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越想越高興,忽聽上面有人向看守說:“你快把地害子門打開伺候著,人一會就到,那鎖已老沒使了,省到時一個遲誤。這位大爺性急,惹翻了不是玩的。”馬二聞言心中大動,細砸滋味,極似外國人要來看人,否則過堂之時早過,如過夜堂應當把人提去,如何自來,叫把牢門打開伺候?又說大爺性子急怕惹翻了,越想越料前日看守之言應驗,喜得心裡亂跳,不住口暗中唸佛,這就好了,到底還是外國人辦事認真,夠交情,連大禮拜晚上都不論,楞跟老楊要人,還得親自查驗到底優待沒有,這樣待人往後非跟他多賣力氣不可。方自胡思亂想,皮靴聲已自石梯走下,隨聽開鎖之聲,門仍扣住未開。如在往時,馬二早已涎臉探詢,因見看守正是昨晚打人的一個,又恨又怵,又以此事已然十拿九穩,反正少時便見分曉,何苦再去求他?暗罵看守兔蛋可惡,前黑啦狐假虎威,差點左手指頭全折,如今傷還未好,少時外國人一來,我便當著面告上一狀,弄巧就許叫我把這小子帶回工部局去,由我拾掇,報仇洩恨。想到這裡,不特沒有打聽,反假裝著捉蝨子,脫去小衣褂披在身上等著,想將身上傷痕現出與外國人觀看。
剛打算少時見了來人如何表功告訴,猛聽傳呼“廳長到”,跟著一連串皮靴奔走之聲由遠而近,暗忖半夜三更,廳長萬無光降囚牢之理,非他媽陪了鬼子來不可,我這還得裝著一點,念頭才轉,剛哼了兩三聲,來人已自走下。門開處看守同了四個持手槍的衛士首先搶入,進門看守先喝了聲:“兔蛋快滾起來,廳長來了!”馬二暗罵:“兔蛋還要狐假虎威啦,待一會就要你好看,二太爺先裝一回孫子再說。”半驚半喜,以為這就快要好了,假裝害怕,剛應了一聲站起,楊以德已同了一人走進、馬二一看,隨來的是個西裝少年,卻不認得,心還疑是工部局派來的高級職員,便朝來人分別鞠了一躬。
楊以德笑對那人道:“你看著點,藥箱帶來了沒有?”少年笑答道:“藥箱現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廳長是什麼意思,以為給尋常犯人治病,又趕出診事忙不在家,現在說定,準按日期奉陪好了。”
馬二才知少年是個西醫,楊以德還是想將傷醫好再行開放,不禁著起慌來,暗忖:
“你這好意思我不能領,早點放出去多好。”心裡想著,脫口叫了聲“廳長”。楊以德笑問何事,馬二道:“廳長待我天高地厚,不過小的那天雖然捱了幾下,仗著這副身子骨,沒嗎。有這兩天全養好啦。你啦請大夫給我治,還得花錢嗎的,我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歲老孃,怪惦記的,再說我又是個孝子,不如你啦把我小子早點放回去滿好,你啦這份意思我也滿明白,見了外國人我一定美言幾句,決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話,誰叫咱都是中國人啦。別說沒嗎,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的,也得向著你啦這一頭,決不能給中國地找麻煩。你啦真要體恤我,賞點醫藥費嗎的那倒領情。不賞也行,要叫我在這兒養傷,你啦花錢,我小子還難受。承你啦美意,前天還下命令改為優待,叫實噗還不如不優待啦,就吃的還湊合好一點,也不如在外頭。瞧這地吝子裡頭有嗎?連塊板都沒有,滿地盡迸蝨子,看守老爺們張口就罵,舉手就打,滿沒照你啦意思辦事,這要待長了,非折騰死不可。你啦又跟外國人簽過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小子一條狗命死活沒嗎,可是話得說回來,人總死在警察廳裡頭,外國人不知道怎麼死的,必要辦照會交涉,一賠款就多少萬,誰也了不了,別跟庚千年一樣,豈不給你啦找啦麻煩。最好還是給兩錢由我自己養傷去,再不放心我能給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見,多會把身上傷養好再見外國人,你瞧怎麼樣?”說時,旁立諸人兩次想要呼斥,俱吃楊以德擺手止住。
馬二見楊以德滿臉笑容,以為說對了心思,自覺這樣給他叫明倒好,便一個勁往下說去。說完,先聽西醫對楊以德笑道:“這人簡直神經錯亂,無怪那日敢對廳長無禮。”
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沒告訴你那天多喝啦幾杯早酒讓鬼催的麼。要不介廳長乃父母之官,比縣長還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開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對於廳長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還待往下說時,楊以德笑間:“你還有什話說沒有”?
馬二道:“報告廳長,就請你啦放我出去,賞不賞的沒嗎,好在我跟外國人也能要個三頭五百的,你給他給一個樣。”可笑馬二死在臨頭,還想乘機弄上一筆養傷費再走。楊以德笑道:“本廳長決不能失信於洋鬼子將你槍斃。可是你要回老家還得些日。這位王大夫便是本廳長專為請來給你長期治傷的,你少時有什傷痛可對他說。”馬二也沒聽明語意,便忙爭辯道:“我說不向外國人說,實實不假,廳長別不放心。”話未說完,楊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這混蛋倒想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還未報呢,哪有如此容易!”
馬二剛聽出口風不妙,楊以德已將身上長衣脫去,喝聲:“拿來,給我抓!”門外應得一聲早奔進一人,手裡持著和前日過堂一樣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遞上,同時旁立衛士便如狼似虎趕將過來,抓住馬二衣領惡狠狠往下一扯,隨手扔向旁邊。馬二因想向外國人訴苦看那身上傷痕,將衣服脫下披在身上,這一來倒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否則衣服既要被人扯碎,還得捱上幾下。話雖如此,楊以德依然沒有省勁,該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馬二因上來沒有認清來意,話又不曾聽出,見對方笑嘻嘻突然翻臉,摸不清是何原故,只當把話說錯,刺中了對頭心病,當著好些人面子掛不住惹下來的亂子,急喊:
“廳長開恩,我說錯啦,願意傷養好了再走,你啦千萬別打我。”話才脫口,楊以德早奔過來,罵聲“王八蛋”,揚鞭就打。馬二身上的傷還未愈,有那見血的也只剛結疤,如何禁得這一陣亂抽?一鞭捱上便痛徹心肺。十來下去過疼得滿地打滾,急喊:“爺爺,打死我噗!”先還夾著幾聲“噯呀”,到了後來,直似待殺的豬狗一般隨著鞭聲慘嗥不已,西醫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楊以德和四衛士,一個持著麻鞭準備換用。馬二為了護痛閃打,在地上往來亂滾,四衛士一人把住一頭,滾到跟前,便一腳踢一溜滾。楊以德雙鞭交換了好幾次,直打得馬二急痛攻心,聲嘶力竭,快要斷氣。打人的也自累極,才行擲鞭住手。當有隨從由外走進,遞上手中把,楊以德擦了,穿上長衣,將西醫喚進房來令其驗看,問要幾日方愈。西醫皺了皺眉頭答說:“雖是浮傷,但肉多糜爛,如要通體見好,少說一星期。”楊以德隨即含笑點頭,率領衛士走出。西醫忙命從人由上面取下藥箱和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將馬二扶坐椅上,先給他消了毒,然後上藥。
馬二體氣堅實,儘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會便將氣緩過,心還在盼仇人不會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報過,想必傷好便可出去。見那西醫與前日人性不同,見自己打得這重,大有憐憫之意,治得也極盡心,用藥甚多,毫不模糊,不禁又生希冀,乘著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長大夫,你啦積德治得大好了,我小兒這輩子也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