮的消防分隊隊長還被情急跳樓的一個傢伙從雲梯上撞落地面,當場成了救難冤魂。結果這場大火燒掉了價値新臺幣一億以上的財產,造成三十條人命的損失,僅僅是受輕重傷的就有二十一個人。
對於我們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撲滅之後災難才眞正開始——或者該這樣說——大火撲滅之後還有更恐怖的事情發生,而且是接二連三、接三連四地發生。
先是整棟建築物在進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後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擊而導致程度不同的輕重傷——有人從鷹架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崩斷了手腳,卻沒法子描述他的經歷,成了傻子。也有的無端受到電擊、鋸傷以及被突然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趕到,傷者已經成了死者。
對於一般的市民而言,這些原祇是遙遠的身外之事,它「應該」祇出現在報紙的某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讓人看了之後感嘆一聲「好可憐。」或者「眞倒黴。」——大部分的時候連這輕輕的感嘆也未必喚起。記性好些的倒是有話可說:「又是新生戲院。」
新生戲院遂爾成了惡魔墳場。當整棟大樓重建X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戲院可以重新開張營業的時候,人們忘記了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他們手持票券,談笑自若,買爆米花和醃番石榴進場,正準備將身體陷進一張柔軟的沙發和比沙發更柔的電影情節裡去,有人從背後向他們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氣息,味道腥臭如爬蟲分泌的黏液——他們回過頭,赫然看見自己的正後方坐著個沒有頭的人。
也有的人正後方坐著個有頭卻沒有臉的人,也有人正後方坐著個有頭有臉卻沒有五官的人。還腳有的怪東西不出現在正後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個——當時的電影院尙無明令禁止吸菸,大都在請勿吸菸範圍之內,那意思就是說:像徐老三這種人可以盡情吸菸。徐老三吸了兩根之後,前座的人回頭說:「先生,借個火罷?」徐老三很帥氣地掏出一支美軍顧問團——我們稱PX,當時沒人知道PX就是PostExchange之意,還以為是美國貨的簡稱——的銀質打火機,磨輪「叱」的聲打著,出現在徐老三面前的卻不是一支菸,而是一紮冥紙。坐在他前方的那傢伙就是一大捆冥紙。嚇得徐老三當場變成一個好人,從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軍火生意。
時日稍久,血口獠牙披頭散髮吊舌無鼻開膛破肚……什麼樣的鬼都出籠了。沒有任何一鬼留下過照片之類的目擊物證,可是全臺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說見過或者是聽人見過新生戲院鬧鬼。最後連警備總部都成立了一個項目小組——代號「鍾馗」——隨時派便衣人員入戲院蒐證。孫小六的兩個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經冒充過「鍾馗小組」人員進場看了幾齣白戲。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鍾馗小組」眞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據說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製造騷動不安的匪諜。
既然鬼抓不著,匪諜當然也抓不著了。比較驚人一點的逮捕事件祇不過是眞「鍾馗」抓到了假「鍾馗」,孫大一和孫大二給揪進警備總部裡,喝了幾天辣椒水。
但是民間對新生戲院鬧鬼這種事的疑慮並沒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為什麼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謠言指向最初火災起點——也就是萬國舞廳——燒死了多少舞女,而她們才是冤情撲朔的厲鬼之際,戲院的女用化妝間也傳出了妝扮入時,穿著袒胸露背的妖嬈女子,祇是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張無眉無目、光滑如蛋殼的臉,就是一身「血色羅裙翻酒汙」,好似剛從一缸果醬裡爬出來的模樣。她們之中居然還有人會下手搶那些給嚇痴了的女觀眾的皮包。
這些,都是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記憶——它祇要被人擁有,就註定有幾分誇張的神采。
但是我所記得的這一點簡略的印象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用孫小六的話說:「是個比天還大的誤會。」
「一開始,那些鬼是鬧假的,可是並不是為了搶錢。」孫小六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那語氣聽來彷佛當年鬧鬼的那段時間,我還祇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而他反倒已經是個略知世事的小學生了。換言之:是他在跟我說那個故事:「後來搶錢的就是比假鬼還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裝鬼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嚇人,他們是逼不得已才出來的。」
我聽他跟我繞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說新生戲院鬧鬼是個「比天還大的誤會」,道理其實很簡單,孫小六堅持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之所以出現了鬼,純粹是由於有人裝鬼。在新生戲院裡裝鬼的至少有兩種人:一種是他所謂的假鬼,一種是比假鬼還假的鬼。後者也就是會趁人被嚇昏過去以後洗劫財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麼說呢?
「他們是比鬼還恐怖的人。」孫小六說著,連肩帶背打個驚天動地的大哆嗦,有如教人從身後拿大冰塊杵了一下脊樑骨那樣。
襁褓中的孫小六在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經歷的事,當然不會立刻烙印在他的記憶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訴過他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們姊弟倆的(爺爺如何像空中飛人一般躍過中華路四線道寬的馬路,鑽進一陣濃密的黑煙,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留下一丁點遺蹟。他留在小五腦海裡最清晰的幾句話是:「他們都還在裡頭!」、「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著這位爺爺回家去。你爸媽問起來,就說爺爺水裡來、火裡去,玩兒慣了,不會有什麼事兒;就算有事兒,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那位爺爺把小五姊弟送回我們那村子,在巷口村幹事開的小雜貨鋪裡,買了兩盒白雪公主泡泡糖和兩罐當零嘴吃的魚酥罐頭,交給小五,說句:「沒事的。」扭頭就走了。
新生戲院重新開張之後沒幾天開始鬧鬼,孫小六接著便給人拍走了,那是這小子第一次失蹤,為期一年,等回到家來的時候,連孫老虎和孫媽媽都不認識了,祇當是老天爺接走了他們家的怪爺爺,那爺爺在天上想孫子,於是差小鬼給抱去玩兒了一年,後來覺得不妥——畢竟孫子還有他在陽世的生活要過,才又差小鬼給送了回來。這是孫媽媽說的,她說不這麼想,整件事就沒個說法兒。孫媽媽當然把這神神鬼鬼的經歷完全怪罪給孫小六的爺爺,說他活著時候瘋瘋魔魔,死了以後也顛顛倒倒;總之是死活不讓人安寧就是。倒是孫老虎什麼氣也沒吭。據小五形容,他只一個人坐在四席半大的客廳裡一張破藤椅上,兩手使勁地搓來搓去,搓出一地的黑泥,兩眼幾乎連眨也不眨地盯著這個失而復得的麼兒,過了足有個把小時,才啞著嗓子問孫媽媽:「那——這孩子今兒算幾歲了?」
誰也沒料到,就在孫小六叫七歲那年,他又給拍走了一次,這一次祇去了大半年,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們在遷建之後的新村大門口不期而遇,他止不住興奮得意和任何一種你可以名之為囂張的情緒,跟我這樣說:「張哥我以後說讓你找不著就讓你找不著,絕不蓋你。」那是一九七二、也許一九七三年,他是在那一次失蹤期間學會了奇門遁甲,也就是在那一回,他重新回到幾年前「住」過的一個什麼陣之中,就在新生戲院裡。
原來,還沒失火之前的新生戲院是一個類似我們小孩子家玩追蹤旅行之類遊戲的「基地」或「總部」那樣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把那裡當「基地」或「總部」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幾個老頭子。
在一開始的時候,孫小六從來沒弄清楚過:他們一共是幾個人。有時一個,有時兩個,多的時候五、六個。把這些老頭子們交談的內容拼湊起來,孫小六所得到的結論大致上是這樣的:他們曾經被人誤會,做了一件其實他們並沒有做的事——而且是件壞事。眞正做了那件壞事的傢伙一直逍遙法外,從來沒有現過身、露過面。誤會他們做了那件壞事的人則一直不停地在追捕這幾個老頭子。他們祇好東藏一天、西躲一天,最後終於發現:新生戲院的確是個還不錯的地方——它位在繁華熱鬧的西門町圓環,交通便利、人潮彙集,販賣著各種山珍海味的小館子和許多電影製作公司、試映室、道具和服飾店到處林立;這幾種行業似乎對這幾個老頭子來說非常重要。他們平常日子一大早就各自溷跡在人群之中,不論你說他們像遊魂也好、野鬼也好,總之就那樣混一整天,也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他們。到黃昏時刻,有時會有一、兩個人回到新生戲院,有時多些。他們有的會帶不祇一人份的食物,有的還會準備各種各樣、大瓶小瓶的酒。他們可以一起吃喝,也可以不一起吃喝。吃喝完了就在銀幕後面或者存放廣告牌、布幔、油漆和電影膠捲的貯藏室裡睡個大頭覺。不論放什麼片子,他們都不看;也不論電影裡的聲音多吵鬧、投射光多刺眼,也都影響不了他們。在發生那場大火之前,他們可能已經在裡面住了好幾個月,卻沒有任何一個電影觀眾或者營、管理戲院的人,察覺他們已經像住旅館似地成了這座新生戲院的「房客」或「屋主」。據孫小六好些年以後的瞭解:這是因為那幾個老頭子之中的一個在戲院裡裡外外擺了七重遁甲陣的緣故。
但是,不知道是當初幹下那些壞事的人、還是撒下天羅地網、一定要追捕到這些老頭子的人,反正是有人「眼法」高明,看出了這個陣的陣腳,但是由於陣擺得太複雜又太牢固,使那想要破解這七重迷陣的人有心無力,最後索性請來一個專門會使火攻的幫派老大來勘察。那老大仔細硏究之後認為,從四樓的萬國舞廳廚房放火最理想;既不致打草驚蛇,也能燒得比較乾淨、利落。也由於人家是縱火專家,有他專業上非如何如何不可的講究,於是僱請他來破陣的人祇好答應他:一定在某月某日某時放火,那就是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午,因為時持續吹起一陣風力達於二級的南風——縱火專家說:那個方向、那個等級的風力對火場來說是完美的幫助。可是,對於想要藉破陣而逮住或幹掉這幾個老頭子的僱主來說,陣破^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因為那時間沒有一個老頭子在火場裡面。
然而——用孫小六的話來說是這樣的——「不知道該怪老頭子們太笨還是太勇敢。」大火一延燒開來,這些老頭子們反而一個又一個地出現了,撲通撲通都衝進了火場;最後一個進去的就是孫小六的爺爺。
據日後告訴孫小六的一個老頭子說:也正因孫小六的爺爺施展了一種家傳的武術,才從火場裡面鼓氣搬風,暫時阻斷火勢,救出了一干老頭——當然,這些老頭子們當時已經被燒得皮焦肉爛,面目全非了。
「沒有人被燒死嗎?」我突然對那些生活形跡也十分像老鼠的老頭子們起了一點興趣——坦白說:他們那種看似逃亡的生活的確十分令人嚮往。或許也就因為這嚮往,我竟然會為他們的遭遇而擔起心來。
「當時我祇幾個月大,什麼也不知道。」孫小六根本不怎麼關心我的問題,他自己永遠有他慢條斯理的節奏,所以他沒有立刻說:「有」或「沒有」,只是照他自己原本想說的繼續說下去——世界上的確就是有這種人存在的——「後來戲院重新開張,我被拐來的時候也才學會說話,能記什麼事?祇知道有一個長了兩顆很長很大的門牙的老傢伙一天到晚用手指頭戳戳我這裡、戳戳我那裡。要不然就是把我的手骨、腳骨卸下來又裝問去。我就記得他總是喊:『小六——兒!抓——穴——嘍——』『小六——兒!錯——骨——啦——』『小六——兒!分——筋兒——哩——』。這幾句話一說出口,我就知道他要修理我了。」
長了兩顆又長又大的門牙的老傢伙和孫小六其實一直住在重新開張的新生戲院裡——不用說:僥倖逃過一劫的老傢伙們又擺了一個比先前更為複雜和隱秘的陣。此後,又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至少孫小六已經能靈活自如地拆裝他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塊骨頭,也學會了以意念控制一種可以名之為「氣」的東西在各個穴道之間周遊行走,還會背一套他不知其意,卻能琅琅上口的「少林十二時辰氣血過宮圖」。
「我不信,你那時才多麼一點大?」我擺擺手。不過就這麼一眨眼間,孫小六說了聲:「抱歉了張哥!」我同時感到渾身上下一陣酥麻,只見孫小六像一抹在我眼前不停遊移出沒的影子,而我自己腿上的跗骨、脛骨、腓骨、膝蓋骨,還有上半身的井臆骨、肩帶骨、鎖骨,上手臂的佑骨、下手臂的尺骨和橈骨,以及每一節指骨和掌骨,都「叱叱喀喀」忽然崩鬆脫落,又在轉瞬之間接合了回去。這還不算,他嘴裡還一氣不止,一字不停地念著:「子時氣血歸發膽宮血行在腳底透背後十骨足少陽/丑時氣血歸發肝宮血行在腰骨七支透九骨穴處下三支骨足厥陰/寅時氣血歸發肺宮血行泌在眼透十三支骨血右行三骨歸中遇左右平直行手太陰……亥時氣血歸發一二焦血行兩手抖位缺盆下三寸乳上三肋背十三骨下右寸半手少陽。」唸完之後扭頭衝我微微一笑,道:「感覺怎麼樣?張哥!」
我伸了個懶腰,又站起來抖擻兩下手腳;但覺神清氣爽,且筋肉骨血之間似有十分強健的一股力氣,直要朝外撐皮破膚,爆發出來。
「如果你兩歲的時候就會了這個——」我本來想說的是「那為什麼還會受我那麼些欺負?」可是話到口邊,說不出來,當然是怕提醒了這個眞有兩把刷子的楞頭。
「那時候只當口訣是兒歌那樣背了、唱了,其實什麼也不會。」孫小六說:「這是我學的第一門手藝,直到最近這一年我才會用一點。比起後來的幾次,那算是最輕鬆的了。」
「這是一種——武功嗎?」我比手劃腳了幾下,無意間一掌打在一支水泥樹樁上,手不疼,那墩子倒撲散開一陣塵沙,還搖晃了兩下。彷佛經孫小六那麼一折騰,我連氣力也長了幾分。
「可以說不是,也可以說是。」孫小六一面說,一面翻身跳上那個繩梯架子,躺平了,對著藍天白雲深呼吸了幾下,道:「反正後來我那些師父都說:大牙爺爺把他一身的功夫都傳給我了;可惜我再也沒見過他。唉——如果有人問我:我最想念的人是誰?我就會說是他,那個大牙爺爺。可是眞糟糕,那時我實在太小太小,只記得他的兩顆大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