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我的同學,一步一步,漸漸變成我的寵物。他很可愛,又很無知。
所有我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不太知道,卻又想知道得要命,比方說:吃西餐使用刀叉的順序,誰偷拿了故宮的什麼,還有拳擊賽的黑幕,這些事。
作為一箇中學生,我只不過是從進出我家的客人,再從我家五花八門的書報雜誌那裡,收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有時連“常識”都不能算的消息。偏偏這些東西,對他特別有吸引力。
他好像是在嚮往著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而知道這些事,可以讓他覺得接近那個世界。
他常常在打一陣子球以後,匆匆跑去洗個臉,把頭髮都弄溼了,然後一屁股坐到我前面來,問東問西。
他的發尖還滴著水珠,有點細長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想著:“這麼多男生裡,真想不到竟然是這樣一個男生,做了我的寵物。”
所謂的“寵物”,意思是:本來我一定會很不耐煩的關係,卻格外放水的、忍受下來了,大概是產生了一種通常是由寵物來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虛榮感吧。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很喜歡一個女生。
他講的那個女生,聽說很出色,也很不馴,很有個性。
但我還是鼓勵他去追求她。我雖然對他的頭腦沒什麼信心,但我對他的外表,信心很夠。
果然,他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找機會認識、表明好感、邀約,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這樣子罷了。”我還是忍不住這樣想了一下。
問題是:才女並不“就只是這樣子罷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個月。這一個月他都很快樂,如果來找我,就是來發洩一下他對她的崇拜,再補習一些她跟他聊、他卻聊不出個名堂的事。
“我的寵物到森林裡去獨立求生了。”我想。
當然,寵物的求生能力是有問題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覺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實在只是個草包而已。
對待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採用對待寵物的心,會不耐煩。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寵物,她是在談戀愛。
她很乾脆地把我的寵物給甩了。
他靠外表,只撐了一個月。
他垂頭喪氣來找我,彷彿寵物淋了雨、毛髒髒的回到主人身邊。
“被甩了?”
他點點頭。頭連抬都抬不起來。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我用英文問一句。
他忽然猛抬起頭,嚇我一跳。
“叫她不要甩掉我。”他眼光熱切的看著我。“我是說真的,你很會說話,你都搞得清楚別人在想什麼,你一定可以跟她講,她一定會聽你的!”
“……我連認都不認得她……”
“她知道你的,我常常跟她提起你!她知道很多你的事!”
我嘆一口氣,有人能拒絕他的寵物嗎?
我知道過一禮拜,我會在一個校際比賽裡遭遇她。
比賽來臨,我當場跟她“劃下道來”,約她比賽後見面談談。
她也“劃下道來”:“這場比賽你贏我,我就去跟你談談。如果你比賽輸了,就不必談了。”
我再嘆一口氣。寵物真麻煩。
比賽贏了。跟她會面。
她簡單說明他有多笨,“尤其跟他好看的外表比起來,他的笨更加不可忍受。”
我有點羞憤,好像自己的寵物被別人指著罵,又不能不暗自同意。
“你不用想替他挽回。就算你再厲害也沒有用,絕對不可能!”
她這個氣派雖然應該是很討厭,我倒蠻喜歡的。
“好吧,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找你談你跟他的事。”我補一句:“可是,我還會找你,談別的。”
“歡迎。”她似笑非笑的回一句。
接下來,我到底做了什麼事?
我做了混亂而糟糕的事。
我救不了我的寵物,我決定為他報復。
我想辦法讓這個有個性的女生,喜歡上我。
等到她對我的存在有了依賴以後,再把她甩掉。
這是為我的寵物而逐步進行的報復。
問題是,寵物不這樣想。
“我聽說她現在跟你在一起,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他找我質問,憤怒得要命。
“我是為了你做的。”
“你放屁。”
“我會在一個月以後把她甩掉,為你報仇。”
“你……你簡直是變態!”
我也生氣了:“那你寧願我不要甩掉她囉?”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用力大吼:“你們兩個根本在玩弄我!兩個都是混蛋!”
大吼完,他帶著眼淚跑掉了。留下困惑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在懲罰我的寵物嗎?還是我已經厭倦我的寵物,必須從他身上,擠出最後一絲戲弄他的樂趣?
我真的像我以為的,在為他報復嗎?還是我根本就是在報復他?
不重要,反正他顯然跟我絕交了。
失去了作惡的藉口,我的惡行也就草草提早結束,跟那個女生分手。
她很受傷。他當然也很受傷。
一定要比的話,他可能傷得更廣泛一點,既失去了愛人,又失去了主人。
我呢?
我失去了我的寵物。
以及,開始學著面對我的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