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嘎子的呼嚕聲停了,他似已感到她哭了。
但他的話卻更不友好了。“謝謝我?謝謝我自投羅網?謝謝我讓你又有了一次殺人的機會?”
任蓮軟倒,狠命地掐他:“不是!你知道不是,你知道……”
臭嘎子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哭什麼?真是的!你以為我一定會幫你的忙?”
任蓮嗚咽道:“你肯定會的,你會的!你知道我的身世,怎麼會不肯幫忙?”
臭嘎子冷笑:“我可不是什麼俠骨柔腸的人,你千萬別表錯了情!”
任蓮狠狠捶了他一下,抬頭熱切地盯著他,喃喃道:“該死的,你這又臭又嘎的壞小子。”
臭嘎子推開她,吼道:“你不要這麼酸溜溜地跟我說話,我聽了難受!”
任蓮又扭了上來:“就要讓你難受,就要讓你難受……”
春月的輝光並不清朗,相反卻有些溫漉漉粘乎乎,朦朦朧朧的。
溼漉漉的是梨花的清香。粘乎乎的是女人的柔唇。朦朦朧朧的卻是一種躁動的情緒和心境。
野丫頭怔怔地躺在床上,看著床前窗外的月光,聞著梨花的清香。
她的眉頭緊緊皺著,她的嘴也噘得老高,象是在跟誰生悶氣。
在這樣一個春夜裡,女孩兒的心事,還能會是什麼呢?
淚水流出眼睛。淚水泛著春月的輝光。
她在抽泣,在低聲罵著什麼人:
“糊塗蟲!你這糊塗蟲!……”
“糊塗蟲”是誰?
春月知道。花香也知道。
春月的輝光也照著一身輕羅的任蓮,照著一臉不耐煩神情的臭嘎子。
梨花下,一張石桌,兩張石凳,兩人相對而坐,手裡都拿著酒杯。
“嘎子?”任蓮輕聲喚他。
“幹什麼?”臭嘎子很不高興地應了一聲。
“月色是不是很美?梨花是不是很香?”
“香?香個屁!美?美個球!”臭嘎子氣沖沖地道:“我沒時間跟你品酒賞月!你最好趕緊解了我體內的毒,讓我走!”
任蓮微笑著搖搖頭:“你這人真是的,毒解沒解你都不知道?”
臭嘎子一呆,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那我要走了。”
任蓮幽幽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如果真要走,我也沒法攔你,而且,而且……我要你做的事實在也太危險了,簡直就是去送死……”
臭嘎子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頭冷笑道:“我要走了。”
任蓮不再理他,徑自起身,扶著花樹,給他一個背影。
臭嘎子又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大聲道:“我真的走了!”
任蓮還是沒出聲,但肩頭已在聳動。
臭嘎子氣得“[FJF”NCD7B[FJJ””了一聲,衝過來大聲吼道:“哭什麼哭?”
任蓮泣道:“你走你的,我哭我的,跟你又有什麼相干?”
臭嘎子怒道:“你一哭,我還走個屁!”
任蓮飛快地轉身,飛快地抱住了他的脖頸,笑盈盈地道:“你答應我了?”
臭嘎子沒好氣地道:“不答應又能怎麼樣?你當我不知道你又給我下了毒嗎?”
任蓮笑道:“是麼?我怎麼不知道呀?”
臭嘎子惡狠狠地道:“你不知道?那這種名叫‘輕羅小扇’的毒是誰的?”
任蓮不笑了,聲音也變冷了:“你連‘輕羅小扇’也知道?”
臭嘎子一把推開她,指著她鼻尖大罵道:“你能下毒,我為什麼不能知道?你當老子是二傻子?原先我還以為你挺可憐的,想幫幫你的忙,誰想到你這麼不夠意思!”
任蓮淒涼地笑了一下,嘆道:“你說得對,我是不夠意思……”
她輕聲道:“可我為什麼這麼不夠意思?……難道我真那麼殘忍,那麼無情嗎?……你以為我願意這麼做嗎?……”
淚珠不斷地湧出那雙好看的月芽兒,滑過她寧馨的面龐:
“我到現在一直還活著,東躲西藏地活著,為什麼?不就是為了報仇嗎?我從九歲起,就一直想著要報仇,為了能報仇,什麼我都願意幹……”
臭嘎子面上不耐煩的神情漸漸消失了。他聽得很認真。
“……我從西域回到中原後,一直就想去殺了仇人,可仇人的武功太強了,單憑我一個女人,又怎麼會成功呢?……我開始找高手幫我,傻呼呼地引誘他們,把自己獻給他們,然後哭著求他們幫忙……”
臭嘎子一下坐回石凳上,開始喝酒。
“……可他們根本就不把這些放在眼裡,有的人口頭上答應得很好,待玩厭了我,又將我求他們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有的人當場就諷刺我異想天開,一腳踹開我,穿上衣服就走;還有的人甚至想把我制住,當他們的玩物……”
臭嘎子喝得更急更快,一杯一杯往嘴裡倒。
“……後來,我也傷透心了,只好下毒,誰要是不答應,或是答應了又不去辦,我就讓他們去死!”
臭嘎子喝完了酒,直楞楞地瞪著桌面,不說話。
他無話可說,只是心裡堵得慌。
任蓮走到他身後,抱著他,伏在他身上,抽抽噎噎地道:“你別怪我,我是習慣了,嗚嗚……習慣了人家騙我。我……我給你解毒,你走吧,走吧……”
臭嘎子冷冷道:“我不要你解毒,我也不走。”
任蓮痛哭失聲:“我不要你幫忙了,你滾,滾得遠遠的!”
臭嘎子冷笑:“老子平生最不喜歡聽話的人。你這個忙,我是幫定了。”
任蓮拚命搖頭:“不、不、不!他們很厲害,你去了也是送死!”
臭嘎子大聲道:“你下套子把我引到這裡來,不就是要讓我去送死麼?”
任蓮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要你幫忙了,不要你了!”
臭嘎子道:“你可決定了?要知道,天下像我這麼傻的人可沒幾個,你套上一個算是你的運氣。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任蓮哭道:“滾,滾開!”
臭嘎子真的站起來,任蓮鬆開手,退了好幾步,靠在花樹上,有氣無力地道:“你滾。”
臭嘎子衝過去,一把將她扛在了肩上。
任蓮現在乖得象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嬌嬌痴痴地不動,任由臭嘎子胡鬧。
臭嘎子氣呼呼地道:“怎麼了?”
任蓮喃喃道:“你還是……還是別去了,石不語……是個老魔頭,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的,我不想讓你死,真的不想……”
臭嘎子是真不高興了:“你怎麼對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早知道我不是石不語的對手,你還引誘我幹什麼?”
任蓮呻吟道:“殺……殺你!”
臭嘎子一下滾到一邊,怒道:“我看你是殺人殺上癮了!”
任蓮輕聲道:“我一直沒找到一個肯真心幫我的人,現在找到了你,我實在……實在不忍心……”
臭嘎子大聲道:“是我自己想去送死,你忍心不忍心又有什麼關係?”
任蓮凝視著他,似已痴了。
象臭嘎子這麼怪的人,她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
她飽嘗過仇恨、辛酸、羞辱、失望和殺人之後的瘋狂,她已麻木。但在臭嘎子面前,她好象找回了已失去的某些珍貴的東西。
她會讓他去送死麼?
石不語是什麼人?
你要拿這個問題問武林中人,十有八九會得到別人的冷眼。並不是他們不知道,而是他們認為這是傻瓜才會問的問題,他們不屑於問答。
的確,江湖上雖很少有人談論石不語,但卻沒有人不知道他。
“石不語”並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叫“石誠”,聽起來就給人一種安全可靠的感覺。
石誠之所以後來被稱為“石不語”,是因為他發現了一個穴道,點中之後,可使人除不能說話外一切照常。取意“觀棋不語真君子”之句,此穴名為“觀棋穴”,又稱“不語穴”
或“君子穴”,石誠也就成了石不語。
有這樣成就的人,當然不同凡響。
如果有人說自己要去殺石不語,所有的人都會認為他是個瘋子,是在說醉話。
石不語不僅是個絕頂的武功高手,而且還精通奇門遁甲、醫卜星相。更邪乎的是,有人說他能呼風喚雨、剪紙成人、縮地成寸、撒豆成兵,很有點龍虎山張天師的道行。
想想也是,一個能發現新穴道的人,能不被神化麼?
可任蓮的仇人,偏偏就是石不語。
可臭嘎子偏偏硬著頭皮、自告奮勇地要去殺石不語。
還是野丫頭罵得對,臭嘎子不是糊塗蟲,誰是?
任蓮動情地道:“嘎子,我要用三天時間,把你造就成一個絕頂高手。你生還的機會就會大得多。我需要你活著回來。”
臭嘎子目瞪口呆:“三天?絕頂高手?你瘋了?發燒了?”
任蓮溫柔但又堅定地看著他,認真地道:“我不是在說胡說,我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臭嘎子呆了半晌,突然發狠地吼道:“這麼說你還是騙我去為你送死!你要是有辦法,為什麼不自己用?三天!你要是自己想報仇,三千天時間也過去了,你不是可以把自己培養成一個陸地神仙了麼?”
任蓮靜靜地偎著他,含笑看著他,一聲不吭,待到他火發完了,才笑咪咪地道:“我這個辦法只適合於男人。”
臭嘎子瞪瞪她,不吭聲了。
任蓮柔聲道:“我給你下了‘輕羅小扇’之毒,也是這個目的。這種毒只對男人起作用,它可以激發你體內的潛能,使你的武功超常發揮,但這還不足以使你平安地闖出‘觀棋山莊’,所以我……”
她突然附在他耳邊悄悄地道:“我會一種奇異的功夫……”
半天,悄悄話才說完了,任蓮暱聲道:“怎麼樣,我是不是真心待你的?”
臭嘎子大聲道:“我不幹!”
任蓮吃了一驚:“不幹?你怎麼這麼傻?”
臭嘎子道:“傻歸傻,不幹歸不幹。有輕羅小扇的幫助就夠了,我不要那些人的內力。”
任蓮嘆道:“你不想成為一代高手?”
臭嘎子一口回絕:“不想!”
“為什麼?”任蓮是真的驚訝了,“習武之人畢生追求的目標,不就是成為一代高手嗎?”
臭嘎子回答得更絕:“憑我現在的武功,闖江湖儘夠了。我要那麼高武功幹什麼?要知道幹壞事的人都是太有本事了。如果我武功高了,沒人能打過我了,說不定我就會變成惡棍。”
任蓮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麼理由?”
臭嘎子正色道:“我是說真的,而且,當一代高手有什麼好?弄得天天有人找你較量,弄得自己整天怕敗給別人,還不如我現在快活呢!”
任蓮搖頭嘆道:“那你還學武功幹什麼?”
臭嘎子冷笑:“你不是有檔案麼?你怎麼會不知道?”
任蓮想了想,慢悠悠地道:“檔案上說,你原先是個小叫化,後來——也就是你七歲的時候,拜在你師父門下。至於你為什麼學武功,檔案上沒有。”
臭嘎子沉聲道:“我學武功是想殺一群狗!”
任蓮奇道:“一群狗?”
“是的,有一家財主,養了一大群兇惡的狗,一次狗咬死了我的一個同伴。於是我們幾個小夥伴就發誓,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殺了那群狗。”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我學武功的目的,只是為了打狗。”
任蓮沉默了,好半天才嘆了口氣。
“謝謝你告訴我。”她喃喃道。
臭嘎子看見,她的眼中有一種很奇特的神色。
“我很小的時候,也希望會有一個夥伴,能幫我對付那些惡狗。”
是不是曾經有個小男孩,曾經為她打過狗,曾經保護過她?
臭嘎子不知道。
任蓮突然抱住他,柔媚地笑了起來,“就算你真的不肯讓我把內力導給你,我也要關你三天,好好吃你的肉。”
臭嘎子吃了一驚:“那我還怎麼有力氣去對付石不語?”
任蓮的小手開始摸索起來:“你放心,我不會用你當藥的……”
臭嘎子上路時,確實是滿懷豪情、滿面春風的。三天的銷魂滋味並沒有使他疲憊憔悴,任蓮並沒有象對付其他男人那樣待他。她完全象個溫馴柔媚的妻子服侍丈夫那樣服伺他。
目的當然是讓他心甘情願地去送死。
臭嘎子跑了沒一會兒,就拉住了馬韁繩,漸漸覺得有些窩火了。
他服了“輕羅小扇”這種毒藥,就不能臨陣脫逃了,只有去送死,一點餘地後路都沒有。
臭嘎子開始罵罵咧咧的了:“媽媽的!臭嘎子,別人說你傻,你還不相信,這回該知道了吧?你狗日的不是糊塗蟲是什麼?”
他最擔心的不是死,而是石不語殺不著、任蓮又不給他解藥,輕羅小扇只能使他在一個月內精神煥發、體力充沛,過了一個月,臭嘎子可就只有等死了。
如果任蓮不給解藥,而是讓他永遠陪著她的話,臭嘎子可就更慘了,臭嘎子一想起任蓮驚人的胃口和絕頂的瘋狂,就忍不住心驚膽顫。
“媽媽的,糊塗蟲,別吃草了,快跑。”
於是這匹貪吃路邊野草的駿馬,也就叫做“糊塗蟲”了。
如果臭嘎子不去惹任蓮,不進任蓮的小院,不貪吃“野草”,又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
臭嘎子這個人是很少後悔的,可這次他是真的後悔了。
還是野丫頭罵得對,他是糊塗蟲。
臭嘎子心裡一跳:“孃的,沒事想她幹什麼?”
但越是這麼發狠,就越是會想起野丫頭。真怪。
最後,臭嘎子終於嘆了口氣,罵道:“媽媽的!這野丫頭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會子說不定正罵我呢。”
想到自己現在也許正被野丫頭罵,臭嘎子心裡居然還有點酸酸甜甜的。
“莫非老子真的喜歡上她了?”
臭嘎子有些吃驚,也有些好笑。
不過,臭嘎子雖然還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野丫頭了,但卻能肯定,野丫頭一定十分十分地喜歡他,要不,那天在樹林裡,她不會是那種情狀。
如此一想,臭嘎子的臉居然十分十分難得地紅了。
“媽媽的,糊塗蟲!”
他是在罵馬,還是在罵自己?
臭嘎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好拚命打馬飛奔,讓春風吹過發熱的臉、滾燙的胸口。
野丫頭牽著馬,從路邊的一戶人家後面轉了出來,面上盡是迷茫、古怪的微笑。
她一直在附近找臭嘎子,只可惜臭嘎子不知道而已。
你只要看一看野丫頭的神色,就會馬上猜到,她聽見臭嘎子罵她的那句話了。
“他在罵我,”她快樂地想著:“他還在唸叨我,還沒有忘記我。”
那麼,他會喜歡她麼?
這個讓她失眠過許多夜晚的問題,今天終於有了答案——他肯定喜歡她。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她覺得天特別特別的睛朗,樹特別特別的可愛,田野特別特別的寬闊,路邊的花也特別特別的香。
連那戶人家門口曬著的小孩的尿片都那麼美麗!
野丫頭翻身上馬,追臭嘎子去了。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她想幹什麼就馬上去幹什麼,從不怕別人笑話自己。
她要追上臭嘎子,告訴他,她沒有罵他。
然後呢?然後又怎樣呢?
野丫頭可不願想得太多,想太多了就不成其為野丫頭了。
春風拂面,軟洋洋的,讓人只想放聲大喊大叫,大聲唱歌。
野丫頭感到胸脯裡漲鼓鼓的,似乎那裡有許多的快樂和歡愉忍不住要湧出來。
當她看見他強壯的身影時,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如果這時候他對她乾點什麼傻事,她一定不會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