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江漢,地當“長江”與漢水合流之處,二水相交,水流湍急,常有急浪排空,天風浩浩蕩蕩之趣。
天空水雲,帆梔林立,這一帶近古云夢大澤,水蒸多汽,朝夕微有薄霧,故云推色舞之際,景象萬千。
拂曉之時,漁舟三五出江,意態萬端,旭日初昇,江色丕變,忽青忽紫,百態畢陳,因之,唐詩人之寫江景,大都以江漢為主。
江漢附近之風景,實以月湖為主。
月湖分東西,著名之“伯牙臺”,也就是春秋時魯大夫伯牙彈琴之所,就在這月湖之旁。
這時間,是夜晚,而且是個有月的夜晚。
月下看月湖,梅山蒼蒼,月湖水波盪漾,岸頭楊柳成行,湖中遍植荷花,俱皆揭注於几席之間,大有“千紅映月”之概。
月色冷輝下,就在這“伯牙臺”上,擺著幾色小菜,一葫蘆美酒,席地對坐兩個人,在那裡對月小酌。
坐在南面的,是個神態威猛,環目虯髯的錦袍大漢,一手拿葫蘆,一手執雞腿,意興飛揚,豪邁狂放。
坐在北面的,是個瘦削黑衣老者,他則眉鎖輕愁,悶悶靜坐,對眼前美景,酒菜,似乎一概索然。
那是“北旗”龍飛與“東邪”厲勿邪。
龍飛在吃喝間,突然瞪眼皺眉,道:“厲老兒,奈何敗人酒興,大煞風景?”
厲勿邪一搖頭,嘆道:“酒,我說過,這輩子再也點滴不沾,我喝夠了,也受它的害受夠了,你叫我如何吃喝得下?”
龍飛叫道:“你似這般不吃不喝,悶坐一旁,就會有人把你那女兒與呼延老兒的行蹤,一起送上‘伯牙臺’麼?”
厲勿邪搖頭說道:“老龍,你不是我……”
龍飛立時截口大聲說道:“丫頭是我的侄女兒,而呼延老兒也是我的朋友,你與我,又有什麼分別呢?”
厲勿邪道:“我的意思是說,我不如你豪爽豁達。”
龍飛眼一瞪,道:“厲老兒,你少罵人。”
厲勿邪道:“老龍,我說的是實情。”
龍飛道:“實情也好,虛話也好,似你如此這般,何補何益……”
雞腿往湖中一揚,道:“你睜開老眼瞧瞧,今夜月明,難得佳景,湖中輕舟盪漾,遊人誰不暢笑歡談,只有你……”
厲勿邪道:“只有我,女兒被賊擄,朋友去無蹤。”
龍飛一怔,憤然說道:“好吧,厲老兒,我陪你月下悶坐……”
右手一拋,一根未啃完的雞腿“當!”地一聲墜入湖水中,水花翻動,銀鱗倏現,魚兒爭相逐食。
右手一揚,酒葫蘆脫手飛出,也向湖中丟去。
厲勿邪一怔大叫:“老龍,你這是何苦,我陪你喝就是。”
突然探手一抓,酒葫蘆立刻倒射而回,他抓起了酒葫蘆,當頭便澆,酒香四溢如雨淋,鬚髮衣衫盡溼。
龍飛怔住了,睜著一雙環眼,詫聲說道:“厲老兒,你這是幹什麼?”
厲勿邪苦笑說道:“不能沾唇,這般解饞也好。”
龍飛大叫說道:“厲老兒,你我相交這多年,看不出你還是如此雅人,酒來。”
劈手抓過葫蘆,仰起脖子就猛灌,酒,順著嘴角流下,鋼索掛珠,前襟酒漬斑斑,更顯豪邁,更是狂放。
一陣狂飲之後,他一抹嘴,哈哈大笑,道:“厲老兒,人生幾何,對酒當歌,這才是,且棄今宵滿腹愁,共謀一夕暢對飲,該你了。”
手臂一挺,遞出了酒葫蘆。
厲勿邪雙眉一揚,抬手便要接。
驀地,一陣蒼勁,清朗的歌聲起自湖心,如金聲,似玉吟,裂石穿雲,直逼夜空。
“月湖泛舟意興高,棄憂拋愁樂陶陶,今宵但謀一夕醉,明月江湖覓女嬌……”
這分明是針對……
厲勿邪一怔,手停在那兒,他跟龍飛兩張臉上充滿了詫異震驚,互覷一眼之後,厲勿邪急道:“老龍,此人是……”
龍飛環目炯炯,霍然轉註湖心,湖心,風月無邊,煙波迷離,一葉扁舟橫碧波,看不真舟中坐的是什麼人。
當即,他濃眉一揚,提氣揚聲:“閣下哪位……”
話猶未完,一聲朗笑自那小船上衝天響起。
“厲東邪,龍北旗,奈何不識故人,若問我是誰,兩位請靜聽:僕是名列五奇首,家在梵淨幽谷中………”
龍飛脫口驚呼:“是‘中尊’費……我不信……”
厲勿邪叫道:“豈止是你。”
“那連我自己也難信。”
龍飛霍地站起,道:“厲老兒,走,下湖瞧瞧去,是誰……”
只聽湖心那清朗話聲笑道:“何敢勞動二位故人大駕,我自當移舟趨前拜謁,也好與二位借這‘伯牙臺’相對敘舊,把臂言歡。”
話落,小舟划動,劃破碧波,緩緩搖了過來。
龍飛急道:“厲老兒,看清楚了。”
厲勿邪冷冷說道:“不勞你叮囑,我這雙眼早盯上他了。”
說話間,小舟已近,船頭上迎風負手站定一人,長髯飄拂,衣袂飛揚,幾如神仙中人。
正是“長沙”“天心閣”上白衣老者。
龍飛、厲勿邪四隻眼睛逼視凝注,一眨不眨。
小船已抵“伯牙臺”下,白衣老者仰首含笑呼道:“厲老兒,老龍,奈何泥塑木雕兩尊……”
龍飛突然失聲呼道:“費老兒,果然是你……”
費雲飛一笑說道:“難不成會是別人。”
身形隨話飄起,直上“伯牙臺”。
他那裡甫落地。厲老邪鬚髮皆動,突然伸雙手抓上費雲飛雙臂,口齒啟動,半晌始蹩出一句:“費老兒,你,你,你……”
費雲飛神情也自激動,笑道:“厲老兒,月湖月明夜,飄然故人來,你我稍時再敘舊言歡,且請冷靜,看我為你帶得誰來。”
一頓,揚聲喚道:“侄女兒,休要艙中垂雙淚,速速琴臺見爹尊。”
“爹!”一聲悲痛嬌呼劃空揚起,一條纖小紅影自船上騰起,飛掠上臺,俏立厲勿邪身旁,嬌靨上帶著笑,也佈滿了動人的淚漬。
厲勿邪,龍飛又楞住了。
費雲飛哈哈大笑,道:“厲老兒,快快舍了我去跟你那寶貝女兒親熱吧。”
厲勿邪、龍飛倏然驚醒,龍飛大叫,厲勿邪一把抓住兩隻粉臂,鬚髮暴漲,身形劇顫,老淚兩行,啞聲說道:“丫頭,咱爺兒倆是在夢中……”
姑娘厲冰心嬌軀一挪,偎向老父懷中……
不知過了多久,龍飛突然大笑,道:“好了,好了,夠了,賢父女一個鬍子那麼長,一個玉立那麼高,滿湖遊客皆注目,也不怕人笑掉大牙,休要冷落了多年未見的故人,收收淚吧。”
父女倆,這才收淚分開,姑娘厲冰心羞紅了嬌靨,上前盈盈施禮:“龍叔。”
龍飛笑道:“好侄女兒,此龍叔不是那個冒牌龍叔,你這一禮不謂多,這多日來龍叔卻快要急死了。”
厲勿邪那裡目注費雲飛,激動地道:“費老兒,多年音訊絕,今夢中相逢,甫見面便領你這份厚情,你叫我父女怎麼個還法。”
費雲飛笑道:“暫時不必,異日由我那侄女兒連本帶利一起還吧。”
這話,厲冰心懂,剎時嬌靨通紅,垂下螓首。
龍飛有著一剎那的錯愕,但是他沒說話。
費雲飛接著又道:“厲老兒,我千里護送侄女兒來此,再加上故人重逢,難道你就任我站在這兒不成麼?”
厲勿邪赧然而笑,慌忙舉手讓“座”。
坐定,姑娘厲冰心偎在了老父身邊,她忽地皺眉起道:“爹,您怎麼滿身的酒味兒。”
厲勿邪龍飛尚未說話,費雲飛已然笑道:“侄女兒,適時那一幕我看見了,待我說給你聽聽,如何?”
接著,就把適才所見說了一遍。
聽畢,姑娘厲冰心皺眉而笑:“爹您也真是……”
厲勿邪搖頭說道:“別一見面就數說爹,你跟你費叔是怎麼碰上的,快說給爹跟你龍叔聽聽。”
厲冰心微一搖頭,道:“爹,這您還是請費叔說吧。”
厲勿邪與龍飛齊望了費雲飛。
費雲飛未等問,便把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龍飛皺了眉,道:“費老兒,你辦差了一件事,乃是美中不足的小疵。”
費雲飛笑問道:“老龍,你何指?”
龍飛道:“便宜了那沈東山匹夫。”
費雲飛搖頭笑道:“老龍,多年來的身受已使我大澈大悟,我不願多造殺孽,多沾血腥,何況,他並不是罪魁元兇。”
厲勿邪點頭嘆道:“費老兒菩薩心腸,越發地令人羞……”
費雲飛忙道:“厲老兒,休再提那件事,侄女兒已對我說了,且語之甚詳,有道是:‘真金不怕火’,只要諸位明白了,我也就知足了,只是皇甫林也未免太……”
厲勿邪忙道:“費老兒,莫怪皇甫,如今我幾個才知道,你跟他都是被害之人……”
費雲飛微愕說道:“厲老兒,這話怎麼說?”
厲勿邪忙把真“南令”夫婦出現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費老兒,你看,這分明是……”
費雲飛道:“厲老見,你相信了?”
厲勿邪道:“有‘碧目魔女’在側,這還能假得了麼?”
費雲飛道:“這麼說,世上有兩個‘南令’?”
厲勿邪點頭說道:“不錯,一真一假。”
費雲飛道:“那怎麼沒有兩個費雲飛。”
厲勿邪微愕說道:“費老兒,這話怎麼說?”
費雲飛淡然笑道:“有人陷害‘南令’而嫁禍‘南令’,也有人陷害‘中尊’,卻為何沒有人假冒‘中尊’而嫁禍‘中尊’。”
厲勿邪道:“有,怎麼沒有!只是那假扮你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費雲飛愕然說道:“厲老兒,這話又怎麼說?”
厲勿邪道:“你糊塗,我幾個對你的誤會因何而起?”
費雲飛倏然失笑,道:“不錯,確有人假扮冒充過我,只是……”
頓了頓,接道:“厲老兒,聽你那話意,似乎害我的另有別人。”
厲勿邪點頭說道:“本來是,適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麼?”
費雲飛淡淡一笑,道:“厲老兒,你認為世上有兩個‘南令’,一真一假。”
厲勿邪毅然點頭,道:“正是,難道不對?”
費雲飛未答反問道:“且把你對真假‘南令’的區別分辨給我聽聽。”
厲勿邪慨然說道:“那容易,害我幾個那‘南令’是假,前幾天在‘洞庭’所遇,且有‘碧目魔女’為伴的‘南令’是真。”
費雲飛笑了笑,道:“似乎很對,厲老兒,我請問,以‘碧目魔女’為餌害人的是誰?”
厲勿邪道:“這還用問?自然是那假‘南令’。”
費雲飛道:“就算他是假的,我試問,他能以‘碧目魔女’為餌害人,是不是也能召來‘碧目魔女’為伴騙人?”
厲勿邪呆了一呆,道:“費老兒,你的意思是說……”
費雲飛淡然一笑,道:“從侄女口中,我聽說了有關冷遇春的遭遇,冷遇春是唯一知我被害詳情的人,可惜你幾個沒見……”
龍飛突然說道:“費老兒,我兩個見過冷遇春了。”
費雲飛一怔,旋即笑道:“那最好不過,可曾跟他談起……”
龍飛點頭說道:“談過了,而且談的很詳盡。”
費雲飛道:“那麼,我請問,據他所說,被害的是誰?”
龍飛說道:“他說是你費老兒。”
“是嘍。”費雲飛淡然笑道:“他奉‘南令’之命,也出於被迫害人,人是他害的,他自然知道被害的人是誰,又何處來個‘南令’被害人。”
龍飛呆了一呆,道:“那有可能他沒有看清楚……”
費雲飛縱聲笑道:“奉命害人的是他,他豈會看不清楚?老龍,你不是個糊塗人,有這可能麼?有這一說麼?”
龍飛沒說話,轉眼望向了厲勿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