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生做過常規檢查後,林夕海不顧仍很沉重的身體,堅持要出院,戴安妮勸了半天,實在拗不過他,只能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醫院門口,Lester早就等候在車裡,然而車子並沒有開往林夕海的公寓,而是掉頭一轉,沿高速公路南下,直奔戴安妮的老家N市——一個整潔優美的海港都市。
不願再待在這個傷城,林夕海原想出國散心,但戴安妮極力反對,說無法放任他一個人胡思亂想,況且他現在蒼白的臉色和虛弱的身體,又實在沒有說服力,林夕海只能苦笑著接受了戴安妮的好意——去她老家休養一段時間,反正他們小倆口正計劃著要回老家一趟,這次正好帶上他。
林夕海曾去過N市幾次,每次都住在戴家離海灘僅幾步之遙的別墅,那裡空氣清新,依山傍水,這一切對他而言並不陌生,於是他沒有再推辭,簡短向公司請了假後,就出發了。
Lester在前面開車,戴安妮和林夕海坐在BENZ寬敞的後座。
到N市有約五小時的車程,從車發動開始,戴安妮就耍寶似地不斷說冷笑話,雖然其中大多數一點也不好笑,但Lester賣力傻笑,再加上戴安妮如銀鈴般的聒躁聲,都讓林夕海有種得救了般的感覺。
有這樣的朋友,真是自己的幸運。
「對了,小海,給你手機。」戴安妮從包裡掏出他的手機,遞還給他,「在你家地板上找到的,可能是摔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應該可以。」
林夕海按下開關鍵,一陣音樂聲後,手機熒幕亮了起來,立即顯示了一連串未接電話的訊息。
是誰在找他?
沒多久,「彭亦寒」這三個字,就出現在眼前。足足有二十幾通未接來電,全部都是他打的。
事到如今,他還找他做什麼?
內心無法不充滿了苦澀……
「小海,是誰的電話?」見他臉色不對,戴安妮湊過來,看到「彭亦寒」的字樣,就立即閉上嘴。
自嘲地苦笑,林夕海手指一動,想關上手機,沒料到,手機卻在這個時候又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彭亦寒。
還是他!
林夕海凝視著手機,一動不動,響了好幾下後,因無人接聽,自動轉入留言。
十分鐘後,手機再次響起,依舊是彭亦寒,林夕海依舊沒有接……就這樣,幾乎每隔十分鐘,彭亦寒就會再打電話過來,持續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林夕海才終於按下了通話鍵。
「喂,是夕海嗎?你現在人在哪裡?」
耳畔迴盪著男人急切的聲音,說不出的懷念,只是,他累了,真的累了,累到連偽裝的力氣都消失殆盡。
「我在外面。」
「是嗎,難怪我按了半天門鈴,都沒有人來開門。」彭亦寒的聲音傳來,「我剛才一直給你打電話,但現在才聯絡到你。」
「你在我家?」
「嗯,我有些事,想找你談談。」彭亦寒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又道:「夕海,昨天早上你突然跑到我家,是想跟我說些什麼吧,為什麼後來卻跑掉了?」
「那些事……不重要。」
真的,現在已經什麼都不重要了。
「夕海,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怪,你沒事吧,是不是生病了?」彭亦寒的聲線中,有著無法掩飾的關心。
是啊,他一向都是個溫柔的男人,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溫柔,對他而言,更像傷人的刀刃。
「我沒事。」
「夕海,我努力想過了,那一晚的事……」彭亦寒說道:「可是怎麼都想不起來,真的什麼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喝了很多酒,天旋地轉,根本就是雲裡霧裡……我只記得你等在我家外面,然後扶我進屋,然後……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真的完全沒印象……」
「忘記了也好。」林夕海淡淡地說。
「不,一點也不好!」彭亦寒急急打斷了他平淡的語調,「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但直覺告訴我,那晚一定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絕對跟你有關!要不然,你不會在昨天早上,急匆匆跑來見我。而且那天你看上去很奇怪,我覺得……我似乎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想來問清楚……」
彭亦寒的聲音聽起來很苦惱,林夕海覺得心裡又開始疼痛起來。
「夕海,告訴我,我到底錯過了什麼?告訴我啊!」彭亦寒焦急地催促著。
錯過?
他們之間,永遠都只有錯過!
胸膛上下起伏,傳來陣陣難忍的絞痛,林夕海努力呼吸著,緩緩道:「亦寒,我接你的電話,不是想聽你說這些,只是想和你說再見。」
「說再見?」傳來對方疑惑的聲音。
「是的,我想和你說再見。」
林夕海握緊手機,凝視著窗外不斷飛掠的風景……
雖然是冬季,難免有蕭條之感,但燦爛的陽光,在蔚藍天際的映襯下,投射著黃澄澄的光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公路兩側的冬青樹仍綠意盎然,不畏嚴寒,萌動著蓬勃的生機。
多美的風景,如果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觀賞這些風景,該有多好啊!
「亦寒,從認識你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年八個月又三十七天,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念頭,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以前是我不好,傷害了你,錯失了自己最心愛的人,我已經知錯,並在努力改正了。你愛上了別人,和別人在一起,為了別人而自暴自棄,只把我當成朋友……這些,都是愛著你的我所必須承受的懲罰和痛苦,可即使這樣,我也無怨無悔,因為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
「你說什麼!?夕海,你說你愛我……」
「聽我把話說完。你說你配不上我,你說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對象,你說一定會有人給我幸福,這些ξ,都是你自以為是的溫柔。彭亦寒,你不知道這樣的溫柔有多殘忍!就因為這些幼稚的想法和自以為是,你就把我整個人完全否定、完全放棄了,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裝作沒看到,不管我等多久,你都不會再看我一眼,更不會回應我的感情,哪怕你只要好好看看我的眼睛,就會明白我愛你這個事實……所以,已經夠了!」
林夕海不得不停頓一下,調整自己虛弱的呼吸。
「既然這樣,那我就如你所願,徹底放開彼此的世界。從今以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這樣你也會輕鬆一點吧。」
「彭亦寒,再見了。」
「等一下,夕海……」
不理會話筒那邊的聲音,林夕海緩緩把手垂下,按住關機鍵,幾秒後,失去動力的熒幕便是一片暗色,而他自己也像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靠在椅背上,臉色慘白地閉上眼睛……
戴安妮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一遍遍摩挲著,試圖給他一點溫暖。
林夕海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她道,「別擔心。」
「我才不擔心你呢,我只擔心你會賴在我家不走,把我家給吃窮了。」戴安妮笑道,眼中卻隱約有淚花閃爍。
像是聽懂了她的安慰,林夕海輕輕笑了一下,再次閉上眼睛,一路上,就沒有再說過半句話。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戴安妮心痛地看著自己的好友,深深祈禱,他一定會幸福。因為她的小海啊,是這世界上最堅強、最棒的男人!
戴家別墅,座落在環境優美的渡假區中,離N市著名的黑沙灘僅有百步之遙。
晚上睡覺時,能聽到隱隱的浪濤聲,一聲聲,伴人入眠。
戴安妮的母親,原本就很喜歡林夕海,把他當乾兒子看,現在見他比以前清瘦不少,臉色很差,又有嚴重的胃病,不禁非常心疼,一天到晚張羅著燉補品給他吃,調理他的胃。
中午,濤聲陣陣,海天一色。
燦爛的陽光,削弱了風中傳來的寒意。
林夕海一個人坐在海灘上,眺望遠處。
前面的大海,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灼目亮點,遠處點點白帆,大多是出海遊玩的私人遊艇。
現在是冬季,遊人三三兩兩,十分稀落,正好享受這靜謐的氛圍。
有幾對熱戀中的情侶,手牽手漫步在沙灘上,不是互相微笑凝視,就是湊到對方耳邊說幾句親熱話,林夕海靜靜看著他們,唇角彎起清淺的弧度,眼中露出強烈的羨慕……
用手抓過一把流沙,看它在指縫一點點流失,這種疾速到無法掌握的失去感,讓他有說不出的愴然。
今後,沒有男人陪伴的日子,是快得像這流沙一樣,還是會慢到讓自己無法忍耐?
他不知道,也沒有答案。
傷口一天天在癒合,心痛的感覺漸漸淡去。
或許愛與不愛真的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或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和成千上萬個愛過又傷過的男男女女一樣,麻木著,面無表情地過自己應有的生活;或許他仍能生活得很好,只是,已沒有了熱情,更不會再有什麼激情了。
或許總有一天,他會慢慢忘了他,忘了他的名字、長相,笑起來的樣子,喜歡吃的食物,忘了兩人曾經有過的肌膚相親,甚至忘了自己曾那麼深那麼真地愛過一個人……
一想到這裡,胸口就傳來難以抵擋的疼痛。
雖然不想忘,一點也不想忘記,可是,只要不陪在他身邊,任憑距離和歲月磨損這份感情,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忘記吧。
就像此刻的掌中沙,數秒之後,便在指縫流失殆盡。
林夕海深吸一口氣,抬頭望著眼前的大海,把眼眶中翻湧的熱意,輕輕壓下去。
「林先生?」
以為是在叫別人,林夕海沒有在意,徑自看著海浪。
「林夕海?」
林夕海猛地回過頭,一位俊美得和他不相上下的男子就在身後,含笑看著他,身邊還挽著個珠光寶氣的貴婦。
「駱晨曦?」林夕海吃了一驚,萬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看到自己的「假戀人」。
駱晨曦俯身,在打扮入時的貴婦耳畔低語了幾句,貴婦抬起化著精緻濃妝的臉龐,瞥了林夕海一眼,聽話地先行離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兩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一怔後,彼此都笑了。
「我被剛才那個女人包養了,整天陪她四處閒逛。她在不少沿海城市都有房產,是個有錢的富婆。不過別看她是個弱女子,卻是個厲害角色。和前一任老公離婚後,得到鉅額贍養費,然後拿這些贍養費來開房地產公司,經營得很成功。我正在打她的主意,最好把她哄得開心了,順手賞一套房子給我住。」駱晨曦摸了摸鼻子,吊兒郎當地說。
林夕海不禁笑了起來,「憑你的手段,我相信絕不困難。」
「呵呵,開玩笑的。」駱晨曦走近他,「你怎麼也會在這裡?和朋友來渡假?看上去怎麼瘦了一圈,氣色也不好?」
「算是吧。」林夕海只是微微一笑。
「唉,自從你不來找我後,我的人生好寂寞啊。」駱晨曦嘆著氣,掏出一根菸,揹著風,姿勢瀟灑地用打火機點燃。
林夕海淡淡一笑,「駱先生的生活豐富多采,每天女伴如雲,又怎麼會在乎一個男人?」
「哼,反正有人過河拆橋,一旦舊情人回心轉意,就馬上把我這個現任情人給拋在腦後了。」駱晨曦哀怨地說。
「舊情人?」
「就是彭亦寒啊,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不久前,他在HEAVENCLUB遇到華子安,雙方都大吃一驚。假面具被當場拆穿,華子安知道了原來他只是林夕海的「假情人」,而他看到華子安身邊的女伴,也立即明白,華子安劈腿變心了。
這不正好嗎?一個失戀,一個又一直暗戀,這下子,掃除障礙的兩人,應該早就攜手,幸福地朝著夕陽奔去了吧。
後來林夕海再也沒找過他,駱晨曦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和彭亦寒早就破鏡重圓。然而今天卻撞見他一個人獨自看海,滿臉說不出的寂寥,駱晨曦內心隱約有不祥的預感。
「不是吧,你們兩個……」
「結束了。」林夕海淡淡說了一句。
「什麼?結束了?」駱晨曦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是的,都結束了。」林夕海眺望著簇擁而來的浪花,不動聲色,把所有悲慟都深埋在心裡……
「怎麼會?為什麼……」駱晨曦喃喃道,無法理解。
他這樣的情場浪子,一開始根本無法理解,像林夕海這麼出色的男人,為什麼會對一個平凡無奇的男人愛得如此辛苦。
但不理解歸不理解,他無法不被他的執著所感動。正因為他,才讓一向視感情為工具的他,開始認真地反省起自己,然而萬萬沒想到,兩人終究沒在一起。
「一言難盡。」林夕海收回視線,臉上淡淡的,沒有太多的表情,「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放下後,心裡倒是輕鬆多了。」
「真的嗎?」駱晨曦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眼前的男人,可怎麼看怎麼不像一臉輕鬆的樣子。
「你還不回去?當心你的女伴生氣。」林夕海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好吧,我走了,你就住在這附近?到時候有空找你出來喝酒。」駱晨曦朝他揮揮手。
「好啊。」
走了一段路,駱晨曦回過頭,林夕海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原地,凝視著遼闊的大海……
修長的身形,融入空曠無邊的海景中,散發著強烈的寂寞感,讓人忍不住想伸手碰觸,卻又怕一伸手,眼前的一切,便即刻化為泡影。
好虛無的存在感。
沒有過多猶豫,駱晨曦立即掏出褲袋中的手機,翻看好友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