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路年歲已久,乃是東平郡往濟北郡的一條山間小路。戰亂起時,晉國大將祖逖的軍隊曾多次通過此路北上伏擊劉淵的部隊,以圖收復晉室江山。但後來羯人的高祖明皇帝石勒亦是經這裡秘密越過鉅野澤,突然出現在蓬陂城下,數番廝殺,終於讓祖逖的北伐止步。雖然每次行軍,山路都得到修繕,但畢竟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兵戈,這兩年已大半坍壞,路上雜草叢生,腐木橫貫,有好幾處甚至巨石塞谷,要趟過幾條小溪才行。
小靳一口氣疾走出四五里,冷風一吹,打了個寒戰,火氣下去,漸漸清醒過來,想:哎呀,我在幹什麼?這麼走出來,和尚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嗎?不知不覺腳步慢了下來。但是轉念一想,胡小娘皮欺人太甚,這口氣怎也咽不下去。他一時躊躇難定,乾脆蹲在路邊。
忽聽山下嘩啦一聲,石頭響動,似乎有人上來了。小靳大奇,天都黑成這樣了,還有什麼人會走這山路?這一帶以前橫行的山賊土匪早就被和尚清理乾淨了啊!他隱身在樹後往下望去,月光下,果然見到三個模糊的人影正向山上奔來。
那三人逐漸逼近,小靳屏住呼吸,心怦怦亂跳。那三人已行到離小靳只有十來丈距離。內中一人突然大聲咳起來,聽聲音年紀不小了。旁邊一人忙道:爹,要不要緊?咱們歇一下吧。另一人往山上望去,甕聲甕氣地道:快了吧。聽村子裡的人說,那廟在半山腰,估計也就還有幾里路了。
小靳暗叫聲苦,急抓腦門,轉眼已有了主意。他往前一步,裝作在石頭上一絆,哎喲一聲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那中年人沉聲喝道:誰?手一抄,一柄短劍已扣在掌心,年輕的卻立即低聲道:是百姓。當先那人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收回兵刃。
這一切小靳自然沒有看到,渾然不知已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哎喲連天地爬起來,道:奶奶地,什麼破廟,鬼都沒見到一個,還害老子差點摔死。那青年走前兩步,拱手道:這位小哥,請問可是從華雲寺來?
小靳吃驚地道:哎呀,是誰,牛頭山的大王嗎?小的可、可沒錢侍候各位!轉身欲跑。那青年忙道:小哥誤會了,我們是上華雲寺祈福的百姓,因天黑迷了路。這位小哥如果知道,不知能否為我等引一下路?
小靳哦了一聲,傻笑道:呵呵,賊黑的天,我還以為是遇到剪徑的大爺了呢。華雲寺嗎,我倒是剛才從那裡來,不瞞你說,裡面別說和尚了,鬼影都沒一個,還是勸各位別去了,早早回家是正經。哦對了,這山上強人可多著哩!他掰起指頭,一臉鄭重地道,牛頭山八大王、花蓮洞三十二弟兄,那可個個是刀頭舔血的人,凶神惡煞
小靳此刻只揀平日在酒肆茶樓裡聽到的最恐怖的故事變著花樣地往上加,說得口沫四濺。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哥說笑了。小靳急道:這怎麼是說笑呢,這可是卻聽那青年自顧自地道:聽說廟裡如今的住持是道曾道大師,在下在江南時便久慕大名。以他的修行,數十里之內絕無強人出沒。如果小哥真的害怕,請指明方向,我們自己上去就是。
小靳眼珠轉了兩轉,苦笑道:這個,黑燈瞎火的,倒是不太容易我記得好像是這個方向手往遠處牛頭山一指,道,從這邊上去五六里吧。喂,真遇上強人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青年拱手謝道:有勞小哥了。小哥孤身一人不方便,也當儘早回家才好。小靳呵呵地笑,拍著腦門道:那是,那是。那我就告辭了?雙方各自點頭,說些路上小心的閒話,小靳飛身下坡,慌慌張張地跑了。
待小靳身影消失,那中年人哼道:小兔崽子。青年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道:老五,計劃不變,你照應爹過來,我先跟著他。
小靳一路疾奔,也不知摔了幾個跟頭,跌跌撞撞繞過一個山頭,伏在草裡,往後張皇地望了一陣。還好,沒有人跟著,讓那些人到山溝裡摸一晚吧。小靳舒了口氣,想:明日他們找上來可沒辦法避了,今晚非把那胡小娘皮把那胡小娘皮媽的,先藏起來再說。當下提起勁再往山頭奔去。
他一口氣衝進廟門,只見和尚的屋子裡亮著燭光,當下一邊往裡跑一邊叫道:胡小娘皮,快快快,快點躲哇呀!
燈燭下,青年一笑,將手裡把玩的青瓷杯輕輕放下,道:杯是土坯,燒得也略粗了一點,不過茶卻是好茶。入口清潤,直透五腑,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他身著灰白的長袍,腰間只系一條綢帶,並無一件飾物,簡潔至極,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格外灑脫。他順手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請坐。你是道大師的弟子嗎?你說胡小娘皮我進來的時候,沒見到有人,也是道大師的弟子嗎?
小靳出了幾層冷汗,偷眼打量四周,並未見到那小娘皮,當下強笑道:原來你認得路啊。青年微笑道:小兄弟真是機警,以為我們是來找道大師麻煩的麼?呵呵。
小靳忙一屁股坐下,打著哈哈道:哪裡的話,這位兄臺見外了不是?瞧你這份氣度架勢,怎麼看也是門閥子弟,富貴之人。府上哪裡發財的?哈哈,小弟正是道大師的入室弟子,這個這個道靳。
他自稱道靳,卻不知自古哪有徒弟與師父同一個字輩的理。青年也不點破,道:原來是道靳小師父,失敬了。在下姓蕭,單名一個寧字。
小靳道:哦,原來是蕭公子。蕭公子做哪路生意,絲貨、皮貨、瓷貨還是鹽貨?嘖嘖,如今這兵荒馬亂的時節,你還大老遠從南面來,定然是要做筆大買賣,哈哈,小弟猜得不錯吧,起身給蕭寧倒茶,口中不停,兄臺真是會挑地方!這牛頭、平頂兩山地轄襄州北,無論是往蘇北的鮮茶、絲綢,還是往嶺南的毛皮、人參,往西域的海鹽、瓷器,方圓幾百裡,可就屬這兒最好過路了。
蕭寧笑道:原來道靳小兄弟是他突然頓住聲音,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對著門口一禮,道:爹,您老人家來了。小靳轉頭一看,正見到那中年人扶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步進屋中。那中年人身材魁梧,寬寬的額頭,一臉極粗獷的絡腮鬍子。再看那老頭,小靳差點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整個一老猴子,全身又幹又瘦,皮包骨頭,眼睛眯作一條線,嘴角卻奇怪地上翹。
蕭寧向小靳道:這位是在下的父親,單名一個齊,這位是王五兄弟。又指著他道,這位是道曾大師的得意門徒道靳道小師父。小靳忙從椅子上蹦起來,忍著不看他的臉,道:是,是,蕭老伯好。
那王五眉頭一皺,道:怎麼也是道字輩的?他聲音洪亮如巨鍾,乍一開口,震得房子似乎都一搖。蕭寧不動聲色地向他使個眼色,扶著父親坐下,道:道靳小兄弟是道大師的弟子,孩兒適才正在問道大師的行蹤呢,是吧,小兄弟?小靳忙道:對,對對!我家師父嘛,說來不巧得很,今天下午剛出門到東平城去了。不過,有我小道靳在,什麼事都沒問題,哈哈。不知道各位是要請願呢還是還願,還是做法事道場?或者有不太方便的東西要脫手?
蕭寧一臉尷尬,打斷他道:這個小兄弟誤會了。我們只是久仰道大師的名號,路經此地,特來拜訪一下。另外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在下的父親身患怪疾,多年未愈,聞得道大師有一張方子,特來請教的。
小靳一聽跟生意扯不上任何關係,大為失望,縮回椅子裡,皺眉道:這個哎,怕有些難嘍。我師父通常出門一趟不容易,好多人等著看相求籤,還有各門各路的水陸道場,總之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怕是回不來。我們這裡廟小屋破,難以容身,諸位看端起茶胡亂地喝起來。
王五見他說變就變,公然耍無賴趕人,頓時大怒,喝道:我們家老爺和大少爺親自來拜訪道大師,是給他面子!蕭寧瞪他一眼,他立時住嘴,不過一張臉愈發的黑。小靳被他震得手一抖,險些潑了茶水,但想到有胡小娘皮在,這幾人實在不能留下,不得不繼續喝茶不言。
蕭寧拱手道:既如此,我們咦?聲音戛然而止。小靳聽他最後的一聲頗為古怪,抬頭去看,突然撲哧一聲把水全噴了出來,弄得前胸溼了一大片。只見那胡人少女面無表情大步走進門來。她全身只懶散地裹了一襲薄布,布後是玲瓏畢現的曼妙身體。可能剛剛洗了澡回來,她露出的肩頭和雙臂上全是晶瑩的水珠,長而溼的黑髮散亂地搭在肩頭,和嬌嫩的肌膚相互襯托,更顯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她進了門,對滿室的人怒目而視,卻並不言語。
小靳腦中轟地一響,剎那間幾乎暈厥過去。自己如此辛苦經營,倚小賣小,拼了命掩飾,她卻渾然不覺,非要露臉不可!他嗆了兩口,只覺呼吸困難,抬頭一看,那三人亦是目瞪口呆。王五是驚異久仰的道大師廟中竟然藏有這般女色;那老頭稀裡糊塗,也不知道那雙老眼看清楚沒有;蕭寧的臉卻白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瞧。
小靳艱難地咽口唾沫,做個請君自便的手勢。那三人兀自呆滯,他只得咳嗽一聲,勉強道:諸位哦哦!蕭寧渾身一震,耳根都燒得通紅,叫道:我是對了,咱、咱們出來說!抬腳就往外衝,不料倉皇之下,撞翻了身前的凳子,險些失態。他也顧不上扶起來,飛也似地奔出去。王五有些不屑地看了小靳兩眼,扶著老爺子跟著出去。
小靳看那少女兩眼,見她也正冷冷地瞥著自己,登時有種說不出的心虛,低聲道:姑奶奶,你倒是用點心呀,叫你別隨便露面那少女順手扯過床頭搭著的方巾,麻利地將溼頭髮裹起來,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小靳看得有些口乾舌燥,忽聽門外蕭寧叫道:道靳小師父,請出來說話。他一驚,才想起客人在外,慌忙退出去,反手帶上房門。
他一出去,只見三道賊亮的目光齊刷刷地瞪過來,忙學著道曾的樣,雙手合十,臉露悲苦之態,嘆道:唉,也是命數使然。前頭王家莊上個月被胡人掠了。這位姑娘就是那個時候與家人一道逃難而來的。不料父母皆中了屍毒,紛紛撒手。她一個女孩子,悲痛之中又感風寒,差點也跟了去,幸得我佛慈悲,保得小命,卻落下病根,他一指心口,這裡,傻了不是!這不,哎讓各位見笑了。
那老頭子與王五並無任何反應,蕭寧卻動容道:原來如此。在下看這位姑娘的神色怪異,原來是有這番悲慘身世,真是令人扼腕而嘆。小靳臉色更加凝重,低頭道:可不是嗎
忽聽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方便留在這裡。小兄弟,你師父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可否有個準信?老夫此番來除了拜訪外,還有一件事要請教你師父。此事幹系重大,還望小兄弟不要搪塞,給老夫一個答覆。卻是那一直未發一言的老頭蕭齊。
小靳挺起腰,擺足了架勢道:老人家,這個,嘿嘿,可就說不準話音未落,突然眼前亮光一閃,接著腦袋上一陣冰涼。小靳不由自主伸手一摸,著手處滑溜溜的,竟是光光的頭頂。只見面前的王五慢慢抽回手中短刀,吐氣一吹,大把頭髮紛紛落下。
小靳頓時渾身寒毛炸了窩。他往後亂跨兩步,顫聲道:這、這是什麼意思?蕭齊冷哼一聲,道:道曾師父乃白馬寺三大聖僧之首林普大師的得意弟子,怎會有你這樣行為卑賤苟且的徒弟?分明是你流落到此,乘道曾師父不在,鳩佔鵲巢,冒名頂替,圖謀不軌。老夫與道曾師父二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就替他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麼是尊卑貴賤!王五,提這小子去,吊起來抽三百鞭。
小靳縱聲尖叫:媽的,老子真的是王五蒲扇大的手掌一抓,幾乎將小靳腦袋整個捂住,像抓只小雞般提起就走。蕭寧道:爹,我們還未弄清楚,就這麼打人不太好吧?蕭齊沉著臉道:住嘴,我還沒有說你呢!你就是太軟弱,被人騙了還不知怎麼回事。今次出來,為父的就是想讓你歷練一番。你看看自己,跟這癟三說了這麼久的話,別人是幹什麼的都還不知道,就把自己的事全盤托出。哼,換了是黑道上的高手,早把我們爺幾個一鍋端了!
蕭寧滿臉通紅,躬身道:孩兒知錯了。只是就算此人冒名頂替,我看他最多是個混混,也不至於鞭打呀,傳出去,江湖上會說我們蕭家仗勢蕭齊冷笑道:尋常混混?你看清那女子的相貌了嗎?碧色眸子,斷不是我中土漢人。老夫這是敲山震虎,看看還有什麼鬼祟的東西陰在後面。我到前面去問那小子,你給我小心看著那丫頭,明白嗎?說著轉身去了。蕭寧想起少女適才嫵媚至極的姿態,臉上又是一紅,隨即收斂心神,專心致志地看著房門。
此時前院裡已傳出殺豬般的慘叫。王五將小靳提到後院,先到柴房裡搜出繩索,綁住手腳,吊在大殿後廊的樑上,順手摸出身後的馬鞭,刷地就是一下。小靳開始還破口大罵:死黑驢,王八蛋,敢到老子的地盤來撒野待抽到四五鞭時,已是涕淚交加,只是口中仍舊幹叫道:嗚等老子師父回來哎呀!嗚蕭齊冷笑道:小兔崽子,還敢嘴硬。老夫問你,道曾師父究竟上哪裡去了,你是怎麼到這廟裡來的?
小靳怒極反笑,道:嘿嘿,老雜毛哎呀!老子說實話你不信不是他在問我話嗎,你他奶奶地還打?蕭齊理著幾根山羊鬍須道:若不老實回答,免不了你的皮肉之苦。你家主人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靳怒道:老子不是早一轉眼看見王五殺氣騰騰的臉,忙改口道,是,我家主人這個到前面東平城去了,他自己說三、四天回來,不過難說得緊。你也知道,我家師父一到鎮上,忙得團團轉,有大戶人家的道場,小家小舍的祈福開光
蕭齊截斷他道:你說過了,不用重複。他盯著小靳,皮笑肉不笑地道,說說別的吧,小兄弟。你家師父好客嗎?我是說嗯,這一兩個月來,有什麼人來找過他嗎?
小靳睜大眼睛,道:找我師父?那可多了去了!掰著指頭,一個一個地道,王家村張屠夫的肥老婆和她跛了條腿的女兒來還願;李裁縫給他娘子算命;盛小二和她老婆來求兒子他們家都七個丫頭了。還有
蕭齊眯著眼,上下打量了小靳一遍,嘿嘿笑道:小兄弟,你的嘴可真厲害呀小靳剛要回話,突然腦後一緊,已被王五大手抓住,鬆了繩索,一把按在石桌上,力道之大,小靳一半臉幾乎陷進石頭裡去。蕭齊繼續笑道:不過再硬的嘴,這位江南第一鐵手都有辦法撬開。小靳鼻涕眼淚流了一桌子,抽泣道:大爺,你要問什麼,倒是說清楚啊!
蕭齊冷冷地道: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敢耍半點兒小心眼,老夫決不手軟。說!這一個多月來,有沒有什麼江南武林人士找過道曾?
沒有!打死我也是這句話!
那麼,蕭齊的聲音愈發低沉,胡人呢?
有。
蕭齊乾瘦的身子往前一探:誰?
吱的一聲,房門洞開,那少女身著一件灰白的僧袍走了出來。那僧袍對她來說顯得實在太大,袖子垂到膝下,後襟拖到地上。她走了兩步,眉頭微皺,想了一想,彎下腰抓住衣裳邊,哧的一聲,如扯破絮般扯落一圈,直到露出光潔的小腿為止。
蕭寧早已目瞪口呆,心臟好似要從身體裡跳出來,忽見兩隻碧然生輝的眸子看著自己,身子忍不住一顫,退後兩步,拱手道:姑姑娘,在、在下蕭寧,見過姑娘。少女目光很亮,卻不逼人,只在他身上略作停頓,便立即轉到一旁的高牆上去。蕭寧一驚,忙縱身躍到那少女身前,雙臂虛攔,道:姑娘,你你要到哪裡去?
那少女看看他,再次側頭聽了聽,也不答話,繼續往前走。眼看她的身子就要直直撞進自己懷裡,蕭寧嚇得渾身汗出如漿,往後猛退,叫道:姑娘,別哎我爹他你還是饒是他平日自命瀟灑從容,此刻見到這少女,忽然間腦中一片茫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再退兩步,後腳跟一阻,已碰到了院門口的石階。蕭寧想起爹的話,猛一咬牙關,眼睛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定住心神,道:姑娘,你還是請回吧。這門不能讓你過去!
那少女聞言終於停下,靜靜地看著蕭寧。她既不開口,蕭寧也不敢多說,兩人就這麼默默站著。蕭寧看不到她,只聽到她低低的呼吸,自己也莫名其妙跟著她的節奏呼吸起來。他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漸漸耳邊只聽見依稀的風聲和怦怦的心跳聲。他想:她她在看著我在看我我是怎麼了,為什麼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這麼昏昏沉沉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已站了一百年,全身都似乎僵硬石化了一般,正想鼓起勇氣抬頭看她一眼,突聽身後院子裡蕭齊一聲怒吼:什麼人?大膽!
蕭寧被這一聲震得渾身一跳,猛地抬起頭來,但見眼前薄霧如夢,月色似水,哪裡還有少女的影子?
小靳腦袋被王五壓住,心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他是來害和尚的!***,老子跟你拼了!裝作要被壓昏過去的樣子翻白眼,吃力地道:你你放開我給你講蕭齊使個眼色,王五一把將他扯起來,甕聲甕氣地道:你慢慢編,老子還沒過癮,你一次就全說了,嘿嘿,倒不夠精彩了。
小靳搖搖頭,抹去嘴邊血絲,拼命賠笑道:小的怎麼敢再跟您老作對?說起來,這件事情就算您不問,小的也要到處說去的今兒是趁死和尚不在,偷偷下山,沒想到老天保佑,就碰上您老了。您道怎麼?那死禿驢串通胡人!呸,老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和蠻子勾三搭四的人,就算他平日裡沒有打罵老子,老子說什麼也是要出頭告他的!
蕭齊眉毛一揚,道:真的?是剛才那丫頭嗎?小靳腦袋猛甩,道:不不不!那丫頭是什麼人啊,不過是個逃難的。她早年得過病,腦子糊塗了。不是她,這個死禿驢是跟另外三個蠻子見的面。
蕭齊聽他一口一個死禿驢,叫得倒是順口,斷無假裝之感,但又總覺得變化太快,有些不太確定地看著小靳,問道:三個?都是什麼人。
蠻子都長那個樣,吊睛眉,三尖眼,血盆大口,不提也罷。不過內中卻有一個女的。小靳知道這老烏龜看似老得掉毛了,其實精得很,隨口亂說絕對是找死,一時情急生智,想起道曾前兩日才說起的須鴻來,當下一本正經地道:那女子說來古怪,您道怎麼著?長著一頭紅髮!
蕭齊霍然起身,眼中精光四射,尖著嗓子道:紅髮?那人多大,長什麼樣子?小靳道:嗯這個,他們在內室說話,我也沒瞧太清楚,只知道是個中年女人,那頭紅髮煞是嚇人,我一開始見到,還以為是鬼呢。
蕭齊神色不定地就地轉了幾個圈,自言自語道:他這樣的小孩,不可能見過紅髮,應該沒有撒謊難道真是她?隨即又搖搖頭道,不可能,都過去三十幾年了喂,你繼續說下去,那紅髮的人怎麼認識道曾的?
小靳道:這個就不太清楚了。那一日我正在柴房劈柴,突然聽到山門口有馬蹄聲,還道來了香客,出門去看。不料那一貫閉門不出的死禿驢這次跑得比我還快,早早就在門口站著了。過了一陣,上來三匹馬,馬上的人都穿著厚厚的麻衣,連腦袋口鼻都用布遮著,只留兩雙眼睛。死禿驢一見,恭敬地行了禮,迎他三人進來。我剛想躲開,那禿驢像屁股上長了眼睛一樣,叫道:小靳,滾過來牽馬!我只好過去。走近了,先見到那馬鞍比尋常的大了許多,前後墩子幾乎一般的高,我就狐疑這是蠻子用的馬鞍啊。
蕭齊聽得極為認真,到此刻突然問道:小兄弟,為何憑馬鞍就知道是胡人的?小靳道:蠻子自幼在馬背上生活,走到哪裡也就一個帳篷一袋馬奶,所以他們的馬鞍就非常講究,又寬又大,成天騎著也不累,而且兩邊一樣的高,那是他們晚上拿來做枕頭用的。蕭齊聽了點頭,不覺對小靳的話又多信了幾分。
他接著道:當下這三人與禿驢一道進殿,我小靳就去牽馬,偶然回頭一看,那三人中為首的突然掀開頭頂的麻布,露出火一般紅的頭髮。***,老子第一次見到,著實嚇了一跳。後來禿驢又出來叫我提茶水進去。我提了茶壺走到門邊時,聽見裡面的人正在爭論什麼聲音故意放低。
蕭齊抬頭直勾勾地盯著他,急道:爭論些什麼?小靳長嘆一聲,道:可惜他們說的都是蠻子鳥語,什麼嘰裡咕嚕,我是兩年前才跟著道曾渡江過來的,也聽不大懂。蕭齊大為失望。小靳見他神情,暗自得意,續道:不過其中有個人不時要喊幾句氐人鳥語,這個我倒是在蜀南一帶聽過的,喇啦扒塔,就是就是崑崙的意思,還有什麼老人?哎呀!
蕭齊一把扣住小靳脈門,小靳頓時痛入骨髓,慘叫道:老我不是在說嗎?蕭齊一張猴屁股臉直湊到他鼻子前,沉聲道:說,什麼老人?小靳忍著痛道:是後來我退出去關門時,剛好聽到道曾禿驢說,說是須鴻老人!後面的可就沒聽見了。那夥蠻子當天下午就走了。
蕭齊眼中殺氣一閃,隨即隱去。他慢慢坐回去,臉上神色一時三變。王五在一旁急切地道:莊主,這道曾果然是蕭齊手猛一揮,他當即醒悟,不再開口。
小靳的心劇跳,剎那間明白過來:媽的,他們得到什麼消息,來找老子套話。難道老子運氣這麼好,真的誤打誤中了?哎呀,慘!和尚的師父不是跟須鴻有些瓜葛麼?***,說不定這次下山,就是聽到什麼風聲跑路去了,讓老子來背黑鍋!這一下真的惶然起來。
蕭齊低頭沉思半晌,抬起頭來時,臉上已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笑道:唉,當世如小兄弟這般有骨氣、有胸襟、肯擔當的人實在太少了!剛才老夫也是因事關重大,不得不謹慎而為,委屈小兄弟了。小兄弟不會見怪吧,哈哈使個眼色,王五會意,走到院門守著。小靳也堆起比蕭齊還慘不忍睹的笑容,勉強道:呵呵
蕭齊正色道:小兄弟,不瞞你說,老夫此次北上,乃是為查一件大事而來。這件事麼,他壓低聲音道,不怕跟你明說,你家主人道曾與此事很有些關係。小兄弟剛才所言,更印證了老夫的猜測。你道這件事是什麼?小靳忙不迭地搖頭。蕭齊又道:這事說小一點,關乎數十位成名英雄性命、我江南武林聲威;說大一點,則是關乎晉室王朝、我等漢人大好河山的興盛存亡!
小靳拼命忍笑,佯裝被抽的地方痛,彎下腰呻吟。只聽蕭齊低低笑道:小兄弟不相信也情有可原。這話老夫隨便到哪裡說,聽的人也是十之八九不信。但此話若是江南武林盟主一劍平秋肖雲肖大俠親口所說,嘿嘿,只怕這個數要倒過來算。
小靳聽到肖雲兩個字,啊地一聲驚呼。想那肖雲乃當世公認的第一高手,一手平秋劍法縱橫南北二十餘年,竟無一次敗績。更難得的是肖雲亦是一名奉行俠道之人,所作所為無不以天下蒼生為念,懲奸除惡,維護正道。十年前,中土武林人士為抵禦胡人渡江,在廬江神劍山莊召開天下武林大會,共推肖云為盟主。如果這話真是肖雲親口所言,那就絕對沒話可說。但這麼一來,和尚不就成了江湖敗類,漢人叛徒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靳身上的冷汗一層接一層的冒,想:慘了,我剛才在亂說什麼?這不是把和尚弄到火上燒嗎?
蕭齊看在眼裡,笑道:當然,道曾師父我還是知道的,於佛學一道痴迷,於世道卻有些呵呵,還不能說他就真的與胡人勾結,或許也是受人蠱惑。老夫與道曾師父幾十年的交情,怎能眼看著他如此蒙冤?所以現下最要緊的,就是找到道曾,讓他當面澄清。小兄弟,這可就要靠你了。
小靳看了他幾眼,心中忽然一動:去你媽的,話說得漂亮,還不是要老子出頭。你這個老毛龜,老子可不能這麼就信了你。一拍胸口道:為肖大俠做事,那是義不容辭!找禿驢我倒是有辦法,不過眉頭一皺。
蕭齊忙道:怎麼?小靳道:禿驢精得緊,我小靳要是隨口說漏了嘴,他一定看得出來。這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麼探他口風,弄不好讓那禿驢生了警覺之心,一拍屁股溜他媽的,現在到處戰亂,可不好找
蕭齊道:小兄弟說得有理。這樣,老夫跟你講講大致情況,你見到了道曾師父也好從權計議。嗯大概是三個月前吧,有人送了一封挑戰書到肖大俠處,說是明年的清明,要約咱們中土武林跟蠻子的四大高手比試一場,一爭高下,在此之前,雙方劃江而分,不得擅自越界,明年比武贏了的,才可縱橫大江南北,不受約束。當然,若是什麼無名之輩,要想找肖大俠比武那是提也別想提,不過這個人也很有些來頭:他就是號稱遼東第一神箭、位列四大高手之首的慕容鏹,決非浪得虛名之輩。肖大俠收到信後,當下與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門鐵手張儀、嶺北大俠賈樂、萬雲峰千松院院主司馬臨泉,以及在下他說到在下兩個字時,不覺站起來將胸口一挺,揹著手在院中踱了幾步,續道,商議此事。本來我們和胡人之間交惡,雙方明爭暗鬥數十年,互有勝負,這樣的比試自然是非赴約不可,否則那可大大損害我中土武林聲威。但這個劃江而分,不得越界之說卻值得推敲。就在我們正考慮由誰去應戰時,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讓我們意識到這個比武之約很可能是胡人耍的一個陰謀。這個消息就是:上個月初五,有四名胡人在鄴城城郊刺殺冉閔大什麼人,大膽!
蕭齊突然暴喝一聲,縱身躍起,疾若閃電,向牆頭襲去,牆上一條灰影晃動,亦直向他飛來。蕭齊料不到此人不退反進,倒是吃了一驚,在這空中不便使招,當下右手疾探,以小擒拿手抓向來人右臂要穴。那人似乎也沒想蕭齊變招迅速,毫無防備便被拿住。
蕭齊大喜,剛要用左手順勢拿此人曲池穴,來人忽然右臂一擰,以被他抓住的地方為支點,身體匪夷所思地向上旋轉,蕭齊這一抓頓時失去目標,跟著腦後風聲大作,那人竟在這般勉強的情況下仍扭身飛足踢他後腦要害!
蕭齊這一驚非同小可,後腦中招那必死無疑,但此刻身在半空,根本無借力之處,他情急之下,右手內力猛吐,震開那人手臂,借這力道拼足老命往前一撲。月光下,小靳只見到蕭齊老毛龜發瘋似地往牆頭撞去,砰的一聲巨響,撞垮半邊石牆,漫天塵土中,他的老腳一晃,滾到另一邊院裡去。
小靳一時間不知道該叫好還是該叫糟,還未來得及看清狀況,風聲大作,那人如鬼魂一般掠到身邊。他只感到腰間一緊,跟著身體騰空而起,幾個騰越,已飛過院中那十餘丈的草叢,縱到高高的外牆上。他駭得心都停止了跳動,耳邊聽見王五怒不可遏的咆哮、蕭寧驚慌的喊叫,挾持自己的人卻是一聲不吭,在牆頭略一停頓,發足往東南方向奔出十餘步。
忽聽蕭寧叫道:看鏢!小靳回頭看去,黑暗中幾道芒星一閃,剎那間已飛到眼前。他剛要慘叫,身體陡然一沉,那人帶著他伏低縱高,嗖嗖聲中,暗器貼著身體飛過。王五喝道:給我留下!振臂一揮,破空聲大作,一件極大的兵刃飛來,勁風凜冽,封住那人前後退路。那人毫不遲疑,合身抱著他往牆外一滾,兵刃擦著頭頂掠過。
小靳剛叫僥倖,突然想起這牆外便是百丈深的山谷,這麼一跳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麼?到此刻他終於想起要慘叫了:哎呀,摔死你爺爺了!身邊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腰帶,一抖一拉扯了出來,順手揮出,纏住山谷邊上的一根樹枝。咔嚓一聲,樹枝在這巨大的拉力下立時崩斷,那人手不知如何一振,已收回腰帶,再次揮出,捲上另一棵樹。兩人下墜之勢極大,那人就這麼不住捲住樹幹,拉斷了又揮
小靳覺得這一墜只有那麼一閃念的工夫,又似有幾百年,自己每一塊皮肉都在與無數樹幹碰撞中被撕成碎片。雖然有樹枝的阻力,但小靳還是覺身子越來越沉。後面那人仍緊緊抱住自己,向下飛落,耳邊風聲大作,不容他有任何反應,撲通一下落入水中,激起沖天水柱。
下方竟是一潭閃耀出萬點碎金的湖水,掩映在重重的林木翠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