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小心地撥開泥土,一陣香氣撲面而來,他不禁歡呼一聲,叫道:好了!這野雞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黃聞到這味也忍不住湊過來,幫著他掰開泥塊,露出熱氣騰騰的雞身。小靳提起雞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剛才偷偷做的記號,道:這是那隻老雞,媽的,老子就吃虧一點,那隻童子雞你吃,看你一臉菜色,補補元氣。說著提了雞到一旁猛吃。老黃掰開另一隻雞,吃了幾口,皺眉道:怎麼這隻童子雞肉這麼老?小靳裝出拼命撕扯的樣子,含混地道:叫花子雞雖然免了拔毛的麻煩,可就有這毛病,燜得肉老。不過沒關係,肉老是老,該補的還是能補。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雞,摸著肚子,伸長四肢,在躺椅上愜意地看星星。他二人自打離開水牢後,搖船北上,在澤裡轉了幾天,水匪是一個也沒再見到,卻找到了水匪們建在一處臨水山坳裡的老巢。小靳見裡面食物充足,又兼金銀細軟成堆,心中大樂。他盤算了一下,若是此時出去,老黃肯定是要跟著自己的,他這樣子實在太恐怖,嚇死路人事小,惹得他發瘋大開殺戒可不得了,是以打定主意先在水寨裡住下,想辦法弄走了他再說。
他出來後練功愈勤,那一套拳腳自然只有揹著老黃時才練,但坐功卻可隨時練習,反正都是一屁股坐著,誰都一樣。這個時候通常老黃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經絡疼痛,便停止習道曾教的內息法,裝模作樣練練石壁上的心法,一面叫老黃運氣入他體內,幫他順氣調節。小靳知道他其實也在暗察自己內息的運動,只作不懂,一有動靜就大呼小叫,有時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處經絡過氣的感覺,也要老黃出手。好在老黃內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練出來以為印證,是以從不偷懶,隨傳隨到。
這一日練功完畢,小靳只覺腰痠背痛,吃完了野雞躺著,腰痛還是不減,便揉著肩膀隨口道:媽的,只覺四肢氣動,不覺胸腹間有何動靜,搞得老子腰這般痠痛。
其實以他練功的日子算來,功力實在太淺,只怕尋常練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覺間蓄積的內力都比他強。要想略有氣感,至少也要練習數年以上。但因為老黃在他體內強行注入功力,感覺有多強就有多強,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經絡。這種情況本極危險,應更加小心謹慎,循序漸進才行。
這道理老黃不是不懂,只不過他自己就是個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聽了這話,深以為憂。當下走到一邊沉思起來。小靳也懶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調。
這寨子臨水而建,夜風吹來,帶著陣陣蘆葦氣息。小靳聞著哼著,幾乎就要睡著的時候,突然一睜眼,嚇了一大跳老黃不知何時湊到他面前,見他睜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麼狗屁想通了?
老黃鄭重地道:不是狗屁!你聽我講,只要任督二脈打通,就能貫通入腦,下連心臟,只有通達此二脈,才能進入細微息相,達有漏、無漏的禪者境界。嗯咱們便這麼來!
伸手拉小靳起來坐好,小靳還沒回過神,見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後,伸手搭上後背風門穴,一股內力直透過來。小靳嚇得魂飛魄散,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手腳還沒好,你又動老子身體,弄死了怎麼辦?想要抽身逃開,但老黃的手似有吸力般,無論怎麼掙扎都扯不開,但覺一股股氣流順著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顫聲道:老黃,這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樣?
老黃道:別動,我正為你打通任督二脈。小靳想起道曾說過的話,罵道:放屁!任督二脈是什麼人都可以打通的麼?別說我才練這麼幾天,練上三五十年也不見得通得了。你亂給老子通氣,你快放手啊!
老黃得意洋洋地道:這不是打通任督二脈,我已經算好了!從風門而入,達命門,命門接連十二經絡,通了之後,反正你手足各絡氣正有餘,溢入督脈,上通天門,下達內腑,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麼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氣到肚子裡幹什麼?只覺得那一股股氣逆行至命門附近,反覆盤桓衝刺,好像有幾把刀在背上亂戳。他不住破口痛罵,老黃卻越發有耐心,運了一陣,抵在小靳右手太淵,呵的輕喝一聲,小靳命門處突然劇痛,險些昏死過去。
他此時神志已近昏迷,遇有外氣入侵,這些日子苦修的心法內力自生抵抗。老黃驚咦了一聲,力道加強幾分,但是小靳體內那股力道雖弱小,卻綿綿泊泊,不容易壓服。
他順著那股內氣的運行默探,神色愈發凝重,溝壑縱橫的臉皺成一團,在火光撲閃間明暗不定。小靳悠然醒轉,暗叫不好,那該死的內氣竟在此時冒出頭來。他一時惶急,還沒想出什麼法子,老黃卻一把扣住他手腕脈門,喝道:吸氣!
吸吸氣就吸氣。小靳猛吸幾口氣。老黃並不言語,手中加勁,小靳哎喲一聲慘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道曾所授內息法吸入一口氣,那暖意一起,手腕間的疼痛彷彿就減少幾分。
他剛意識到不能運功,老黃已顫聲道:這是什麼?這這是《多喏阿心經》這是小靳放聲尖叫:什麼狗屁多什麼心經!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嗎?
老黃放開了他,不住倒退,一面不住喘氣,搖頭道:不對不對不是,是是一定是師父他是《多喏阿心經》突地暴喝一聲,說謊!四周的草被勁風颳得猛地一斜,小靳飛身而起,摔出三丈遠,跌得眼前發黑。他還沒爬起身,脖子處忽地一緊,老黃將他高高舉起,怒喝道:說謊!
遠遠近近的林子裡群鳥驚飛,小靳的耳朵嗡然鳴動,喉頭一甜,一股血湧上來。他好容易才嚥下去,掙扎著道:是你不信我也沒辦老黃拼命搖頭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經》,我師父沒有教給我,為什麼教給你!為什麼你會!咔咔!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來。
小靳見他牙齒上沾滿血跡,生怕他瘋狂起來,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來教我的他他手上、肩頭不知為什麼血淋淋的,好像好像沒有肉!老黃髮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嘯,手一鬆,小靳摔落在地。他顧不得脖子處火辣辣的痛,跳起來指著老黃身後叫道:就是那裡,他他沒有肉,好像被吃了!老黃霍然回身,渾身抖得似風中殘葉,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來!你出、出來!
小靳被他絕望的聲音叫得背脊寒毛倒豎,知道已是存亡的關鍵時刻了,扯開嗓子跟著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見沒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只剩下兩個血洞,好可怕,好可怕!他舉起手來了,哎喲,就在林子裡!
老黃揪著頭髮,喝道:不是你師父是是我已經吃了你,你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說完最後一句,手一扯,竟將自己的頭髮扯下一大片。他頭上鮮血淋漓,流到佈滿疤痕的臉上,他也渾然不覺,口中嗬嗬有聲,頓了片刻,猛地一躥,如脫韁野馬般向河邊的蘆葦叢狂奔去,叫道:滾!滾啊!我吃了你!
小靳幾乎同時撒開腳丫子朝反方向跑起來,不顧一切地跑起來,一面跑一面在心裡吼道:去你爺爺的!最好死在水裡,永遠不要出來!
他一口氣跑出一兩里路,跨上一個陡坡,眼前突然一寬,卻是一望無際的湖水。小靳忙剎住腳,走上兩步細看,原來跑到一處絕壁上了。向下幾十丈就是湖邊的蘆葦蕩,湖風獵獵,吹得滿天蘆花亂飛。
小靳籲兩口氣,一屁股坐下歇息,心道:怎麼辦?老子怎麼跑出去呢?這些水耗子不忘本,把老巢修在島上,偏偏老子是旱烏龜偷船?不行老妖怪不定什麼時候清醒過來,逮我比逮小雞還容易媽的,難道真要死在這裡,跟他做小妖怪了嗎?
左思右想,總不得法,眼看著日頭越升越高,快到午時了,小靳肚子一陣陣雷鳴,便沿著絕壁走了一陣,找到一處可以攀緣下去的地方,小心地下到湖邊,想打點魚來吃。誰知這一帶水頗有些深,小靳險些失足掉進去,別說抓魚了,就連螃蟹、螺螄也沒找到一個,不禁心中大是懊惱。
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扯根蘆稈胡亂地抽打水面,一面想:不要緊,等一下老妖怪恢復神志後就會來找我,那時就有魚吃了啊!突然提起巴掌狠狠給了自己一下,心道,我我在想什麼?什麼時候那老妖怪竟成了我的同夥了?不行不行!小靳啊,你這堂堂男子漢
剛想到這裡,忽聽遠處有人長嘯一聲,聲音嘶啞破碎,正是老妖怪。堂堂男子漢嚇得身子一跳,連滾帶爬進蘆葦叢中躲起來,心驚膽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過了不久,老黃的呼聲越來越近,想來已尋到了絕壁附近。小靳突然想起老黃鼻子比狗還靈,自己在這裡幾乎沒有希望躲得過,不禁大是惶恐,心道:他他知道我會什麼多阿什麼心法媽的臭和尚,有事沒事教我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一定會要了我的命可可別像師祖那樣被他吃了,那老子可萬劫不復了!
忽覺老黃的呼聲變成了喊叫,只聽他道:小靳喂!小靳,我捉了只白鷺,我們來吃,好不好?嘿嘿,嘿嘿好不好?好吃啊!說著不住咂嘴。
小靳全身雞皮疙瘩起了幾層,彷彿他要吃的不是白鷺,而是自己。咚的一聲,有石塊從崖頂落下,老黃的聲音更近了:嘿嘿我們有白鷺還有魚,對了,魚我我打一條上來給你吃好不好?我武功天下第一呀,哈哈,哈哈!我打一條上來
他說武功天下第一時還遠在崖頂,下一句打一條上來時,聲音已近在咫尺,跟著是嘩嘩的水聲,老黃涉入水中,開始找魚打起來。
小靳差點胯下失守,只覺下一刻老黃就要掀開蘆葦,一把揪住自己,弄到火上燒烤了。他突然急中生智,猛地跳將起來,鑽出蘆葦,正見著老黃一掌擊出,打得一條魚蹦出水面。他不待老黃開口,忽然喊道:林哀。身後咚的一響,老黃後退一步,道:林林哀?林哀是誰?是誰?眼中漸露暴虐之色。
小靳強自鎮定,知道生死間不容髮,道:什麼林哀?老黃,你耳朵越來越背了。我說樹林哎,多麼陰森。老黃搖搖頭,眼中神色變幻,窺探著小靳。小靳道:你心中一定在想,我這個小混混,怎麼會《多喏阿心經》的,對不對?可是我也同樣奇怪,為什麼白馬寺的心經,你會知道?
老黃渾身顫抖,彷彿白馬寺三個字是魔咒。小靳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我都不是白馬寺的人,對不對?可是卻都知道白馬寺的心經,你說是怎麼回事?老黃一面後退,一面捂住耳朵,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手一劈,啪的一下劈斷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木頭,閉嘴!閉嘴!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到白馬寺!
小靳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又是驚懼又是憤怒的神色,而自己引開他心神的目的又已達到,忙道:是,不談便不談。老黃翻著白眼一甩手,瘋瘋癲癲地縱入林中去了。小靳知道他又神志迷糊起來,幸好遠遠去了,只怕明日才會迴轉過來。
暫時不用擔心危險了,小靳回到水寨,燒火煮飯,飽飽地吃了一頓。他練了幾遍功,心想:老黃這傢伙,瘋是瘋,倒也不傻不行!不能這麼被他牽著鼻子走。但我得先有自保的本領才行嗯,對了,老子這麼來他躺在椅上,望著天上悠悠的白雲,仔細盤算起來。
阿清從睡夢中醒來,感到臉上有什麼東西。她摸了一把,是兀自未乾的淚痕,可是已完全記不起夢中的情景了。
這個清冷的早晨,薄霧在林間穿梭往來,仿若一條條、一層層半透明的輕紗。身旁的草和灌木的末端凝結著露水,映著頭頂支離破碎的天空和身旁縱橫交織的蛛網。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氣,恍惚間有一種心醉到心痛的感覺。
你醒了。阿清猛地轉過頭,見道曾靠坐在一棵樹上,對自己合十一禮。阿清見他一派平靜的神情,忍不住道: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已經昏迷了十天,卻好像我才剛醒來一樣。
道曾道:人生一夢,十天又算什麼?只是貧僧偷懶的這十天,姑娘辛苦了。阿清聽他前面的話,幾乎跳起來,總算後面的還像人話。她走到淌過林間的小溪邊,洗了洗臉,問道:你的傷怎樣了?
道曾淡淡地道:小傷,沒什麼。阿清道:小傷?差點兒死過去還是小傷?轉眼見到昨天剩下的狍子肉還未吃完,拋了一塊給道曾,吃吧,你好久都未進食了。
道曾道:阿彌陀佛,貧僧不願奪其性命。阿清道:這已經燒好了,還有什麼命?道曾搖頭道:若是貧僧今日進食,以後姑娘會殺更多生命以食貧僧,這跟貧僧所殺有何區別?殺生乃最大之罪孽
阿清跳到他面前,一腳將那塊肉踢出老遠,道:餓死隨便,本姑娘想殺多少就殺多少,你不吃,我殺得更多!她自在一邊吃肉,故意大聲咀嚼。道曾並不在意,問道:姑娘,你是怎麼來東平的,小靳呢?阿清道:你那徒弟麼?現下也不知死了沒有。說到這裡,心裡莫名地一酸,但她可不想示弱,將如何跟小靳逃到鉅野澤的情形說了一遍。
道曾聽到她說起那怪人,身子一抖,扶著樹站起身,走到阿清身前,伸出手來比劃一個架勢,道:他是不是出了這一招?阿清道:是啊。道曾眯著眼道:你應該踢他右手腕,同時準備襲他前胸。嗯他是不是反手回切,含胸收腹,退履位,再進隨位?阿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的進退,不過他反手切我,突然轉到我左邊。
道曾嘆口氣道:那就是了。原來他還在阿清道:你認識他?道曾道:也談不上認識。他應該算我的師叔,只不過多年前已被逐出師門了。阿清道:原來他也是白馬寺的僧人,難怪知道我師父。總之小靳被關在一個大水牢裡,我一個人救不了他,只好到東平來了。道曾合十道:姑娘為救小徒,竟隻身涉險,這份勇氣正合我佛慈悲精神,貧僧佩服。阿清頭一偏道:誰救他呀?我我只是到東平來找其他人罷了。
道曾走到林中小溪流旁,捧水喝了幾口,見草叢間有些小小的野果,摘了幾枚吃。阿清見他站立時身子不住顫抖,身體實在已虛到極點,突地躍到他身後,以一招小擒拿手抓住他手腕,向上一提,道曾毫不防備,當即摔了一個跟頭,躺在地下,半天動不了。
阿清蹲下,手扣上他的脈門,過了一陣冷冷地道:你的功力呢?道曾笑著搖頭道:廢了。阿清道:果然是那一句佛號。你內力那麼深厚,就算身上三大要穴被封,還是可以上城樓逃走的,為何要用獅子吼,弄得功力盡失?道曾合十唸經,並不作答。
阿清嘆道:你救了我兩次,可惜我無法報答道曾截斷她道:姑娘,在旁人看來,第一次救你的是小靳,這一次卻是姑娘相助貧僧。在貧僧看來,既無所謂生,亦無所謂死,更何來相救?貧僧其實早就希望沒有這一身功夫,以成就大道,一直舍不去這執著妄念,姑娘今日成全了貧僧一大夙願。阿彌陀佛。
阿清見他神色怡然,不知怎樣再說下去,當下起身縱到樹上,摘了些大果子,遞到他面前。道曾道:多謝姑娘。自在地上坐了,從容進食。那些果子青澀難嚥,他卻吃得津津有味。阿清吃完了肉,在溪邊喝足了水,道:走吧!道曾道:往哪裡走?阿清道:不知道!我們渡過濟水後,被蕭家的人一路追進這大山,整整三天才暫時逃脫。也許他們現在還在附近搜尋,我們要快點離開才行。道曾又道:姑娘想往哪裡去呢?阿清用一根布條繫著頭髮,道:我啊我想先去鉅野澤,或者可以看看你的徒弟也說不定。然後向東,到青州去找我父親,聽說族人多往那裡去了。你知道怎麼走嗎?
道曾道:要出了山才有路。順著溪流走,應該能出去。阿清想起小靳也這麼說過,不覺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那徒弟也這麼說過,可惜還是沒找到路。道曾道:那山谷貧僧也曾下去過,確實四面環繞,沒有出路。若非姑娘修習千仞術,爬上去都成問題。阿清猛地回頭,盯著他道:你怎麼知道我的武功家底?你見過我師父?
道曾閉目合十,過了好一陣方道:心慕已久,卻未曾有一面之緣,實為平生憾事。阿清想了想,道:小靳說你師父是白馬寺的林普大師,那定是他見過我師父,告訴你的?道曾道:尊師曾在白馬寺數年,與我師父相互切磋武藝,是以得聞一二。
阿清點頭道:那麼你也不知道我師父的下落了。道曾忽然顫聲道:你師父你師父沒有回崑崙麼?阿清搖搖頭:不知道。師父說過她會回去,可惜戰亂一起,就沒有消息了說著眼圈已有些紅了。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道曾默唸完一段經,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