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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三本書

    《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是在此之前不知多久我曾經翻過的一本書,翻閱它的時候,我大約就像一條河床上的一顆小卵石,任弱水三千淙淙流過,在閱讀的當下(或許)有一種愉悅、豐饒的幸福之感。但是誠如我曾經說過的:我並沒有像那些愛讀書、擅讀書的人一樣,從頭至尾,細細品味,以致留有深刻的印象,或者得著寶貴的教訓。我不是那樣的人。多年來我讀書幾乎從未終卷,總是在讀到差不多的地方為了不要對這本書得著什麼樣的「結論」而下意識地匆匆逃開——也就是從這本書裡隨便揀拾一個疑惑、一個難題,然後逃到另一本可能藏有解答的書裡去。《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便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經我翻讀寓目的。那是某個午後,在臺北市重慶南路的一片書店「三民書局」之中-我用這種接駁式閱讀法所讀到的第三本書。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其間我終於勉強寫完那篇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當了兵,幹了兩年專業作家,還給某家因解嚴而得以開辦的晚報做了一任副刊主編,同時回到母校輔仁大學任教一、兩門有關現代小說和散文的課程,將近十年混下來,開始有不少讀者透過我寫的作品知道了我這個人,也有些媒體刊物因為缺少塡充版面的材料而報導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乃至我不知節制隨口跟人閒扯瞎說的一些對社會也好、對政治也好、對隨便什麼狗屁公共領域的什麼狗屁意見。於是認識我的人逐漸增加了,我能夠像老鼠一樣過著那種隨處躲藏、隨時逃脫的日子也就變少了——我甚至不在乎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會在大馬路上、餃子館裡或者公共廁所的尿斗之間喊我的名字。這是災難;有一個自稱是我的忠實讀者的傢伙在青年公園的公廁之中認出我來,大叫一聲:「張大春!」同時轉過身,可是卻沒有停止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謂名流其實是非常頹喪失志而幾乎要崩潰了的。

    那是在民國八十一年六月,歷史小說家高陽過肚之後數日的一個傍晚,我剛拆開他所遺贈的書籍和文稿來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忽然發現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這本書的封面上寫了五個大字:「此眞小說也。」那明明不是一本我們所慣見的小說,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際流傳的名醫葉桂及其門下分佈、演變的醫道史,為什麼高陽會說它是一部「眞小說」呢?就在彼時,此書作者的名字映入眼簾——令我想起當年在青年公園聽孫小六說起過的那個長著又長又大的門牙的老人:汪勳如。

    幾乎是以一種憑弔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園的那個下午,天空中飄落著牛毛細雨,我不知道自己確實想憑弔的是什麼?同高陽亦師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與孫小六在此溷跡數晝夜而不為人所知,最後還在彭師父那兒鬧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然而——就在我被那個混蛋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溼褲子的同時——我忽然覺得:最値得憑弔的應該是那些看來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閃躲逃的生活,那是眞正令人嚮往難捨的部分。

    這樣說有些傷感或濫情。我想我還是把整個經過用白描的方式講出較好——它們看起來也許祇是簡單樸素的事實,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至於有所遺漏;且惟其如此,我才能知道為什麼日後的我之所以變得容易傷感且流於濫情的眞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溼了的不祇是我褲子的右側,還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一書——作者是汪勳如——自葉桂、呂四娘以下所傳授於「河洛二汪」的醫學流衍記錄。

    也許要歸咎於我那個讀任何書都不肯終卷完篇的壞習慣,當初在三民書局我初次瀏覽此書時並沒有注意到:在全書末章,有這麼一則記載,說的是汪勳如自己在民國五十三到五十五年間的一段經歷。我先把這則記載抄錄在下面:

    「稍微注意近代歷史及其周邊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兩江總督,後來因徐有任殉節前的一道劾疏而問罪丟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後,其子孫曾懷恨加入天地會,誓死與滿清韃虜周旋。這種看似頂戴著漢民族大義冠冕的行動其實是說不通的——因為它可能祇是一個虛假的藉口;如果這樣的藉口能夠成立的話,試問:那曾經救過何桂清一命,卻被何桂清構陷致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後世子孫是不是也應該加入一個什麼反天地會的組織,『誓死與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實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孫日後加入天地會另有原委;那是應天地會千金之賞的召募!——應該說是買通——來查察汪家醫這一支所傳的《呂氏銅人簿》的去向。天地會之所以有此一募,筆者曾在本書緒論中有所交代:自筆者的十世祖碩民公始,《呂氏銅人簿》分世襲與門徒兩條路而傳;一稱汪家醫、一稱呂門醫。之所以標榜『呂』門,乃碩民公表示不能忘記由呂四娘承繼而來的本源之故。然而,呂門醫一系至道光年間多與天地會黨人結合,固然常佈施針藥、濟貧扶困,卻也因之而荒於研精究細,以致在術、道、學這三個層次上欠缺進一步的發現與發明。倘若祇是由於此一緣故,呂門醫和汪家醫分流異途,互無擾犯,也就各行其是,原本無所謂高下優劣的競爭。然而,試圖藉助於幫會勢力劫取汪家醫所傳《呂氏銅人簿》的行動一旦展開之後便從未稍戢;筆者不幸而成為此一惡毒行徑的犧牲和見證。以下所述便是筆者親身遭遇的一些迫害情事:

    「筆者於民國五十三年六月間曾訂購當月二十日自臺中飛臺北之民用航空公司一〇六號班機機票,因臨時訪診而未能及時登機,但是該機在起飛五分鐘後突然爆炸墜毀,機上乘客四十八人、機員九人全數罹難,無一生還。」

    抄錄到這裡,我必須先暫停一下,作一點補充——即使是在青年公園的一座涼亭裡避雨的那天下午,當讀到汪勳如所寫的這個段落時,我也曾掩卷長思,驚歎良久。

    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次非常嚴重的空難。空難發生當時,我才念小學一年級,正在興奮地期待暑假,我老大哥忽然到家來,問家母知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家母以為共產黨包圍打臺灣了,嚇得趕緊要收拾東西。老大哥又問:「叔叔呢?」家母早已飛快地往懷裡揣上兩個小便當包兒那麼大的首飾盒子,匆匆答他:「還在部裡,打起仗他就回不來了。」我老大哥這才說沒打仗,是有架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了。接著他說了幾個名字,我一個也不認得,直到當天晚上,第二、第三……以至不知道第多少天,收音機裡隨時都在播報那從天上掉下來的飛機裡坐著一大堆剛參加過亞洲影展的重要人物——他們之中特別重要的一位叫陸運濤,是個「電影界的鉅子」。當時的我並不理解:為什麼鋸子會有名字,也不知道陸運濤有多麼了不起。而我老大哥所關心的則是一個叫龍芳的人,據說龍芳是我老大哥任職的電影公司的老闆——如果後來我老大哥跟家父咬耳朵所說的沒錯(或者該說是我沒聽錯)的話,那龍芳也是老漕幫的大光棍。家父答覆他的話很簡單:「管你自己分內的事罷,少說廢話!」然後他們倆喝了一夜的五加皮。

    過了很多年,有報章雜誌重新翻炒過這個老案子,說這架飛機之所以忽然爆炸,其實別有隱情——那是中共方面為了懲治像陸運濤這樣一個堅決反共的電影界大亨而幹下的勾當。這種猜測最後是否證實?我已經不復記憶,但是我一直記得我老大哥漲紅了一張醉臉,賭天咒地的說:「這種事,除了天地會那些王八蛋,誰做得出來?」

    窩在涼亭裡忍受著不時隱隱然傳來的尿騷味,我心頭出現了這樣幾個疑惑:倘若那一架隸屬於「民用航空公司」的一〇六號班機並非出於機械故障而爆炸失事,而確有人為引爆的嫌疑,則何以一直未見眞相公佈?如果的確是中共間諜所為,那麼公佈出來,不正是提醒大家注意防範「匪諜」的最佳實例嗎?假設我老大哥的判斷為眞,則「天地會那些王八蛋」為什麼要對一堆電影公司的大老闆們下手呢?再者,假設下手的對象僅應及於龍芳這老漕幫的光棍一人,而其餘皆冤枉陪葬,為什麼汪勳如會在他的著作的末章提到這件案子呢?顯然,他在那則記載中暗示:他才是引爆那架班機的人原本想要置諸死地的目標。於是,我連忙展卷、繼續讀下去——

    「這一次空難是一個舉國矚目的事件,也是一個眞相湮滅不明、隱情覆沒不彰的事件;因為在一般社會大眾的心目之中,它是孤立的、偶發的,沒有人會將之和其它曾經發生過的,以及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件併合觀察;不作這樣的觀察,便更難追討出單一事件的原因。

    「筆者之所以於本書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天地會在其發展過程中對汪家醫從事迫害,且不斷經由挑唆呂門醫對汪家醫進行鬥爭;其目的正是在揭發天地會黨人不徒為損毀一部醫道而製造了諸多毀滅性的災難,同時更藉由社會大眾對於個別災難的健忘而消匿其元兇大惡的本來面目。

    「這些災難都是歷歷可數、班班可考的。例言之:民國五十二年十一月七日,筆者於臺北市館前路所開設之『河洛漢方針灸醫院』忽然闖入強徒數名,翻箱倒篋,將院中一應設施悉數搗毀,但並未取走錢財分文。為首者是一姓名為『羅德強』之男子,該男子於離去之前留下了一句恐嚇言語:『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醫在此生存!』然而在出言恐嚇之後,此人不愼失落其任職於日本駐我國大使館警衛之職員證一枚。筆者立即報警處理。當日下午六時許,『羅德強』又返回醫院,意圖奪回失落證件而與正在勘察現場之刑事警員發生衝突,力不能勝,躲入醫院對面一幢十一層高的大廈之頂,與警方對峙十小時,最後在十一月八日清晨五時許刻意避開消防安全網而墜樓殯命。

    「原擬深入追究此事首尾的檢警人員於二日之後至醫院告筆者曰:『羅德強』既然已經自殺殯命,這宗毀損的案子便應宣告撤銷。筆者堅辭不允,檢警人員卻告以:『如果羅某背後並無主使人,則此案沒什麼好再追究的;若有主使人,也是你我追究不起的。』

    「這個以『精神異常男子跳樓自殺』結案的事件之後五日,國民黨『九全大會』在臺北近郊三軍大學中正堂召開,首日選出張道藩、谷正綱、周至柔、張其昀等十九人為主席圑主席,天地會來臺第一支流哥老會的總瓢把子洪達展亦名列第一後備副主席;這洪達展由此而得以運用其在政界之影響力,促請國之大老陳公立夫成立國醫硏究中心,以結合中西醫學為名目,發揚漢方針藥為冠冕,蒐羅家傳秘術為手段;其最重要的目的卻是迫令筆者交出《呂氏銅人簿》,並退出此道,令汪家醫永絕於江湖。

    「民國五十三年六月的民航一。六班機空難則是另一個殘酷血腥的事證。前一日,筆者恰巧在臺中第一市場為一抗日老將軍診療腦溢血宿疾,適有臺灣電影製片廠廠長龍芳打電話至該老將軍府中致問候之意,並告以渠正陪同亞太影展貴賓往屮南部參觀訪問,回程將由臺中飛北。老將軍告渠:『痴扁鵲汪勳如現亦在此,何不遽來舍廠一敘?』龍芳聞聽筆者亦在,即令接聽,並告筆者:那『羅德強』案已有眉目,非但同洪某有關,恐亦與日本方面若干政治行動亦有關;這是祖宗家門光棍効力打聽出來的;惜不便在電話中長談,又不能辭貴賓而別去,索性約定次日同班飛機返臺北,可於程途之中具實相告云云。筆者在電話中許諾了那個約會,並請龍芳代訂機票乙張。但是當夜老將軍病發轉篤,筆者不得不爽約末行,殊不知一〇六號班機便這麼爆炸墜毀了。

    「設若災難僅止於此,筆者或許仍未警惕醒悟,然而民國五十四年八月荷塘之會的那個夜裡,萬老爺子硯方無故殯命,世人皆諱莫如深,眞相亦云山霧沼,我等亡命天涯老兒,各自尋繹多方,可憾亦復可恨的是:耄耋之人,筋衰骨弱,智竭力窮;是不是能夠在大限之前,覓得一個水落石出的究竟?是不是能夠以風中殘蠟的餘光,照亮幾許幽深黑暗的角落?這確確是筆者殷殷切盼的。汪家醫是不是能夠避禍脫險、得一妙手而傳、而興、而淑世救人,則更是筆者殘朽的、破敗的一個夢了。」

    汪勳如的這本書就終結在這樣一段充滿懊惱、怨恨和無奈意緒的文字上。闔上書本的那個剎那,我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胸腔之間壅塞著一大塊不知道什麼樣的東西——像是團吸飽了濃汁稠液的海綿罷?這是不知多少年來我眞正讀完的第一本書。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是以必須坦白地說:讀完一本書——也就是一點兒也不躲藏逃避地理解了某一個世界、一個完完整整的世界,於我而言的確是感觸良深的。打個比方來說:它似乎使我看清楚自己的兩隻腳丫子所站住的一個位置,而這個位置是如此清晰、確定。我由是毫不遲疑地相信了一點什麼。

    在我深深地嘆了一口大氣的那時刻,胸口的海綿飽滿充漲,但是我必須這樣說:我是十分十分之感動,而且可謂前所未有地感動著了。汪勳如讓我進入一個非常簡單的世界;那裡善惡分明、是非判然,猶如我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所讀到的一些童話——王子殺掉巫婆、拯救公主,騎士屠戮惡龍、保全國王和王后……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裡,天地會就是巫婆或惡龍,汪家醫和汪家醫的秘笈《呂氏銅人簿》就是國王、王后或公主,至於王子、騎士,大約就是那個「筆者」了。他並沒有說清楚:究竟對巫婆、惡龍所展開的鬥爭結果如何?但是,恐怕正因為沒有結果,才使我胸口鬱結起那麼沉重的一塊東西罷?換言之:汪勳如以「筆者」尙未完成的一個旅程,向我展示了某種帶有悲涼況味的追尋罷?可以這麼說的。日後我再回想起重返青年公園,讀完多少年來第一次讀完的一本書的時刻,常會覺得諷刺:我一直在逃避著讀完任何一本書,以免對那書作了結論,有了定見——一如老鼠被捕鼠器夾住了尾巴!—然而我不知不覺而終卷完篇的這本書卻是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它擁有一個開放的結局:讀者定然會問:「筆者」後來怎樣了?他找到合適的傳人了嗎?他逃脫天地會黨人的迫害了嗎?他揭發廣那些利用人們健忘的特質而分別製造看似毫不相關的災難以達成其摧毀某一世界的目的之陰謀者廣嗎?帶著這些疑問,我將書卷起,收進口袋,走出涼亭,步入漸漸下大的雨陣之中,開始想念起汪勳如這個我從來不曾認識的陌生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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