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娘伸手拉住小癩子的手,道:
“任何一個人皆可由小看大,你雖是個孤兒,但從你的行事看來,當知你是個守信諾的孩子,未來必也是個誠實不欺的君子。”她伸手撫摸著小癩子那張從未洗擦過的小面孔,又道:“小癩子,你可知道佟老爹在此住了幾年?”
小癩子眨著大眼望向屋頂,半晌才道:
“有好幾年了吧!”
戚九娘一笑,道:
“你看我背的孩子多大了?”
小癩子看了一眼正在舐吃糖葫蘆的小孩,搖頭道:
“我不知道。”
戚九娘道:
“他四歲了,也就是說佟老爹離開我們的時候,這孩子還未出生,所以佟老爹一直以為只有我母子二人呢。”
小癩子似懂非懂地想了好一陣子,緩緩點點頭道: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還得好好想一想。”
戚九娘臉上一寒,剎時又緩和下來,因為她看到婆婆在瞪她,當然也是暗示,暗示她這時候絕不可衝動。
草屋內一時間有些僵持,小癩子伸手搔著頭皮,半晌也不說話,顯然他在心中有著矛盾。
這時老太婆走到小癩子身邊,道:
“小癩子,你確實是個好孩子,眼前先不必提佟大年託你的什麼東西,且跟我們回太湖去,那地方可比這兒好玩多了。當然有許多東西你也沒有吃過,去了你就知道的。”
小癩子迷惘地道:
“太湖,太湖在哪兒,我怎麼沒聽人說過?”
老太婆道:
“太湖在南方,距離此地兩千多里呢!”
小癩子驚奇地道:
“我的乖乖這麼遠呀!有沒有開封好玩,開封有鐵塔十三層,我常往上爬呢!還有那龍庭、潘楊二湖、禹王臺,再說開封城好吃的也不少呢!”
呵呵一聲笑,老太婆道:
“那是你沒見過更好的,所以你就以為開封已經是很好的,如果稱跟我們到了太湖之濱的姑蘇一看,你就會相信我老太婆沒騙你。”
小癩子滿面期盼中,突然搖搖頭,道:
“我還是不能去。”
老大婆道:
“為什麼?”
小癩子道:
“我沒有銀子,到了那裡你們不管我怎麼辦?”
輕撫著小癩子的背,老太婆道:
“這你放心!跟我們去,這一輩子你也不用發愁,不相信你去了就知道。”
小癩子一喜,道:
“好,我跟你們去。”
這時小癩子心中也在盤算,去玩玩有什麼關係?過些時再回來,還是可以把佟老爹託付的東西交還那對母子的。
這時戚九娘面露佩服之色地望著婆婆,心中著實高興。
因為只要小癩子跟著回太湖,佟大年託付他的東西也必然會帶在身上的,等於已得到了“飛龍令”內的東西。
門外,月明星稀。
門外也只有蟲兒唧唧。
門裡面,老太婆已站起身來,對小癩子道:
“你收拾一下,明日也別賣糖葫蘆了,關起門來跟我們上路吧。”
“連夜走?”
老太婆道:
“不用你走路,跟我合騎一匹馬。”
小癩子從未騎過馬,心中立刻有著新鮮與刺激的感受,道:
“好吧!我跟你們去那太湖玩玩。”
小癩子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他熄去爐上炭火,關燈,關門,就只把個插了十幾串糖葫蘆的那竹棍扛在肩上。
老太婆與戚九娘對望一眼。
那是莫名其妙的互瞪,因為誰也猜不透小癩子為何只扛著-根插著糖葫蘆的棍子,而未再取拿其他的東西,他甚至連向別處多看一眼也沒有就跟著走出來。
戚九娘在她婆婆身後低聲道:
“這個小癩痢原來是個鬼靈精,難道姓佟的東西藏在別處?”
老太婆道:
“別急,我老婆子活了六十整,連個小孩也闖不過,豈非白活了。”
這時小癩子扛著那根插著山裡紅糖葫蘆竹棍走來,老太婆呵呵一笑,道:
“小癩子呀!我們帶你去太湖,你怎麼扛著這玩意兒,敢情要在姑蘇城賣糖葫蘆不成?”
小癩子道:
“帶上也設關係嘛!”
老太婆道:
“難道你不帶上旁的東西,比方說——重要的東西啦!”
小癩子搖搖頭,道:
“我沒有什麼值銀子的東西,餘下的二兩多銀子,我全擱在褲腰帶了。”
老太婆望望戚九娘,只聽戚九娘道:
“帶他走,至少我們還有希望吧!”
戚九娘說得不錯,只要把小癩子帶去,飛龍令中的東西早晚是她們黑龍幫的。
老太婆伸手叫道:
“來,小癩子,你上馬吧。”
只見小癩子右臂上伸,左手握著那根竹棍,右腿一彈,他人已被老太婆託在身後馬背上。
於是蹄聲又再響起來。
馬蹄聲這次是緩緩地,緩緩地馳出柳樹村。
這時候那位保正方老實,正與他老婆兒子媳婦擁擠在門邊眯起一眼往外面看,方老實低聲道:
“這兩個女人,怎的把小癩子帶走了?她們帶走這小子幹啥?”
馬蹄聲似乎才出了村頭,東南方突然有了喝叱聲,於是方老實家的門才開了一半,立刻又緊緊的關上。
喝叱的聲音聽來並不遠,總在東南村頭上。
有喝叱也就會有金鐵撞擊聲,柳樹村的人們立刻連屋子裡的燈光也急急熄去,剎時連風吹草動聲也能清晰地聽得到。
小癩子剛雙腿分岔的騎在老太婆背後,只見他左肩扛著那根插著山裡紅糖葫蘆的竹棍,右手剛摟抱好老太婆的腰,老太婆已拍馬往村子東南方馳去,緩緩地馳去。
戚九娘就跟在老太婆身後,她背上的那個小娃兒尚自啃著那串山裡紅呢。
兩騎已快速馳出柳樹林子,斜刺裡突然一條黑影急閃,猶似夜鳥投林般,自老太婆的右方撲過,快得令馬上的老太婆也措手不及,已見小癩子“哎呀”一聲跌落在地上,小癩子扛在左肩上的糖葫蘆也隨之被拋在樹林中。
這時月光下柳樹林中正站了個人,從身材上看顯然是個大男人,他一襲長衫,前擺掖在腰帶上,腰布帶前面還插下一根尺長旱菸袋,菸絲袋是緞子縫製,月光下還發著閃光,頭上戴的是瓜皮小帽,兩撇八字鬍子特別粗,月光下看來十分惹眼。
小癩子正吃驚的跌在柳樹一旁直哆嗦,早聽得馬上的老太婆沉聲道:
“哪條線上的,朋友,亮亮招牌吧!”
沉聲哈哈一笑,那人道:
“‘江岸一陣風’周全就是小老兒。”
馬上老太婆似是一凜,望望威九娘,這才一抱拳,道:
“原來是周大俠。”邊向戚九娘道:“周大俠算得是你長輩,你上前見禮。”
戚九娘正要下馬,“江岸一陣風”周全伸手阻住,道:
“免了,免了,我這裡破壞你們黑龍幫的大事,你哪裡就算見禮,只怕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還是免了禮數得好。”
老太婆嘿嘿一笑,道:
“不錯,你是撞破我黑龍幫大事,不過我老婆子十分不明白的在想,你不在江岸逍遙自在,卻遠來中原,難道你也動了對那東西的覬覦之心?”
“江岸一陣風”周全呵呵捋髯一笑,道:
“傳說那‘八步一刀’,天下絕學,誰聽了也會心動,而我周全是人,更是個頗具慾望的人,怎能不心動的。”
戚九娘一聲冷笑,道:
“周老爺子倒是十分坦白了。”
“江岸一陣風”周全聳肩一聲哈哈,道:
“坦白也得看人,對於賢婆媳二人言,周某還用不到扯謊瞞騙的。”
周全的話,顯然是未把戚九娘婆媳二人看在眼裡,當然,老大婆心中也十分了然。
冷冷一哼,老太婆道:
“我不明白的是你周大俠怎麼也會找來此地的。”
哈哈一笑,“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說給你聽自不要緊,我在鎮江焦山飛龍寨作客,正遇上霍大光他們攜飛龍令而歸,當時我也是大吃一驚,那於長泰喜不自勝地接過飛龍令,只見他左旋右啟,好不容易打開飛龍令,卻見裡面是空的,不由得大怒,當場還痛罵霍大光等一頓,命他們再飛馬前來,哈哈……我就是跟著他們來的。”
老太婆冷然道:
“那你一定看到那霍大光燒屋子了?”
“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不錯。”
戚九娘怒道:
“你為何見死不救?”
“江岸一陣風”哂道:
“我為什麼要救?再說有你媳婦在,我更不用出手了。”
老太婆咬咬牙,道:
“一個即將被燒死的小孩子,而你又是負有一身絕世輕功的人,卻眼看著這小孩子葬身火窟,姓周的,你也未免忒狠心了吧。”
“呸!”“江岸一陣風”冷笑道:
“別盡派別人的不是,說穿了如果你們不是為了那東西,別說是燒死個小叫化子,就算燒死十個八個,你這‘太湖毒蛇’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吧。”一頓之後,又是一聲冷哼,“江岸一陣風”周全又接道:“再說我早已盯上你婆媳二人,一切自是由你們下手,我又何必往火窟冒險的?”
老太婆怒道:
“如果我們不出手呢?”
“江岸一陣風”周全笑笑,道:
“你絕對會出手的,否則你們遠從兩千裡外趕來豈非白走一道。”
老太婆更怒,緩緩地翻身下馬,道:
“姓周的,你在江岸做買賣,我們太湖討生活,兩下里河水井水兩不犯,如今可好,敢情為了這件小事,你寧願同我們太湖黑龍幫為敵?”
戚九娘也道:
“周爺,你為何不在我離開此地那幾天擄去這小癩子的?”
“江岸一陣風”周全見老太婆已向自己面前走來,立刻全身戒備,邊呵呵一笑,道:
“江南武林中盛傳‘八步一刀’已久,周某人卻從未見過,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我周全豈肯輕易錯過,只是我知道這小傢伙十分固執,定要那母女二人前來他才把東西交出,也因此只好等你們了。”
老太婆相當清楚這“江岸一陣風”周全一向在江面上獨來獨往,是個正邪難分的人物,說得好聽些,他是個俠輩人物,這時遇上,正不知如何加以處置。
心念紛雜中,老太婆已站在周全對面一丈處,道:
“既然你周大俠一直盯著我婆媳二人,當知我們也未得到那玩意兒,帶他回太湖,全出於一片憐憫之心罷了。”
嘿嘿一聲笑,“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如果賢婆媳二人救出這小子以後,不加多問的立刻上路,也許姓周的不插手,千不該萬不該的這小子說出你們不是少了一人就是多了一個,他不能把東西交給你們,顯然他知道,而且佟大年真的已把那東西交給他了,所以我才不能輕易的放二位上路,要去,那得把這小子留下來,否則……”
老太婆大怒道:
“人是我們救出來的,你姓周的卻在等著坐享現成的,真正是豈有此理。”
戚九娘躍身落在馬下,她背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睡著了,連手上拿的那根糖葫蘆也不知去向。
一左一右,婆媳二人已把“江岸一陣風”周全圍在中央,老太婆不知何時,手上已多了一把寒芒閃閃的尖刀,那戚九娘也是一把鋒利鋼劍。
“江岸一陣風”周全剽悍地一挺胸,笑道:
“二位可要手底下見真章嗎?”邊冷冷對戚九娘道:
“戚九娘,你背上背了個小娃兒,我勸你最好先把孩子放下來,免得我周全一失手,不定一煙鍋敲爛他的小腦袋瓜子呢!”
老太婆早叫道:
“九娘你且退下,婆婆自信還能應付得了。”
戚九娘咬牙,道:
“你敢對我的孩子下手,姓周的,上天入地我也要宰了你。”
“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一朝動上傢伙,什麼樣的命全不由己,各憑自己造化的殺出個結果來,當然得各動心機,各出絕學,全力施為,以求最後勝利,哪管他過去的瓜葛,未來的命運,眼前才是最要緊。”
於是,三個人就在這柳樹林邊黃土地上開始移動身形,月光下誰也沒有先動招。
但月光下的小癩子卻聽得十分清楚,他在想,還好,自己沒有把那根棍子交給這老大婆,原來她們也是來騙他的,差一點就上了當。
心念間,忙四下裡找他的那根棍,那上面還插了十幾串山裡紅糖葫蘆呢。
小癩子找竹棍要緊,哪管得再去偷看他們雙方對殺對砍的,只是他找了半天還未曾找到,不由得急急爬在地上摸,直往落馬地方摸去——
“找這玩意兒是吧?”
小癩子吃了一驚,爬在地上抬頭看,是個白髯老者,站在他面前,灰長衫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但這老者卻在衝著他笑,那是一些也不假。
“你……”
“噓!”老者以手按口,示意小癩子別出聲。
小癩子眨著大眼直點頭。
那灰衣老者這才彎腰對小癩子道:
“要活命就快跟我走。”
小癩子又點點頭,伸手拾起竹棍,往肩上一扛,回頭向遠處望去,月光下三條人影正殺得難分難解呢。
老者伸手攙住小癩子,道:
“快走!”
樹林中,小癩子但覺兩耳呼呼生風,剎時間已走出了大片柳樹林。
舉頭望望天空,又看看遠處,小癩子道:
“大爺,你要帶我去哪兒?”
那老者大踏步行雲流水般往前趕,邊笑道:
“到我那條小船上去。”
柳樹林以東,一連三道堤壩,黃河的水在這兒轉了個彎又向東北流,於是附近形成了個河灣,不少木船就停在這兒或靠岸或錨泊。
灰衣老者的小木船就是停在一棵近岸的老柳樹下面,老樹根有一半露在水面,小木船就係在樹根上。
老者把小癩子拎到小船上,先伸手懷中取出個燒餅遞給小癩子,笑道:
“填填肚皮,完了去艙裡睡覺去。”
小癩子接過燒餅,道:
“你不睡?”
灰衣老人道:
“別管我,對於你這個燙手山芋,我老人家要好生動動腦筋了。”
小癩子哪會懂得這些,邊吃著燒餅,低頭惶恐地道:
“老大爺,你可千萬別替我操心,等天一亮,那些人全走了以後,我就回去的。”
灰衣老人突然低頭問道:
“聽口音,那些人說的話全是南蠻子口音,告訴我他們找你為什麼?前不久我知道有個姓佟的死了,如今又找上你,為什麼?”
小癩子搖頭,道:
“我不知道這些人找我幹什麼,不過這些人過去我一個也不認識。”
灰衣老者道:
“難道你沒聽他們說是哪裡來的?”
小癩子一口燒餅噎在喉管,他打了個噎,才道:
“好像一方是從焦山來的,另一方是太湖吧。”
灰衣老者白眉一緊,道:
“太湖?那地方聽傳說盡出水寇啊!”
小癩子道:
“這些人好厲害,翻臉就動刀,差一點沒有把我小癩子燒死。”
灰衣老者對小癩子道:
“吃完燒餅你就睡吧,我去暗中聽聽去,也許就知道他們是哪條道上的。”
騰身落在岸上,灰衣老者面帶詫異地躍身已進入夜暗中。
天上的月兒高高地掛在天上,細看,月兒在笑。
月兒的笑無聲似有聲,聲音宛似在人們心中。
這時候的柳樹林中,老太婆與戚九娘二人合力施為,刀與劍相互輝映,婆媳二人配合得恁般絕妙,只把個“江岸一陣風”周全殺得守多攻少,喘氣有聲。
老太婆愈殺愈勇,一把尖刀盡在周全面前半尺之地連閃,那戚九娘更是一副潑辣樣,一把利劍撩起滿天刃芒,冷焰猝閃不斷中,幾次沒有刺中周全的面孔。
“江岸一陣風”周全以輕功享譽江南,手中一隻旱菸袋,具有敲穴碎骨威力,現在卻被戚九娘婆媳二人圍在這柳樹林中砍殺,竟然是一籌莫展,若不是自己輕功了得,只怕早已敗在戚九娘婆媳二人刀劍之下了。
如今“江岸一陣風”周全邊舞動旱菸袋抵擋,邊暗中思忖,想不到太湖黑龍幫的這兩個婆娘忒也厲害,這樣的對殺下去,早晚吃虧的是自己。
心念及此,立刻沉聲冷喝一聲,手中一緊菸袋杆,展開自己壓箱底絕學“十八敲”。
這“十八敲”乃是專攻人身穴道招式,而且是招中有套,套中含式,快連絕倫,變化多端。
老太婆使開尖刀,初時並未覺出有什麼壓力,但又是十招已過,她才發覺周全的招式含奇,奇中有詭,不由得高聲對戚九娘道:
“九娘,門戶守緊,留意這老小子有鬼,今晚非得留下他的人不可。”
戚九娘語音寒寒地道:
“垂死掙扎,困獸之鬥,婆婆,你我二人再加把鋼,使點勁,這老小子就死定了。”她的語聲快,但沒有手中的劍快,迎著明月,她劍氣如虹,灑下的盡是森森劍芒相連,夜風中,“嗖”聲不絕於耳,端的令人心寒。
“江岸一陣風”周全的“十八敲”尚未使展完,已覺出四周壓力又增,不由得厲喝一聲道:
“你這兩個婆娘真厲害,老子不打了。”
突見這周全拔地而起,半空中他已把旱菸袋插回腰上,雙手攀住柳樹橫枝一彈又起,人已在五丈外。
戚九娘急叫:
“追!”
老太婆擰腰上樹,已不見周全影子,她握刀落下樹來,冷冷道:
“姓周的一心要逃,放眼天下大概沒幾個人可以追上他的,算啦,讓他去吧!”
收起長劍,戚九娘道:
“小癩子呢?”
老太婆也吃驚地沉聲向林中叫:
“小癩子,小癩子,你在哪兒啊?”
戚九娘也低聲叫:
“小癩子,快出來呀,我們要走了!”
聲音雖低沉,但聽的十分遠,只是月夜的樹林中,哪裡有小癩子的人影。
老太婆見找不到小癩子,狠聲對戚九娘道:
“煮熟的鴨子還會飛?”
戚九娘道:
“婆婆,現在當如之何?”
老太婆罵道:
“都是這姓周的半路攪和,且先找地方歇著,小癩子一定還在這附近,明日再說吧!”
於是又聞蹄聲“得得”,消失在夜暗中。
而夜暗中,還有兩個老者在對話。
柳樹林的另一端。
那地方也是往黃河岸去的小道旁。
說話的人是“江岸一陣風”周全。
“黑龍幫的這兩個婆娘真厲害,厲害的大出我預料,原以為我一人就能打發她二人的,哪想到幾乎來個馬失前蹄,孃的……”他一頓又道:“祈老怪,你到哪兒去了?怎麼看著我吃鱉呀。”
一聲“呵呵”笑,月影下的那人撫髯笑道:
“在我老怪的心中,那可是篤定得很,因為我知道你打不過就會跑,一旦你腳底板抹油,那兩個女人是絕難追得上你的,是吧?”
細看這灰衣老者,赫然就是把小癩子拉回小船上的那個灰衣老人。
“江岸一陣風”周全聳肩一笑,道:
“祈無水,得手了?”
“江河老怪”祈無水白髯抖動,白眉一挑,道:
“賢弟可是說的那個該殺的鬼靈精小癩子?”
周全收住笑容,道:
“當然是他,人呢?”
輕鬆一笑,祈無水道:
“我把他藏起來了。”
“江岸一陣風”周全仰天一陣嘿嘿得意地笑道:
“那小子已落入我們手中,他又知道姓佟的東西藏在何處,你我略施小計,那東西必然到手,哈哈……”
“江河老怪”祈無水道:
“人是捉到了,而且也藏在一處秘密所在,只是眼前尚不宜對這小了直逼東西下落,得慢慢誘使他才行。”
“江岸一陣風”周全不以為然地道:
“只為了那話兒,如今江南武林正鬧翻了天,誰不是千方百計的在動腦筋,有道是夜長夢多,不如速戰速決,事不宜遲,走,看我的手段,不信我們對付不了一個小小十二三歲孩子。”
“江河老怪”祈無水忙搖手道:
“慢來,慢來,你別看他是個十二三歲孩子,又是一頭的癩痢,但他生得嘴小鼻直,雙目黑白分明,額頭奇大,相書上言,這種相貌之人,天生一副拗脾氣,說得好聽些,是擇善固執,有時且固執得可恨又可愛,以我看,還是你暫時避一避,由我慢慢誘導吧!”
“江岸一陣風”周全雙眉一緊,沉聲道:
“祈老怪,你莫非生了獨吞之意?”
“江河老怪”祈無水搖頭道:
“你的疑心,令我心中不快,要知你我聯手入中原,為的是什麼?現在事尚未成,就彼此產生惑疑,周賢弟呀,你也太令我祈無水失望了。”
“江岸一陣風”周全淡然一笑,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老怪至少也該告訴我那小子如今藏在何處,周全保證不讓那小子看到,如何?”
“江河老怪”祈無水道:
“為了你我雙方利益,我當然有告訴你的必要,但你一定要明白,由於你曾經在柳樹林中把小癩子從馬上拖下地,所以你絕對不能再出現。”
“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你放心,你我仍是一明一暗,你在明處套,我在暗中保護,只待套出東西來,把那小癩子往黃河一拋,我二人大搖大擺回江南。”
一招手,祈無水道:
“跟我來。”
周全一喜,立刻隨著祈無水往黃河岸走去。
就在距離黃河岸不遠的一座小土坡前,“江河老怪”祈無水指著一大片河灣,對周全道:
“看到了嗎?那兒近柳樹下拴了一條小船,我把那個小癩子藏在小船艙內,如今大概他已吃了我給他的燒餅睡著了。”
“江岸一陣風”周全輕點著頭,道:
“老怪呀,真有你的,誰會想得到你把那小癩子藏在小船上。”
祈無水道:
“現在,你總該放心了吧!”
周全道:
“我本來對你祈老怪就很放心的,否則也不會同你合夥入中原了。”邊遙望著河灣小船,又道:“我去了,就看你的手段了,哈……”
“江岸一陣風”周全的身形一掠而去,令祈無水一皺眉,心中琢磨,周全人稱“江岸一陣風”,眼前看來,當真是“來時一陣風,去時影無蹤”。
緩緩的走向小船,“江河老怪”祈無水滿面僵硬,一時間想不出如何擺脫周全。
祈無水躍身小船上,緩緩走向矮艙,三尺高的艙門才推開一半,不由得驚呆了,艙中哪有小癩子的蹤影。
他一驚之下,長身而起,人已落在岸上。
岸上的月光依舊。
河岸的涼風倒是更涼了。
灰濛濛的大地上,連“江岸一陣風”周全也不見影蹤,而使得“江河老怪”祈無水既驚且怒,立刻在附近展開搜尋……
原來小癩子望著老者騰身而去的身法,心中一怔,這老人家會飛嘛。
於是他想起樹林中的人來,怎會那麼巧,半夜裡這老人會往柳樹林中去?
小癩子思忖間,低頭才見自己剛買的一雙布鞋,不知何時竟掉了一隻,想想也許是掉在柳樹林中吧。
他不假思索的拾起竹棍下船往柳樹林中走去。
灰暗中,他尚未摸近柳樹林,突然發現遠處林邊有兩人影走來,小癩子忙閃身躲在一棵老柳樹後面。
也真湊巧,那兩條人影竟然在這棵大樹前不遠處停下來,於是二人對話,小癩子可聽的清楚,不由得驚呆了,在他的小心靈中想,這些人原來都是要找他的,連這麼個白鬍子老頭也在哄騙他,當真是人心隔肚皮,嘴說兩張皮,可恨自己竟未碰上一個好人。
直等到兩個老者並肩走向黃河岸,小癩子忙扛起竹棍閃閃躲躲的走向開封城,這時已是五更天了。
一隻布鞋掖在腰上,小癩子走到城門口,正碰到東城門打開來,守城的軍士見小癩子的竹棍上只插了十幾串糖葫蘆,笑罵道:
“癩痢頭,今兒貨色少,反而來得早。”
小癩子一聲苦笑,不敢多事停留,急急進城而去。
開封城的東北城內,那地方人煙少,好大一片矮樹林,由矮樹林往西不遠處就是潘楊湖與龍庭。
東北城內雖說人煙少,但遠處看有一黑色琉璃塔拔地而起,塔共十三層,高近二十丈,雄偉壯觀,氣勢磅礴,登高塔望金城,城外更可見煙塵滾滾,黃沙飛騰,沙丘荒野與天接壤。
據說鐵塔建於北宋慶曆元年,全部琉璃磚,每塊都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日夜燒煉才出窖,經久耐用如鐵磚,故名鐵塔。
鐵塔附近有佑國寺,當然,這寺比起馬道街前面的相國寺就小的太多了。
雖然如此,每日過午,開封城中閒人,皆喜歡來此溜達,而鐵塔附近的小販也應運而生。
每日,小癩子也會扛著他那根佟老爹託付給他的竹棍,來到這鐵塔下賣糖葫蘆。
現在,小癩子又來到了鐵塔下面,太早了,佑國寺的門尚未開,連遊人也沒有看到。
於是,他朝鐵塔那扇厚重木門走進去,順著石階往上面登,一連上了七八層,他才靠著一扇窗口坐下來,上面插著糖葫蘆的竹棍斜靠一旁,小癩子這才伸了個懶腰而又滿面倦容的閉起眼睛來。
小癩子睡得可真香甜,恁誰如果被折騰一夜,這時候也會倒頭就睡,不過小癩子絕未想到,就因為他這麼一走,而使得黃河岸邊的“江河老怪”祈無水,幾乎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難以向“江岸一陣風”作交待。
四更天就坐在小船上等,因為“江河老怪”祈無水在附近找了四五遍以後,沒見小癩子人影,十分洩氣的回到小船上。
東方在冒魚肚,公雞叫聲聽不出是來自哪個方向,但有條人影卻往小船這邊接近,無聲無息地接近,坐在小船上的祈無水卻早已看見他了,因為他就是在等這個人,而這個人當然是“江岸一陣風”周全。
招招手,“江河老怪”祈無水無奈地道:
“上船來吧。”
河岸上,“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得手了?”邊說著,人已似幽靈般落在小船上,他邊還笑著舉起兩手又道:“我就知道你會成功,所以我往城中弄了些醬兔子肉,一壺二鍋頭,來,我先敬你祈兄。”
沒等周全坐下來,祈無水先奪過酒壺,一連灌下幾口,這才嘆了口氣,道:
“周兄,有句話你可千萬要相信我呀!”
“江岸一陣風”周全一怔,聽出祈無水話中有因,當即笑容僵在臉上,道:
“你要我相信你什麼話?”
祈無水道:
“夜裡你先走了,我回到小船上來,卻發現那小雜種已不在船上了。”
笑容變成憤怒,“江岸一陣風”周全戟指祈無水,道:
“祈老頭,如果易地而處,你會不會相信?”
“江河老怪”祈無水道:
“然則這全是事實呀!”
好一陣刺耳冷笑,周全咬著牙,道:
“你拿我姓周的當三歲孩子哄呀?”
祈無水無奈地道:
“你應該看出我不是在說謊吧!”
又是冷笑一聲,周全道:
“一個說謊的人,表情上自也有所配合,本不足為奇,正所謂唱做俱佳,方能騙得人死脫。”
祈無水道: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江岸一陣風”周全沉聲道:
“但我卻懂得你的話,你那騙死人不償命的話。”他一咬牙,又道:“你等我離去以後,立刻上得船來,抓出那個癩痢頭,只須稍使手段,取得口供以後,抖手將那小子拋入黃河,等我再來,卻推了個乾淨的說那小子逃掉了,姓祈的,你也太過如意了吧!”
“江河老怪”祈無水臉色一變,道:
“這裡小船不大,你何妨仔細的搜?祈某身上衣不多,你更可以查,又何必瞎猜胡謅的亂說一通?”
“江岸一陣風”周全怒道:
“如果是幾句重要關鍵的話呢?你已聽進耳中,記在心裡,叫我如何去搜去找?”
祈無水道:
“如果你真的難以接受我的所言,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有以後拿事實來證明了。”
周全怒喝一聲,道:
“老子現在就要證明。”伸手一把向祈無水抓去。
小船上祈無水橫肩一讓,右手自左向右划過來,單掌豎立,去切周全抓來手腕,口中厲叫道:
“你這是幹什麼?”
周全伸出的手一縮又抓,同時奮力踢出一腳,口中卻極為冷淡地道:
“周某突然覺得你姓祈的言語正無味,兩目卻可憎,只有手底下各憑實力的見見真章了。”
就在他一連五抓未中,踢出七腳落空時,猛的一個就地旋身,旱菸袋已捏在手中。
晨光已現,霞光萬道灑下來,周全手中的烏亮旱菸袋捲起一陣低嘯氣漩,快不可言的向祈老怪肩井穴上點去。
“江河老怪”祈無水挺身後仰,才剛躲過一菸袋杆,不料周全卻旋腳踢來,這時他全身無力施出,難逃過周全一腳踢,“叭”的一聲,祈無水被踢個正著。
“江河老怪”祈無水咬牙未哼出聲來,但後退的腳卻一腳踏空,“撲通”一聲落在河裡。
黃河的水湍急,這裡雖是個河灣,但水擦船邊依然發出嘩啦啦水聲。
“江岸一陣風”周全一腳把祈老怪踢落河中,心中不由大悔,雖說黃河水急,到處漩渦流沙,但要想把祈老怪淹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祈老怪卻借自己的一腳遁去,往後再到何處去找這老怪物?
站在船邊發怔,“江岸一陣風”周全還自後悔不迭呢,突然水聲傳來,小船稍晃,早見“江河老怪”祈無水滿身水滴不斷的落在船尾。
隔著矮艙,周全驚怒交加,道:
“原來河水未把你這老怪衝去啊!”
冷冷-笑,祈無水道:
“就算那滾滾河心,浪高三丈,又豈奈我何!”
“江岸一陣風”周全道:
“你正該水遁而逃,何故又登上舟來?”
“江河老怪”祈無水道:
“重回小船在證明一件事情。”
周全道:
“你要證明何事?”
抖著一身水漬,祈無水道:
“證明我是清白的,要知我若得到那話兒,自是也能借你一腳之踢而遁去,又何必重來小船?”
“江岸一陣風”周全一愣,覺得祈無水的話有道理。
早又聽得祈無水道:
“周兄不要忘了,你我攜手合作,自應推心置腹,方能成其大事,眼前除了推心置腹,互信互諒之外,怎可事未成而起疑的,所以我又回來了。”
緩緩收起旱菸袋,“江岸一陣風”周全坐在船面上,道:
“來吧,剛才是我衝動,且坐下來邊吃邊商議。”
祈無水脫去灰長衣,施力擰去上面水,抖晾在艙頂上,這才在周全對面坐下來,道:
“周兄,我一直在想,那個小雜種他會跑到哪裡呢?”
撕下一隻醬兔子腿遞給祈無水,周全緩緩道:
“從柳樹村到開封城,那小子只要未被戚九娘她們遇上,我二人就有希望找到他。”
祈無水道:
“開封城這麼大,要找個小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周全道:
“且吃飽喝足了,好生睡一覺,過午我二人進城去,那小子不是扛了一棍子糖葫蘆嗎?”
祈無水點頭笑道:
“對,且進城找那賣糖葫蘆的問去。”