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這一翻騰,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筋斗,可見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扎著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才歡然叫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李文秀見他的羊皮襖子左襟上染滿了血,忙翻開他皮襖,從懷裡拿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中不住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搖搖頭道:“我不怕痛!”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幹什麼?”兩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騎在馬上。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那大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女孩兒麼?”這時李文秀已認了他出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兒子,一夜之間都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了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痕,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拼命流血!”刷的一聲,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兒子一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問道:“她是真主降罰的漢人麼?”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回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李文秀退了兩步,伸手按住了臉。蘇普給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著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裡兩行蹄印之間,留著一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裡,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頓。”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友,再也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了。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趕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吃一驚,忙問她什麼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麼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髮著高燒,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真主降罰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沈沈睡去。
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寒冬已經過去,天山上的白雪開始融化,一直道雪水匯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來。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
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來,打開大門,想趕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著一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一驚,看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下身來,見狼皮的肚腹處有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並沒忘記她,也沒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裡偷偷將這狼皮放在她的門前。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來。她認得蘇普家裡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蓬裡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裡,她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蘇普的帳蓬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為了想瞧瞧他的傷好了沒有?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蓬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帳蓬中還亮著牛油燭的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了那一個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劇烈地跳動一下。她聽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情意。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情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嚐到了初戀的甜蜜的苦澀。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種,是不是?好,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素來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子不能用溫和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而減弱。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和親人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短刀和長劍。但對於李文秀,她爹爹媽媽從小連重話也不對她說一句,只要臉上少了一絲笑容,少了一些愛撫,那便是痛苦的懲罰了。這時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蘇普的爹爹一定恨極了我,自己親生的兒子都打得這麼兇狠,會不會打死了他呢?”“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裡,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卻讓漢人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洩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為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是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他被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賽馬,他從沒輸過給人。
李文秀只覺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他打得這樣狠,一定永遠不愛蘇普了。他沒有兒子了,蘇普也沒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這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間,她也可憐起自己來。
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蓬相隔兩裡多地,但隱隱的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闢拍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他們伊斯蘭的女孩子才能要了這張大狼皮。哈薩克那許多女孩子中,哪一個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從帳蓬中出來,只聽得車爾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起來快得了不得,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輸給了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時閒談,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勝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他比蘇魯克要小著六歲。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給割破長長一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向這樣輕了!”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車爾庫笑道:“老蘇,你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兇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車爾庫一句話已衝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幹,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讚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個兒子。”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兒子怎麼會看上了她?”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著。車爾庫道:“你兒子前些時候殺死了一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兒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蓬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掛在帳蓬外邊。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麼?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陣混亂,隨即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說道:“喝碗酒去。”車爾庫的帳蓬中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張織著紅花綠草的羊毛毯掛在四周。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你怕不怕他?這大鬍子可兇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你有個女兒,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兩個爭鬧了十多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馬背,回到家中。
過了些日子,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緻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的,一張給小的。”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豹子,遠處一頭豹子正挾著尾巴逃走。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男孩,刺死了一頭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贊:“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豹子,那一年卻不知從那裡來了兩頭,危害人畜。蘇魯克當年奮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頭大豹,另一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蹟,自是大為高興。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蓬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話,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個殺狼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拍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裡,心裡感到一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嫋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沒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進,全身又是像天頂上的雪那樣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挪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佔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同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采!這件事會傳遍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鬱鬱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鬥。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一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聽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擔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的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驀地裡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但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兒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鬥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一個人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阿曼衝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眾人圍著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韁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麼?”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只一遲疑間,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衝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戈壁。
她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大戈壁中有鬼,走進了大戈壁的,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不,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走進了大戈壁,就會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始終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萬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遠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