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樹林中就更黑。
高歡衝出窩棚,就嗅到林中潮溼的草木腐土氣息中,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
那是誰的血?
莫非小白已遭不測?
高歡衝出樹林,就看見林外站著個人。
手裡提著劍的人。
高歡突然停住。
他已經看清了那個人是誰。他的視力一向非常好,在夜裡尤其好。
那個是麻冠道人,歲數約模五十出頭,很瘦。道人的眼中,神光很足。
道人手中提的那柄劍,變曲如蛇形,想來也不是凡品。
劍上無血。
血在地上。
小白已倒在血泊中,身首異處。
那麼歡實可愛的小白,竟已被這麻冠道人用劍殺死了。
貞貞呀呀驚呼著衝出樹林,悲嘶著想衝上去。高歡一把扯住她,點了她穴道。
麻冠道人嘆口氣道:“真是對不起,你該管好你的狗。”
高歡冷冷道:“是你殺的?”
麻冠道人道:“不錯。”
高歡道:“用你手中的蛇形劍所殺的?”
麻冠道人嘆道:“如此寶劍,用來屠狗,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高歡道:“可你的確是用這柄劍殺了它。”
麻冠道人道:“它咬我。”
高歡冷笑道:“它只是條狗,你本可以趕開它。”
麻冠道人道:“我沒這習慣。”
高歡淡淡一笑,忽然抱拳恭聲道:“在下高歡,請教道長尊姓大名。”
麻冠道人似乎沒料到高歡會對他如此執禮,怔了一怔,打了個稽首:“貧道天風”“
高歡再抱拳:“道長府上是——?”
麻冠道人又怔了怔,道:“貧道早忘記了塵俗之事。”
高歡客客氣氣地道:“道長還恕在下放肆。在下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麻冠道人已有點受不了他的這種“客氣”了:“有什麼話就問吧!”
高歡緩緩道:“敢問道長,適才斬殺此犬的劍法是向哪位名師學的?”
麻冠道人就算臉皮再厚,也被這句話扎疼了。他的眼中神光暴漲,高歡都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住口!”
高歡森然道:“道長,請回答在下剛才問的話!”
麻冠道人咆哮起來:“我是他媽的狗屁‘道長’!我叫‘天風’,我不叫‘道長’!你他媽的別再損我了!”
有時候“恭敬”比傲慢無禮更能激怒敵人。這位殺狗的天風道人已實在忍不住了。
高歡沉聲道:“你也知道我在損你?”
天風道人怒道。“不就殺了你條破狗嗎?你還能把老子吃了不成?”
高歡冷笑道:“用你這種人漚的糞都肥不了田,誰肯那麼下踐吃你?”
天風道人大喝一聲,提劍猛劈向高歡。
“殺——!”
他終於被高歡徹底激怒了。
本來殺條狗是件很平常的事。天風道人以前就殺過不少的狗,而且也都是用這把劍殺的。
他並沒有覺得用劍殺狗有什麼不要的地方。可今晚也不知是怎麼了,高歡幾句話一說,他就發現像自己這種成名劍客居然會用寶劍殺狗,居然會做出這種上不得檯面的事。
他實實在在是在“惱羞”而“成怒”的。
慕容飄知道,自己的麻煩也動了頭。
而“麻煩”這種東西,不能動頭,一動了頭,就擋不住它了。
慕容飄心煩意亂。
坐在他腿上的女人更讓他討厭。可他現在還不能推開她,他還用得著她,還用得著她的這個地方。
就因為她是“私娼”,他才可以藏在她這裡養傷,躲避那個惡魔的追蹤。
慕容飄一想他下午遇到的那個人,就會不寒而慄。
那人簡直就是惡魔。
他的斷牙還在痛,他的半邊臉都腫了,火燒火燎的。
他全身的經脈骨骼也都疼痛難耐。
可這個女人還要硬從他身上再擠出點什麼來,以滿足她不知滿足的淫慾。
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殺這個女人了,但想想又罷手。他下午已殺了三個無拳無勇的居民,惹了一大堆麻煩了,他不想再惹出一堆。
男人耐性越好,受的氣也就越多。這女人已蕩得不成樣子,居然騎到他的臉上來了。
血湧上了頭,慕容飄已準備不顧一切了手殺她了。
這回他還是沒有殺她。
不是他不想殺她,而是他動不了,他的穴道已被人封住了四十處。
他聽見幾個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然後那女入的大腿移開,慕容飄呼口濁氣,看清了進來的幾個人。
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惡魔。
慕容飄氣暈了過去。
天風道人在江湖上的確不能算是無名之輩,就算在天下武林中,他也是個很有名氣的劍客。
這種名氣在很大程度上來說並不是天風道人自己掙來的。天風道人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困為他出身於崆峒劍派,而崆峒劍派又屬武林七大劍派之一。
天風道人因為身出名門,所以出名也早。二十歲的時候,就已和其他八位師兄並稱“崆峒九雄。”到他三十歲的時候,“崆峒九雄”已只放四人,無風道人名聲又長了一截。到他四十歲時,崆峒一脈耆宿俱逝,“九雄”也已只剩下現任崆峒掌門天綸道人和天風道人了。
天風道人於是反出了崆峒。
他一直在爭掌門之位,既然已告失敗,他只好“流亡”。
江湖好漢、武林英雄們平常談心,必然會涉及到武林大勢,也就必談及到七大劍派,既談及七大劍派,也必提到崆峒。
作為崆峒劍派的第二號人物,天風道人當然是武林名流。
據說天風道人爭權失敗,並不是因為武功劍法不如天綸道人。實際上天風的劍法遠比天綸神妙。
只可惜,爭權奪勢的時候,更重要的是心機智謀和培養親信。天綸道人在這方面遠較天風道人做得好,天風的失敗只能說是意料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面對崆峒劍派的第一把好手,高歡有把握取勝嗎?
天風衝出,劍發。
劍氣縱橫。
劍氣純正而且凌厲、老辣。
只有將名門大派的劍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才會有如此渾厚正大的劍氣。
夜空中頓時響起了爆豆般急促緊迫的噼啪聲,那是充沛的內力在劍刃上迅速凝聚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天風道人已動了真怒。天風道人已經用了全力,天風道人已使出了崆峒劍派中最凌厲的劍招——
御氣飛劍!
高歡是死?是活?
御氣飛劍劍招一出,劍尖將有劍芒吞吐不定,遠可及丈外,當者立斃。
劍芒已吐出。
青瑩瑩的劍芒在夜色中乍起即滅。
高歡已不在林外。
他剛才立身之處背後的那片樹林,卻起了一陣嘩嘩的暴響,斷技、落葉紛紛落下。
好霸道的劍芒。
天風道人駐足再看,原先僵立一旁的貞貞也不見蹤影。樹林也恢復了寂靜。
天風道人不僅吃驚,而且已生俱意。
以前他的劍芒也不是沒有碰上過敵手,也不是沒有被人擊敗過,可剛才高歡鬼輸般的閃避功夫卻的確是他生平僅見。
要知道高歡不僅是自己逃脫了,而且順手帶走了無法動彈的貞貞。
無風道人一步一步往後退。
“逢林莫入”本就是一句古訓,像天風道人這種身經百戰的前輩名劍客自然深明其理。
這片樹林本就是高歡最熟悉的地方,焉知裡面沒有什麼厲害的機關?就算沒有一點機關,天風道人也不會貿然入林,天曉得高歡會藏在哪棵樹後面抽冷子來一下狠的?
天風道人只有退,他準備後退二十丈後再發足轉身疾奔。就算沒完成任務,回去之後也不過是一頓責罰,那總比送命強。
大風道人全身戒備,雙目死死盯著樹林,每後退一步,似乎都費盡他的力氣。
“這小子究竟是誰?”
他在心裡這麼問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後退到十九丈時,大風道人的神經肌肉都已經鬆弛下來了。危險已經遠離他而去,他應該可以鬆口氣了。
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背後有異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向自己後腦飛來,帶著鳴鳴的低鳴。
樹林還是靜悄悄的,面前沒什麼異常情況。
難道高歡竟已繞到他背後去了?
天風道人猛一低頭,一個鷂子大翻身,身子向左側旋開。
一道盤旋的黑影“嗡嗡”響著從他頭頂上閃過。
天風道人還沒有認出那是什麼,就覺得右腕脈一麻,兩個腿彎處也被重重擊了一下。
天風道人跪倒在地。
他以前也被人打敗過,甚至被迫棄劍,但他手中的劍從未被人奪走過,他也從未跪倒過。
天風道人這回算是栽到家了。
慕容飄這回也算栽到家了。
他知道,這回他已經一點逃脫的希望都沒有了。
他已看出來除了那個“惡魔”外,屋裡還有四個人。
這四個人中,除了剛才騎到他臉上那個淫蕩的“私娼”
外,其餘三個人都不是易於相與之輩。
這三個人中,有兩個是陰沉木衲、兩眼望天的老者,一個是青衣白褲的老僧,另一個則是黑衣黑帽的“員外”。
他們雖都沒有佩帶兵刃,但老僧腋下卻挾著把雨傘,“員外”手中拄著藜杖。
另一個看樣子是個慣跑江湖的小販,年紀不大,一臉精明,肩上還揹著個布褡褳。
看見這麼三個人,慕容飄就算再蠢,也知道那“惡魔”是什麼人了。
能收羅“傘僧”、“藜杖員外”、“天下第一小販”這三個奇人的,除了蓬萊鐵劍堡堡主韋滄海,還能有誰?
這位“傘僧”,據說出身西域少林分支,是少林叛僧火工頭陀的第十一代傳人。三十年前進入中原,即鬧得武林雞飛狗跳、江湖沸沸揚揚。他當時並不帶傘,也不叫“傘僧”。
後來他遇到了鐵劍堡當時堡主韋無劍,不知因何甘願入堡充職護衛。有人說是因為他敗在了韋無劍“心劍”之下,也有人說他貪戀鐵劍堡中珍藏的歷代神兵,至於真相究竟如何,除了韋無劍和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至於他後來怎麼會變成了”傘僧”,傳說就更多,也更離奇了。有人說他帶這把傘是為了在下雨時替堡主遮雨的,也有人說這把傘中實際上藏了十二柄神兵利刃,以防不時之需。
這位“藜杖員外”據說姓阮,年輕時是個自名“白眼看人、青錢換酒”的狂生,喜歡在杖頭挑一注青錢以充每日酒資,也算是追慕先賢的意思吧。後來雖說進了鐵劍堡,不愁無酒了,他的黎杖還是沒捨得扔掉,只是杖頭青錢已蕩然無存了。
這位“黎杖員外”據說精擅奇門遁甲,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帳下有這種能人異士,相信任何主人家都會產生一種“胸中自有十萬甲兵”的感覺。
還有那個小販,也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
這位號稱“天下第一小販”的人聽說姓劉,以前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都混過,他販的東西都是“肉”。
從人身體上切下來的肉。
只要你給足他要的錢,他就能把你要的你的仇人的任何一個部位賣給你。包括腦袋和人心。
聽說他早在十幾年前就被人殺死了,沒料到他竟投靠了鐵劍堡,而且現在公開露面了。
慕容飄落到這些人手裡,還有什麼活路。
既然命中註定是個死,慕容飄反倒放得開了,居然朝那“惡魔”眨眨眼睛,微笑道:“可是鐵劍堡韋堡主嗎?”
那“惡魔”點了點頭,淡淡道:“我原就說過,慕容公子不會不認識我的。”
慕容飄道:“慚愧。我倒是先認出幾位貴屬下,才敢推斷閣下身份的。”
韋滄海道:“哦!這麼說,就不用我介紹了。”
慕容飄道:“那倒未必。至少,這位假扮私娼的巾幗奇女子,韋堡主就得給在下引見引見。”
那女人早已穿戴整齊,模樣神情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可侵犯的“貞婦”。
韋滄海道:“難道你剛才沒問過她?”
慕容飄苦笑道:“我問過。她說她叫‘水兒’,這名字當然是假的。”
韋滄海眨眨眼,笑道:“你若這麼想,那就錯了。我們都叫她‘水兒’,剛才你沒發現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慕容飄嘆了口氣,喃喃道:“她的‘水兒’是比別人多些。”
韋滄海笑道:“你看,我們之間彼此都已認識了,談起話來也該比白天更真誠點才是。”
慕容飄沉默。
韋滄海苦口婆心地勸道:“慕容公子,我們只不過問你幾個問題而已。作為交換,我們也可替你做一件事。”
慕容飄還是沉默。
韋滄海仍然很耐心:“據我所知,慕容公子最大的願望就是重歸慕容世家。只要慕容公於肯與我們合作,我們可以幫你達成心願。”’
慕容飄終於開口了:“你們難備怎麼幫我?”
韋滄海道:“我可以找幾個人,為你承擔所有罪名。
你被逐出家門的起因是那件姦殺案,我們可讓事主和證人全都會翻供,全力為你辯汙,我們還可以將近來江湖上一些行依仗義的事說成最你做的。這樣,你不僅可以重歸慕容世家,而且可以恢復你作為長子所該擁有的一切利益權勢。慕容公子意下如何?”
慕容飄沉吟良久,毅然道:“好!”
韋滄海鼓掌笑道:“這才是俊傑所為!大師,清為慕容公子解開穴道。”
傘憎右手五指虛彈,剎那間將募容穴道盡數解開。
慕容飄翻身坐起,慢慢穿好衣裳,這才朝傘增拱手道:“大師好神通。”
傘增還禮:“慕容公子客氣。”
慕容飄又對韋滄海深深一揖:“韋堡主若能助在下重歸家門,不啻在下的重生父母。在下此生,願奉韋堡主號令。”
天風道人不僅劍丟了、人也跪下了,臉上還捱了十幾個耳光。
耳光是貞貞打的,打得很重。
她是為小白打的。
小白是高歡送給她的。高歡不在的時候,小白就是高歡的化身,得到貞貞的無盡的撫愛。
可這該死的天風道人竟然殺了小白,貞貞能不憤怒嗎?
但這種憤怒還是被痛苦和悲傷替代了。就算她打死了天風,又能怎麼樣?她的小白終究還是死了,再也活不回來了。
貞貞撫著小白的屍身,淚下如雨。
高歡盤腿坐在天風道人對面,冷冷道:“依道長在江湖上的地位聲望,斷不至於來找一條狗的麻煩吧?”
天風道人吐出了一大口血沫,氣沖沖地道:“我跟你說過了。我是路過,這條狗衝我過來咬我,我只好殺它。
像我這種有身份的人,若被條狗咬傷了,豈非更丟人?”
高歡靜靜聽完,慢慢道:“道長,我的這條狗在夜間一向是呆在窩棚邊的。若非道長想人樹林,它決不會咬你。”
天風道人語塞。
高歡又道:“無論如何,這條狗也死了。你打算怎麼辦?”
天風道人怒道:“你還想怎麼樣?老子已捱了一頓打,莫不成你還要老子抵命?”
高歡淡淡一笑,道:“這好像也沒什麼不合理的。”
天風道人如此珍貴的命,居然要抵給一條狗,你想他怎麼受得了這種汙辱?
天風道人已氣昏了頭:“他媽的!高歡,我警告你:
識相的,趕緊放老子走人!否則的話,你也活不成。”
高歡微笑道:“是嗎?我看道人也不像是練過移穴換位的人,我現在就要殺了你,神不知鬼不覺。我這裡也一向很僻靜,少有人來。要是我再肯費心挖個好一點的深坑把你理下去,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找到你的屍體。”
天風道人冷笑起來:“三更我若不回城覆命,我們的人就會趕來要你們的狗命。”
高歡聳然動容:“這麼說,道人並非偶然路過,而是奉命前來?”
天風道人傲然道:“不錯。”
高歡的確覺得很吃驚:“我聽說道人是武林七大劍派之一的崆峒劍派的第一高手?”
大風道人漲紅了老臉——他現在已被一個叫化子製得服服帖帖,還好意思稱什麼“崆峒劍派的第一高手”?
可他又的的確確是崆峒劍派的第一高手。
高歡道:“世上能使道人聽命的人,應該說沒有幾個吧?道人要回城向誰覆命?”
天風道人又羞又怒:“不知道!”
高歡點點頭,道:“我想也是。既然是這樣,我也就不客氣了。貞貞,去樹林挖個坑,要挖得深一點,找狗屎最多的地方挖。”
天風道人咆哮起來:“高歡,你不要自尋死路!”
高歡點點頭微笑道:“這麼說,道長還是有話沒來得及告訴我?”
天風又不說話了。
高歡淡淡道:“道長,我這個人耐性一向不太好,你要是還有話說,那就儘快。一旦被埋進狗屎堆裡,你想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天風道人咬咬牙,怒道:“我是紫陽洞的人,是紫陽洞副洞主命我來殺你的。”
紫陽洞?
高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組織,更不知道紫陽洞副洞主是什麼人。
但有一件事他必須問清楚。
“殺人並不是件有趣的事,總該有點理由吧?”
天風道人道:“關嘯和巴東三是我們紫陽洞的仇人。
你既然和他們攪在一起,當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理由的確已很充分。
大部分江湖人的愛憎是十分強烈的,朋友的朋友就一定也是朋友,仇人的朋友就一定也是仇人。
高歡道:“看來你是好東西。”
他忽然從地上抓起把爛泥,塞進了天風道人嘴裡。
“我知道你是好東西,所以我還要再送點好東西給你。”
他一腳踢開了天風道人的穴道,喝道:“去告訴你們洞的副洞主,我必報復!”
天風道人卻沒有馬上逃開,他在嘔吐,吐得很厲害。
高歡冷笑道:“怎麼,你還不走?”
天風道人嘶聲道:“劍……”
他還想要還他的劍。
高歡運劍如風,幾劍剃光了天風道人的頭髮,割裂了他道抱,剃掉了他的眉毛鬍子。
天風道人駭極僵立,連動都不敢動。
高歡運力一擲,蛇形劍已沒人了地面,只留下劍柄。
“你要是還有臉佩這柄劍,只管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